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07章

當耐德還在夢鄉邀游時,勒維妮就已經醒了。近來,四個女兒去了美國,她起早也沒多少事干,因此一般要睡到上午9點左右。現在才7點,她聽見耐德在樓上淋浴。她以沉睡乍醒突然產生的一股異乎尋常的活力,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那種她母親以往在家裡為四個胖墩墩的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準備的早餐。

勒維妮做好了雞蛋酸奶烙餅、煎熏肉;往保溫鍋里放進幾片黃油吐司。待會見到丈夫,還要炸上蛋煎餅。還有足夠8人喝的咖啡、12人喝的楓糖漿、16人喝的桔汁及24人用的黃油,作為這頓專供饕餮之徒享用的正宗美式早餐的飲品。

她聽見耐德關上淋浴開關。「我聞著了什麼味道?」他朝樓下喊道。「維妮,你起來啦?」

「洗完就下來吃早飯。」

「等我馬上刮完臉。」

勒維妮在凸窗旁坐下,她在裡面種了幾盆細香蔥、鼠尾草和其他幾種調味用的芳草——或者不如說是伺弄大女兒露-安種下的芳草。女兒去美國,撇下她和丈夫二人已經是第二個星期了。勒維妮燒飯的次數大大減少——耐德的時間沒有規律——難得燒幾頓,一股也是她母親拿手的肉燒馬鈴薯之類的菜肴,而不是加大蒜的外國菜。

這並不是說,她不能燒「外國風味」的菜肴。一次在波恩,他們準備款待一位將軍及其夫人,臨到最後一刻還加上一位參議員。耐德提議,鑒於三位客人遊蹤甚廣,已經嘗遍歐洲所有昂貴的飯館,也許他們願意品嘗牛排、燒馬鈴薯、凱撒什錦沙拉這些勒維妮擅長烹制的家常菜。孰料勒維妮不聽其囑,讓露-安當下手,做出了一桌滋味鮮香、大快朵頤的波蘭菜:牛排肋條、煙熏紅腸、酸漬菜、雞蛋麵疙瘩。飯後,將軍夫人向她討教這些菜的烹飪秘訣,回想起來,勒維妮不禁莞爾。其實,這些菜的做法她全是從一本普通的美國烹調書上照搬的。

耐德搓著下巴走進廚房。他全身上下一副上班的裝束,只是還沒有穿上西裝。勒維妮看出雖然他的目光迅即盯牢了滿桌豐盛的吃食,可是他那機敏睿智的腦子卻已開始轉動別的念頭。「我讓夏蒙開車送我。」

勒維妮點點頭。「煎餅要嗎?」

「不一定要。吐司加一片鹹肉就夠了。」

「開玩笑,耐德,你看這攤了滿滿一桌。」

「你看看我這裡有多滿。」他故作姿態地拍了拍那癟得出奇的肚子,好像它腆出許多似的。

她將兩張煎餅倒入平底鍋,聽著它們在熔化的黃油里噼啪作響。「一個像你這樣連續長時間工作的男人,早餐應該盡量吃飽吃好。」

耐德搖搖頭,細心地將一片最小的鹹肉放在一塊最小的三角形吐司上。「我徹底戒了煙,整整一年手裡沒握過網球拍,一星期只長跑一兩次。我整天坐在辦公桌前,失去了自由,勒維妮。」

她腦袋一偏,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誰說話的腔調:「世間萬物似乎都在變化。」她把嗓音壓得極低。「不看比分牌,你就不會了解運動員的實力。」

「這是我們這一行的特有規律。」

「說到你們這一行,」她抄起兩張煎餅,「聽說羅伊斯-科耐爾今晚要舉行盛大宴會?」

耐德皺了皺眉。「今晚?沒有的事。只不過是一般的例行招待。」

她關掉平底鍋下的火焰。「你喜歡羅伊斯-科耐爾嗎?說實話?」

耐德津津有味地咀嚼吐司鹹肉,滿口的食物幫他迴避了這個他不願涉及的話題。他隨即呷了口咖啡,不加糖的清咖啡。他凝視著黑幽幽的杯底一聲不吭。

勒維妮嘆了口氣。「真想我們的幾個姑娘。」聲音聽上去軟和了許多。

耐德猛抬起頭,恍若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他看了看勒維妮。「我也是,她們幾時回來,9月初?」

不會回來了,勒維妮在心裡悄然作答。只要我不改變主意,就絕不會讓幾個姑娘離開我父母為她們營造的小巧舒適的安樂窩。她仔細端詳耐德的臉龐,認為自己為故意與丈夫作對而心生愧疚,是一種有趣而又奇妙的感覺。這家裡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能夠迴避問題,我們兩人都可以玩這種默然對峙的遊戲。

「我想念她們。」勒維妮打破了沉默。「因為她們圍坐在這裡吃早餐時,你總是很樂意說話,」

「是這樣嗎?」

她看見丈夫眼中隱隱閃出一星興趣的火花,旋又熄滅,只因他又重新開始凝神苦思那個剛才一直在困擾他的問題。他走到冰箱前,這隻對於僅剩他們兩人的家顯得過大的雙門冰箱。他毫不遲疑地拉開門,取出桔汁再關上門。勒維妮看著他輕鬆地倒出一小杯桔子汁喝著。「這隻白色大箱子里原來沒鬼呀?」她笑眯眯地和丈夫逗趣。

他不高興地瞥了對方一眼。「你撞見過鬼的,呃?」

「自從在波恩出事以來,你看見冰箱就總是疑神疑鬼的。一年多了。」

他把杯子放進洗滌槽,往裡面放水,接著看看錶。「你……沒對任何人說過吧?」

「為什麼要說呢?好讓他們把這事寫入你的檔案?」

他點點頭,還是沒有看她,還是沒有和她一起坐在桌邊。她叉起煎餅送進自己的盤子,擱上兩小塊黃油,澆上一些楓糖漿。「你肯定不想來點?」

他轉過身才聽懂她的意思。「聞著挺不錯,可我不想吃。」他又看看錶。「這表是露-安給我買的。手上沒表還真不習慣。」

「最好先坐下來。」她勸丈夫。「莫-夏蒙從不遲到,可也從不提前。說真的,你覺得他怎麼樣?」

「他是一個一流的諜報軍官。」

耐德緊鎖雙眉,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椅子,彷彿在仔細掂量自己一生中的一項重大決定。他終於叉起盤中最小的那片鹹肉,松鼠啃松果般地一口口慢慢咬著。

「耐德。」

「唔。」

「夏蒙昨天提到什麼『高度警惕的狀態』,我看那純粹是咬文嚼字的官腔,言下之意是『沒有時間幫助生命安全遭到恐怖分子威脅的特工人員的妻子』,那盤錄像帶要不是我給逼急了以接近命令的口氣硬讓夏蒙來取,說不定現在還擱在這兒呢。這就是你們所說的『高度警惕』?還有恐怖分子,下回我再碰上該咋辦?你就一點也不擔心,你老婆弄不好就會遭到別人暗算?下一回,哪個狗雜種也許會把子彈射進我胸口,難道這還不足以讓你『高度警惕』嗎,耐德?」

耐德猶自細嚼慢咽,直到整片鹹肉落肚,抬頭朝她強顏作笑:「冷靜點,維妮。昨天的事真對不住,我昨晚已經向你認真道過歉了。」

「可是沒有任何解釋。」

他嘆了口氣,又想看看手上那隻數字顯示式電子錶,轉念止住了。「我想,」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攙雜任何個人情緒,「你剛才說了一通,看來確有必要讓你了解一點我們對付那幫嗜殺成性的恐怖分子的情況-?不過你得消消火,聽我解釋。」

他三言兩語簡要介紹了潘多娜-福爾默籌劃的花園酒會,沒有提及他就溫菲爾德官邸的防務準備採取的任何措施。勒維妮開始用叉尖在餡餅上切出一塊塊楔形,卻沒吃一口。「我們也受到了邀請?」

「當然。不過恕我不能與你攜手同入會場。我無法陪你。」

「這會引起什麼變化嗎?」

「什麼意思?」

「沒有你陪伴,這本身是否會引起一種變化?」

她推開面前的餐盤。「你原來準備什麼時候說,我們將參加花園酒會?拖到最後一天晚上?」

「現在讓你知道了,」耐德怒形於色,聲音里也帶著火氣,「你總可以慢慢蓄積勇氣,以對付這場可能發生的慘禍!」

勒維妮點點頭。「妻子都是這樣。特別是遭到遺棄的妻子,特別是當這種遺棄被巧妙掩飾的時候。住在家裡,同睡一張床,可是人壓根就不在家裡!」她怒氣沖沖地發泄了一通。

「夠了。」他不加掩飾地看看手錶。「我到外面去等夏蒙。他是一個年輕脆弱的單身漢。最好不要破壞他對婚姻幸福的幻想。」

「可是我的呢?」

「你的什麼?」

勒維妮覺得感情的苦澀波濤正在心中洶湧起伏。她從來沒有打算挑起這種爭執,這不符合她的性格。這種爭執多少帶點嘮嘮叨叨胡攪蠻纏的味道。科利考斯基將軍的女兒從不喜歡哭鼻子。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現。

「我對婚姻幸福的幻想。」她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她截斷了要說的話。

這其實不關耐德的事——他對此事表現出的超然冷漠也清楚他說明了這一點——她偷偷做節育手術使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這是違拗上帝意旨,背棄自己結婚誓言的罪孽,儘管隨著時間的推移,事實證明採取這種措施,不讓他們夫妻二人為過多的孩子所累的做法似乎是正確的。她不再每星期日都去教堂,有一年多沒領聖餐了。可她依然記得十年前她向神父懺悔自己做了輸卵管結紮時他說的話。十年來,神父的話時時在她耳邊縈迴。最後她終於意識到這不過是他信口編造的兩句漂亮話而已。不過她又覺得神父對於類似的懺悔早已耳熟能詳,大概能作出恰當得體的回答。

「你心靈上的一個沉重負擔,」他說,「不過你已經把它帶給一個生來就得承受負擔的人。你應該求助於上帝,心須在大齋節期間參加連續九天的祈禱式。」

「而且以後每年。」勒維妮脫口而出。

耐德茫然地看著她:「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耐德,你現在和英國人沒什麼兩樣了。連美國腔也不那麼地道了。『對不起,請再說一遍。』他們對你們所有人,最優秀的人潛移默化,把你們調教成唯唯諾諾的稀泥軟蛋。」

「維妮,瞧你嘮嘮叨叨說個不停。」

「還不是因為我整天被你孤零零地撇在家裡?」

「這話什麼意思?」

「我慶幸自己能想到這個原因。孤零零地撇在家裡。昨天早上看著你離家出門時,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你總是在離開我,耐德。就算你終於回到家裡,沒有出門,可實際效果——對我來說——總是一樣的。我是一個被撇在一邊的人。你能聽出我這話的意思嗎?」

「連你說話時聳人聽聞的聲調我也能聽出來。」他看看鐘。「我難道出門上班前,只能聽你這樣喋喋不休地抱怨?你準備了這麼多吃的,就是為了讓我昏頭昏腦……?」

「哦,對不起。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忙碌半天弄了這麼多吃的。準是心裡寂寞、想念女兒的緣故。」她用叉子撥弄切開的煎餅。「也許你手下的那個黎巴嫩小夥子喜歡吃煎餅?」

門鈴響了。「他來了。」勒維妮聽出他如釋重負的語氣,不禁眼前一陣迷離恍惚。科里考斯基將軍的獨生女不作興哭。不會無病呻吟,嘮叨不休,欲哭無淚。

於是,這位科里考斯基將軍的獨生女搶在丈夫面前走到門口,邀請莫-夏蒙進屋。「坐五分鐘喝杯咖啡,上尉。」

膚色黝黑、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滿臉含笑。「是個好主意,上尉。」

勒維妮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薄棉睡衣胸口露得太多,低頭仔細理了理。「你怎麼知道我的軍銜?」

「我們無所不知。」夏蒙以神秘而又譏誚的日吻作答。「早上好,耐德。」

「我們走。」

夏蒙遲疑地收回朝飄出咖啡香氣的廚房跨出的一步。「我們事情很急嗎?」

「沒有不急的時候。」耐德厲聲說著,大步擦過他身邊走向前門。

「抱歉,沒讓你喝成咖啡。」勒維妮說。

「我更對不住你。」夏蒙告訴她。

「別給任何人開門。」耐德走出門外,回身叮囑。

「你給我下命令,」勒維妮挪揄道,「可這管用嗎?」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夏蒙說著,一雙黑眼睛忽閃忽閃,流露出幾分同情。「有事打電話,我們就在附近。千萬別逞能。」

「跑步——走,上尉。」她揮臂做了個嗖的一聲跑步向前的手勢。

她在桌邊落座,聽著福特-菲埃斯特車起動的聲音。慢慢將煎餅切成更小的楔形塊。

當那個日後登基成為維多利亞女王的小姑娘剛剛住進倫敦的肯辛頓時,這裡還是鄉村,一條連接全國南北的馬車道旁四散分佈著一些村莊和產量不高的農場。

當年維多利亞女王也許提到過的,今天麥克斯-格雷夫斯居住的這個街區在史書上沒有任何記載。肯辛頓的大街上矗立著一家風格古樸的旅館,正門朝向維多利亞女王兒時嘻耍的花園,如果她小時候確曾在什麼地方戲耍過。麥克斯-格雷夫斯在這家旅館租了一個小型套間——這於一位身居異域的單身漢甚為相宜——每月向華盛頓的美國司法部寄去幾張賬單。

星期二早晨8時,他走出旅館前廳,顧不得在停車門廊上逗留片刻,偷聽那些來倫敦的美國同胞之間妙趣橫生的交談。

他腳步匆匆,心裡七上八下。按照大使館的權勢等級制度,作為簡-威爾所轄部門的一名聯邦調查局特工,他和其他人一樣,除了在每天上午10時舉行的會議上見到羅伊斯-科耐爾這位大使副手以外,幾乎不可能指望與他私下晤談。因此,當昨晚羅伊斯打電話讓麥克斯今早和他一起坐車來使館時,他隱隱覺得命運之星已經在自己的頭頂閃耀。

一名聯邦調查局特工每天所從事的,大多是些枯燥乏味的工作,這與連環漫畫冊上表現的截然不同。羅伊斯將坐在自己的專車上和他談話,也許會把一項非同尋常的工作交給他完成。

他邁開大步沿維多利亞大街南行,不一會拐入一個岔路口,這裡彙集著幾條縱橫交錯、不容任何車輛通行的死胡同和單行道。他往西轉彎,正好看見羅伊斯那輛短尾黑色卡迪拉克停在一幢暗黃色大樓寬敞的入口台階前。大樓上掛著一塊毫不起眼的牌子,上寫「科林斯宅邸。」

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服務人員,只供一人使用。羅伊斯在裡面准很快活,正如他在狹窄的旅館套間也照樣覺得舒適自在。麥克斯站在車旁,朝司機點點頭,其實他們以前從未見過面。瞬時之後,麥克斯開始對著深色車窗玻璃審視自己的衣著打扮,盡量使自己從頭到腳無懈可擊。大多數人會見羅伊斯時,一般都十分留意自己的外表。

麥克斯臉上現出萎靡不振,無力擔當大任的樣子。第一印象決定一切,不是嗎?他在政界好歹混了幾年,不會對個人儀錶的重要性全然無知。他看見車窗里出現了一張下頜呈方形的臉,心裡頗覺寬慰。也許,他還是覺得不夠踏實,不過像世上其他人,或者像其中的成功者一樣,他必須顯得信心十足,然而這並不容易。

麥克斯認為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特工人員。他剛剛從美國中西部一所州立大學的研究生院獲得法學碩士學位,便開始幹上特工。他學的是刑法文書專業,涉及打擊犯罪活動的各個環節。麥克斯-格雷夫斯受雇於聯邦調查局,是在胡佛時代結束,以及這位局長之死恢復了情報局被隱瞞達50年之久的真實面目之後。胡佛的繼任者一改以往那些神聖不可變更的愚蠢做法,其中之一就是竭力避免對團伙犯罪的任何成員的嚴重違法行為單獨立案偵查。雖然情報局仍然用公民交納的稅款作經費,重新打入一些四分五裂的左翼組織,不過它已經真正開始履行聯邦政府執法機構的職能。並且破天荒第一次在全國範圍內實施打擊罪犯的行動計劃。

看著自己映在卡迪拉克深色防彈玻璃上的一副尊容,麥克斯微微蹙起眉峰。他面色蒼白,狹長的腦袋皺巴巴的,看上去有點扭曲變形,興許是宿醉未醒或徹夜不眠所致。他的頭上開始謝頂,幾綹黑髮好像在往後腦勺移動。戴頂帽子也許可以遮點丑?男人現在還戴帽子嗎?羅伊斯會怎麼說?羅伊斯戴帽子嗎?他在室外是難得露面的。

還有我的眼睛,麥克斯提醒自己,讓人一看就覺得不可靠:血絲密布象徵著奸詐;淡黃褐色的眼珠與黝黑的膚色極不協調。上帝,今早他好像全身上下都出了毛病。難當大任。

「你在欣賞風景吶?」身旁傳來羅伊斯-科耐爾的聲音。

麥克斯倏地轉過身來,雙頰燒得滾燙。「沒料到您會突然出現。早上好,先生。」

「適當有一點虛榮心沒有壞處。」羅伊斯慢慢打量著他,彷彿在找虱子。「喝了一宿?」

麥克斯扮了個怪相。「我不想用這作借口,解釋自己為什麼臉色如此難看。您得原諒我。也許是光線的緣故吧?」

羅伊斯抬頭看看綴著幾片白雲的藍天。麥克斯發現代辦(這是他的正式稱號)先生今天穿一身剪裁縫製得十分貼身的輕薄型牡蠣黃英式西裝,系一根深色領帶,鼻樑上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彷彿如此打扮,是為了與身後的科林斯宅邸保持協調。而這幢宅邸的褐黃色磚牆,以及醒目的黑色窗框和窗邊飾條,也似乎更能襯托出他瀟洒不俗的氣質。樓前沒有任何標牌,當然也沒有一面美國國旗能顯示這就是美國駐英使館的二號人物在倫敦的寓所。

「我們這就動身嗎?」

他們坐上後排座位。司機替他們關好車門,坐上駕駛座。他撳了一個按鈕,升起一塊厚厚的玻璃板——隔音的,麥克斯想——將駕駛室和後面寬敞的座位隔開。

羅伊斯在裡面鎖上兩側的後門,卡迪拉克飛快駛入前面的一個公園,這裡的大片草坪西鄰肯辛頓公園,東靠海德公園。

「麥克斯,」科耐爾迅速切入話題,「托尼-雷奧登這個名字你還有印象嗎?美國的股票經紀人。」

格雷夫斯搖搖瘦腦袋。「我馬上查一下檔案。」

「要快。小心點。我私下獲悉這小子要在倫敦城捅個大漏子。這會玷污美國金融機構的良好聲譽。我不想讓這事成為報紙的頭條新聞,我希望這個雷奧登將在地球上永遠銷聲匿跡。你應當設法讓手下人以他在國內犯的什麼事為由,逮住他押回國,而且要趕在他在倫敦的事,呃——」他頓了頓,想出一個詞,嘴角微微透出一絲笑意,「釀成大亂之前。」

「能辦到。」

「這很微妙,綁架一名美國公民,本身也是違法行為。請務必謹慎。」

麥克斯感到先前的恐懼重又向他襲來,頓時渾身戰慄,呼吸急促,心頭怦怦狂跳不已。這不是讓他去做身披斗篷、懷揣匕首的刺客嗎?他心虛膽怯地看看窗外,只見車子北拐駛上通往帕克街的「一條小路」,這場原先令他受寵若驚現在卻讓他嚇得喪魂失魄的談話即將結束,因為美國大使館就在前面。麥克斯心煩意亂,一個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迭次出現。

「自然,」羅伊斯說,「你得處理好這件事與我們大家面臨的當務之急之間的關係。你得全力協助耐德做好花園酒會的安全保衛工作,不過24小時內必須抓住雷奧登。」

「戴兩頂帽子……?」麥克斯的腦子又開始走神了。「我看這裡夏天不會再有人戴帽子。」聽到自己居然說出了聲,他嚇懵了,連忙把下面的話咽回去。

只有世界一流的外交家才知道何時不應聽別人說話。羅伊斯-科耐爾此刻好像全然忘記身邊的這位下屬,只顧忙著抹平牡蠣黃西褲上的一道皺痕。卡迪拉克車正朝位於下一條街的使館辦公樓駛去,只要羅伊斯一抬頭,就能見到布魯克街口。

「你就在這下車。」他敲敲前面的隔板。司機停住車讓麥克斯下去。

「24小時。」羅伊斯笑吟吟地說了聲,做了個讓司機繼續開的手勢。

麥克斯在上布魯克街和帕克街相交的拐角處佇立片刻。他看見卡迪拉克直接駛入普拉克伯恩巷,那裡的斜坡下面就是使館的地下停車場。莫-夏蒙的菲埃斯特車緊隨其後轉過彎。人人都在緊張活動。我們不就是生活在快車道上嘛!

麥克斯的瘦臉上又現出一副哀哀戚戚的苦相。聯邦調查局到底出了啥毛病,竟然重用他這樣的癟腳特工?他們不是早就應該把他淘汰了嗎?他有什麼權利做這件微妙同時又是違法的事?

他挺直雙肩,鼓起下頜,滿面愁容地去上班。

使館辦公樓後面的停車場上,羅伊斯-科耐爾的司機手腳麻利地用一隻鬆軟的連指手套將車身擦拭得乾乾淨淨,不留一星半點的灰塵。他檢查了車后的煙灰缸,裡面乾乾淨淨。接著,他目光警惕地環視四周,瞅准只有他一人,便把手指伸進乘客座和駕駛座間底部的一道狹縫,摳出一隻大小和形狀都酷似約翰-普萊爾精製香煙盒的黑盒子。

司機「卜」地彈開黑盒子,像是要取出一支香煙。可是裡面裝的不是香煙,而是一隻緩緩地無聲運轉的微型錄音機。他眯起眼睛,撳下停止鍵,又撳下倒回鍵,接著把錄音機塞進淺灰色呢夾克的胸部口袋裡。

「早上好,霍普丘奇。」

心懷鬼胎的司機猝然轉身,發現帕金斯在仔細打量他。這個身材魁梧的人走近他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早——早上好,少校。」

「早上好,你說我是誰?」

「對不起,先生,很難把你看成平民,是吧?」

「再出這種錯我就不客氣了。」他的語氣中含有恫嚇的意味。

「知道,先生。真對不起。」霍普丘奇把手伸進胸部口袋,取出磁帶。兩人同時拿服朝停車場溜了一圈,這盒磁帶便到了帕金斯手裡。

「一個叫格雷夫斯先生的人,先生。」

「知道了。」

帕金斯用一個標準的軍人操練姿勢向後轉身,任何一個不知內情的旁觀者,不需要聽到別人無意中喊他「少校」也能猜出他是行伍出身。他像來時一樣悄然離開,穿過辦公樓向自己那間放滿電子儀器的狹小的辦公室走去。

霍普丘奇心裡一陣竊喜,慶幸自己沒有挨罵。他取出一小瓶上光劑,將卡迪拉克的車窗玻璃里裡外外噴了一遍。他也許是帕金斯少校手下的人,不過他難道不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司機嗎?他不是已經為一半的外國駐倫敦使館開過車嗎?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是嗎?

他樂滋滋地將車窗玻璃噴得光可鑒人。

如今行駛在公路上的各種歐洲製造的貨車中,體積最小的也許就是菲亞特-菲奧里諾。現在由伯特駕駛的這輛菲奧里諾,灰色噴漆蓋過車身上鏽蝕留下的累累凹痕。這輛車開過一條河,在岸上由一大片平坦的公共用地和幾座倉庫構成的單調景色中,博塔西亞發電廠的四隻高大的煙囪顯得格外醒目。過往行人稍加留意,可以看出車身上的紫紅色大字:威靈頓裝飾品商店。

車子從兩座鐵路橋下駛過,一個急轉彎,拐進倫敦南部二次大戰中被希特勒的炸彈夷為平地的許多工廠區中的一個。一座高大的磚樓上有著「U車間」的字樣。

伯特在一座柵欄門前剎住車。他看看兩個同伴。如果這回的行動策略是讓他們扮成英國工人毫不惹眼地融入周圍環境,這確實是大膽的絕招,可惜準備不足。膝頭磨損、骯髒不堪的工作褲,說得過去;破破爛爛的運動衫,也能勉強應付,可是頭髮——伯特和這兩個阿拉伯人剛理了發,要假冒倫敦的工人,頭髮不免顯得太短。

伯特在門口登記時,守門的姑娘懶得溜他們一眼。這也難怪,伯特想,他們三人與周圍環境不太協調,與她有何相干。

他,身材高大,白膚金髮,與另兩人在相貌氣質上形成鮮明的反差。麥拉克是個曾飽受饑饉之苦、年約16的男孩,個頭矮小,黑髮滿是頭屑,皮膚呈深橄欖色。馬穆德吸煙無度,不常洗澡,蒼白的臉顯得髒兮兮的,兩隻淡灰色眼珠不常轉動,皮膚顏色比麥拉克淺,全身皮膚所有能容納臟物的縫隙,都出現了一條條淺淺的汗垢,指甲下面,甚至連細細的眼角都有。

伯特將小車駛上一條用作倉庫的過道。他深知這些剛招來的新手增加了凱福特訓練的難度。六個月前——有的是六個星期前——他們還經常出沒遊盪於沙漠和露天市場,吃的是粗麥粉,吸的是揀來的煙屁股。他們對在倫敦這樣的西方大城市裡人們所遵循的文明禮儀一竅不通,平時的言談舉止,便只能仿效凱福特這位深受他們崇拜的偶像。結果,他們舉手投足,都按照準軍事訓練的嚴格規定,儼若一支男子舞蹈隊。

伯特將車停在G區附近。他們看見前面不遠的J區有一輛警車,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正從上面搬下一些紙板箱。伯特以前來此也見過這種情景。他知道附近的幾個警察局利用這個倉庫存放一些過時的文件資料。乍看到警察,馬穆德那雙平時總是滯鈍無神的眼睛突然骨碌碌亂轉一氣,瘦骨嶙峋的麥拉克下車時兩腿直打哆嗦。情急中伯特連遞幾個眼色,這才使他們鎮靜下來。

伯特打開車後門,讓麥拉克和馬穆德搬下一個木架,上面擺滿裹在塑料袋裡的青綠色上裝。他們將木架推上電梯上到三樓,推著木架走過兩側房門緊鎖的長長的走廊,在一扇掛著一隻釩鋼保險鎖的門前停下來。

伯特審視著暗碼盤,以確定它是否給人撥過。他總是將暗碼盤撥到14。因為只有他才知道暗碼。他得負責保證這房間沒有第二人能進得去。他曾讓凱福特記下暗碼,可是這個英俊的阿拉伯小夥子卻不願為此費神。

伯特深知,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合適的工具,幾乎任何一把鎖都是可以打開的。這隻鎖十分堅固,不可能被鋸斷或是被普通的焊接吹管燒穿,對付它得用噴槍。伯特也知道,由於警察和倉庫工人經常出入此地,沒有人能在絕對隱秘的情況下強行打開這把鎖。不過,誰知道暗碼,誰就能控制價值約10萬英鎊的武器彈藥。

他把兩個阿拉伯小夥子領進這間狹小的房間,閂上門。三人周圍堆滿疊了四五層高的木箱。「樓下那幫狗狼養的警察,」他用阿拉伯語小聲問,「他們注意到我們了嗎?」

馬穆德已經打開了眼前的木箱,低頭細看一技有點磨損,卸掉了彈盒和大號槍管消聲器,看上去光禿禿的英格拉姆衝鋒槍。「讓他們來吧。」他冷冷一笑。「有了這玩意,我們就能征服他們。」

伯特走過他身邊,拿起英格拉姆。「好眼力,馬穆德。」聲音里透出幾分讚許。他打開其他幾隻裝著英格拉姆配件的木箱,仔細挑出一隻用過多次的消聲器和一隻子彈在裡面喀噠作響並且有點磨損的子彈盒。

他把槍放在馬穆德手裡,兩隻灰色的眼珠一動不動死死盯著。「好好試試,兄弟,如果這枝用過多次的槍性能良好,那麼其餘的槍也絕無問題。它們是同一批買的。」

他打開另一隻木箱,隨意取出四顆手榴彈。麥拉克伸出細長的手指攥住這幾顆深綠色的波紋手榴彈,緊緊貼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上。

「這對你倒是個難題。」伯特說。「正如凱福特所說,你應該盡量使爆炸聲不被人注意。」他又取出一枝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喀噠一聲裝上彎曲的彈盒——由於頻繁使用而磨損不堪、凹痕密布的彈盒。「不過我們已經做好安排,讓你在倫敦郊外凱福特的一所住宅里進行試驗。那裡人跡罕至,離地鐵站又不太遠,你瞧,確實是試驗武器的理想之地。」

馬穆德從他手中取過槍,舉起試試重量,轉身朝向掛在一隻活輪木架上的一排橘黃女式上衣。他將槍塞進一隻塑料袋,拴在一隻衣架上,這樣槍就被衣裳遮得嚴嚴實實。他冷冷地瞧著伯特,並不指望對方特別誇獎,卻也做好了聽到一句好話的準備。

「太棒了!」伯特熱情鼓勵。這兩個阿拉伯小夥子其實都還是毛孩子,卻都具有成年人的自尊,如莊稼盼雨般地渴望別人的賞識。

話音剛落,麥拉克迫不及待地將手榴彈塞進一件大紅絲綢上衣的口袋裡。「很好,麥拉克,現在我才明白,弟兄們,為什麼這麼多人中,凱福特單挑你倆。」

倫敦遠郊都市地鐵線末端附近,有一個叫作山丘上的阿姆辛的地方,形成於30年代修建地鐵的時候。它俯瞰著下面的阿姆辛村。這個古老的自然村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如果不是羅馬人入侵的時代的話,至少也是撒克遜時代,並且擁有穀倉、酒店、私人宅邸這些引以自豪的古老建築——就算不是伊麗莎白一世時代,也是都鐸王朝時代的古老建築。伯特已經開著菲奧里諾將少量軍火運到這裡,準備迎接剛才練習乘坐地鐵的馬穆德和麥拉克。

他倆興沖沖地走出車站,彷彿剛剛完成了一件特別艱巨的重要使命。馬穆德已經把個頭矮小的麥拉克調教得服服帖帖,他大模大樣地坐在伯特身邊,於是他那滿面飢色的小兄弟便只好像一件任人擺布的商品給乖乖打發到後座上。

「你們一定要記住經過的路。」伯特叮囑馬穆德。「完成試驗以後,就打電話給倫敦,然後走到車站,乘下班車去倫敦,懂嗎?」

馬穆德兩隻淡灰色的眼睛牢牢盯住前方。菲奧里諾輕快地駛過這座頗具17世紀風貌特徵的古老村莊,不一會來到一條開闊的路上,兩邊是緩緩起伏、長著苜蓿和低矮樹林的奇爾特恩丘陵,一望無際的綠野上,羊兒悠閑地啃吃青草,奶牛三五成群地恣意漫遊。

「這兒。」車子開了一英里以後,伯特放慢車速,在一個豎有「小彌森頓」標誌的路口往左轉彎。

車子喀啷喀啷地駛過一條兩旁排列著低矮農舍的鄉間小路。除了兩家酒吧,似乎別無店家。伯特開著車三拐兩繞,駛過幾條更窄的小路和一座教堂,把車倒進一個披屋。與其相鄰的四座村舍中的頂頭一座,雖已陳舊不堪,但卻仍然穩穩噹噹,牆上粉刷過的拉毛灰泥,橫豎相疊的黑木支架,體現出典型的都鐸王朝時期的建築風格。

雖然已是6月底,這座空空蕩蕩的房子卻讓人感到冷颼颼的。瘦小的麥拉克將幾件武器搬進裡面那間按照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樣式布置的廚房時,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伯特伸出左手食指緊貼雙唇:「聽。」他輕聲吩咐。

三人默默站立片刻。突然,不遠處好像有人打了兩槍。麥拉克打了一個哆嗦,馬穆德佇立不動。

「再聽。」

老房子里籠罩著墓地般陰森凄涼的氣氛。三人耐心等待,伯特看了看錶。稍頃,又是兩聲,不過這次來自不同的方向。

「我不是說過,這裡是試驗武器的理想場地嗎?這裡長著莊稼,還有牛群,還有那些用丙烷氣罐的機器會發出爆炸聲,接連兩聲,聽起來像是槍響,砰——砰!」

「牛不是會嚇跑嗎?」麥拉克問。

「那當然。」伯特又用手指觸觸嘴唇。他們閉上嘴。從另一個方向又傳來兩聲「槍響」。

「他們每天清晨開動這些神經失常的機器。」伯特解釋說。「這個地區至少有六七台這種機器,天完全黑下來才會停止,每年這個時候是在晚上9到10點之問。」

「這些白人可真蠢。」馬穆德臉上掠過一絲譏笑。

伯特使勁點點頭,好像忘了自己的膚色。「不過這是安拉送來的禮物。」他停了停,問:「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麥拉克搖了搖瘦腦袋,矩矩的黑髮上粘滿頭皮屑。馬穆德挪開視線,兩眼一動不動,——心裡對自己剛剛獲得的領導地位充滿了美妙的幻想。

「告訴你們,」伯特解釋說,「這個村子的南邊和西邊的大片樹林周圍,有不少這種神經失常的機器,你們要在9點到10點之間進行試驗,明白嗎?」

麥拉克點點頭,馬穆德仍然沒吭聲。「不能遲於這段時間,不能等到酒吧關門。英國人喝得醉醺醺地往家走,聽到槍聲保不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給你們帶來危險。9點到10點之間進行試驗,還來得及乘火車回城。火車至少要開到12點。懂嗎?」

麥拉克那滿是頭皮屑的腦袋點了兩下表示同意。馬穆德那一動不動的雙眼原先流露出傲然漠視的目光,此刻顯出更多的桀驁不馴的意味。只有儘快把任務交待完畢,才能儘快消除他這種鄙視白人的自負心理。

「祝二位兄弟成功。」伯特說著,向通往棚屋的邊門走去。「呆在裡面直到天黑再動手干!願安拉及時指導你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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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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