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毫無疑問,這起事件讓齊奧-伊塔格大為震驚。他一直體弱多病,現在七十歲了,腦子也開始不聽使喚了。「我的上帝啊,查理,我的上帝啊,」遭到襲擊后,他不停地喘著氣重複著這句話。「這是什麼世界呀?」
「高科技世界。」查理冷冷地說。
「我們周圍都是些野蠻人,」齊奧輕聲說道,「我們的世界在走向末日,下步就差騷亂了。」接著,客人們到了,雨也停了。
大雨一停,招待會移到了露天平台上舉行。伊塔洛起身告退,獨自來到查理的卧室兼辦公室,坐在一張軟軟的扶手椅上。這個房間就設在露天平台上方的大廈的圓頂屋裡,大廈的穹頂經常遭到雷擊。
全世界沒有什麼地方能有這樣美的景色,但查理有。是誰給了他這麼壯觀的景色?是誰的種子基金支持他展開這麼大的經營,滿足他現金流轉的需要?伊塔洛目光獃滯,幾乎沒有在意樓下狂歡的場面。他看到了自己可怕的末日。
他一身常燕尾服和白色的領結具有愛德華七世時代服飾式樣的華貴,但在曼哈頓一百三十層樓上這種耀眼的光線下只顯得古怪。一場暴雨使空氣變得異常的清新涼爽,屋裡的窗戶被雨水刷洗得沒有一點污痕,光亮得好像泛光燈。
這不是恐懼,對這一點伊塔洛深信不疑。查理的臉上才是恐懼該出現的地方,這以前他曾見過。伊塔洛現在的感覺是憤怒。這裡是世界之頂,查理的「鷹巢」在這兒,他竟然如此脆弱和敏感。
伊塔洛常在想,多米尼克大街上那個很不顯目的總部對他是不是安全,那兒太靠近糜爛腐敗的生活。現在,一生的經驗告訴他,當這種生活向你走來時,躲在一百三十層的樓頂里也無濟於事。這就像結婚對生活來說是一種緩衝。西西里人都這麼看,有一個女人幫你洗衣、做飯、暖床,還給你生兒育女,這多好啊!可這一切只是幻想。
婚姻變化莫測,很不可靠,就像坐在一百三十層的摩天大廈里一樣。倒不是他不羨慕查理這裡的景色,你完全可以肯定這裡包括著整個世界,只有飛行員和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人才能欣賞到這裡的景色。
伊塔洛特別衷情藍色的天空。他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就是從墨索里尼手下的伊塔洛-巴爾博①那兒來的。伊塔洛-巴爾博是一個風流倜儻的飛行員,他曾單槍匹馬地從空中投下毒氣彈,毒死了數以千計的手執長矛的衣索比亞部落男子。1930年,早在那個徒有虛名的希特勒盜取功名之前,巴爾博曾帶領一支由救世主一前進者號組成的高速海上飛行中隊造訪美洲,在世界面前顯示了這個法西斯國家的實力。
①伊塔洛-巴爾博將軍(1896-1940),義大利空軍將領,法西斯頭目之一,當過航空部長(1929-1933),后升任空軍元帥。
伊塔洛搖搖晃晃站起來,慢慢向東面窗戶走去。他覺得自己老了,他能從每個關節里感受到年齡的無情。在他下面,他能聽到露天平台上傳來的手風琴樂曲,是電影《教父》里的主題音樂,這是一種那不勒斯風格的曲調,充滿了埋在心底的渴望和憂傷。這些蠢蛋哪裡會理解?
他們當中偶爾有人抬頭看到齊奧時,總是向他招手。伊塔洛花費了畢生的時間才樹立他的「叔叔」形象,但是家族的親情在他心中根本不存在。實際上,他沒有任何形式的感情。那些黑手黨圈外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他的這一面。現在甚至整個家族都在忘本,這一代人的生活太一帆風順了。
他們當中很少有人知道黑手黨真正的力量所在:為了保衛和壯大自己的勢力,要拋棄一切人類情感,不惜用一切卑劣手段。羅馬教皇是基督在人間的代言人,而像伊塔洛這樣的人則是促使世界運行的那股力量的實際執行者。
一位西西里農民說過:權力的力量是無窮的。只有西西里人才能明白這句話不是多餘的。權力是一切,其它的什麼也不是。上帝只不過是十字架上的洋娃娃,那些追隨他的牧師只不過是容易腐化的乞丐。
但是他們也付出了代價。伊塔洛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秘密,只有他自己,也許還有像溫切這樣的年齡的人才能明白,那就是當你獲得領導權時,會發誓決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你不會憐憫別人,別人也不會憐憫你。
伊塔洛的探子報告,查理與這位樂善好施的名叫愛普里爾-佳尼特博士的人有往來。從此,伊塔洛一直等待查理徵求他的意見。他把查理看作是自己的親骨肉。查理和這個女人的往來傷透了他的心。
伊塔洛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這些年來,查理加入的是正統的俱樂部,與英國新教徒出身人家的女兒成了親,當上了父親。查理在他父親的家業基礎上獲得了巨大成就。他甚至曾一度考慮改變宗教信仰,但受到伊塔洛的嚴厲訓斥。查理現在仍像大多數西西里男性自稱的那樣,是個從不去教堂的天主教徒。西西里的女人們都去教堂,而男人們則把受人尊敬當做一種行當來做。
是我培養了他,伊塔治心想。是我讓他走向了成功。現在我能眼睜睜看他的命運竟掌握在一個叫佳尼特的女人手裡嗎?我能看著他為了佳尼特而背叛我嗎?
每個西西里人都知道,一個人要是被激怒的話,會不顧一切地毀掉一切。現在還不是毀掉一切的時候。維持秩序需要鋼鐵般的意志,這是像伊塔洛這樣的首領所必須具備的。伊塔洛擔心,一旦這種意志被擊垮,秩序會一瀉千里陷人騷亂。世界上最讓人害怕的就是騷亂。
家族中沒有什麼人能幫助他解除這個致命的困惑。教授的大腦倒是管用,可惜他受著另一個人的影響,也就變得無濟於事了。伊塔洛的侄女兒斯蒂菲和查理的智力相當。還有一個侄孫女兒溫菲爾德,她真正繼承了伊塔洛的天資和冷靜無情的性格,只可惜女人的任務是給予生命,死亡則毫不例外地是男人的事。
他忽然睜大那雙深邃的褐色眼睛。那聚光的眼神掛在傲慢的鷹勾鼻上,顯得似乎沉甸甸的。不過他提醒自己這眼神里有個危險,那就是視角太單一了。
肇事逃跑這件事是沖著查理的。至於直升機的襲擊,誰能猜出它的真正目標呢?他得說服查理,這是同一個人所為。這個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雇傭來的殺手。伊塔洛咧了咧嘴,冷冰冰的臉上閃爍出一絲笑容。
「他們幹嗎非得在黑手黨的聚會上演奏黑手黨音樂?」本妮-理查茲問她姐姐。兩位身材高挑的金髮女郎和尼基-雷福賴特在露天平台的一角,組成一個饒有情趣的小組。他們面向東站著,向著機場、大西洋和歐洲的方向。
「音樂是不分區域的,」尼基解釋道。「我正在為暑期學校做一篇論文。音樂只是一種符號。」
「什麼,睾丸①?」
①原文為「nuts」,與上句的「符號(notes)」諧音。
「你得原諒本妮,」溫菲爾德對尼基解釋道,「她仍認為外鄉口音是她開玩笑的對象,尤其是有關性方面的玩笑。」
溫菲爾德說完便離開,來到一個女人面前,她正和自己的一個孿生兒子聊天。斯蒂菲妮是她的一個堂親,不是她姑媽,但她在理查茲家姑娘們面前充當姑媽的角色,她的年紀和她們的父親查理差不多大。
溫菲爾德禮節性地親吻了她一下,又站了回去。「這是凱文吧?」她問。這位小夥子和她差不多大年紀。他一頭淡褐色的頭髮,齊刷刷的平頭,灰色的眼睛和一張幼稚的娃娃臉。這一對孿生兄弟和溫菲爾德是在同一所私立學校讀的書。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能把他們區分開來。此時,他手中緊緊抓住一把藍白相間的大高爾夫太陽傘,一直為他母親舉著。
「那是惡棍凱文,」他糾正她說,「他出國了。我是金融苦役凱里。」
「是我父親的左膀右臂。」
「是啊,這不,今兒一上午都在聽聯邦調查局的報告會。周六就這麼浪費掉了。」
「凱和科①,」他們的母親喃喃自語,好像在數什麼寶貝一樣。她對溫菲爾德笑了笑。斯蒂菲長脖子,一頭黑色的短髮。但那張漂亮的臉蛋沒有遺傳給她的孿生兒子。她身材健美,乳房豐盈,多年來一直保持楊柳細腰。她該是米西-理查茲的年紀,但看上去更接近自己兒子的年齡。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溫菲爾德提醒自己說話要小心。「你呢,溫菲爾德?」斯蒂菲接著說,「你的生活里有沒有誰叫你溫妮或溫什麼的?」
①「凱」和「科」為「凱文」與「凱里」的昵稱。
此時手風琴手正漫步在人群中,演奏著那支傷感的《重歸蘇蓮托》,曲子此起彼伏,扣人心弦。
在露天平台的西南角,有一個人開始用義大利語高聲歌唱,像貓在叫春一般。他身穿時髦的毛邊演出服,腳蹬一雙高統靴,頭上扎著一條馬尾辮,一副傻乎乎的打扮。他是堂弟托尼。此人一貫自稱是里奇娛樂公司的搖滾樂製作人。
溫菲爾德聳了聳肩。「米西從不叫我其它什麼名宇,因為溫菲爾德是她家族裡的古老的名字。我爸……」
「教授,」斯蒂菲接著說,「很少有開闢新天地的意識。」
「他的確堅持要米西參加今天的婚禮的。新娘一直喜歡她。」
斯蒂菲的表情冷若冰霜。「不容易,我是說喜歡米西。」
「邀請米西是我爸爸的主意,」溫菲爾德解釋道,「正常的西西里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但在東北部傳統的白人區里,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在那兒,人們分居,離婚,然後與一志趣相投的人結婚。結婚後還互相來往,彼此款待,也不會忘記給以前的配偶寫上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
「難道就沒有怨恨?沒有悲傷?不想報復?」
溫菲爾德轉身面對她,但斯蒂菲的眼神里有一種東西阻止了她,像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樣。溫菲爾德想,對於西西里人,剋制簡直是活受罪。
斯蒂菲從凱裏手中接過太陽傘。「找你的姑娘跳舞去。」
「溫切正在和她跳。」
「所以我要你去找她跳,你這個笨蛋。」她兒子走開后,斯蒂菲看了一眼溫菲爾德,似乎在說男人總是不開竅。溫菲爾德注意到,凱里已經長成一個很帥的大小夥子了,他身上有一種妄自尊大的品質。害群之馬凱文今天沒有出席婚禮,但因為他深藏在家族的陰暗面里,所以讓人感覺他更加富有魅力。
凱里的長相有些面熟。他的睫毛長得很長,這是繼承他母親的,但是鼻子不高,幾乎是獅子鼻,他的嘴給人的印象是他堅定而慎重,這些都是他不知名的父親的遺傳。她看了看遠處的妹妹。她的鼻子也是小巧的獅子鼻,不過給人的印象是她聰明伶俐。溫菲爾德的視線又落在了斯蒂菲身上。她和查理一直很要好。誰也不會對此感到有什麼蹊蹺。這一對孿生兄弟和溫菲爾德差不多年紀。查理在他結婚前和他的這位堂姐斯蒂菲可能是戀人,這也許是猜測,但查理婚後,和她肯定有這種關係。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她和凱里就不能常在一起打情罵俏了;他們是表兄妹,或許是親兄妹。
突然,溫菲爾德意識到她的思維有些伊塔洛的風格,她趕緊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招待會開始前,這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看到樓下那些膀圓腰粗的保安人員在檢查來往的車輛。」
斯蒂菲像典型的義大利南方人那樣聳聳肩,以示她對這個星球上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她向旁邊跨了一步。她一直站在一頂天篷前面,似乎受到什麼沉重的打擊,看上去像一條骨折了的腿。
斯蒂菲性感的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了逗人的笑容。「溫菲爾德,」她說,好像在取笑這個沒有昵稱的人。「溫菲爾德,我最喜歡的侄女兒。」她擁抱著她,熱烈地親吻她的面頰。對溫菲爾德來說,這個吻意味深長。
「你看上去不錯,」查理對他妻子說。他說話的腔調差不多是在告訴她,她的模樣看上去很可怕。
「你怎麼樣?」米西說,此時她再也沒有溫菲爾德所描述的那種做作。接著,她歡快地說:「你們這些個義大利人天生會享受,沒日沒夜地泡在招待會裡。」
「見到你很高興,」查理說完,轉身迅速離開了,他的妻子還在羞辱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查理來到酒櫃面前,和他大女兒在一起。
「只有瘋子,才會邀請媽媽參加今天的招待會。」溫菲爾德嘴裡嘟噥著,「對待她這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英國新教徒,你做得太寬容了。」
「這是我唯一看她垮台的機會。」
父女倆對視著。他們個頭差不離,大約六英尺,在眾多的客人中非常顯目。「午飯後,你有的是機會。今晚又有一對光彩奪目的新人,」溫菲爾德輕輕地說,「如果我答應定期向您彙報,您能不能不要親自過問她的事?我能看出來,這對您很重要。」
「是啊。」查理向她舉起酒杯,「我敬你,孩子。我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
她和他碰了碰杯。「今天上午康涅狄格的那件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他做了個鬼臉。「你知道那些惟利是圖的傢伙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可不是聖潔騎士。你像個加勒哈德①。」
①亞瑟王傳奇中的聖潔騎士,因品德高尚純潔而得聖杯。
「我像輸油管道,將伊塔洛的錢流人五角大樓的口袋裡。」
她陷入了沉思,淡藍色的眼睛變得深暗起來。溫菲爾德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您真的變了。是佳尼特,對嗎?」
「事實上,是的。」他停了一下。「有一首歌叫什麼來著?《正是時候》?我們彼此間正是建立一種……一種互助互救關係的時候。你實際上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吐露這件事的人。這事兒是不是很悲哀?」
「誰告訴您您需要拯救?」
「佳尼特。不過她不用說。我很快就領會了。」
這一回,溫菲爾德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開口說話。「我認識的人中沒有第二個像您這樣的。」她說,「我所有的朋友都是有進取心的人。我們必須這麼做。在本世紀的最後十年,我們四處奔波,拚命工作,就是為了將來不要被活埋。」
「這就是你加入非贏利的女性律師事務所的原因?」
她咧嘴笑了笑。「我耗得起。我有一個有錢的爸爸。不管怎麼說,我的老闆開始時並非不打算贏利。她像您一樣是『不鏽鋼』一塊。唯一的不同是您這位教授本身就代表著利益。」
聽了這話,他差點兒後退一步,但還是勉強地也咧嘴笑了笑。「溫菲爾德,我不是聰明人,這你知道。」
「別再瞞著我了。我的腦子清醒得很。」溫菲爾德停了下來,查理幾乎感覺到她的小腦袋瓜在不停地運轉,像電腦一樣在搜尋答案,她的眼睛也在打量著他的面部表情。打從她生下來,查理就一直面對著她肆無忌憚的眼神和盤問。她三四歲的時候,幾乎每秒鐘一個問題,不過現在,這些再也不會讓他膽怯了。
她堅定地點了點頭。「您和米西分手了,您準備再來一次分手,對嗎?您是想脫離里奇家族所有那些非法活動,對嗎?在這個奄奄一息的世紀的最後歲月里,是愛普里爾-佳尼特使您相信,您能夠保持加勒哈德一樣的聖潔。」
「是帕西發爾①。我上周才聽她說過帕西發爾的典故。我的上帝呀,怎麼沒完沒了都是這些枯燥的人物。就是沒有美若天仙的純潔女郎。」他們倆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①亞瑟王傳奇中的尋找聖杯的英雄人物。
「他是個誠實的人。」溫菲爾德說道,「您看報紙了嗎?現在沒有一個人是誠實的。政客們撒謊成性;運動員頻頻作弊;生意人偷工減料;警察誣陷無辜,草菅人命。還有,每個人都在篡改賬目,偷稅漏稅。」她摸了摸他的胳臂。「您要小心,求您了!」
他吻了她的面頰。「這些話只能出自那些乳臭未乾的娃娃之口。」說完,他繼續周旋於其他賓客之中。
難怪他沒看到她淚如泉湧,也沒看到她用手帕擦眼睛。溫菲爾德-理查茲很少流淚,她跑到盥洗間,站在洗面池前,像個小孩一樣地痛哭。
當她的妹妹本妮發現她在哭時,她不願作任何解釋。「我也不知道,」她生硬地撒謊道,「婚禮總是讓人流淚,不是嗎?」
本妮掃了一眼溫菲爾德,「葬禮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