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個星期六的早晨,很早,艾里希-洛恩已經在打電話了。他給施蒂利城堡打電話,倒不是因為有什麼事要跟馬吉特說。實際上,他已經決定不告訴她他幾個星期前了解到的關於保羅-伊瑟林和沃爾特-施蒂利的事。至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說。
但是艾里希需要有人說說話,而馬吉特可能是全巴塞爾他唯一覺得還能愉快地交談的人了。他曾給她打過電話,謝謝她把那輛小名牌跑車還回來,並且問她還需不需要。管家烏希告訴他說,是的,馬吉特昨天在家呆了一個晚上,「換換花樣,」她故作淘氣地加了一句。「但是在我醒來之前,洛恩先生,她不見了。倏。沒了。」
艾里希掛上電話,盯著書桌的桌面。這桌子看著就心煩。已經幾個月沒有打掃了,因為他不準邦特進四樓的這間書齋。他知道邦特偶爾還是進來,但是沒有近來打掃過的跡象。骯髒的豬圈。到處是一點點的垃圾。皺巴巴的紙。斷鉛筆。舊襪子。他怎麼會把這個地方變成這麼一個動物園?他甚至連回來都很少回來。
兩個星期前,當米歇爾的最後通牒到期的時候,艾里希試著給她在撒丁尼亞的斯姆拉達海岸外的小別墅里打電話。好幾天都沒人聽電話,然後,一個清潔女工用很粗野的義大利語解釋說十一月份才找得到米歇爾夫人。
她在躲著他,這念頭一下子就落在他的心上。他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接通了一個撒丁女傭。現在他的腦子轉得更快了,就像那些閃著各色光的兒童玩具一樣往外冒著火星。
艾里希從小就記得非常清楚,一抽手柄,一個錫輪就擦著一塊隧石轉起來,在彩色雲母窗後面,火星像雨點一樣。紅的,藍的,黃的。哇!
然後他在書房裡呆了整整一天,給她在赫布里底群島的鄉村別墅打電話,沒戲。他又試了馬爾他,然後科斯島,然後薩克島。幾天過去了。他在書房門外找到一盤盤的食物。他隨便咬幾口,呷點飲料,大部分食物都剩下了。他就靠蘇格蘭威士忌活著,純的蘇格蘭威士忌。
他上個禮拜刮過一次臉。他已經無計可施了。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島可以打電話了,要麼是因為那裡沒有電話,要麼是因為米歇爾從來沒有透露過它們的存在。還有幾十座島嶼他根本就不知道,而在那些島嶼上有成群的小夥子在輪流伺候她。
當然也可能只有一個島、一個秘密的地方、一個小夥子。這無關緊要。每天他都開車去位於巴塞爾西南的那座別墅。他甚至還有一次颳了臉,打扮得整整齊齊,驅車往南到米歇爾療養院參加一個董事會。他們不僅讓他進去了,而且他還要求轉了轉這個地方,檢查了每一間實驗室、每一間辦公室、每一間儲藏室。沒有米歇爾。
那個會開得很尷尬,因為就施蒂利的貸款他沒有什麼可以報告的。但是他已經不在乎尷尬不尷尬了。
他終於明白米歇爾沒有下過任何命令排斥他。他也終於明白了他對她已經不重要了,既然他讓整個施蒂利提案遲遲沒有個結果。他一次也沒有給沃爾特打過電話。他曾經想跟馬吉特談談,但是那次他設法在電話里找到馬吉特時,他又無法讓自己討論這個問題,因為他無法讓自己談論米歇爾。
所有的東西都和他作對。他無法讓那個計劃向前發展,因為那個計劃讓他想起米歇爾以及他們倆之間的事。而他一想到米歇爾,又無法不被拋入他靈魂中最可怕的深淵。
他現在盯著桌上的電話,心裡想,這不是壓抑。這不是憤怒。這是……狂亂?她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毫無意義的、周而復始的、徹頭徹尾的瘋狂,就像一隻頭被剁下來的公雞,痙攣地抽搐著,蹬著腿,在生命燦爛的血泉中輝煌地沖著,跳著。
他撞上門離開書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螺旋樓梯,來到車庫門口。
「艾里希先生?」
邦特的聲音。去他媽的邦特。艾里希跑進車庫,從車門跳進敞篷的瑪格納L-2,開出車庫,駛上下萊因河路,朝通向大巴塞爾的主橋方向駛去。他衝過橋時,差一點撞上從對面衝過來的一輛電車那又細又長的車頭。他開得有點兒大意,但還不算太嚴重。
他衝下一道坡,駛向巴福瑟廣場,並就在這時從反光鏡中瞥見一輛奶油色的美洲虎在他後面。他皺了一下眉頭,猛地一拐瑪格納,朝西南方向開去,去做他每天都要做的,查看米歇爾的別墅。美洲虎還跟著他。
在賓寧根,或者可能是賓寧根或者布魯德霍爾茲,他意識到那輛美洲虎真的是在跟著他。他把車換成二擋,踩下剎車,把這輛老跑車猛地拐過一個角落,上了一條小路。然後他把車藏在一個籬笆後面。在一股塵煙和一串刺耳的剎車聲中,美洲虎衝過拐角,開足馬力行駛在小路上。
艾里希從後面開出瑪格納緊緊地跟著,想知道那個開車的傻瓜要多長時間才能意識到自已被耍了。「伊瑟林!」他在兩輛車轟鳴的馬達聲中叫道,「伊瑟林,你這蠢貨!」
美洲虎慢慢地停了下來,艾里希也踩了剎車。兩個男人都下了車。保羅-伊瑟林無精打采地咧嘴笑了笑。「我沒想到是你,艾里希。」
「你以為我車上坐著的是馬吉特。」
矮個什麼也沒說。他們的車停在幾乎是鄉村深處的一條籬笆路上。最近的郊區房在後面幾個路口之外。在遠處,一片矮橡樹林開始落葉了。九月的微風涼爽而宜人。一隻鳥在籬笆上唱著。
「為什麼?」伊瑟林這時問道,「就是,你說什麼?」
「我全知道。」艾里希說道,他發現自己在喘粗氣,好像他們剛才一直在打架一樣。「生命是短暫的。施蒂利家的都吃他們的崽子。」
伊瑟林愣了一會兒。「什麼,艾里希?」
「與狗同眠,惹一身跳蚤。」艾里希搖了搖腦袋,好像要把跳蚤甩掉一樣。他意識到自己在胡言亂語。哦,對他來說是入情入理。但是他知道他把這個腐臭的走狗伊瑟林簡直給弄糊塗了。那隻鳥歡快地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根本不知道夏天已經過去了。「聽我說,伊瑟林。」艾里希這時說道,「你是個有名的暗探。我們都知道。軍隊讓伊瑟林家的人墮落成搞間諜活動,這太可恥了。但是如果你這樣做是為了私利的話,那就是不可饒恕的。告訴我,以上帝的名義,沃爾特-施蒂利到底付給了你什麼讓你去監視你的同類?」
這話起作用了,他注意到。總算把意思表達清楚了。伊瑟林緊張地瞟著他的車。「我的同類?」他支吾道。
「你在背叛一個姑娘,她,我們倆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個好姑娘。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保利。這你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可以向你保證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
伊瑟林的面頰上似乎起了些顏色。「我?可能沒有。但是你是不是也蠢到以為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
艾里希聳了聳肩。在冷風中他突然覺得熱了。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矮樹林,然後盯著伊瑟林,然後是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得剪指甲了。然後他說道:「你和馬吉特和我,我們是一類人。」
「那麼沃爾特也是。」
「沃爾特不過是像人一樣走路的大糞。」
伊瑟林不知怎麼的輕輕地笑了,然後說道:「就算是吧,你沒有權力闖入我和他之間的事。」
「闖入?」艾里希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伊瑟林外衣的翻領。他看見自己往上揪那件外衣,把那個小男人給提了起來。「你高速跟蹤我還指責我闖入?你這骯髒、奸詐的小特務。」
他砰地把伊瑟林放了下來,放得很重,他都聽見那人的牙齒磕了一下。他後退了一步,打量著他。「只要是為了錢,巴塞爾人沒什麼不能幹的,是不是,伊瑟林?」
「別把我跟巴塞爾人扯起來。」小男人惱火地說。
那隻鳥還在唱著。去南邊,艾里希想。他轉過頭來對著鳥。「飛!」他叫道。「夏天在那邊呢。」他身子一旋又沖著伊瑟林。「保利,」他說。「巴塞爾人不是那樣的。不要讓他們愚弄了你。巴塞爾人不是誰的錢袋子最大就給誰幹的雇傭兵。我們有比這更值得驕傲的歷史。」
「艾里希,我已經煩了。」
「在我們的城市,當歐洲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我們曾一度高舉人性的火炬。」艾里希說道。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對著鳥:「我告訴過你該幹嘛。飛呀。」
「艾里希,夠了。」
「保利,依拉莫斯之所以逃出鹿特丹來到巴塞爾是有原因的。巴塞爾歡迎了他,保利,就像我們歡迎尼采一樣。還記得雅各-伯可哈德嗎,保利?還記得霍爾拜因和巴拉賽爾蘇斯嗎?我們有這個傳統,保利。」
「聽著。」伊瑟林轉身打開美洲虎的車門。「我可以看得出來你被跟蹤你覺得很不舒服。好吧。這實在是個錯誤,我——」
「實在?」艾里希的聲音抓扯著他的喉嚨,變粗了。「實在?」他嘶啞著說道,「你丟了我們大家的臉。你丟了依拉莫斯、伯可哈德、伯諾利——」
伊瑟林上了車,撞上車門。「陳芝麻爛穀子。」他說著,發動了引擎。「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
「什麼?」艾里希聽見這兩個字在他耳中呼嘯著,嚇了一跳。他是尖聲叫出這兩個字的嗎?他看見他抓住了他的左臂,正在使勁地拽著。
小男人掙脫了,掛上車擋,轟鳴而去,後輪揚起一大股嗆人的塵土。
管好我自己?艾里希默默地重複著。什麼意思?伊瑟林是在暗示我有什麼毛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