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星期一下午一點,當馬吉特看完了積壓的信件之後,這間曾經是她母親使用的長長的帶窗子的屋子陽光明媚。九月里的一個真正的秋日。她從這張她一直在上面工作的大餐桌邊站起身來,慢慢地在房間里踱著步,想重新喚起對這個地方的感覺。

什麼都沒變,一切照舊,她想。那張躺椅伏在屋角。她在這間屋子裡呆得時間太少了,很難回到那種甜蜜、傷感的氣氛中。和布里斯的生活太不一樣了。她似乎沒有時間沉思,或許這是件好事。

馬吉特是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和布里斯一起坐飛機回來的。他們在弗萊街的鎖匠行會飯店裡,在其他顧客的矚目之下吃了一頓便飯。這是一棟非常老的建築物,曾經是——可能現在還是——鎖匠行會的所在地。

他們一致認為繼續在城外約會顯然是妄想,但是那天夜裡在不同的地方過夜可能不是個壞主意。布里斯睡在他旅館的套房裡,她睡在城堡里,現在她非常想就在這幾天里清他來看看。

馬吉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找出是誰在監視她,但是馬特已經答應花時間追查這件事,並且在危及到她之前制止對她的監視。兩個人都不知道這監視已經有多長時間了。

馬吉特曾說:「我現在就開始。但是施蒂利康的這件事必須得處理。我四點半之前把這件事辦完,然後我們邊喝雞尾酒,邊對付你的問題。」他們要在德萊凱尼根旅館俯瞰萊因河的露台上公開見面。

但是現在還有幾個小時呢,馬吉特想,同時她必須開始理一理這團亂麻。她曾想到可能文爾菲能幫上忙,可能她已經注意到什麼事情,什麼人。但是艾爾菲早上沒來城堡,給她公寓打電話也不在。後來,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一個不知名的男人打電話來說她病了,將設法在周中來上班。

馬吉特的第二個希望是艾里希,他比她更熟悉巴塞爾背地裡的生活。他會知道可以雇什麼樣的私人偵探來進行這樣的監視。但是昨天晚上給他打電話沒人接。今天早上,他的僕人邦特只是說主人艾里希晚上在城外過的夜。他很顯然想跟她聊聊,但是她沒時間。

她唯一的同盟就是馬特,他今天正忙著把他們希望跟沃爾特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錯誤有關的一切組織起來。

馬特認為,只要沃爾特被「埋葬」了(用他的話來說),破壞馬吉特名聲的陰謀也就破產了。但是馬特對迪那特並不太了解。他可能損失了個兒子,但是過一會兒他就有本事把他的侄女也獻出去,尤其事關一個值大錢的事業。

「你知道,」馬特昨天晚餐時曾說,「他永遠不會罷休的。你可以擁有你的百分之五十一或者什麼的,但是你永遠也別指望施蒂利男人的忠誠。他們陰謀把你弄下來的心永遠不會死。」

就是這幾句話,比知道被監視時的震驚,更讓馬吉特情緒低落。施蒂利家族分裂了,可能永遠分裂了。

她凝視著萊因河那邊德國那平坦的墨綠色黑森林。從法國方向,從斯特拉斯堡或者可能是科爾馬,一道高雲的鋒面正在形成。巴塞爾上空陽光明媚,但阿爾薩斯卻烏雲壓境。甚至從這麼遠,也能看見雲裡面那鉛灰色部分,帶著暴風雨的醜陋。

她聽見那輛瑪格納跑車發出的刺耳的、打鼾似的聲音,那輛小橘黃色的汽車駛入了視線,繞到了房子的背後。

艾里希撐起自己跳過關著的車門,絆了一下,摔在礫石路上。他抓住擋泥板,把自己拉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直起身來,蹣跚著離開馬吉特的視線,朝廚房門走去。

馬吉特跑到書房門口,把門甩開。艾里希正是她生命中的此時此刻最需要的人。在這漫長無邊的夏天裡,她想跟他說話想得要死。

「親愛的?」她叫道。她聽見他上樓的聲音。

他把自己拖上最後一道台階。馬吉特發覺出了事了。他死死地抓著欄杆,她趕忙衝過去扶住他。「艾里希,怎麼了?」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怎麼了?」

他的呼吸中有一股老威士忌的臭氣,她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著他。他那撒旦式的窄臉以前曾布滿V字形,現在卻是腫著的。他幾天前就該刮鬍子了,沒洗澡的時間可能更長。他那身衣服搭配得很奇怪,好像是黑燈瞎火時匆忙套在身上的。

「你今天可太高雅了。」她嘟囔道。

「少拿我開心。」他從她身邊衝進書房。「我的上帝,這兒真乾淨!」他拍了一下桌角的那堆信件,但是沒拍著。他皺了一下眉頭,踉蹌著順著桌邊走到躺椅,倒了下去,發出一聲舒心的嘆息。

「我餓我累。」他宣佈道。「而且我渴。蘇格蘭威十忌就行。冬天來了。螞蟻會死掉,螞蚱一個夏天都在積攢,而螞蟻卻在虛度時光。螞蚱將往南到科斯或斯丁尼亞過冬。螞蟻會死掉。」

她在躺椅的邊上坐下,對他搖了搖頭。「你不能喝威士忌。烏希會送上來牛奶和三明治。好嗎?」

「烏希是螞蚱。艾里希是螞蟻。」

「洗個澡怎麼樣?」

他沖她搖了搖指頭。她看見他眼睛周圍有淡淡的紅眼圈。加上他那沒有刮的鬍子,他太像一個化裝成游丐的小丑了。「艾里希,親愛的,你的樣子太荒唐了。」

「我們都一樣。小丑總是荒唐的。」他閉了一會兒眼睛。「馬吉特,」他放低了聲音說道,「這都是狗屁,是不是?」

「什麼?」

「一切。」

「三明治和牛奶,洗個澡睡一會兒。我給樓下烏希打電話。」

「別讓烏希攙和進來。」他厲聲說道。他想坐直了,但似乎沒了力氣。「你不能信任她,你知道。」

「不能信任烏希?」

他的紅眼睛瞪大了。「你能信任誰?你中了圈套。你誰都不能相信。生活就是雷池。你不是踩在地雷上,就是摔在狗屎上。」

馬吉特覺得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氣透入的她肩肋。滴水嘴魔鬼又回來了,咧著醜陋的石頭嘴笑著,坐在她的背上,只要想,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把爪子挖人她的心中。他剛才又挖了一爪。偏偏是艾里希知道她在被人監視。

「你知道什麼?」她問。

「他們雇了小子伊瑟林。還記得保利-伊瑟林嗎?」

「伊爾河畔客棧那頓午餐!他坐在那個角落裡背對著我們。我告訴馬特——」

「馬特?是你的情人嗎?是的,我知道,馬吉特。沒什麼了不起的。你能信任他嗎?我怎麼樣?看著我,告訴我我看上去值得你多少信任?」

她站了起來,因為他身上的味兒太濃了。「艾里希,我信任馬特就像信任你一樣。這樣回答行不行了?」

他輕輕地咆哮了一聲,轉過頭去,然後目光又游回到她的臉上,就好像她有點把他套住了一樣。「你信任我們所有的人。你是個白痴,馬吉特。你會被毀了的。」

「被保利-伊瑟林?」

「我昨天抓住他跟蹤瑪格納。他以為你還在用這輛車。他……他瘋了。」艾里希的目光慢慢地轉開,又慢慢地轉了回來,好像在檢查她對這句話的反應。「我跟他吵了。然後我想,如果他要的是錢,我可以把他收買了。他拿誰的錢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在哪兒?」

「他不在伊瑟林宅。他——」他突然抽泣起來,大滴的淚水湧出充血的眼睛,浸濕了他的面頰。「馬吉特,」他嗚咽道,「她對我太壞了。你誰也不要相信。」

「這又是誰?」

「你不認識她。米歇爾。」

「青春診所的那個女人。」

「她跟你不是一類的。」艾里希抽著鼻子說。他揉了揉眼睛,安靜了一會兒。「她跟我不是一類的。但我跟她是一類的。」

「我知道她。我也見過她,我想,在一個招待會上。她很可愛。有點兒……」馬吉特停住了。沒有必要再折磨艾里希了。「也非常成功,我知道。」

「她要我來找你。」艾里希說。「這就是為什麼。」他嘆了口氣,收攏身子,站了起來,無精打采地這走走,那逛逛,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好像是讓自己相信椅子、牆上的畫、窗上的玻璃,這些東西的質地都沒變。

「有一份重要貸款計劃。」他說。「她要我把它交給你,我找不到你。我交給了沃爾特。而這,親愛的馬吉特,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馬吉特點了點頭。「你們倆關係很密切?」

他一旋身對著她,「我愛她!」他叫道。

馬吉特把手捂在他的嘴上,「噓,好,好,我知道。噓。」

他憂鬱地望著窗外。「看那些雲,而我坐在敞篷車裡。我得把頂撐起來。」

「艾里希,坐下來吃點午餐。洗個澡。你太累了。你的思維像麻雀一樣跳來跳去,太讓人不舒服了。」

「是不是?」他大笑著,發出短吠一樣的聲音。「以前的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具軀殼,嗯,馬吉特?」他凝視著越來越近的暴風雨。「天氣預報可沒說要下雨。全天都應該是晴天。」

「可能只是路過巴塞爾。」

「我要去南邊,和鳥兒一樣。這兒冬天快來了。」

「艾里希,求求你。」她拉著他的手把他拖回到躺椅上。「躺在這裡。我一會兒就回來……給你拿條毛巾,一杯飲料,所有你想要的。」

「蘇格蘭威士忌,純的。」

「好的,艾里希。」她順從地答道。「放鬆一下。我只要一分鐘。」

她匆忙離開屋子,下了后樓梯來到廚房。烏希正躺在什麼地方打盹呢。馬吉特飛快地在一隻托盤上放上乳酪、餅乾和半杯威士忌,然後衝上樓。書房是空的。他跑哪兒去了?

她端著托盤沿著過廳走去。當她聽見她自己的浴室里有流水聲時,便停住了腳步。她敲了敲門,沒有回答,便開門走了進去,手裡還端著托盤。

艾里希躺在浴缸里,水往浴缸里灌著。他把衣服堆在地板上。衣服發出一股惡臭。

「就放在那兒吧,小姐。」他說。「哦,從我口袋裡拿點小費。真是個好姑娘。」

馬吉特把托盤放在一條凳子上,站在浴缸邊,看著他赤裸的身體。在他們的生活中,她以前也這麼看過他幾次,通常是在他和他們的幾個朋友決定在月光下的萊因河中游泳的時候。

她把他和馬特作了一個比較。馬特的肩和胸一樣寬,屁股稍窄,然後是粗壯的大腿和小腿。艾里希的身體就像他的臉一樣,也是V字形,從肩往下迅速收窄。他的皮膚和膝蓋頭上有新鮮的青腫。他這時弄出了一把肥皂泡,小心地敷在他的生殖器上。流進來的水一下子把它沖走了。

「你別占我的便宜,小姐。我可是訂了婚的男人。」

「柜子里有把刮鬍刀。你刮刮臉好嗎?」

「謝謝你,小姐。既然你在這兒,給我擦擦背好嗎?」

她沖他笑了笑,拿起一塊絲瓜瓤海綿浸了水。「抓穩了。」粗糙的纖維銼過他的皮膚。

「輕點兒!馬特喜歡這樣嗎?」

「那我得在他身上試試。」

艾里希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面頰。她感覺到水珠像眼淚一樣慢慢地從她臉上滾落。「啊,我的上帝,艾里希,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你才這點兒表示。」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林中的孩子,馬吉特。大世界中無奇不有,什麼人都遇得見。米歇爾就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來的。這個星球的名字就叫地球。」

「我們一直和其他物種情同手足,是不是?」

他觸了一下她面頰上的水珠。「我希望你的經歷比我的好。」他的眼睛在海綿一下一下有規律的擦抹中閉上了。「林中的孩子。還有小鳥兒……蓋上他們……用樹葉。」

她給他擦背的手一停,他一下子就醒了。「我的衣服怎麼辦?」他突然非常警覺地問道。「你連我能穿的襯衣都沒有。」

「可能會有。洗完澡,把臉颳了。」

在她父親以前的套房中,她有條不紊地在一個大衣櫃里找著。他大部分的衣服都捐獻了,但是有些包裹是葬禮之後很久才從倫敦聖詹姆斯街的男裝裁縫店送來。她找到了那隻箱子,沒有打開,就提到了她的浴室。

艾里希已經刮完了臉,但是正在找止瘋葯筆來抹他在面頰和下巴上弄出的四五條傷口。馬吉特看著他在她的葯櫃中翻著,把瓶子推朝一邊,把梳子弄到地板上。

「艾里希!」

「寶貝上帝啊,我流血流得快死了。」

她給他上了止血膏,他的臉抽搐了兩次,然後就安靜下來了。「不過是表皮傷。」她安慰他說。

他在很近的距離上看著她,他們的臉一點一點的分開。「除了表皮傷之外,你和我又受過什麼傷害呢?別的人挨餓、生病、死亡。你和我……痊癒了。」

他把她拉向他,吻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退後了一步,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他的一條傷口在她的面頰上染了一道淡淡的血線。她若有所思地擦了擦那條血線。「假傷。」她說道。「這就是施蒂利家和洛恩家的命運?我們流血,卻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

他的臉陰沉了下來。「心裡卻總在流血。」他沖她做了一張魔鬼臉,但是這個時候他們誰也不覺得好笑。他盯著那個倫敦寄來的襯衣盒。「從來沒打開過?」

「你跟他身材差不多。」

「但這些是定做的。」他破開盒子,從淺色的襯衣上升起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艾里希提出來一件,白色的,只在某種光線下才能看見上面有很淡的米黃色格子。他慢慢地解開扣子,看著她的臉。「像是在盜墓。」

「我可不想讓你像剛才那樣淚流滿面地跑到巴塞爾。」

他套上襯衣,在鏡子中審視自己。「不錯。」他抬起下巴,做出一張極其傲慢的臉,為她誇耀起自己來。「老鷹醒了。向前,向上!向著更高更遠!」

「你呆會兒去哪兒?」

「我得去見……某個人。」

他沖她皺了一下眉頭。他們肩並肩地站著,在鏡子中看著對方。「你打算收買保利-伊瑟林嗎?」她問。

「可惡的小人。你喜歡過他嗎?個子跟蜥蜴似的,跟蜥蜴一樣地狡猾。我是非常相信個頭的。」他踮起腳尖,直到比她高出許多。

「我們這些高個子,我們支撐著我們的家族和階級的榮譽。背叛他們階層的是那些小蜥蜴。馬特有多高?」

「比你高,比你踮著腳尖都高。」

他的眼睛又開始閃了起來,好像他接到了他鏡子中的臉的反射,在她看來,如果沒有反射來強化他,他可能就消失了。他們倆都可能消失。他們倆站在那裡就像兩個過家家的孩子,身上有某種不實在的東西。

「要是收買不了保利怎麼辦?」

「就是錢的問題。」

「你需要多少錢就從我這兒拿多少。」

他猙獰地咧著嘴笑了笑。「施蒂利的錢對施蒂利的錢。呼!」他轉身盯著地板上的那堆衣服。「留著我的內褲。」他說。「褲子和鞋我還可以將就。畢竟是人憑衣裳馬憑鞍嘛。」

「艾里希?」

「是,小姐。」他正在穿褲子。

「你會對他小心的?」

「是,小姐。」他拿過那杯蘇格蘭威士忌,一口喝乾。「喲嚯。夏天又回來了。給你,小姐。」他翻了一下自己的褲子,摸出一枚一法郎的硬幣。「對不起不能多給。擦背擦得太重。」

她接過硬幣。「你看上去就像換了一個人。」她說。「就只是洗了個澡,颳了刮臉。」

「還有一件倫敦襯衣。很合身分。」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她。「你還記得那個夏天我們——?」他不說了。

「什麼夏天?」

他輕輕地笑了。「我們的所有夏天。」他挺直腰板,大步走出房間。

她聽著他的腳步聲。然後聽見什麼地方關上了門。然後是那輛小老爺車發動時發出的嘶啞的砰一砰一轟的聲音。然後是礫石翻起落下的聲音。

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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