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丕西山谷

第十一章 春丕西山谷

這些日子,攝政王迪牧活佛天天來到大昭寺他理事的文殊大殿里,想在第一時間看到有關前線戰事的報告。報告卻遲遲不來。這說明狂風掃雪一般掃掉洋魔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作為攝政王,他面對的最大問題仍然是:既能把洋魔趕走,又不把朝廷得罪。趕走洋魔靠打,不得罪朝廷靠什麼?靠忠,靠哄,靠送。但是這些年根據慣例他從無直接跟朝廷官員有過聯繫,凡事都由駐藏大臣中轉,現在文碩奔赴邊關了,自己何不趁此機會表表心跡,就算將來有什麼怪罪,那也不至於看成是犯上作亂和抗旨不遵。於是他親筆給醇親王寫了封信,極其恭敬地把太后、皇上、醇親王頌揚了一番,然後申明抗英情由大義,乞請朝廷諒解支持。最後說:「沒長大的娃娃丟到坑裡了,上不來的時候,還請老佛爺大菩薩大羅漢拉一把。」他讓白熱管家從丹吉林選了一尊檀香佛、一尊金文殊、一尊玉羅漢,分別送給太后、皇上、醇親王。赴京使者緊急上路,鞭馬而去。

但是攝政王迪牧沒有想到,他這樣做不僅得不到朝廷的諒解,反而把朝廷的怒火引向了自己,枉費了駐藏大臣文碩為攝政開脫、為西藏遮掩的一片苦心。迪牧當時還不明白,世界的強弱對抗正在發生劇變,殖民主義強勢風行的地球上,中國完全處於被宰割的弱勢地位。當時的朝廷不是不想抵抗英國人,而是沒有能力抵抗。一個苦病羸弱的窮人,面對著一個偉壯兇悍的富人,人家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你只有挨著,打了右臉還得把左臉湊過去。朝廷不僅保護不了西藏,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它都保護不了。

朝廷的飭令比任何時候都神速地來到了拉薩:

洋人性情陰鷙,行事深險,貪得無厭之心難以揣測,拒之愈堅,來之愈猛。致使仇怨積深,滋漫而來,傷及地脈地理,為害佛門教法,後患無窮。攝政佛及噶廈上下,誰擔此責?至於藏眾民怨,剴切開導,不從者,略使以威嚴。若藏番自作不靖,肇起兵戈,一味好勇鬥狠,萬一挫敗,全藏虛耗,深恐攝政佛有來無去。

攝政王半晌沒愣過神來,好像一切災難不是因為英國人的侵略而是西藏人的抵抗,好像全藏抗英的情緒必不能順從只能威嚴鎮壓,好像朝廷話里話外都在威脅:萬一抵抗失敗,等待攝政王的將是地位不保、性命難全。太后、皇帝、醇親王,你們怎麼一遇到這件事情就不說人話了?加巴索!

赴京使者帶回來的除了飭令,還有一盒御香、一對金盞、一個玉如意。

攝政王是聰明人,一眼就看透了深藏其中的禪機:太后和皇上給攝政佛燒高香啦,趕緊休戰;金盞是佛前的供養,還是繼續供養吧,佛是以和為貴的,佛之意便是朝廷之意,怎麼能燃起凶焰,激化爭端,流血成川,積骨為山呢?玉如意是來自朝廷的祝福,朝廷滿意,你就吉祥,朝廷坐蠟,你就兇險。

攝政王迪牧這才意識到,西藏戰事關係到朝廷興衰,以往辦事靠忠、靠哄、靠送的方法,如今不靈了。他一口接一口吸著冷氣,悲嘆一聲:這是什麼道理啊?突然感到手指疼痛,低頭一看,才意識到他悲中來氣,右手握住左手食指幾乎折斷。氣誰呢?自己嗎?是啊,這麼多佛就在自己跟前,怎麼能捨近求遠去問朝廷呢?西藏曆來都是向佛問理,佛理即天理。我在佛天之下忘了佛,就該受到懲罰。

他把文殊大殿的門關上,在文殊師利的鎏金銅像前親自點燈、祈禱、跪拜,再以燈光的閃爍計算數字,然後根據數字翻開了几案上的《別解脫經》,挑出辭彙組成了句子。那句子說:已經問過了,就不必再問。

攝政王又陷入沉思:雖然已經問過了,但還是心存疑問的: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和奈冬護法的預言是「佛教必勝」,難道還不到勝的時候?乃窮大護法說「一干到底」,什麼時候算「到底」?達賴喇嘛早就念了《武經》、放了厲咒,什麼時候才能起效?他一時難以判斷,便叫來了白熱管家。白熱管家出主意說:「佛爺,你還有羅布次仁、旺秋活佛、敦茄活佛、娘竺活佛、姜央喇嘛,為什麼不問問他們呢?」

迪牧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羅布次仁是他的堂弟,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護法神,敦茄活佛是來布達拉宮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的林芝寧瑪派僧人、娘竺活佛是常駐拉薩的聶榮地方噶瑪嘎舉派僧人、姜央喇嘛是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他們都是平日跟迪牧走得最近的人,且都有過人的見識和修鍊來的智慧。

第二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里,攝政王迪牧活佛招待了這幾個人。其實就是開個小會,請幾個智囊給攝政王出出主意。

羅布次仁說:「朝廷的話不能不聽,洋魔犯藏不能不阻。我看這樣,工布人多糧多槍多,讓我去那裡招募民兵,拉起一幫人馬上前線。我在前線拚命抗敵,洋魔打不死我,我就把洋魔往死里打。攝政哥哥在拉薩哄住朝廷,讓他們放心,大皇帝怎麼說西藏就怎麼做,朝廷的理就是噶廈的理。以後怪罪下來,攝政哥哥就把責任推給我,我擔著就是了。大不了朝廷處死我。我為西藏為攝政哥哥而死,這是巴不得的事情。」

攝政王聽著,心裡不禁一喜,多少天以來,這是少有的一喜。倒不是羅布次仁的主意有多好,而是生死危難之機,有人跟他肝膽相照,為他兩肋插刀,一種暖暖的慰藉油然而生。他點點頭說:「好啊好啊,你這番話把我的氣都變成屁放出去了,我鬆快了許多。工布招兵一事再說。」

羅布次仁說:「攝政哥哥還是不信任我。我知道頓珠噶倫是民兵總管,由他負責組織后藏各宗谿的民兵參戰。但我聽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一支民兵隊伍開赴前線,籌集的武器彈藥堆積在寺院沒有人使用。頓珠噶倫是怎麼辦差的?是不是有意跟攝政哥哥作對啊?民兵總管既不去招募民兵的地方,也不去前線,就知道呆在拉薩圖謀不軌。我聽說他隔三岔五往布達拉宮跑,還不是想見達賴喇嘛。達賴喇嘛能每回都見他?」

姜央喇嘛說:「那倒沒有。達賴喇嘛不見,所以才不停地跑嘛。」

羅布次仁擔心地說:「總不會白跑,跑十回總有兩三回達賴喇嘛能見他。」

姜央喇嘛說:「是啊,這個不得不防。見他見多了總是不好的。達賴喇嘛到底年輕,誰說什麼就信什麼,誰跑得勤就會親近誰。」他是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這話的分量讓佛舍突然一片寧靜。

攝政王憂心忡忡地說:「我把頓珠噶倫委派成民兵總管,就是想有個差事分他的心,讓他離開拉薩,看來我想錯了。」

羅布次仁說:「當初要是把民兵總管委派給別人,說不定洋魔已經趕走啦。現在倒好,民兵上不去,上去的幾個代本團雖然是正規軍但拖家帶口還不如民兵。聽說是畏罪潛逃的丹吉林香燈師西甲喇嘛在指揮打仗?好像西藏沒人了,我們這些人難道都是吃了糌粑不拉屎的,一點點用處也沒有?什麼頓珠,什麼西甲,還有那個據說已經獲得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佛祖啊,看看我們西藏到底都是些什麼人在擔當重任。」

敦茄活佛說:「都是上了套子的騾馬,出力就好。沱美、西甲跟頓珠還是不一樣的。沱美是想爭個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這個頓珠噶倫就操蛋了,一隻混進羊群里的狼,時刻等著吃你的肝喝你的血。」

攝政王吹口氣說:「沱美我是不會放過的,戰爭一結束,我就收拾他。西甲喇嘛逞什麼能?打仗靠的是俄爾總管和他手下的幾個代本團,他不要打著丹吉林和我的旗號,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吆三喝四。一個擦碗點燈的喇嘛懂得什麼?打洋魔到現在還沒有取勝的消息,說不定就是因為他。他如果現在還沒死,過幾天就會死。我已經給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處死這個給我帶來敗運的喇嘛。至於頓珠噶倫嘛,遲早是要倒霉的,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麼樣。頭頂三尺有神明,他做了壞事,遲早會報應的。」他越說越氣,臉都紅了,看大家愣望著他不說話,突然打住,「不提了,不提了,沱美、西甲、頓珠噶倫統統不提了,打洋魔要緊。」

大家沉默著,一時不知說什麼。羅布次仁就又把去工布招募民兵的事說了一遍。

攝政王說:「那你就去吧?去工布招募民兵。」其實他心裡想的還是頓珠噶倫。他意識到羅布次仁要是參與招募民兵,一定會刺激頓珠噶倫。僅僅是為了不讓別人搶了他的差事或者把他比下去,頓珠噶倫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守著拉薩不外走。

羅布次仁激動得幾乎站起來:「好啊,我明天就走,十天以後保證有一支工布民兵開赴前線。攝政哥哥在****面前也可以先下手為強,把頓珠噶倫辦差不力的事說一說,達賴喇嘛要是知道了,見他也不會有好臉色的。我不說了,我年輕不該說得太多。你說吧,佛爺。」他拍一下身邊的敦茄活佛。

敦茄活佛咂咂嘴:「娘竺活佛在這裡,還是請他先說。」

娘竺活佛也不謙讓,說:「攝政佛說得對,打洋魔要緊。在我們噶瑪嘎舉的傳承里,有從印度宗師那若巴那裡傳下來的古老的深密惡咒,那若巴傳給了瑪爾巴,瑪爾巴傳給了米拉日巴,米拉日巴傳給了達布拉結,達布拉結傳給了都松欽巴,一直傳到今天,都是口口相傳的不二法門,一個上師只能傳一個弟子,所幸傳到了我這裡。我今天晚上就開始念咒作法,連續七個晚上,看有沒有效果。沒有效果就再念七個晚上。七七四十九個晚上下來,不敢說把洋魔上帝念到地獄里去,但念出西藏是一定會的。」

攝政王點著頭說:「很好很好,這個深密惡咒我早就聽說了,剛猛厲害是數一數二的,但從未見識過,沒想到現在成了娘竺大法。娘竺佛爺一定要精進不懈,攆走了洋魔上帝,我向大皇帝保奏加封你為『諾門罕』。」

敦茄活佛笑道:「深密惡咒成了娘竺大法,這個我是知道的。沒想到娘竺佛爺這麼痛快就拿出來了。攝政佛,這碗酥油茶我替你端給他。」說著,欠身端起娘竺面前的酥油茶,雙手捧到娘竺嘴邊。

娘竺活佛趕緊接住,呷了一口說:「如今西藏全靠攝政佛,我是恨不得拔下所有頭髮,變成利箭射穿洋魔的心臟,替攝政佛分憂。」

敦茄活佛說:「你想分憂,難道我就只想做個畫在石頭上的佛,風吹雨打不改菩薩心腸?我說說我的想法。我是一個寧瑪巴,知道吧?」

姜央喇嘛說:「這個還用說,連布達拉宮金頂上的麻雀都知道。」

敦茄活佛把穿靴子的腳伸到前面:「但是你們知道這個嗎?」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敦茄在說什麼。難道是靴子?

敦茄活佛說:「寧瑪派有猛咒無數,但只有把猛咒詛詈和差遣非人結合起來,效果才好。我的上師曾秘傳足底差遣大法,可以抵擋人間魔怪十萬,摧毀敵眾的靈肉靈識。方法是由十八個寧瑪派喇嘛供養非人,集體誦咒三晝夜,再把咒語、非人和願望用白綢子寫成符咒,縫到靴底夾層里天天踩踏。這樣神的咒語和寧瑪巴的願望,就會成倍增長為非人的力量。洋魔算什麼?就是他上帝親自上陣,恐怕也只能中咒倒地,舉手投降。」

攝政王滿懷信心地瞪著敦茄活佛:「這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一定要試一試。」

敦茄活佛說:「關鍵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級,符咒就越靈驗。你看我這雙靴子,舊得都沒顏色了。攝政佛,不要以為我今天是朝你要靴子來了。高級靴子必須出自丹吉林,才能用我們寧瑪派的符咒,代表你們格魯派的願望。」

攝政王說:「這個容易,我們請拉薩最好的靴匠製作就是了。要幾雙?」

敦茄活佛說:「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每人一雙黑色羊皮五色氆氌牛鼻彩靴,我需要一雙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

姜央喇嘛立刻說:「你經常進布達拉宮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穿這樣高級的彩靴不合適。達賴喇嘛要是問起來,你說是攝政佛送的,他肯定不高興:怎麼送給敦茄活佛的跟送給我的一樣高級?」

敦茄活佛堅持道:「也許達賴喇嘛會想,攝政佛尊敬我,連我的宮外經師都送了這麼高級的彩靴。」

攝政王說:「這次我們也給達賴喇嘛做一雙,敦茄活佛的是兩層團龍緞子,達賴喇嘛的是三層團龍緞子,靴掌也多加一層。」

姜央喇嘛表情游移不定,還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一直沒有吭聲的旺秋活佛說:「過幾天,達賴喇嘛要來大昭寺主持遊學誓願辯經儀式,然後講授《文殊言教》,我看就在儀式前把彩靴送給他。」

攝政王說:「好主意,出席儀式的高僧大德一定不少,共同加持過的靴子是最吉祥的。也讓達賴喇嘛知道,他一走動,我就想到他應該有一雙全西藏最高級的靴子。關鍵是要趕緊把靴子做出來。」他立刻叫來白熱管家,仔細叮囑了一番。

白熱管家出去,立刻到拉薩各處搜羅最好的靴匠去了。

攝政王很高興,抗擊洋魔的保險又增加了幾道:堂弟羅布次仁去工布招募民兵、娘竺活佛剛猛第一的深密惡咒、敦茄活佛抵擋十萬魔怪的彩靴符咒。洋魔也是骨肉的身子,經得住人打,經不住鬼揍。

攝政王讓膳食房在佛舍旁的資糧殿擺上了豐盛的宴席,招待幾位客人。有桃干、杏干、梨乾、柿餅、四樣油炸果品、綿羊頭、羊肉餡方形餅、人蔘果米飯,最後上了骨湯茶。客人離去的時候,攝政王說:「等打敗了洋魔,我請大家吃漢餐。我這裡有個一等的漢餐大廚師,是準備學通了藏語再送給達賴喇嘛的。送之前,先讓他拿出最好的手藝,讓你們嘗一嘗。」

敦茄活佛說:「到時候牛肉羊肉豬肉都不用,就用洋魔的肉。」

羅布次仁說:「不行不行,洋魔的肉是臭的。」

娘竺活佛肯定地說:「是的,臭氣熏天。」好像他已經嘗過了。

姜央喇嘛說:「攝政佛,給達賴喇嘛送漢餐大廚師這件事,你可要三思而行。他可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萬一……」

旺秋活佛打斷他的話說:「彩靴做好后,最好提前拿到大昭寺,在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加持一天一夜,達賴喇嘛會更加高興的。」

攝政王說:「你提醒得好,就這麼辦。」

舉行遊學誓願辯經儀式的日子如期而來。主持儀式的達賴喇嘛在大昭寺辯經院背東面西坐定后,攝政王迪牧活佛獻上了一雙特製的彩靴。達賴喇嘛趕緊起坐,上前親手接過了彩靴,喜歡地看了看,摸了摸,才交給身邊的侍從,然後滿臉堆笑,讓攝政王坐在了自己身邊。

攝政王說:「前一天就拿到了大昭寺,供在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旺秋活佛念了一天一夜的開光經。尊者穿上它,就跟釋迦牟尼穿上它是一樣的。」

達賴喇嘛說:「攝政佛費心了,年年都送靴子,這次又送了一雙這麼好的。」

攝政王說:「這是三層黃色團龍緞子的象鼻彩靴,靴掌也厚。尊者的貴腳,就應該穿起西藏最好的靴子。」

又說了一些互相問候的話,攝政王便把話題引到了前線戰事上。他說前線總管俄爾噶倫早就去前線了,僧兵總管沱美活佛也去了,負責糧草帳篷等軍需物資的絳巨噶倫也在風風火火到處跑。全藏一心抵抗英國人,英國人很快就會被打敗。希望達賴喇嘛心無旁騖,一意念經,不要有太多牽挂。如果因為西藏的內政外務沒處理好而影響到布達拉宮的清凈和達賴喇嘛的修鍊,他這個替達賴喇嘛辦事的攝政王就罪該萬死了。

達賴喇嘛說:「多災多難的日子,西藏全賴攝政佛支撐,我是知道的。英國人的強橫霸道,違背天理,我也是知道的。」他以少年老成的口氣說,「難,西藏的事情歷來就難,攝政佛,拜託了。」

攝政王說:「我自從攝政以來,睡覺是醒著的,吃飯是沒有正點的,連走路都是急三趕四的,現在又遇到英國人入侵,真是難上加難。不過,西藏靠的是達賴喇嘛的福分,只要達賴喇嘛平安,相信再黑的天也會出太陽。」

戴慣了高帽子的達賴喇嘛並不在乎攝政王的諛媚,突然問了一句:「朝廷是什麼態度?」

攝政王咳嗽了幾聲說:「刀子剜了他身上的肉,他能不疼?」

達賴喇嘛沉思著說:「疼和疼是不一樣的吧?剜心有剜心的疼,剜腳有剜腳的疼。聽說朝廷到現在也不主張西藏僧俗抵抗洋魔?」

攝政王知道一定是頓珠噶倫嚼了舌頭,直截了當地說:「西藏山高皇帝遠,無論朝廷什麼態度,抵抗洋魔的還是我們自己。我擔憂的倒不是朝廷,是我們自己毀自己。我們的民兵到現在還沒有組織起來,身為民兵總管的頓珠噶倫迄今還在拉薩。英國人遲遲趕不走,就是因為他不出力。」

達賴喇嘛點點頭,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我知道了。事關西藏未來、佛教大計,千萬不要感情用事。」

攝政王一愣,尋思他指的是什麼感情,是迪牧世系跟朝廷千絲萬縷的感情,還是他對頓珠噶倫的憤怒之情?

達賴喇嘛說:「我聽說頓珠噶倫已經離開拉薩,星夜上前線去了。要是趕不走英國人是因為少了他,他這次一出馬,是不是就會有捷報傳來呢?」

攝政王迪牧朝兩邊看了看,果然沒看到頓珠噶倫。照原來的習慣,只要是達賴喇嘛講經的場合,不管需要不需要頓珠噶倫,他都會來洗耳恭聽的。迪牧心說頓珠噶倫終於走了,是因為知道了羅布次仁已經前往工布招募民兵,還是有別的原因?不去管這些了,走了就好。不過迪牧仍然很生氣:頓珠噶倫去了哪裡作為攝政王的他都不知道,達賴喇嘛卻已經知道了,顯見他跟達賴喇嘛的關係比自己想象得要密切得多。迪牧突然就很懊悔,自己本想在達賴喇嘛跟前貶損頓珠噶倫,卻無意中誇大了他的作用。今後的戰事如果真有好的轉機,功勞是不是都要算在頓珠頭上?但如果是壞的轉機呢?迪牧意識到,達賴喇嘛其實是在深責他的抗英不力——他沒有親政,無權直接詰難,就只好這樣拐彎抹角了。不愧是達賴喇嘛,還是個青年,城府就已經深得一竿子插不到底了。看來頓珠噶倫殷勤地往布達拉宮跑,目的不僅僅是想親近達賴喇嘛。親近了以後呢?挑撥離間?但僅靠頓珠噶倫,就能離間達賴喇嘛跟攝政王的關係?迪牧隱隱覺得,一定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在這些無法預測的事情里,隱藏了能讓達賴喇嘛深深忌憚的原因。讒言,西藏的黑暗裡,攪動著黑風暴一樣盛大的讒言。

遊學誓願辯經儀式就要開始。攝政王迪牧起身告辭,恨不得把那雙西藏最高級的三層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奪過來扔到地上,踩它個稀巴爛。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意。娘竺活佛的深密惡咒和敦茄活佛的彩靴符咒已經起了作用,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終於來信了,說是各個代本團即將在春丕西山谷布下天羅地網,這一次不把洋魔消滅光,也得斷腿斷手斷胳膊。

攝政王想:要是斷頭斷腰就好了。他叫來一個熟悉春丕的喇嘛,諮詢西山谷的位置,不免有些感嘆:最早我們的前線在日納山,後來到了隆吐山,現在前線變成了春丕。但願這一仗以後,前線回到從前。

很快又傳來好消息:堂弟羅布次仁去工布招募民兵很順利,即日就可以開赴前線,就是不知道前線在哪裡,已經派人往南打聽去了。

攝政王趕緊派人給堂弟送信:前線就在春丕西山谷。

被陀陀喇嘛從山崖上推下去的人,就死了一個,但不是摔死的,是嚇死的。他們被推下去掉落了十米后就摔在了一片稠密低矮、氣墊一樣的灌木叢上,灌木叢前面是一道光滑的被經年山水沖刷出來的寬大石槽,像滑梯一樣斜鋪而下,連接著一個大水潭。大水潭是齊胸深的,保證淹不死又能柔軟地托住他們。一切都是天造地設,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以及他們率領的人,就這樣被命運暫時安排在了死亡之外。

但是達思牧師知道,這不是僥倖,是西甲喇嘛有意放了他們。西甲喇嘛肯定事先勘察過這個地方,不然就不會給他們鬆綁,也不會指定在正對著灌木叢的地方往下推。讓達思不理解的是:西甲喇嘛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能在審問后公開放了他們,而要製造一個推下去摔死的假象呢?憨直透明、五大三粗的西甲喇嘛,突然變得詭異而神秘了。

達思牧師想,不管什麼原因,他都必須承認西甲喇嘛就是那尊祛除所有鬼魅、眷顧修法者的大神。此神一定來歷不凡,不然怎麼又是西藏前線的實際指揮官,又是班丹活佛預言中的大法助緣呢?

容鶴中尉說:「真想不到我們還活著。」

達思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感謝西甲喇嘛的不殺之罪呢?」

中尉說:「不,我們只感謝上帝。」

達思牧師一愣,突然意識到身為牧師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忘了上帝,不好意思地說:「上帝讓我們感謝所有應該感謝的人。」

他們從齊胸深的大水潭裡上來,稍事休息,便按照「吉凶善惡圖」的指引,直奔春丕,悄悄佔領了春丕寺。

達思牧師在春丕寺各個殿堂走了走,看到護法神殿背後有一個靜修石洞,便走進去,在一座石台上跏趺而坐,準備進入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修鍊。

但是他半天不能入定,好像有一種奇怪的牽絆,在他心裡躁動而不安。他一再告誡自己:安靜,安靜,修法是最重要的,戰爭與他沒關係,所有的喧囂、未知的人世、因因果果,都必須煙消雲散。就這麼想著,漸漸入定了。當殊勝妙善的法境出現時,達思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空洞。空洞里走出一個人來,起先他覺得那就是如父如佛的上師班丹活佛,等到那人朗然一笑,才發現竟是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以神的傲慢和歡喜走過來,一把揪住了他。達思頓時冷汗淋漓,心裡一瘮,走出了法境。他以為這是因為擔心西藏人的侵害,便從石洞里出來,用央求的口氣對容鶴中尉說:「在我修鍊結束之前,一定要保護我,好好保護我。」

容鶴中尉說:「你害怕什麼?我把所有活佛喇嘛都趕到護法神殿關押起來了,他們不會跑出來。快修鍊吧,迎接戈藍上校的時刻就要到了。」

中尉關押僧人的目的一是怕他們反抗,二是怕出去報信。外面的人看到春丕寺有人進出,想不到會是十字精兵,因為進出的人都穿著藏裝。

西藏方面,指揮戰鬥的西甲喇嘛還不知道,在春丕之戰開始之前,作為地理、行政、信仰中心的春丕寺就已經被十字精兵控制了。

一切都按照西甲喇嘛的戰略戰術發生著:從乃堆拉到春丕,十字精兵的隊伍就像一條長長細細的河,在狹窄的山路間蛇行而動。化整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團,三十人一隊,藏在兩邊的峽谷森林裡,不是打槍,就是滾石,加上飛蝗石鞭,白天黑夜不停地襲擾,搞得十字精兵高度警惕著,不時地停下來防範回擊。死傷不斷發生,精力和兵力漸漸消耗著,時間一拖再拖。戈藍上校本來打算最多四天趕到春丕,結果花了十二天,才到達春丕邊緣的西山谷。

比起沿途的狹窄來,西山谷算是開闊的了。戈藍上校打算停止行軍一天,好等待後面的部隊跟上來,然後集中兵力佔領春丕寺。尕薩喇嘛告訴他,一出西山谷的谷腦,就是春丕原野,離作為中心的春丕寺就很近了,如果速度跟得上,半天功夫就能到達。

戈藍上校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在這裡不停也得停。

在前面打而不打、邊打邊退的森巴軍已經退到西山谷的谷腦,誘敵深入的任務宣告完成,現在他們不退了,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開始堅守陣地。而僧兵江村代本團早已在西山谷兩邊埋伏停當。沱美活佛一再提醒部下:「西甲喇嘛是怎麼命令的?隱蔽,隱蔽,你們就是老鼠螞蟻,快藏到石頭縫裡去。石頭縫裡的草是不能冒出來的,冒出來我就一腳踩掉。江村代本聽著,誰讓洋魔發現,你就直接把他送給洋魔處死。」藏兵們隱蔽得很好,真的連天上的隨人鷹也沒有發現。

差不多就在戈藍上校停止行軍的同時,西甲喇嘛放棄已經沒必要把守的朗熱高地,帶領陀陀們趕來了。接著,朗瑟代本團也放棄亞東,來到西甲喇嘛跟前聽命。西甲喇嘛把他們安排在西山谷通往春丕原野的兩條岔溝里,命令他們:「死也要守住。」

西甲喇嘛帶領陀陀來到十字精兵的正面,和奴馬代本的森巴軍共同守衛西山谷的谷腦。他知道一旦打起來,正面仍然是最激烈的戰場。洋魔要是發現已經沒有退路,就只能死命往前沖。他在樹林的遮蔽下,窺望著谷底的十字精兵,高興地說:「我說了嘛,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場。」

最後到位的是化整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團,他們在十字精兵全部進入西山谷后,又迅速變零為整,屯紮在谷口,切斷了十字精兵的退路和後勤保障。

與此同時,前線總管俄爾噶倫帶著他的衛隊離開朗熱,回防春丕。他本想前往西山谷戰場,覺得戰場上有西甲喇嘛,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就讓衛隊改變了方向,朝春丕寺走去。他在春丕寺住過,已經習慣了那裡的一切。

戰爭終於集中到了春丕西山谷。四面圍堵、八方打擊的局面已經形成,連上帝連佛陀看了都吃驚:西藏出現前所未有的軍事家啦,這樣的排兵布陣,十字精兵必敗無疑。隨人鷹嘎嘎高叫著,不知是為西藏喜悅,還是為將死的生命憂患。

戈藍上校後來說,糟糕的是直到這個時候,十字精兵也未能覺察滅頂之災正在降臨。無論是英國人,還是雇傭軍,都已經非常疲倦了,最大的願望就是多停留一天,在這個沒有冷彈冷石的地方,吃飽肚子,好好睡一覺。

的確沒有冷彈冷石,那些一直追隨十字精兵的小股西藏人的襲擊突然消失了。很平靜,鳥語花香,流水潺潺,風以最柔和的姿態飄來飄去。祥雲和藍天顯示著神界的和美。英國人好像回到了本土,在北愛爾蘭的高原峽谷里郊遊休假、野炊進餐。

戰鬥就要打響。西甲喇嘛派人去向僧兵楚臣代本詢問:「派到耶穌河源頭、上游、中游的人去了沒有?」他隨心所欲又發明了一條「耶穌河」。

回報說:「耶穌河在哪裡,我們不知道,請大喇嘛告訴我們。」

西甲喇嘛再次派人傳話:「耶穌河就是洋魔河,念經的聰明哪裡去了?變個叫法你們就不知道了。」

回報說:「派到洋魔河源頭、上游、中游去的七七四十九個人早已經出發了。去源頭英吉利的五天前太陽出來時走了,去上游印度、哲孟雄的七天前太陽落山時走了,去中游則利拉、念那、隆吐山、日納山的十天前沒有太陽有月亮的時候走了。他們走的時候念了《平安經》,算了卦,全是吉祥如意的好卦。請大喇嘛再為他們念經,保佑他們不病不死,馬到成功。」

西甲喇嘛聽了很高興:「這就好這就好,夠他們洋魔受的。佛祖,我們就要勝利啦。」他胡亂念了一句「唵嘛呢唄咪吽」,就算保佑了那些人。

人們說他的保佑非常管用。四十九個派出去的僧兵直到戰爭結束都活著。他們上路不久就來到了十字精兵的後面,然後便開始念經,執意要讓洋魔和上帝的脊樑發冷。念著念著就把原來的行動計劃忘了,去英吉利、去印度、去哲孟雄的統統都不去啦,去則利拉、勒布、納塘、隆吐山、日納山的也不去啦,打槍騷擾、放火燒糧、殺掉馱馬、下毒藥、埋符咒等等搗亂的事兒也忘啦,就只剩下了念經,因為他們只會念經,覺得用經咒打擊敵人是最方便也最有力量的。

這會兒,西甲喇嘛又派人傳達了一條最重要的命令:「聽到陀陀喇嘛的怒吼,大家同時開槍,殺他個屁滾尿流。」

《聖史》上說:「此喇嘛秉性如高樹繁花,隨性而放;英國人如地上牧草,務實而綠。」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西藏人用想象裝扮自己,英國人用槍炮武裝自己。這是一場浪漫主義對現實主義的戰爭。

怒吼很快出現了。無法知道哪個代本團打響了第一槍,反正一開始就是槍聲大作,幾乎四面八方所有的火繩槍都在幾分鐘內完成了第一次射擊。接著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出現了滾石、飛蝗石鞭和吶喊,出現了疾風驟雨般的陀陀喇嘛的肉身擊殺。

一瞬間,戈藍上校死了。他呆立著,眼睛大得就像白夜裡的藍星星,喘息如牛,鼻孔一扇一扇的,但就是死了,心腦不起作用了。無法判斷事情到底有多嚴重,西藏人怎麼這麼多啊?更讓他不知所措的是,谷底平坦光禿,沒有山包丘陵,沒有樹林草叢,十字精兵全部裸露著,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挨打了。

有人跑向了西山谷的兩個岔溝,很快又退回來。把守兩個岔溝的朗瑟代本團居高臨下地讓他們看到了鬼門關的黑暗。

戈藍上校知道完了,十字精兵就要全軍覆滅。他基本放棄了指揮,就讓部隊亂水一樣自由流竄,東一股,西一股,忽來忽去。士兵們就在沒頭蒼蠅一樣的奔走中一個個倒下了。戰爭的血第一次比西藏人更多地從十字精兵身上流了出來,在鮮艷的流淌和汪瀦中輝映著燦爛的陽光。

有人喊:「上校,上校,突圍吧,不能在這裡等死。」

往哪裡突圍呢?兩邊是不可能的,山壁陡峭,沒有路。有路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後面的谷口,一個是前面的谷腦。後面的谷口太遠,到不了跟前,兩邊西藏人的火繩槍和滾石就能讓他們死盡。只有前面的谷腦了,這是唯一的出口,也是不想原地斃命的唯一選擇。戈藍上校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軍人,衝鋒而死總比無所作為而死多一點光彩。

戈藍上校指著谷腦喊道:「往前,往前。」他已經看清了,守衛谷腦的不僅有藏兵,還有陀陀喇嘛,絕望地想,西藏人也知道前面是十字精兵唯一的出路,把陀陀喇嘛都用在這裡了。但也只能往前,走啊,硬著頭皮咬著牙,絕望地走啊。上校揮手邁開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滯重地走向了谷腦。他的人知道往前就是送死,有的跟上了,有的沒跟上。

戰鬥還在繼續,西藏人的火力一直沒有停歇。但關於這場戰鬥,西藏留下來的並不是如何滅敵的細節和過程,而是一些傳說和民歌。傳說無非是馬頭、牛頭或者豬首、鴉首退敵金剛來到西山谷助戰,施展無比厲害的佛法,洋魔的上帝在天上敗給了佛法,地上的洋魔也就死傷慘重了。民歌有很多,光歐珠甲本的老婆果姆就唱出了三首:

洋魔想過西山谷,

哪裡有那麼便當,

藏兵和僧兵聯手,

讓他們哭爹喊娘。

柔軟的羊毛織成了,

我那又細又長的烏朵,

包起西山谷的石頭,

正中洋魔的鼻樑。

西甲喇嘛英勇善戰,

捉住了西山谷里的野獾,

西甲喇嘛計謀高強,

把黃毛佬的黃毛燒光。

但是西山谷戰鬥的勝敗,似乎並不能按照死傷人數來判斷。傷亡慘重的十字精兵和幾乎沒有傷亡的西藏人都覺得結果是出乎意料的。完了以後人們才知道,最後的結果並不取決於戰場和戰鬥本身,而取決於俄爾總管和那麼多不確定因素。也許宿命和因緣才是一切,也許對十字精兵上帝果真是強有力的保佑。

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正在走向春丕寺,已經快到了。他不知道春丕寺已經被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佔領,輕鬆地和麻子隊長說著話,路過了大經堂,看到裡面有一些藏裝的俗人,以為來了施主,多吉活佛一定在這裡,便走了進去。

麻子隊長想去撒尿,示意七八個衛兵跟著俄爾總管進去。但裡面那些俗人似乎覺得陪伴總管的衛兵太少,在門口不停招呼著,直到把所有衛兵都招呼進大經堂。四開的木門立刻吱吱呀呀關上了。

俄爾總管有些詫異:怎麼好像怪怪的,很神秘,關門幹什麼?正要發問,就聽有人說:「大人,請到這邊來。」他不由自主地跟過去,來到前面高高的法座旁。他說:「我就不在法座上坐了,有什麼事情你們說吧。」那人攙扶著他:「大人,坐上去再說。」

他爬上去,剛坐定,就見昏暗的酥油燈光里,層層疊疊的黑影中,伸出了一桿桿槍,槍口都是對準他的衛兵的。他驚叫一聲:「你們要幹什麼?」就聽那人在他耳畔小聲說:「大人,你前後左右有五把刀頂著你,還有五桿槍對著你。你要是想活命,就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我們是大英帝國十字精兵容鶴支隊。」

俄爾總管低頭看了看逼著自己的銀閃閃的刀和明晃晃的槍,一陣眩暈。

那人說:「告訴你的部下,不要亂動,把槍交出來。」

俄爾總管照著做了,或者沒做,但也絕對沒有下達反抗的命令,要不然至死忠於他的衛隊的槍,不可能很快被繳獲一空。

無論是俄爾總管,還是容鶴中尉,這時都想到了一個詞:「一網打盡」。前者是極度悲哀的,後者是欣喜若狂的。只有大經堂里的主供佛釋迦牟尼知道,誰對誰都別提一網打盡,去撒尿的麻子隊長不就遺漏了嗎?麻子隊長來到大經堂門口,很奇怪門怎麼關上了,從門縫裡一望,回身就跑。

重要的不是麻子隊長的逃跑,他的逃跑很快被容鶴支隊發現了。有人從大經堂的窗口伸出來複槍,一槍打倒了他。重要的是他倒在了離護法神殿很近的地方。他張眼瞪著護法神殿,吃力地喊道:「多吉活佛,快來救我。」

護法神殿關押著春丕寺的所有活佛喇嘛。作為住持的多吉活佛也在其中。失去自由之後,多吉活佛一直在偉岸的降魔金剛手面前踱步念經。他似乎只會踱步念經,而不會打坐念經。據寺里知情的喇嘛講,他們的住持腿有毛病,不能彎曲,不能快走和奔跑,打坐對多吉活佛來說就像讓站著的泥塑金剛手跏趺而坐一樣困難。他只要念經,就會不停地拍巴掌,據說拍巴掌是呼喚神的附體,他的本尊神是一位喜歡用拍巴掌顯示法力的大幻母。

多吉活佛的巴掌一直在響,被關起來的喇嘛們都懶得看他了,都把注意力放在門窗外面。他們看到押護他們的藏裝洋魔大部分到大經堂去了,門外已是兵稀槍少;看到總管衛隊的麻子隊長奔跑而來,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看到多吉活佛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拉起麻子隊長,一前一後速奔而去。喇嘛們這才知道,他們的住持腿沒有毛病,該跑的時候照樣能跑,而且比一般人跑得快;也才意識到多吉活佛已經不在護法神殿了,他可能知道護法神殿里裝藏佛經的地洞在哪裡,也可能是藉助降魔金剛手偉岸的身軀,揭開了殿頂的雕花天棚,更可能是大幻母附體,讓他幻變成一股氣,毫無阻滯地穿壁而過。

大經堂里衝出七八個容鶴支隊的人追了過去。多吉活佛開始是拉著麻子隊長跑,後來又背著他跑。負重的跑無論怎樣快,都不能和追兵拉開距離。何況還有追蹤射擊,來複槍的子彈嗖嗖嗖地在他們身邊頭頂經過。

麻子隊長說:「放下我佛爺,這樣我們兩個都跑不了。你趕緊去找西甲喇嘛,報信,報信。」他掙扎著從多吉活佛身上下來,趴到地上,從背上取下了火繩槍。

在麻子隊長掩護下,多吉活佛狂奔而去。

追兵和他們的子彈同時撲向麻子隊長。麻子隊長死了。

無法說清多吉活佛的逃脫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不逃脫,西甲喇嘛仍然不知道春丕寺的事,仗就會繼續打下去,戈藍上校和他率領的十字精兵滅亡西山谷的歷史就會寫就。他逃脫了,西甲喇嘛就知道更險惡的事情已經發生,還有一個戰場正在形成。

西甲喇嘛派離他最近的森巴軍火速前往春丕寺營救俄爾總管。奴馬代本吆喝著男男女女,倒是很快去了。西甲喇嘛又想,奴馬代本哪裡是洋魔的對手,自己怎麼派了一支麾下最弱的部隊?這事兒比火燒眉毛還要急,要從別處調兵,顯然來不及。再說前線總管俄爾噶倫被洋魔活捉,天大的不幸已經發生,西甲喇嘛卻不能親自前往營救,他作為實際上的戰場最高指揮官能算是稱職的嗎?他看到谷底的十字精兵畏懼著陀陀喇嘛,還沒有全部衝過來從谷腦惶急突圍,便派人迅速傳令,讓西山谷兩邊的僧兵江村代本團前來守衛谷腦。自己丟下陣地,帶著陀陀喇嘛直奔春丕寺。

又出現了一個細小失誤:江村代本的位置不明確。當傳令的陀陀跑到西山谷這邊時,才知道他在那邊,趕緊又往那邊跑。時間就這樣被耽擱了。

對戈藍上校來說,江村代本團該到而未到的這個瞬間,是上帝的顯現,是耶穌光輝的來臨。當他帶人走上谷腦,膽戰心驚地四下窺望時,突然揉了揉眼睛:我瞎了嗎?我怎麼看不見了?太奇怪了:這裡,此刻,居然沒有人把守。那些勇猛的陀陀喇嘛呢?那些張狂無度的藏兵呢?軍人的本能讓他加快了腳步。他帶人小心翼翼地走過谷腦,走出了西山谷口,仍然沒有碰到阻擊。這時,他看到腳下的土地以最富有詩意的開闊延伸而去,看到西山谷之外的原野竟是如此寂靜,就像從未有戰火痕迹的美麗田園,才意識到今天的天空並沒有多少陰霾,藍天白雲,陽光無限。他恢復了十字精兵指揮官的雄健和果斷,命令部隊向前跑去,離西山谷能有多遠就離多遠。後面的部隊陸續跟來,潮水一樣湧向谷腦。戈藍上校站在高地上大聲喊:「跑、跑、跑,跑快了就是活,跑慢了就是死。」

他們活了,十字精兵在損失了幾乎一半人馬之後,奇迹般地活了。上帝啊,原來你一直不曾拋棄我們。戈藍上校回望匆匆趕來的江村代本團,看到兇悍的西藏人只堵截住了少量雇傭軍時,不禁長舒了一百口氣。然後,上校把尕薩喇嘛叫來,重新撿起英國軍人的傲慢,趾高氣揚地問道:「春丕寺在哪裡?」

戈藍上校率領部隊,以逃跑的速度和進攻的氣勢,奔向春丕寺。

西甲喇嘛想在最短時間內救出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他指揮森巴軍把春丕寺團團圍住,再讓陀陀喇嘛們一股一股往裡沖。容鶴支隊沒有大炮,也沒有機槍,只有步槍。士兵們躲在護法神殿和大經堂里朝外射擊,清凈的寺院頓時飄起腥風血雨。

森巴軍趴在寺外的草地上還擊著,他們擔心子彈打准佛像,都把槍口朝上往天上打。

奴馬代本喝止道:「這裡是西藏的天,不是洋魔的天,亂打什麼?彈藥已經不多了。」

西甲喇嘛說:「西藏的天也是要打的,洋魔到哪裡,上帝就會跟到哪裡。看見了吧,天上掉下羽毛來了,那是上帝的翅膀。還有血,好啊,你們讓上帝流血啦。」

大經堂里,容鶴中尉親自打死了一個試圖開門逃跑的西藏人,然後指著外面的陀陀喇嘛,鼓勵自己的士兵說:「打,狠狠地打,戈藍上校聽到槍聲,就會來救援我們。」

剛剛在石洞里結束修鍊的達思牧師說:「不能再打了,打死的西藏人越多,我們的處境越危險。」

容鶴中尉說:「難道讓我們等死嗎?這些西藏人是野獸。」

達思說:「中尉,野獸對獵人本來就不應該客氣,是你招惹了他們。」

容鶴中尉氣急敗壞地說:「那你說怎麼辦,既然已經招惹了?」

達思說:「談判,中尉,我們有人質,可以談判。」

容鶴中尉讓人綁了俄爾總管,推過去,忽地拉開門。

達思牧師喊道:「西藏人聽著,如果你們不讓我們安全離開,你們的總管大人和所有隨從都將被殺死。」

西甲喇嘛命令陀陀們停止進攻。他知道俄爾總管和衛隊的性命完全取決於洋魔對危險的感覺程度,絕望將是洋魔大開殺戒的唯一理由。

俄爾總管本來是垂頭喪氣的,一見西甲喇嘛,內心的屈辱便成倍增長,催生出滿嘴的詈罵來:「這些洋魔老狗把寺院都佔了,造孽造到了佛跟前,報應的時候不遠了。老狗在英吉利難道沒見過螞蚱過冬?那就是他們的下場。燈苗越旺酥油消得越快,他們就是最後剩到碗底的酥油。西甲喇嘛,衝過來把他們殺了,不要管我的死活。我也是到了往生的時候,該捨棄的就得捨棄了。」

西甲喇嘛當然不會貿然過去,他覺得俄爾總管的性命超過一百個他的性命,便極力收斂著不怕死的獰厲,喊道:「先把我們的人放出來,我立刻讓你們走。」

達思牧師說:「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呢?」

西甲說:「我向佛菩薩起誓,向你們的上帝起誓,說話不算數的人死了下地獄。」

達思對身後的容鶴中尉說:「這是最嚴重的起誓,可以相信他們。」

容鶴中尉搖搖頭:「人質是唯一的砝碼,我們不能輕易丟失。」

西甲認出來了,佔領春丕寺的人就是被他放走的上帝和隨從,立刻明白他錯了,是他給了上帝一條活路,沒想到上帝卻來佔領佛的寺院。他喊起來:「上帝,我認識你,上帝。」

達思說:「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上帝的僕人。喇嘛你不該放了我們。」

西甲吃驚地「啊」了一聲:我認識的原來是上帝的僕人,那也算認識啊。他快步走過去,「我來了,我說話算不算數由不得我了,由你們好不好?快把我綁起來,綁起來,上帝的僕人。」說著,已經到了跟前,「繩子呢?快綁啊。綁總管大人的繩子就是綁我的繩子,你們不綁,我自己綁。」說著,抓住綁縛俄爾總管的繩子,大手用力一扯一撴,伸長胳膊轉了幾下就鬆了綁,然後一手把繩子纏到自己脖子上,一手推了一把俄爾總管:快走。前後只有幾秒鐘,西甲喇嘛做得果斷麻利。當容鶴中尉意識到最重要的人質轉眼被替換時,改變已經來不及了。他想撲過去抓住俄爾總管,西甲喇嘛擋在前面讓他無法邁步。他舉槍正要瞄準,西甲喇嘛冷冷地說:「你要是打死俄爾總管,那些陀陀喇嘛會把你和你的全部人馬剁成肉泥,然後嚼碎了吃掉。」

容鶴中尉緊緊抓住西甲喇嘛,氣得嘴唇發抖,半晌不說話。

達思說:「中尉,快決定吧,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容鶴中尉吼道:「我不做這樣的蠢事,要做你做吧。」他不想被戈藍上校指責為一錯再錯,但又不能不面對現實,只好把權力交給本該比他仁慈的牧師了。

在西甲喇嘛主動做了人質之後的半個時辰里,達思牧師放走了大經堂里總管衛隊的所有人和護法神殿里所有春丕寺的活佛喇嘛,然後帶著容鶴支隊的人撤出了春丕寺。其間容鶴中尉只做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無比的事,那就是由他自己和另外三個士兵左右前後綁架著西甲喇嘛,直到脫離陀陀喇嘛和森巴軍的包圍。

容鶴中尉鬆開牢牢抓著西甲喇嘛的手,又派了幾個人團團圍住這個寶貝俘虜,厲聲說:「誰讓他跑了,上帝就要誰的命。」然後命令部隊:停止前進,準備戰鬥。他知道一直跟蹤著他們的西藏人不會善罷甘休,如果不是擔心西甲喇嘛會有危險,他們早就撲過來了。只要撲過來,容鶴支隊的所有人就不會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滅亡不滅亡,就看陀陀喇嘛和森巴軍是不是珍惜西甲喇嘛的性命了。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奴馬代本也決定聽從西甲喇嘛的。他在一個箭程之外大聲問:「西甲喇嘛,快下命令吧,我們到底沖,還是不沖?」

有個陀陀看西甲喇嘛半晌不回答,就直截了當地問:「大喇嘛,你想死還是不想死?」又覺得西甲作為一個陀陀,當然是想死的,又改口道,「大喇嘛,你想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死?就是現在嗎,就在這裡嗎?」還是聽不到回答。

西甲喇嘛在緊張思考:死,還是不死?

原本以為可以在西山谷消滅洋魔,現在消滅沒消滅還不知道,自己卻成了洋魔的俘虜。他想知道結果以後再死,畢竟戰役是他在指揮。可是他既然已經要死了,誰勝誰敗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有意義,要是西藏勝利,他死後在佛跟前就有面子了。要是西藏失敗,佛會怎麼說?你這個喇嘛,佛加持給你的法力都到哪裡去了?西藏會失敗嗎?不會,不會。即使洋魔勝利,西藏也不會失敗。話怎麼能這麼說?洋魔會勝利嗎?如果洋魔不能勝利,被圍困在西山谷篤定要死掉的戈藍上校,怎麼突然從前面走來了呢?

遠方飛揚著塵土,一陣嘈雜隨風而來。地平線上,兇險之氣接地連天。

容鶴中尉看都沒看一眼,就以為來了從四面包抄的西藏人,緊張得命令手下:「卧倒,開槍。」

西甲口氣平和地說:「都起來吧,不用緊張,你們連自己人都不認識啦?」

容鶴中尉這才看清楚:「啊,戈藍上校?」

西甲說:「將死的蛇一出西山谷就會變成龍,惡龍來了。下一個戰役在哪裡打,看來得重新部署兵力了。」他意識到十字精兵能夠逃脫西山谷劫難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的僕人佔領了春丕寺。而上帝的僕人是他放走的,歸根結底是他導致了現在的結果。但他並不後悔,一切都是按照神聖的啟示和他的自然天性做出來的,他沒有違背自己,就是最好的結果。他朝著陀陀喇嘛和森巴軍大吼一聲:「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要活著打洋魔。」

容鶴中尉問身邊一個會藏語的廓爾喀人他在喊什麼?聽到翻譯后冷笑道:「他居然還想活?西藏人要是現在衝過來,他立刻就死,不衝過來,他過一會死。」

但在西甲喇嘛看來,只要他不願意死,他就不會死。他從這一刻起忘掉了死,坦坦然然等待著戈藍上校的到來。他甚至笑著對達思牧師說:「我要是不把你放掉,你們就沒有今天了。」

達思說:「這是上帝和佛的共同意志。」

西甲說:「你猜猜,放你們之前我心裡得到了誰的啟示?」

達思搖搖頭,但還是不忍放棄地猜測道:「不會是我的上師班丹活佛吧?因為你是修鍊金剛大法的助緣,你在朗熱高地上的表現,都在他的預言里。」

西甲說:「不,是我的兩個上師攝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

達思說:「他們?他們是抵抗洋人洋教的,怎麼可能啟示你放掉上帝呢?」

西甲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他們的啟示我才能聽從。」

戈藍上校知道,正是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對春丕寺的佔領,讓原本西藏人勝利的西山谷戰鬥發生了逆轉。但現在春丕寺對他們已經沒用了,要緊的是往前走,越快越好。所以,他命令十字精兵架起大炮,朝著從兩翼圍攏來的西藏人威懾性地轟炸了一陣,迫使他們撤退後,便匆匆上路了。

一路都是搶劫,見寨子就進,進民宅就搜,拉馬匹,搶吃喝。後勤保障被攔截在西山谷那邊,十字精兵的軍需就只能靠掠奪了。

西甲喇嘛被綁住雙手拉在馬後。馬是從西藏搶來的,認得西甲是喇嘛,無論騎馬的容鶴中尉怎樣驅趕它都不肯快走。西甲喇嘛說:「馬呀馬,你就是我的阿媽,這麼心疼我。你為了我吃了多少鞭子,我將來就還給這洋魔多少鞭子。」

戈藍上校從後面騎馬趕來問西甲喇嘛前面是什麼地方。西甲喇嘛說:「曲眉仙郭。」上校覺得西甲喇嘛不一定說實話,又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他們都證明,前面的確是曲眉仙郭。達思還拿出他的寶貝「吉凶善惡圖」,仔細看了看,高興地說:「上校,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樞紐,路雖然只有通往前面的一條,但意義是無限的。十字精兵應該在這裡休整,我也要在這裡修法。」

西甲說:「我腦子裡已經有曲眉仙郭的山水地勢啦,戰略戰術又要冒出來了。放了我,我要在曲眉仙郭跟你們大戰一場。打不贏你們,我就不做喇嘛了。」

戈藍上校聽了翻譯后說:「放虎歸山的結果就是被虎吃掉,我不做會讓我終生後悔的事。」

西甲挑釁地笑著:「你男人的不是,軍人的更不是。你是英吉利的指揮官,我是西藏的指揮官,你不讓我回去指揮,你害怕了。」

戈藍上校說:「是的,我很害怕。你們的人和我們的人都死了很多,這是上帝不願意看到的。仁慈的上帝已經啟示我,如果殺了你,西藏也許就沒有人真正領導抵抗,那樣我們和你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死人了。」

西甲說:「殺我容易,不讓西藏抵抗就難了。我才是個丹吉林敬獻供品的香燈師,法力比我高的活佛喇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我聽說上帝的血會變出一萬個上帝。但是上帝再多也沒有蒼蠅多,蒼蠅都是喇嘛派出去的,專門在上帝的嘴裡下蛐蟮。」說著吹了一口氣,果然有一隻毛烘烘的綠頭大蒼蠅飛過去落在了戈藍上校的嘴唇上,慌得戈藍上校又是揮打又是吐唾沫。

達思牧師趁機說:「上校,連西藏的蒼蠅都帶著仇恨。這個喇嘛是抓不得的。」他覺得西甲喇嘛在朗熱高地放了他,他也應該想辦法放了西甲喇嘛,一恩報一恩,也算還了對手的人情賬。

戈藍上校一眼看透了他,冷冷地說:「我是一個軍人,不會拿人情做交易。除非你說服他,像果果中尉那樣為我們服務。」然後命令士兵,「去,把果果中尉給我叫來。」

果果中尉騎馬來到了西甲喇嘛跟前。所有的中尉都有資格騎馬,他當然也不例外。西甲喇嘛瞪他一眼,仰望著天空,一聲不吭。果果中尉似乎想解釋他為什麼會這樣。西甲喇嘛踉蹌而去,一頭頂在拉他的馬屁股上。他想讓馬拽著他,趕快離開這個讓他直想在對方臉上放屁的西藏代本。

戈藍上校通過尕薩喇嘛說:「果果中尉,戈藍上校想讓你說服西甲喇嘛跟你一樣為十字精兵和上帝的事業服務。」

果果沒好氣地說:「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西甲喇嘛是西藏最硬的石頭,砸碎可以,揉捏是不行的。」

戈藍上校說:「那你就做你能做到的事情。」他朝前喊道,「容鶴中尉,你能不能跟果果中尉換換馬呀?」

現在,是果果中尉騎馬拉著西甲喇嘛了。戈藍上校命令果果:「跑起來,你為什麼不跑起來。」果果舉鞭抽起了馬。

這時候馬比人更為難。它發現一個西藏人騎上了自己,高興得放了一個響屁,看到果果要它奔跑,便本能地跑起來。但身後的繩子一拉緊,它就戛然止步。

戈藍上校一再催促著:「跑啊,快跑啊,讓馬拖死他。正是由於他,十字精兵損失了那麼多人馬。」

果果中尉急躁地一再揮鞭,馬總是跑幾步就停下。西甲喇嘛同情地望著果果,突然自己跑起來。他跑到馬的身邊,馬也就跑起來。這樣他和馬幾乎是平行著跑,跑出去很遠。

容鶴中尉警惕地說:「上校,這樣跑下去,拖不死不說,很可能會跑丟。」就要追上去。

戈藍上校制止道:「不用你管,這是我給果果中尉的一個機會。」

果果中尉也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有兩種選擇的機會。一種選擇是忠於戈藍上校,也就是想辦法拖死西甲喇嘛;一種選擇是繼續做一個西藏人應該做的,也就是放掉西甲喇嘛。果果遲疑著,當一陣風吹來,吹起西甲喇嘛破舊的袈裟,像經幡那樣獵獵飄舞時,他選擇了後者。他迅速下馬,砍斷拖人的繩索,把馬韁繩塞到西甲喇嘛懷裡,喊一聲:「快跑。」

西甲似乎猜測到果果會這樣,一把攥住他:「你也跟我跑吧。」

果果甩開西甲的手,回身走向了已經拉開距離的十字精兵。他還有四十幾個兄弟在後面,他不忍丟下。丟下他們是危險的,立刻會被戈藍上校殺害。

西甲喇嘛騎到馬上,回望著果果的背影,似乎不想因為自己的逃跑而給果果帶去災難。但是馬要走了,馬知道西甲喇嘛對西藏是多麼重要的人物,不等西甲驅策,便朝曲眉仙郭賓士而去。

果果中尉回到了戈藍上校跟前。當他面露恐懼,等待上校懲罰自己時,容鶴中尉首先舉槍瞄準了他。果果手下的四十幾個兄弟一下擁過來,擋在了果果前面。容鶴中尉命令自己的部下:「打死他們,這些西藏人靠不住,遲早都是叛徒。」

戈藍上校厲聲道:「容鶴中尉,你要是打死果果中尉,我就打死你。」說著,拿槍對準了容鶴中尉。「我說了這是我給果果中尉的機會,他把握住了。他會記住我的寬宏大量,從心裡掉轉槍口,替上帝賣命。」

容鶴中尉氣惱地說:「原來是上校有意放掉了西甲喇嘛。」

戈藍上校說:「西山谷之戰說明,西甲喇嘛是我在西藏的唯一對手,我不願意失去他。再說,他還會回來的,我要等著他。」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理解戈藍上校的意思。

戈藍上校突然「啊」了一聲說:「忘了忘了,忘了告訴西甲喇嘛。達思牧師,給你一個報答的機會,去告訴他,那個桑竹姑娘還活著。」

容鶴中尉臉色頓時十分難看,囁嚅道:「上校,你已經知道了?」

戈藍上校冷笑道:「十字精兵的事我沒有不知道的,何況是一個美麗的西藏姑娘。你把她藏到什麼地方了?」

達思牧師驅策著馬,賓士而去。

大概是不想給攝政王增添太多的心理負擔吧,堂弟羅布次仁向他隱瞞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民兵總管頓珠噶倫在工布已經招募了兩百民兵,卻按兵不動。羅布次仁去后,通過工布宗本招募了三百民兵,嫌少,就想把頓珠噶倫的兩百民兵歸併過來。頓珠任命的民兵代本堪穹堅決不從。羅布次仁就打出攝政王的旗號想壓制堪穹代本。堪穹竟然膽大妄為地說:「我們是頓珠噶倫的人,不是迪牧活佛的人。除了頓珠噶倫,我們誰的命令也不聽。」一下子就把頓珠噶倫和攝政王對立起來了。羅布次仁說:「不聽我就打死你。」他讓手下剛把槍舉起,堪穹就帶人撲了過來。結果各為其主的兩部分民兵打成了一片。最後還是工布宗本前來勸仗,首先喝住了堪穹。堪穹代本帶人離開時大聲說:「迪牧攝政王的袈裟是馱在馬背上的,馬就要跌倒了,袈裟就要壓到馬背下面了。」意思是迪牧攝政王就要下台,跟羅布次仁算賬的日子為時不遠。

羅布次仁帶著三百工布民兵,朝前線春丕進發,一路走,一路招募,因為是迪牧活佛的堂弟,又是親赴前線抗擊洋魔的統領,攝政王的十圈光環有五圈頂在他頭上,沿途加查、桑日、乃東、札囊、貢嘎、浪卡子各宗的宗本不敢怠慢,不時地提供給養和兵源,加上任意隨軍的女人和孩子,羅布次仁的隊伍日漸壯大。

羅布次仁在浪卡子宗稍事停留,便帶人直奔江孜。

早就帶著一千民兵到達江孜,又在那裡按兵不動的頓珠噶倫,已經打探到羅布次仁的形跡,立刻覺得對付羅布次仁比對付英國人重要一萬倍。他離開日囊莊園特意騰給他的兩層三合院,把大部分人馬藏匿到江孜宗山城堡後面的山峽里,只帶兩百人,佔據城堡,等待羅布次仁的到來。

羅布次仁由北而來,自然先要經過日囊莊園。日囊旺欽出門迎接,在田野里搭起帳篷,備茶備食招待,算是對他這個攝政王的堂弟高看了一眼。

日囊旺欽說:「沒有提前接到噶廈的文書,不知道大人是來江孜駐紮,還是要去前線禦敵?」

羅布次仁笑一笑,神秘得不回答,問道:「來江孜的駐軍除了我們,還有誰?」

日囊旺欽說:「還有民兵總管頓珠噶倫率領的兩百人馬。」

羅布次仁想:頓珠終於離開拉薩了,顯然是怕我搶了他的民兵。不過他怎麼才這麼點人馬?他盯著日囊旺欽的眼睛,希望從那白眼珠多得擠扁了黑眼仁的眸子里看到對方的誠實:「真的是兩百人馬?」

日囊旺欽眼睛一閉說:「我就是有膽子欺騙年楚河裡的黑龍王,也不敢欺騙你。你是攝政王的堂弟,我欺騙你就是欺騙攝政王。磨糌粑的青稞是從我們莊園拿走的,就是兩百人的數。」

羅布次仁說:「也許頓珠噶倫會從頗阿勒莊園借調更多的青稞?」

日囊旺欽眯眼一笑:「自從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來過江孜后,就沒人敢去頗阿勒莊園抽調人糧了。大人你應該知道,寡婦要是嫁人,莊園的一切就都是嫁妝。誰敢給俄爾總管的莊園攤派吃喝?」

羅布次仁瞪起眼睛:「有這種事情?攝政王居然不知道,俄爾噶倫要幹什麼?」

就像俗話說的,貴族有貴族的思路,平民有平民的想法。羅布次仁和俄爾都是貴族,對方的心思幾乎一猜就透:儘管頗阿勒夫人美色著名,但以俄爾的身份,哪裡會缺少女人。他缺少的是莊園,是大施主的資格,有了這個資格,他就可以獲得任何一個大寺院的支持,然後穩穩噹噹往上爬,再爬就是首席噶倫,就是攝政王。如果將來達賴喇嘛親政,很可能還會是不離左右的實權堅賽(紅人)。

日囊旺欽說:「怎麼沒有呢大人。鵲跋,就是頗阿勒夫人的兒子,親口說的。有一天我去白居寺磕頭,碰到鵲跋,我問他頗阿勒夫人好嗎?他說怎麼辦啊日囊叔叔,俄爾噶倫要奪走我家的財富了。我是殺了他,還是眼看著頗阿勒莊園變成別人的錢糧倉庫?阿媽不想我們以後的日子了,就想跟俄爾噶倫一起吃一起喝一起撕開衣袍在地上滾。強盜,俄爾噶倫是個強盜啊。我心想,這個沒出息的鵲跋,就只會給我說,我有什麼辦法,只能勸勸他嘍。我說頗阿勒莊園有了男主人也是好事,而且俄爾噶倫是個多麼出色的男主人啊,噶廈的四大噶倫之一,有了他你家莊園的財富就可以往拉薩搬運啦,你們也可以到拉薩去住。你沒聽拉薩人說,就是拉薩的乞丐,也強似在江孜給官家當差。鵲跋不聽我的,氣得臉都紫了,說日囊叔叔,莊園就要沒啦,就要搬到拉薩去啦。我就是在江孜做個朗森(奴僕),也不去拉薩看他俄爾噶倫的臉色。男人都是強盜,來到我家的男人都是強盜,俄爾是強盜,達思也是強盜,他們來我家,一是搶女人,二是搶財富。我問鵲跋,達思是誰啊,怎麼沒聽說過?沒想到鵲跋說出這樣一件事情來。」

日囊旺欽把鵲跋告訴他的一切都說了出來,無非是達思如何出現、如何被頗阿勒夫人送到白居寺班丹活佛門下學修時輪堪輿金剛大法、如何學成並得到了「吉凶善惡圖」、如何勾引他妹妹菩媸並讓菩媸懷上了孩子、又如何被他用十把腰刀的犧牲從洞穴里趕回了印度。完了,日囊旺欽嘆口氣又道:「鵲跋的妹妹還天天盼著達思回來呢,這個跟頗阿勒夫人一樣沒見識的女人。」

羅布次仁還無法判斷印度人達思的事情到底有多嚴重,但他知道,對西藏來說,再小的事情只要涉及外國人就都是大事,攝政哥哥必須知道。他問道:「這些事情你還給誰說過?為什麼不報告攝政王?」

日囊旺欽說:「大家都知道俄爾噶倫跟攝政王是糖沾糖的親密關係,俄爾噶倫自己不會給攝政王說?我們說了算什麼,一個外人攪和到人家的家裡。」

羅布次仁說:「你糊塗,人家跟攝政王糖沾糖,你為什麼就不想跟攝政王糖沾糖呢?你現在把俄爾噶倫的事情和達思的事情寫成信交給我,我派人直接送給攝政王,也算是你對我攝政哥哥獻了一份禮。要快,在我走之前我要拿到它。」吩咐完了,又想:如果是這樣,頓珠噶倫就真的不敢去騷擾頗阿勒莊園了。多少年前噶廈政府就規定:屬於噶倫的大小莊園都須免除一切賦稅和臨時攤派的烏拉、糧草等。但頓珠噶倫到底是不是只有兩百人,得見了面才能確定。

羅布次仁在江孜田野搭起的帳篷里吃飽喝足,又派人送走了日囊旺欽交給他的信,然後帶著自己的全部人馬前往白居寺磕頭。

半路上,碰到匆匆趕來迎接的江孜宗本岩措。

寒暄沒幾句,羅布次仁便扯到頓珠噶倫的兵力上。岩措宗本也說是兩百人左右。羅布次仁的疑慮又消減了許多。

羅布次仁在岩措宗本的陪同下,朝拜了白居寺藏康殿八米高的釋迦牟尼像,然後讓部隊在宗山下休息,自己只帶著兩個人上山走向了城堡。

頓珠噶倫假意不知道羅布次仁的到來,聽到報告后,慌忙從城堡大門裡走出來迎接。兩個人臉上都堆著笑,僵硬地掩飾著彼此內心的猜忌。頓珠噶倫首先收斂了笑容,定定地望著宗山下羅布次仁帶來的黑壓壓的民兵,半晌不語。羅布次仁像是第一次登上宗山城堡,仰起頭這兒那兒地欣賞著。

頓珠噶倫突然問:「你從哪裡招募了這麼多人?」這個問題當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權力招募民兵?看對方不回答,頓珠便直截了當地說,「雖然你是攝政弟弟,但也要說清楚,到底我們兩個誰是民兵總管?」

羅布次仁笑道:「當然是你。我攝政哥哥也無權改變民眾大會的決定。」

頓珠說:「既然這樣,你不帶民兵我管不了你,你帶了民兵就得聽我的。」

羅布次仁說:「這還用說,我就是來聽命的。」

頓珠做出請的姿勢:「那就到城堡裡頭坐。」看羅布次仁丟下陪他的兩個人,抬腳就往門裡進,頓珠又攔住他說:「就你一個人進去?你不怕我在裡面把你綁了,下了你的兵權?」

羅布次仁說:「你是民兵總管,我是招募了民兵來江孜投奔你的部下,你下了我的兵權,誰跟你去前線打仗?」

頓珠笑了:「說得好,攝政弟弟。那就不要進去了,裡面冰鍋冷灶,連一碗酥油茶都沒有。我現在缺的就是能帶兵打仗的人。你要是願意去前線,我把我的人全部交給你。」沒等對方有什麼反應,他回頭喊道,「堪穹代本,帶上你的人,跟攝政弟弟上前線去。」

從城堡門內大步走出堪穹代本來,朝頓珠噶倫彎了彎腰,又面向羅布次仁,吐了吐舌頭說:「大人,你看我們的緣分,是佛賜給我的福氣。早知道我會是大人的手下,在工布時就乖乖地歸順啦。大人,我的過錯你千萬要原諒。」

羅布次仁大度地說:「沒什麼,沒什麼,都是為了打洋魔。」

堪穹說:「大人,什麼時候走?現在嗎?我這個代本,只有兩百人。大人,到了你那裡,你可不能讓你的大隊人馬欺負我。」

羅布次仁頓感迷惑:沒想到頓珠噶倫把他自己的兩百人主動交了出來。他原本是來催逼頓珠噶倫帶兵上前線的:到了前線面對洋魔真槍真彈地比試,是龍是虎自然有個分曉,就是你頓珠噶倫能把洋魔的頭打掉,你自己也得斷胳膊斷腿。免得借了民兵總管的權力,拉起一幫人馬擁兵自重,給攝政王迪牧家族以及丹吉林造成威脅。攝政哥哥是佛爺,歷來不重視給自己搞一支軍隊,誰要是嘯聚山野,一點點人馬就能要了他的命。但是現在看來,擔憂似乎是多餘的。

頓珠說:「各地還有民兵會來江孜集中,我必須守在這裡。來多少,我給你派多少。你可不能不盡心,死了傷了都沒關係,只要把洋魔趕出去。」

這話更讓羅布次仁放心了。他想:頓珠噶倫千壞萬壞,也許在打洋魔這件事情上不算太壞,畢竟洋魔來了對他也沒什麼好處。他說:「我會盡心的,豁出去命不要,也要讓洋魔知道西藏民兵的厲害。」

頓珠說:「那就好,前線的民兵全靠你了。你怎麼指揮都行,不用告訴我。我就是負責給你提供兵源的。」

羅布次仁帶著堪穹代本和他的兩百民兵,走下了宗山城堡。

山下,一個衣著講究的青年攔住了他:「大人,我是頗阿勒夫人的兒子,我叫鵲跋,我要跟你去前線打洋魔。」

羅布次仁眼睛一亮:「好啊。是頗阿勒夫人讓你來的?」

鵲跋說:「不,是我自己,阿媽並不知道。」

羅布次仁不懷好意地笑笑:「那我也不應該知道,要是知道了怎麼能向頗阿勒夫人保密呢?再說我去前線一定會見到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他看鵲跋一聽俄爾噶倫,眉頭立刻聳了一下,便搖搖頭,準備離開,又說,「這樣吧,如果你真的想去前線,就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是頗阿勒夫人的兒子。」

鵲跋說:「知道啦,叔叔。」

羅布次仁說:「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不要叫我叔叔。我是代替民兵總管頓珠噶倫去前線行使指揮權的,你應該像所有部下那樣,叫我次仁總管,或者大人。」

鵲跋不習慣地彎了彎腰說:「知道啦,次仁總管或者大人。」

羅布次仁本來打算去頗阿勒莊園會會頗阿勒夫人,見到鵲跋后便取消了這個想法:我沒見到她,她就不能怪我沒告訴她我帶走了她的兒子。何況鵲跋此去未必僅僅是打洋魔,萬一他跟俄爾噶倫之間發生點什麼呢?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沒見過,我誰也沒見過。在他看來,做個局外人是最好的——最保險也最有機會。什麼機會呢?說不清,朦朦朧朧。

羅布次仁帶著他的民兵,橫穿江孜平原,直奔南方的前線。

堪穹代本乖巧地說:「大人,我是一個愚蠢透頂的人,不知道前線在哪裡。」

羅布次仁說:「我攝政哥哥已經來信啦,前線就在春丕西山谷。」

「大人,走多長時間才能看到洋魔?」堪穹問。

「至少會有二十天吧。」羅布次仁說。

但是僅僅走了十天,他們就聽到了槍聲,聞到了戰爭的氣息。前線?莫非前線就在這裡?羅布次仁驚愕地意識到:洋魔深入西藏已經很多很多了。「哎呀。」他恨怒地撕扯著自己的皮袍袖子,彷彿要扯下來扔過去打死英國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西藏的戰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西藏的戰爭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春丕西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