第21章

第21章

巴塞爾老城聖沃爾夫岡街的那家酒館兩百多年來一直是巴塞爾男人和同道們聚會的地方。他們在這裡商量在即將到來的狂歡節慶典上幹些什麼,或者下個禮拜天出去到某個新地方打靶。

在瑞士,一個男人的家庭是基本的社會單位,這與義大利和其他地方都是一樣的。但是義大利人可以求助於他的大家庭,一直可以求到三層之外的表親,和一大堆的朋友,這些人和他的關係不是血緣關係,而是教父教母或者教子的關係;巴塞爾男人則只需找到他的同道就行了。

這是個小圈子,通常都是這個人的老街坊。這些人甚至可能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小學,或者和他在一個辦公室或工廠工作。不管原先是什麼關係(有些同道圈子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幾個世紀以前的什麼時候,現在活著的人根本都想不起來了),一個男人的同道圈子就是他的大家庭,隨時準備在他生病時幫助他,給他找份更好的工作,給他兒子弄個職位,硬塞給他女兒一門親事,從不懷疑他老婆的清白,傳遞重要的秘密,躲開可惡的仇敵,提醒他留意馬上出現的機會,敗壞他對手的名聲,為他揚名,支持他喜歡的競選者,參加謹慎的公開抗議示威,滿懷同情地聽他訴苦,請他喝烈酒,參與各種商業和金融投機,在他傷心的時刻給他送花,跟著他的棺材去墓地。但是當代的同道圈子,除了還是個大家庭外,其主要作用在於狂歡節期間的吹吹打打和滑稽表演。大多數同道圈子的聚會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還有就是玩雅士牌。

這種牌一般都是在吃過午飯或者晚飯之後玩,算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助消化的方法和推遲回辦公室或者家庭懷抱的高雅的方法。不過有些牌手卻喜歡在和老婆孩子吃過義務晚餐之後打一晚上的牌。他們去同道們一般聚會的地方,玩雅士牌玩到深夜。他們通常是和對頭圈子的人打牌,因為贏圈外人比贏自家兄弟要愉快得多。

八點鐘,邦特已經在他常坐的桌子邊就座。他從店主那裡買了副新牌,店主此刻正和他坐在一起,打開那副新牌,非常老練地洗著牌。在聖沃爾夫岡街,邦特的雅士牌友所知道的是他的正式姓名,阿爾布萊希特-米特芬。

邦特將新牌呈扇形攤在深色橡木桌面上。雅士牌有三十六張牌,有點兒像皮納霍爾牌①或者比西克牌。可以用巴塞爾人稱之為「法國牌」的紙牌玩,也可以用橋牌或者撲克所使用的一般的紙牌玩。這得先將六和尖兒之間的所有牌拿掉。但是真正的巴塞爾人是用專為雅士牌設計的「德國牌」。只要幾個法郎,店主就能提供一副新牌。

①一種美國紙牌遊戲,有四十八張牌,二人或四人玩。

「德國牌」的花色類似程式化的玫瑰、紋章盾牌、橡樹果和圓鍾,跟聖誕樹上的裝飾品差不多。這四種花色分別叫作玫瑰、盾、橡實和鍾。

在邦特現在盯著的這副雅士牌中,人頭牌與一般的紙牌或者「法國牌」里的不一樣。沒錯,你可以用一般的國王、王后、傑克玩雅士牌,但是總有點兒非瑞士的味道。可能問題出在王後上。

邦特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當然,他兩種紙牌都玩過,不過十次有九次是用「德國牌」玩。因為是專為雅士牌設計的,所以牌里沒有任何花色的王后。當然,有「國王」,或者留著鬍子,或者沒留,手裡拿著它的花色符號。也有傑克,叫做「下牌」,叼著煙斗或者拿著封信,像個郵遞員似的,好玩兒極了。但是在他們倆之間,本該是王后的地方,卻是「上牌」,牌上是一個男人叼著陶土煙斗,或者,有一個花色上是叼著雪茄。沒有王后。在純粹的瑞士雅士牌中,沒有王后。

在屋子那頭坐著英格-胡費爾,他已經在那裡和兩個人玩著牌了。邦特和胡費爾僅僅是面熟,但以前從來沒在這個地方見過他。從胡費爾玩牌時得心應手的樣子,很清楚他玩雅士牌不比邦特玩的少。但是這人看上去有點兒心不在焉,好像僅僅是在打發時間。他的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瞟通向馬路的那道門。在邦特看來,這麼不上心,胡費爾至少已經輸掉兩局了。

邦特不去看胡費爾了。這個人不是朋友,連熟人都算不上。巴塞爾越來越大了,到處都擠滿了生面孔。甚至邦特這個年紀的人,也就是說一生六十多年的大部分時間,如果不是全部的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人,不能再指望著街上所有的面孔他都認識了。自從邦特可以坦白地說看見一副新面孔會嚇他一跳時起,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

朝街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陌生人。他個子不高,年紀和邦特差不多,一張圓臉好像是藏在翻起的羅登呢外衣寬大的衣領後面,那衣領一直豎到耳際。即使如此,甚至在那個人還沒有轉身走向英格(他又要輸掉一局了)的牌桌的時候,甚至就在這個時候邦特就已經認出了即將成為他主人的叔叔,全巴塞爾可能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迪耶特-施蒂利先生。

邦特的眼睛越過店主的肩頭朝那邊瞟了好幾眼,好像是在無聲地催促店主回頭看看。「貴客來了。」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嘴唇幾乎沒動。

他看著迪耶特背朝著屋子重重地坐了下來,客氣地對胡費爾和他的牌友點了點頭。牌局立刻結束了,而且對胡費爾來說,連這最後的第三局也輸了。他的牌友立刻起身走了。

胡費爾在低聲和他背對著屋子的新客人商量了一下之後,對店主叫道:「請來兩杯白葡萄酒。」

店主以罕見的速度閃進他那座深色橡木小吧台,迅速在兩大隻綠色的酒杯里倒上滿滿的白葡萄酒,把它們送到桌上。酒已經斟到杯口,可居然一滴也沒灑。

邦特看著,覺得挺有意思。這樣一個人會和英格-胡費爾這種廢物談些什麼呢,邦特自問道。他邊想著,邊又懶懶地重新洗了一道新牌。「國王」要從「下牌」那裡得到些什麼呢?

邦特的同道圈子不大,但是成員都是經過挑選的。他的僱主洛恩先生當然不會是其中的成員。但是僱員幫助僱主永遠不會是件壞事,對不對?那當然。

邦特站起身來,緩慢地走過那張正在進行著秘密談話的桌子。他繞過英格-胡費爾背後那堵黃色泥灰牆牆角的深色橡木柱子,繼續順著狹窄的走廊朝廁所走去。但是他走了兩步就停下來聽著。偷聽嗎?不,只是在去小便的路上停了停。

施蒂利先生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媽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兩年前派你去干這份工作,去——」施蒂利的嗓門一下子又小了,邦特只能聽到咕噥聲。他往後退了一步,躲在那堵露出老橡木橫樑和支柱的泥灰牆牆角,不讓那兩個人看見。

「……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英格-胡費爾辯解道。

「那就是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施蒂利暴叫起來。

「但是謝爾特已經——」

「謝爾特?」迪耶特-施蒂利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他的聲音大,但是並沒有失去控制。「他知道的你也知道。閑言碎語。小道消息。捕風捉影。把它們湊在一起就是一團霧。有人費盡心機想把這個行動遮在煙幕之中,胡費爾。我現在就靠你撥開迷霧了。」

邦特用一條腿保持平衡。他對他們說些什麼不太感興趣,讓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大人物的咄咄逼人、火冒三丈。

「……今天來我們家煩我。」胡費爾在抱怨。

「那麼說,他變得危險起來了。」施蒂利嘀咕著說。「威脅到我們了。」

那人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邦特的肩膀感到一股寒氣。該去上廁所了,是不是?

「……不可能是那個新來的布里斯。」英格-胡費爾說道。他的聲音中有一種特別的哀怨,好像不管他說什麼話,都是在求饒。

「我知道!」施蒂利猛地說道,聲音之脆,就像在罵娘一樣。「我認出這煙幕的商標了。」他接著說道。「我知道這是誰的腦子想出來的主意。」

「如果他在巴塞爾,我可以——」

「他不在巴塞爾。」施蒂利幾乎是咆哮著打斷他的話。「他在魯加諾。」然後他一下子壓低了聲音,就再也沒提高了。

邦特等了一下,然後躡手躡腳地來到廁所,撒完尿,又弄出很大響動地回到了主廳。他偷聽到的那些話里的某些東西,以及那兩個人現在在那裡壓低了嗓門談話,都讓他覺得不舒服,不想再呆在自己的酒館里了。

他朝店主打了個手勢,留了枚一法郎的硬幣在桌上,便出門來到清涼的夜色中。他抬頭盯著月亮。幾乎是圓月了,再有一兩個晚上就圓了。

月亮那冰冷無情的臉讓他想起了迪耶特-施蒂利的臉。他輕輕地打了個哆嗦,散著步走向萊因河,然後再回家睡覺。

這種人讓人不寒而慄,邦特對自己說。可憐的英格-胡費爾,因為害怕,聲音一直在哆嗦。倒不是說邦特自己的老闆不會發火。但是主人艾里希發脾氣不過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一會兒就過去了。他火冒三丈,他大喊大叫,他心平氣和,他重開笑口。你可以為這樣的人工作,把他當人面尊重他,絕不會怕他,絕不會嚇得發抖。害怕老闆可太不瑞士了。

而胡費爾卻怕施蒂利先生怕得要死。他可能該怕。從偷聽到的那點東西,邦特不可能了解到什麼,但是至少可以知道英格-胡費爾被委任了什麼秘密的卧底任務,卻干砸了。

邦特站在湍急的萊因河畔,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已經走了一會兒了,心裡琢磨著這件事。他就站在離脫頓唐茲區很近的上游,距渡船離開的地方不遠。

他可以順河向下游望去,可以看到汽車紅色的尾燈和長長的、狹窄的雙層電車。這麼晚了它們還吮當吮當地在萊因河高架橋上來回穿梭著,一刻不停地在兩半城區間奔走著,將巴塞爾融合成一個大都市。這座都市對於他這個大半輩子都住在這裡的人來說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他走到萊因路的一個狹窄的街口。萊因路是條沿河的步行道。上幾級台階就是脫頓唐茲街。月夜非常安靜。消防拖船靜靜地駛入泊位。月光下看不見船身上鮮紅色的漆。渡船也卧在碼頭邊休息。飛逝的河水在靜止的船艄人水處激起細小的泡沫卷。在這麼遠的距離上,那幾個栽著天竺葵的花盆看上去是平的,灰濛濛的。

邦特嘆了口氣,盯著河對岸的上萊因路。河對岸的那條街比他現在站著的這條街要寬,有車道和兩條人行道。上萊因路那邊不是有錢的世家住的地方。有錢的世家大部分是住在萊因河此岸格勒特街私家帶圍牆的花園中。

但是邦特的主人艾里希卻住在河對岸的一棟房子里。從他站的地方,在這影影綽綽的月光下,邦特的老眼已經很難辨清是哪一棟房子了。上帝啊,他覺得自己老了,夜色中居然辨不出他白天工作的房子。

艾里希先生喜歡住在河對岸並不是因為那裡不時髦——當然,他就喜歡不時髦——是因為那裡安靜,可以從獨特的角度看到城市的風光。還有一點,沒有對街的鄰居拿他的進進出出說閑話。在艾里希房子的街對面只有飛逝的河水,永遠在變化,沒有一分鐘相同的時候,對像艾里希先生這樣出身高貴的情種的風流韻事毫無興趣。

一條拖船拖著一溜三條駁船在匆忙地向上游趕路。邦特看著它小心地穿過萊因河高架橋下很窄的橋孔。他抬頭看看滿天的月光,看見明亮的雲彩映襯著的教堂塔尖上的精緻的裝飾。不,聖馬丁教堂的小尖頂絕不會超過德萊凱尼根的屋頂的。

邦特看了一會兒馬丁教堂的尖頂。就在這時他發現在這裡研究夜空的還不止他一個人。在朝旅館方向的河邊,距離他有一百米,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手拿一架夜光望遠鏡正湊在眼睛上看。

他似乎也在看邦特一直在研究的那個尖頂。但是從他拿望遠鏡的角度來看,他似乎更有可能是在監視德萊凱尼根的一個套房。邦特判斷應該是朝他這個方向最當頭的那間。屋裡什麼地方的一盞小燈發出的光,隱隱約約地將角窗照亮。那間屋子有一道很窄的陽台。有人站在陽台上嗎?

有一個人,或者是兩個人,邦特看不清楚,站在那裡賞月。一想到有個監視者潛伏在夜影之中盯著他們,邦特就有一種幾分鐘前在酒館里時的那種不自在。從一個隱蔽的地方以這種方式監視別人,這太不瑞士了。

他轉身離開萊因河朝家走去。巴塞爾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陰謀、太多的窺探。這他很清楚。所有的城市現在都是這個樣子,以巴塞爾最甚,這裡保護著太多的商業和金融秘密。

但是巴塞爾也不再是他的巴塞爾了,邦特黯然神傷地默念道。巴塞爾已經變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到處是鬼鬼祟祟的談話,出身高貴、身居高位的人不惜降低身分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在這座城市裡,卑鄙的人在夜裡窺視旅館的窗子。

「下牌」監視「上牌」。國王和小丑廝混。巴塞爾不再是巴塞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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