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閑雲年庵阮三冤債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但願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余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兒女之債。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醜旺。多少有女兒的人家,只管要揀門擇戶,扳高嫌低,擔誤了婚姻日子。情竇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兒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兒。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蒼,姓陳,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年將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兒生於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況描綉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那陳太常常與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家私萬賃,止生得這個女兒,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喚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有此一者,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稱了,以此蹬跪下去。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五風樓前架起鱉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禁城不閉,國家與民同樂。怎見得?有隻詞兒,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簾,盡曰笙歌,盛集寶級金訓。堪羨!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宣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兒斗轉。喜皇都,舊曰風光,太平再見。
只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話說這兔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他哥哥阮大與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篤好吹蕭。結交幾個豪家子弟,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太尉對衙。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忽聽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雲際。料得夜深,眾人都睡了。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回,情不能己。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雲。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復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眾。」又聽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小姐迴轉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聽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遊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這一夜,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裡。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隻曲兒,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萬福。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雲,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被人瞧見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凌辱?」當下回言道:「多多上復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碧雲轉身回復小姐。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兒,褪將下來,付與碧雲,分付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與阮三郎,將帶他來見我一見,萬不妨事。」碧雲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阮三官還在那裡。碧雲手兒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隨即與碧雲前後而行。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正欲交言,門外咕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迴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兒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捨。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己。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忽經兩月月余,慣慣成病。父母再一嚴問,並不肯說。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與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交厚。聞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懸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在卧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張遠看看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嘆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阿哥,數日不見,怎麼染著這般晦氣?你害的是甚麼病?」阮三隻搖頭不語。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阮三一時失於計較,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表記。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我與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阮三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說了。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面相逢,未知他肯與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持阿哥將息貴體,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與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賤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與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外出入人多,並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會。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雲出來,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瓮,從衙里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閑在那裡?奶奶著你將這兩瓮小菜送與閑雲庵王師父去。」張遠聽得了,便想道:「這閑雲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里,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閑雲庵來。這庵兒雖小,其實幽雅。怎見得?有詩為證:
短短橫牆小小亭,半檐疏玉響玲玲。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佛殿後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茶罷,張遠問道:「適司師父要往那裡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聖像,不曾去回復地。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後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幾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機會。」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這二尊聖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干一件事。」張遠在袖兒里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干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機密事,除是你幹得,況是順便。可與你到密室說知。」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裡,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於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與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你且說甚麼表記?」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兒來暫時,自有計較。」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
卻說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將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禮盒,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直至後堂歇了。夫人一見,便道:「出家人如何煩你壞鈔?」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觀音聖像已完,山門有幸。貧僧正要來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賜,感謝不盡。」夫人道:「我見你說沒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這幾瓮瓜菜來,我分兩瓮與你。這些小東西,也謝什麼!」尼姑合掌道:「阿彌陀佛!滴水難消。雖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難說是應該的。」夫人道:「這聖像完了中司一尊,也就好看了。那兩尊以次而來,少不得還要助些工費。」尼姑道:「全仗奶奶做個大功德,今生態般富貴,也是前世布施上修來的。如今再修去時,那一世還你榮華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禮盒,就分付廚下辦齋,留尼姑過午。少司,夫人與尼姑吃齋,小姐也坐在側邊相陷。齋罷,尼姑開言道:「貧僧斗膽,還有句話相告:小庵聖像新完,渭選四月初八日,我佛誕辰啟建道場,開佛光明。特請奶奶、小姐,光降隨喜,光輝山門則個。」夫人道:「老身定來拜佛,只是小姐怎麼來得?」那尼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道:「前日壞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為牽挂阮三,心中正悶,無處可解情懷。忽聞尼姑相請,喜不自勝。正要行動,仍聽夫人有阻,巴不得與那尼姑私下計較。因見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陷你進房。」兩個直至閨室。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話,私房計較有好情。
尼姑坐在觸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來,只怕爹媽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堅意要去,奶奶也難固執。奶奶若肯時,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頭說話,一頭去拿粗紙,故意露出手指上那個寶石嵌的金戒指來。小姐見了大驚,便問道:「這個戒指那裡來的?」尼姑道:「兩月前,有個俊雅的小官人進庵,看妝觀音聖像,手中褪下這,個戒指兒來,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願,願得來生逢這人。』半日司對著那聖像,潛然揮淚。被我再四嚴問,他道:『只要你替我訪這戒指的對兒,我自有話說。」小姐見說了意中之事,滿面通紅。停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時來庵閑觀遊玩。」小姐道:「奴家有個戒指,與他到是一對。」說罷,連忙開了妝盒,取出個嵌寶戒指,遞與尼姑。尼姑將兩個戒指比看,果然無異,笑將起來。小姐道:「你笑什麼?」尼姑道:「我笑這個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尋這戒指的對兒;如今對到尋著了,不知有何話說?」小姐道:「師父,我要……」說了半句,又住了口。尼姑道:「我們出家人,第一口緊。小姐有話,不妨分付。」小姐道:「師父,我要會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見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禱佛,一定也是為著小姐了。要見不難,只在四月初八這一日,管你相會。」小姐道:「便是爹媽容奴去時,母親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來我庵中,倘齋罷閑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自己的戒指都舍與尼姑。尼姑道:「這金子好把做妝佛用,保小姐百事稱心。」說罷,兩個走出房來。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裡多時,說甚麼樣話?」驚得那尼姑心頭一跳,忙答道:「小姐因問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講說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禮佛像,奶奶對太尉老爺說聲,至期專望同臨。」夫人送出廳前,尼姑源源作謝而去。正是:慣使牢籠計,安排年少人。
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將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兒,一直徑到張遠家來。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眾多,怎麼言得此事?」提起腳兒,慌忙迎上一步道:「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與尼姑相見。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將一對戒指兒度與張遠。張遠看見道:「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張遠轉身就去回復阮三。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著,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明日更無別人,千萬早降。」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里。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將阮三安頓了。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準備齋供。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與聖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將次到已牌時分,夫人與小姐兩個轎兒來了。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茶罷,去殿前、殿後拈香禮拜。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伙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後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閑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你們幾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兒,你這般睏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背後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幾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背後,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幾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這場雲雨,其實暢快。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相思半載欠安寧,此際相逢僥倖。一個難辭病體,一個敢惜童身;枕邊吁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不料樂極悲生,為好成歉。一陽失去,片時氣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兒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驚慌了雲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盪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台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恰纔整理完備,早聽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裡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小姐與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裡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裡?」尼姑道:「還在我裡頭房裡睡著。」尼姑便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卧床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氣息。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驚,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乾淨!」尼姑謊道:「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纔去得不多時。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與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麼處置。」
張遠與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張遠收了銀子,與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幹尼姑事。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與女於交會,用過了力氣,陽氣一脫,就是死的。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干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幹著那尼姑事,亦不於你事。只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裡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墓里,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嘆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外動問一兒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聽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與陳太尉女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與陳家討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干太尉之事。」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內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閑雲庵歸后,過了月余,常常噁心氣悶,心內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醫者用行經順氣之葯,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兒,你莫是與那個成這等事么?可對我實說。」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與夫人實說。夫人聽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醜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兒只是一死,別無計較。」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惱心。」太尉便問:「有甚麼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只得將情一一訴出。太尉不聽說萬事懼休,聽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兒,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與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兒又出醜,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與女孩兒商量作何理會。」女兒撲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半晌司,扯母親於背靜處,說道:「當初原是兒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尋個死,又有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一頭哭著,一頭說:「莫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後代,也是當日相愛情分。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憐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將此話說與太尉知道,太尉只嘆了一口氣,也無奈何。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後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兒子性命,如今也休題了。但我女兒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說我女曾許嫁你兒子,後來在閑雲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幾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阮員外依允,從此就與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兒。到了一歲,小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兒,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外夫婦。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設水陸道場,追薦亡夫阮三郎。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你曉得風因么?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與你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後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不敢察知,別成姻眷。害你終朝懸望,鬱郁而死。因是風緣末斷,今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閑雲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償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誠心追薦,今己得往好處托生。你前世抱志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所生孩兒,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從今你休懷憶念。」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被阮三用手一推,驚醒將來,嗟嘆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債。
從此小姐放下情懷,一心看覷孩兒。光陰似箭,不覺長成六歲,生得清苛,與阮三一般標緻,又且資性聰明。陳太尉愛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陳宗阮,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到一十六歲,果然學富五車,書通二酉。十九歲上,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奉自歸娶。陳、阮二家爭先迎接回家,賓朋滿堂,輪流做慶貿筵席。當初陳家生子時,街坊上曉得些風聲來歷的,兔不得點點搠搠,背後譏消。到陳宗阮三舉成名,翻誇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世情以成敗論人,大率如此!後來陳宗阮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將他母親十九歲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啟建賢節牌坊。正所謂:貧家百事百難做,富家差得鬼推磨。雖然如此,也虧陳小姐後來守志,一床錦被遮蓋了,至今河南府傳作佳話。有詩為證,詩曰:
兔演巷中擔病害,閑雲庵里償冤債。周全末路仗貞娘,一床錦被相遮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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