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娘找我和靖心來有甚麼事?」
談判的時機終於到來。喬老夫人的視線從窗外收回,望著兒子,反常地沒太多權威。
「很多事我不開口,並不代表我不在意。其實我一直在觀察,你心裡若沒有白葦柔,就不會不顧一切衝去倪家找人,還拆了怡香院那臟地方。」她銳利地盯著他。
趙靖心下意識揪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怨尤地瞅著這對母子。
「那是道義問題;再說,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一點兒也不久。」這些事全在她計劃之中,包括安排喬釋謙遇伏的事。
喬老夫人微微一笑。要像她這麼煞費苦心計劃這一切,世間大概沒有幾個;話又說回來,要不是喬釋謙對納妾之事仍冥頑不靈,她又何苦讓他去挨那幾棍?
還好白葦柔的行為總算沒讓她太失望,喬老夫人回過神來。「你不必跟我護那些個大道理,我不愛聽。你只要告訴我,你愛不受白葦柔?釋謙,喬家不能無後,你納她進門,對你們三個人都好。我想,靖心也不會有意見的,是不是?」
趙靖心僵住了,隨即木然地搖頭。
「別再說了,我絕對不會背叛靖心的。葦柔是個好姑娘,你怎麼忍心讓她淪為侍妾?」
「你還想瞞我?那女人根本不是甚麼好貨色!」喬老夫人冷哼一聲,語氣中出現了掩不住的嫌惡:「她根本就是個爛污貨,你當我不曉得她還曾經莫名其妙懷個野種……」
「夠了!」他咆哮一聲,忿怒難平地瞪著母親。
喬老夫人收住嘴,只氣得把拐杖狠狠摜在地上。「好哇!喬家真是祖上積德,養出這麼個爭氣的孩子來忤逆我!怎麼,白葦柔的閑話人人都講得,就只有我老太婆講不得?」
「婆婆,您彆氣。」趙靖心半哀半懼地想過去扶她,卻在喬老夫人的冷眼下停住。
「不要這樣說她,她在我心裡,一直是個規規矩短的好女孩。有哪個好女孩願意走上那條路?我救她,是因為道義良知。這一年來她在喬家盡心儘力,就算有欠我甚麼,我也都當她還清了,喬家沒有權利逼她作這種決定;還有靖心,您說這種話,到底還當不當她是您的媳婦兒?」
終於提到自己,趙靖心憔悴地抬起頭,含淚對喬釋謙搖頭。
「我要是不當靖心是我媳婦,早讓你把她給休了!」喬老太吼起來。「嫁進喬家七年,一點消息都沒有,喬家要這種不下蛋的母雞有啥用?如今我顧全大局,不惜玷污喬家名聲,就只為了讓你把那賤丫頭收為二房,你居然還敢指責我這個做娘的不是?」
「不要吵了!求求你們,不要再吵了……」趙靖心哭著跪下來。「娘,求您別罵釋謙了!我會勸他的,我一定會讓他納葦柔的,您別罵他了!」
「我不會接納任何人的!」連日來累積的壓力在此時爆發,喬釋謙忿怒地低吼。「不要再用你們的自以為是來對待我,除非你們要逼我在這個家都待不住!」
「你別忘了,那是你喬家男主人的責任。」
「是。把我、把靖心當成生育工具?」喬釋謙諷刺一笑。「娘,同樣生為女人,你能不能設身處地為靖心、為葦柔想一想?,有哪個人願意自己一無所出?又有哪個女人生來願為婢、為奴,尊嚴生命皆任人輕賤?」
「對對對,你清高、你慈悲、你喝過洋墨水、你讀的字比我吃的鹽還多,所以你了不起,連娘都可以批評了。我就是不願意眼見喬家這片產業繼承無人,才會千方百計地想你納妾。要不是這女人肚子不爭氣,連個蛋都孵不出來,我會這麼逼你嗎?」喬老夫人拉開嗓門喊:「菊花!菊花!下個月叫葦柔回喬家一趟。」
「葦柔已經不是喬家的人了,她沒有義務再回來,我也不會接受她!」喬釋謙握緊拳頭,惱恨母親竟如此逼自己。
「是嗎?」喬老夫人冷冷她笑起來,心裡篤定地有了籌碼。「拿喬家救過她的大恩大德,她敢不回來?她能不回來?你接不接受,等當著她的面再下定論吧。」
☆☆☆
「喬家差人來,請你下個月回去一趟。」江杏雪叼著菸倚在門口,漫不經心地開口。
「喔。」白葦柔放下菜籃,疑惑地看著她。
「小心點,說不定是喬夫人要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最好早早有個譜。」
「少奶奶是個很好的人,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也不能怪她。」雖然知道江杏雪一直對趙靖心趕她出喬家的事耿耿於懷,但她還是想為趙靖心說話。
江杏雪睨她一眼,搖搖頭,吐出一口白霧迷離的煙。
「你就是這樣,總是相信別人好。以前還沒這麼嚴重,自從你認識喬少爺之後,這病就更厲害了。我看這輩子你是沒得醫了。」
白葦柔驀然臉紅,嘟著嘴想橫她一眼;卻見江杏雪突然僵住笑,一張俏臉變得鐵青。順著視線望去,衚衕口正站著一個男人。
「趙大夫!」白葦柔驚喜地喊道。
趙正清摘下帽子,對白葦柔微微一笑。他不若往常那般依戀地看著白葦柔,目光凈是盯著別過臉的江杏雪。
今日天氣特別晴朗,江杏雪那襲釉綠色襯著月牙圖樣的絲綢短旗袍在陽光下特別鮮明,一雙長腿裹在同色的繡花鞋上,不同於白葦柔那淡籃長袖衣衫的飄逸柔媚,江杏雪明亮照眼,磁石般的鎖住了趙正清。
白葦柔看看兩人,立刻瞭然於心。
「我到後頭劈柴燒水去。杏雪姊,請你招呼趙大夫。」白葦柔微笑,沒等江杏雪開口抗議,人已翩然離去。
無法痛責故意撇開一切的白葦柔,江杏雪惱怒地嘆了一聲。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她越過趙正清走進屋裡。
打量四周破舊的小房子,趙正清一時間很難把那個穿金戴玉的江杏雪和現在的她聯想在一起。
她轉過臉,唇邊浮起世故的一笑。不同於前些日的眼波流轉,那冰冷教人認生。
「沒茶、沒水,勞駕您到我這種低三下四的地方,可真不好意思。」這麼夾棒帶槍的嘲諷,趙正清一時間有些難以招架,預先想說的話也全亂了高7d腳。
「我……我……我是來道歉的。」
「道歉?」她愣了一下。隨即哈哈笑起來。「有甚麼好道歉的,趙先生這豈不折煞人?我江杏雪給人輕賤慣了,拿這高帽子給我扣啊!」
「江小姐,那天我是一時衝動。」趙正清摘下帽於,慎重地鞠個躬。「實在很抱歉。」
「不用了。」她刷下笑容,搖搖手,沒好氣地瞟他一眼。「咱們倆沒甚麼好說,也沒甚麼好道歉的。我跟你這種人八竿子打不著,你走吧,把禮物也帶走。我這房子小,配不得這些好東西。」
「我承認那天我說話是沖了點,但你也太不通情達理了。」趙正清也是給人當少爺慣大的,對女人這樣低聲下氣已屬難得,更何況江杏雲的態度如此盛氣凌人。
江杏雪眼一瞟,把菸蒂扔開。「笑話!我不通情理?我就是不通情理,怎麼樣?哪個人生下來喜歡給人這麼糟蹋?你了不起、你行,你是個留過洋的醫生,那又怎麼地?就可以侮辱人嗎?我告訴你,我江杏雪生平最瞧不起你們這種讀書人,自以為懂點道理,就可以翻江倒海。罵了人,送來一盒餅了事?得了吧。」她輕蔑地瞪著那盒餅上的標誌。「喜味軒的餅我又不是沒吃過,你當人跟餅一樣,烘烘就成了?」
「那你要怎麼樣?」從沒見過女人像她這般難伺候,趙正清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
「怎麼樣?」她抱胸哼哼一笑。「我敢怎麼樣?是你走進我屋裡來,難道要我抬你出去?」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算我白來這趟!」他一揮袖,也發怒了。
江杏雪二話不說,走至門口,笑得諷刺之至。「恭請趙少爺起程。」
趙正清一張臉氣得發白,帽子一抄,連迎面而來的白葦柔也不理,逕自走了。
白葦柔只看到江杏雪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來。
「杏雪姊,你又怎麼了?趙大夫怎麼氣成那樣?」
滿腹怨氣無處發,江杏雲的委屈像火藥似的爆開:「我又怎麼了?是不是一定是我又怎麼了才會得罪人家?你怎麼就不問問那混蛋他說了甚麼?」
「杏雪姊,我沒那意思。」白葦柔怯怯地喊她。「趙大夫答應我,他是真心真意來跟你道歉。現在他不肯理我,我只好問你呀。」
「他答應你才過來跟我道歉,這麼勉強痛苦?」江杏雪沒聽到這句話也罷,一聽火氣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葦柔,你何必這麼委帚7d自己來顧全我呢?那種人我根本就不稀罕!」
白葦柔沉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開口:「你的反應為甚麼這麼激烈?」
她恨恨地別過臉。「我沒有很激烈,是他太令人生氣了。」
「你很在乎趙大夫,是不是?」
江杏雪臉色瞬息變得難看又僵冷,胸腔劇烈起伏。
「夠了!」
「杏雪姊,你不能永遠這樣,誰都不受、誰都拒絕,何苦呢?就算從前那個男人負了你,你也沒有必要……」
「住口!」江杏雪咆哮,臉色鐵青,聲音打顫:「不要再說下去……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跟你情斷義絕!」
白葦柔嚇得掩住嘴。「我不說,我以後都不說。」
「我沒有你這麼好運氣,碰上喬釋謙那種人。以後請你停止在那個姓趙的面前談論我,這樣就算幫我了。」
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重,江杏雪死命咬著唇,不發一語地離開了……
☆☆☆
喬家。
「可知老太太找我來,是為了甚麼事?」白葦柔低聲詢問。
喬恆怪異地瞧瞧她,隨即把她拉至一旁,低聲開口:「我昨兒個聽送香片到少奶奶房裡的小桃說,少爺和少奶奶在起爭執,少奶奶好像在求少爺納你為妾。」
她僵住了,回頭愕然瞪視他。
「少爺的反應呢?」
「當然是不肯啦。可是這回是老太太堅持的。我進喬家五年來,就沒見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白葦柔「哦」了一聲,抿緊嘴,再也沒開口說一句話。
這是對的,喬釋謙沒有錯;換作是她,她也會這麼做。
「葦柔,你不要誤會少爺。」喬恆追上來,想要解釋甚麼。「咱們不是不肯幫你,只是這種事誰也施不上力的。」
「阿恆兄,我沒有怪少爺。」白葦柔轉身,堅定地說:「我這條命是他救下的,我的人、我的命,還有我的心,都是屬於他的。就算他打我、罵我,我也永遠不會恨他,更不可能為此而恨他。」
「葦柔,你……」
「阿恆兄,你覺得我好不好?」白葦柔忽然出口詢問他。
喬恆愣了一下,點點頭,粗皮臉上竟然泛起潮紅。
「你很好,又善良、又乖巧。你的那段過去,喬家大伙兒都……都知道一些,但是……沒有人會介意的。」
「謝謝你。」她微微一笑。「我有事要到主屋去找貴大哥商量。蔣嬸要是問起我,您就說我辦完事立刻回來找她。」
☆☆☆
一見喬貴,白葦柔急急把自己的來意說完。
「我知道我這麼要求是很過分,但我實在是找不到人幫忙了。」
喬貴搖搖頭。「你是個好女孩,少爺沒看錯人。他不肯納你為妾,是因為知道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是嗎?喬釋謙真是這樣想的嗎?白葦柔凄涼一笑。如果他真這麼想,那麼,他就太不了解她了。
「我不要甚麼配得上配不上的待遇,我只要他好,那就是我的幸福了。我只是……只是抱歉給貴大哥添麻煩,讓你這樣煩心。」
「比起你的犧牲,這根本不算甚麼。我只擔心……」喬貴沉吟了一會兒。「這麼做,少爺會不會恨你?」
她茫然地搖搖頭。「那是我唯一想得到成全他的方式,要恨……讓他恨吧。」
「阿貴!」喬恆在門口輕喊。「老太太在問了,趕緊讓葦柔進來吧。」
☆☆☆
「老夫人找葦柔來,不知為了甚麼事?」她福了一福。
「咱們就開門見山地說,我找你來,是希望你能答應進喬家門,為釋謙延續一門香火。」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面對這麼直接的要求,白葦柔仍不禁楞住。
「我都看見了。」她拄著拐杖站起來,一雙眼睛像利爪直逼白葦柔。「那一晚釋謙受傷的時候,你偷偷進了他的房裡。要說你們真的沒有甚麼,我是再也不相信了。」
幕廉一掀,喬釋謙氣憤的眼神怒視著母親,後頭的趙靖心扯住他,一臉淚汪汪地懇求。廳外窗下,一群下人屏息靜觀這一切,誰也不曉得結局會變成甚麼樣。
「釋謙,我求求你,別任性了好不好?」
「這跟任性無關。」他回頭冷冷一瞥,復而轉頭望向喬老夫人,目光始終沒有朝白葦柔看去。「靖心,我已經作了決定。請你自私一點,請你也為自己想想,好嗎?」
她淚眼望他,卻察覺背後有雙更嚴厲的眸子似刀爪般要射穿她。趙靖心在心裡狂喊,一步錯、步步錯,再堅持甚麼都是沒有用的。
「老夫人,恕奴才不能答應。」一直默不出聲的白葦柔忽然插口喊了一句。她盈盈跪倒,卜伏在地久久沒有起身。
喬釋謙倏地停止掙扎,無聲凝望著她。
對不起,我只能負你,葦柔。他心裡說得字字是淚,全是決裂的心痛。
而她抬眼,僅僅只是朝他看了一眼,那瞳仁中有太多不言而明的心情。
她的沉默無言,有諒解、有寬容,更有對他執拗的深情。
森冷的大廳里,他們倆悵然對望,只覺神傷。他們寧願成全殘缺,也不要虛偽;他們走了一大圈,還是掙脫不了這樣的結局。
「葦柔,你……」趙靖心鬆開喬釋謙的手,目光在兩人間流轉不定。
喬貴突然出現在門口,走進來跪在白葦柔身旁。
「葦柔不能嫁少爺。老太太,早在一個月前她就允了阿貴,她是阿貴的媳婦兒。」
喬釋謙如遭悶棒捶擊,直瞪著白葦柔。
趙正清衝出來,也是一臉不可置信。
「你要嫁他?嫁阿貴?」他衝上前掀起白葦柔,指著阿貴問。
那是她唯一可以想到最圓滿的方式。她直視著趙正清,無視他加重在手臂上的痛楚,一個勁認命地點頭。
喬釋謙拉開趙正清,走到她面前,輕柔地握住她被捉痛的手。
「姊夫,你攔我做甚麼?難道你沒聽到她要嫁給阿貴?」
「我是個……懦弱的人,請原諒我。」他聲音很輕、很啞,只有離他最近的趙正清和白葦柔聽得明白。
白葦柔沒有多說,鬆開他的手,慢慢卜伏到喬貴身旁,抬頭凝視喬老夫人和趙靖心。
「葦柔謝謝老夫人和少奶奶的厚愛,可葦柔配不上,請老夫人諒解,請老夫人成全。喬家對葦柔的恩,葦柔這輩子都會記在心上,請老夫人別再為難少爺、少奶奶。」
再怎麼預料,喬老夫人都沒想過會是這種情形,她懊惱地瞪著喬釋謙。
「你沒話說嗎?」
喬釋謙木然地搖搖頭。
「我有話說!」趙正清激動地跪在白葦柔面前。「為甚麼?你明明不是真心的,為甚麼?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傷害了多少人?葦柔,你太自私了!」
「請趙大夫別這麼說。」替白葦柔擋開是非的,依然是喬貴寬厚的肩膀。方才那幕戲,是白葦柔今早來喬家時,特別找他談的。明知道喬釋謙如果知道這種欺騙行為,一定不會原諒他,可是他還是決定幫了。
白葦柔捧住臉,忍不住嗚咽。
「別傷心了,你也是為了少爺、少奶奶好。你身子不好,別想太多了。」喬貴安慰她。
☆☆☆
兩個月後。
「我想找葦柔陪我到慈雲寺上香去。」趙靖心理好衣里,忽然開口。
綉兒正替她系好襟上的紐襻兒,突然亂了手腳。
「小姐您……」
一旁的喬釋謙抬起頭來。「讓綉兒陪你去便成了。」
「是呀,小姐,都是綉兒陪你去的,而且葦柔……她……唉。」綉兒有些口齒不清。
趙靖心若有所思的望了喬釋謙一眼。她別過臉,聲音變得很淡漠:「有甚麼不好的?我和葦柔一道燒香,有甚麼不好?再說她都是阿貴的媳婦兒,不是嗎?你今兒個不是派去姚媽那兒幫忙嗎?我總要留個人服侍我吧。」
「小姐說的是。」綉兒不敢再多言,急忙去通報了。
對鏡子的自己做最後一次巡禮,她扭頭望著喬釋謙靜靜一笑。
「我沒別的意思。她已經嫁了喬貴,我不可能再懷疑你們之間有甚麼。」
喬釋謙不再說甚麼,三人之間的尷尬看似在月前喬貴和白葦柔的簡單行禮儀式中落幕了。可,雖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結局,但他那一夜仍坐在房裡喝得酩酊大醉;而暴露在他和趙靖心之間的縫隙並沒有隨著流言結束,反而愈來愈大。趙靖心表面笑著沒表示甚麼,但卻在有意無意間,藉著冷嘲熱諷刺他幾句白葦柔的下嫁喬貴已重傷了他,再面對趙靖心不定時的歇斯底里,即使他再怎麼努力去守護她、照顧她,全都被她當成同情憐憫。
拎起報紙,他不想再說甚麼,一個人靜靜地走出去。
趙靖心在院外和白葦柔見了面,過往情景再不復見,橫互在兩人之間的只有沉默;連駕車送她們去的喬恆都覺得不對勁,卻不敢說甚麼。
往慈雲寺的路大半條全是依山勢而開發的,車子顛顛抖抖地走著,白葦柔心念忽動,轉頭偷瞧了趙靖心一眼,卻見她視而不見地瞪著前方,一把刀柄正自她袖子掏出。見到它的刀,白葦柔大驚失色!
「我真的很想把釋謙讓給你。」她輕喃。「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對他很好,可是……現在我做不到。你們都不給我時間,你們都在騙我、都在逼我!」
「少奶奶!」
「為甚麼你要這麼賤?全天下的丈夫誰不搶,就搶我的?」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吼起來,刀子朝白葦柔心窩刺去──「為甚麼?」她尖叫,蒼白的臉上透著奇異的光芒。
「少奶奶!」白葦柔吃力地架住她握刀的手腕,驚怕地哭了起來:「你放下刀子,別做傻事!」
「你以為你嫁給喬貴,我就不知道你們背著我偷愉摸摸做的骯髒事!告訴你,我都知道,我甚麼都知道!」
早在趙靖心掏刀子的時候,喬恆就急著要勒馬回奔。誰曉得趙靖心竟像發了狂,刀子一收,又往喬恆刺來;沒料到這一刀,喬恆手臂受創,痛得鞭子一甩,馬兒吃痛,車子瘋狂地往前飛去。
趙靖心緊緊縮在角落,無視時而加快的顛簸,盯著沾血的刀子,邪惡她笑了起來。
「我破壞了車輪軸,我們都死定了。喬恆,你死了別怪我,這可都是白葦柔害的。」
那句話說得雖輕,卻在馬匹嘶叫和車廂晃動聲中特別驚心動魄。白葦柔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終因畏懼而流下。
真是她錯了嗎?還是她退讓得不夠多?
車子沿著陡坡失控地彈跳,前方拖曳的馬挨不住,分別拔足朝兩側狂奔。喬恆慘叫一聲,整個人被大力甩出車外;趙靖心手肘一撞,刀子在急轉彎時被遠遠拋落車窗外。她撲上前,掐住了白葦柔的頸子。原來體弱多病的她,竟不知從哪兒生出這麼大的力量。
「我要你死!不管你嫁了誰,誰讓釋謙動了心,我就要她死!他是我的,誰都不許碰他!」她的眼睛隨著收緊的雙手越發狂亮。
白葦柔呼吸驟斷,被掐得喊不出聲。
猛然間車子撞上山壁,上方的趙靖心大喊一聲,也被狠狠彈到山壁上。車子翻覆,把她整個身子壓在裡頭。
喬恆覆著傷口,一拐一拐地跑過來。白葦柔要他盡全力托住車子,鑽到車子里拖出渾身是血的趙靖心,發現她仍有微弱氣息。
「少奶奶!少奶奶!」她歡喜地落下淚:輕輕拍打趙靖心的臉頰。
「葦……葦柔,咳……咳……」趙靖心嘔出一團血。
再睜開眼,巨大的疼痛震醒了她。趙靖心的眼睛清亮無比,緊緊掐著白葦柔的手。
「少奶奶,您撐著點,我去找人來救您!」白葦柔驚惶失措地喊。
「不……不要……葦柔,聽我說……聽我……咳……咳……我不是……不是……真心要傷害你的,我……我……」
「少奶奶……」
「別……別浪費……浪費時間……沒有用的,我知道……這樣……這樣也好……」
「少奶奶,您別胡說,我去找人來救您!」
「你……喜歡……喜歡釋謙,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不是真心要嫁高貴的,你只是不想讓釋謙對我為難。是……是我太驕傲……太好強,他對我……對我好,卻從來沒有……沒有愛過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呀!照顧……照顧他……葦柔,拜託你,替我照顧他……如果可以……想辦法……想辦法跟他……一……一道離開……離開喬家。離開喬家,你們……才會快樂。」
白葦柔還能說甚麼?趙靖心是那樣拚盡剩餘的氣力,只為把深愛的男人託付給自己。她對趙靖心悲痛她哭泣著,拚命點頭。
「我照顧……我照顧他,我會照顧少爺。少奶奶,葦柔求你別再說了,我去找人來幫你……」白葦柔抹著淚倉皇失措地走了,趙靖心沒能握住她。
「不要啊!葦柔……你別走,陪我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好了。」她喃喃地喊,頹力把手垂下。
趙靖心抿住嘴,突然不喊了。眼眸恢復她一貫的溫柔鎮定,沾著血漬的白皙臉龐透著沉靜和愉悅。
這樣也好,至少……她是以喬釋謙的妻子死去的,喬家的牌位會有她。雖然名字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不可考,但她終歸是喬家的少奶奶。
這想法真是愚蠢哪!她微微一笑,又安慰自己,這世間誰不是做些蠢事成長的呢?她想起自己當年披著一身嫁衣的喜氣,忍不住笑容加深。
怎麼樣都是……喬釋謙的妻子,她喃喃笑著。
釋謙……我把你還給她,因為你的愛本來就應該是自己找到的。我占你太久,末了只能這樣回報你,好不好?她輕輕地抬起手,沾過額上被石子劃開血淋淋的傷口,吃力地掏出左手緊握的綉帕,手指頭輕緩地移動。
閉上眼睛,她身子從腳底慢慢地冷上來,椎心的刺痛也隨著涼意漸漸淡了。她忍不住要開始想像,自己將去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是否就像方才佛寺壁上所繪的人間煉獄?還是會有一朵朵蓮花的西方凈土?也許……也許……就像她習慣把喬釋謙想成自己的天那樣,是一片澄清沒有邊際的藍……
「……春……日……願……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陳三願……一願一願郎君千歲……」趙靖心喃喃念著,一面幻想著那片清澈的藍。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樣,那就好了;想著想著,趙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脫了世間那分依戀,從此,她不再會有任何遺憾了。
☆☆☆
沒等喬恆和白葦柔把她送回喬家,沒有再多交代甚麼;甚至,她也不等見喬釋謙最後一面。趙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靜地離開了。
她走得很安詳、很平靜無怨,彷佛身上的傷口並沒為她帶來絲毫痛苦。她薄薄的唇色微微翹著,柔和地像睡著似的,不曾有過牽挂。
喬釋謙握著妻子的手,最初的震驚已經麻痹。他沉默地坐在房裡,心裡的淚一直沒斷過。
「姑爺……該給小姐換衣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趙靖心的綉兒捧來一套趙靖心生前最愛的紫色衣衫,伏在門口泣不成聲。
「我來。」他接過衣服,回頭替妻子拭凈身子。他眼眸被淚水刺痛,不由自主地將臉頰貼向那已然冰涼的嘴唇,心中浮起逝親的悲慟。
他的手指輕柔地摩挲著她的唇,一遍遍問自己為甚麼是這樣?這世上再沒有人像趙靖心一樣了解他,偏偏他無法待她如待白葦柔那般。
一樣東西悄悄自趙靖心袖中滑落,綉兒含淚拾起那方被揉成一團的素帕。她含淚將帕子交給喬釋謙,然後跪在床前執著趙靖心的裙幅,開始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小姐,你就這麼狠心放綉兒一個人……綉兒跟你這麼久,你怎麼都不替綉兒想想……」
喬釋謙展開被血染成的幾個字;他震驚,心痛地呆坐在床,不能言語。
「娶她,為我,也為你。」
那就是趙靖心最後的遺言。喬釋謙盯著那行字,心裡一陣大慟──為甚麼?
想到這層,喬釋謙的淚更多了……
☆☆☆
沒有換洗、沒有梳裝,從入撿到封棺,白葦柔動也不動,像塊木頭似的跪在堂前,機械似的把一疊疊冥紙拆開、打散,一張張折半地放進火盆里。煙熏得她眼眶發疼,流下的淚水分不清哪些是被煙熏的,哪些是因為悲痛而哭的。
她一身模糊的血漬,也替她嚴厲地擋開眾人;就連那原來滿心悲憤的綉兒和幾個跟趙靖心生前較親的丫頭,都沒敢靠上前一步。
趙靖心的仁慈和善,是喬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白葦柔的溫潤柔順,也是喬家每個人有目共睹的。這樁是非只有當事人最清楚、最能評斷,其他的人臆測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們少奶奶死了,這會兒你可稱了心,倒好在這兒假傷心!我可不信你這狐狸精,惺惺作態!」張媽大力推開她,抹著眼淚痛恨地罵著。
白葦柔跌倒在地,卻甚麼也沒說;拾起散落的冥紙,跪伏地回到爐邊,沉默地將燒著的冥紙撥整齊。
「你這是幹甚麼?」蔣嬸趕過來護住了白葦柔,口氣著惱:「少奶奶死了,這事任誰都傷心、都難過,你何必拿自個兒的私怨往葦柔身上砸?她可沒做錯甚麼。趙大夫不也說了,少奶奶是跌死的,跟誰都沒有關係;再說葦柔早嫁給了阿貴,你是老糊塗還是怎麼著?亂誣賴人,回頭看我告訴少爺去!」
「跌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她把少奶奶給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麼不死?她這麼臟,怎麼不死了乾淨!」
「你說夠了沒有?」喬貴爆發了。「不要以為我不敢動手,你再這樣沒憑沒據地侮辱阿柔,我會揍人的!」
「蔣嬸說的對!昨兒個我也是親眼瞧見的,葦柔不顧自己的安危,費了多大的氣力才把少奶奶給拉出來。你這老糊塗沒氣可出,一逕冤枉好人,還咒她去死,你沒有口德呀,你!」帶傷的喬恆也衝過來幫白葦柔一把,獨獨漏了趙靖心發瘋的那一段沒說。
「我老糊塗?我冤枉好人?」張媽氣得全身發抖,見靈堂上其他下人沒一個向著她,不禁怒火中燒:「好哇,你們全都向著她!少奶奶屍骨末寒,你們就變了天啦!綉兒,你說!」張媽轉向她,想找幫手。
綉兒拈著絹子,一雙眼哭得透紅。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地慟哭著:「我不知道……小姐,您活起來、您別死!您叫綉兒一個人怎麼辦?」
「夠了!」一個丫頭扶著巍巍顫顫的喬老太太,威嚴地走進靈堂。
眾人全都噤若寒蟬。張媽心有未甘,見救兵來了,抹著眼淚又啼哭起來。
「老太太,今兒個您可得幫忙評評理呀!這白葦柔分明是為了爭奪少爺,蓄意害死了少奶奶,還在這兒貓哭耗子!」
喬老太太冷冷瞪了張媽一眼,後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喬老太太多年,怎麼會不知道那一個眼神的意思。
喬老太太回頭,凝視供放在桌前趙靖心的照片。這是去年農曆新年時,喬釋謙特別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舊沉靜而溫潤地抿著嘴,笑得份外柔順。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讓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點點情分都磨光了。喬老太太心裡靜靜地低語。
「葦柔,你過來,扶我回房。」
白葦柔機械化地起身,攙著喬老太太,在眾人驚愕的眼光中一步步離開了靈堂。
「張媽的話可是真的?」
白葦柔抬起頭,沉默以對。
喬老夫人反常地並不逼她回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這樣也好,至少他沒有理由反駁我逼他再娶了。」喬老太太冷淡的口氣里,竟有一絲掩不住的喜悅。
☆☆☆
「老夫人有沒有為難你?」趙正清問。
她搖搖頭。
「葦柔,你這樣真的讓我很擔心。」他擔憂地看著她。
白葦柔抬頭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來她卻甚麼都沒說,只是淡淡地笑了。
「謝謝你,趙大夫。」
「謝我甚麼?我甚麼忙也沒幫上。」他哀傷地說:「給阿恆換藥時,他甚麼都跟我說了。我該替姊姊跟你道歉。」
「道甚麼歉呢。」她慘慘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兒?」
「聽你的話,把衣服換了。」
不同於從前總是瞧見的拘謹含蓄微笑,白葦柔笑得特別憂傷,也笑得特別美麗。
趙正清心一悸,竟覺得她那樣的氣勢,美得令人無法面對。
此刻,江杏雪的話竄進他的腦海──葦柔有葦柔的選擇,他何苦因自己的私慾而替這一切劃下界線?
☆☆☆
「趙大夫,你有沒有看到葦柔?」傍晚,喬貴憂心忡忡地走去靈堂找趙正清。
隔著一層布幕,坐在靈柩旁的喬釋謙憔悴地抬起臉,聽見兩人低聲談著話。
「她告訴找她要回房換衣服。」趙正清回答:「怎麼了?找不著她人嗎?」
「對呀,我上上下下轉了兩趟,還是沒瞧見她人。她有跟趙少爺說甚麼嗎?」
「沒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特別……特別……哎呀,我也不太會說。」趙正清皺眉。「反正我覺得很不尋常就是了。」
冥紙從手中跌落火中,喬釋謙突然對趙正清形容的那個景象不寒而慄……要真趙正清所言,白葦柔那熟悉的美絕對不是他想見到的;就像夕陽最後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沒有了。
這一想,喬釋謙冷汗直冒,沒半點遲疑,飛也似的衝去白葦柔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