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曲眉仙郭(二)
戈藍上校是帶著條約來的,想讓擋道的西藏人讓開,所以當西藏人全部退守到石牆後面之後,他帶著被他格外信任的卡奇大佐以及一隊司恩巴士兵,帶著一些參加十字精兵的茶商和其他商人來到了石牆跟前。他讓尕薩喇嘛告訴西藏人:「讓你們的最高長官過來,我有話要說。」
牆裡邊,有人很快報告給了俄爾總管。俄爾總管有些猶豫,徵詢大家的意見該不該過去。羅布次仁說:「我過去吧,我的人死了那麼多,也讓洋魔打死我算了。」沱美活佛說:「你不是最高長官,你過去幹什麼?想死也不會讓你死。」
俄爾總管聽出這是說給自己的,帶著衛隊朝前走去。
還是尕薩喇嘛傳達戈藍上校的話:「我們為和平而來,目的並不是進行一場戰爭。現在,駐藏大臣文碩已經在友好條約上按印畫押,請你們讓開道路,我們要過去。」
俄爾總管說:「什麼友好條約,我沒見過,我見過的都是你們的槍炮。」
戈藍上校從皮匣子里拿出條約,讓尕薩喇嘛隔牆遞了過去。
俄爾總管看了看條約,尋思既然駐藏大臣文碩大人畫了押,那代表的就是朝廷,他不能不聽了。但也得有攝政王的旨命啊,攝政王怎麼沒有旨命給我?他拿不定主意,讓人去把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和攝政王的堂弟羅布次仁叫來。
兩個人很快來了,傳看了條約,也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羅布次仁說:「我得帶回拉薩,去問問我攝政哥哥。」
戈藍上校在牆外說:「不行,我們的商人就等在這裡,我必須保證他們立刻過去,繼續往前走。條約上說了,『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根據條約,我有責任保護他們走到江孜,走進拉薩。」
沱美活佛說:「那就問問西甲喇嘛,看他有什麼主意。」
俄爾總管想:這不是指揮打仗,這是西藏乃至整個中國的政治和外交,西甲喇嘛怎麼會知道?他猶豫著,但最終還是同意了沱美活佛的建議。
西甲喇嘛來了,瞪了一眼牆外的戈藍上校和尕薩喇嘛,從俄爾總管手裡接過條約,倒著看了一遍,發現紅色的手印跑到上面去了,又顛倒過來,正著看了一遍,然後問戈藍上校:「這是你帶來的?你能記得上面說的是什麼?」
戈藍上校說:「當然記得。」然後就把內容說了一遍。尕薩喇嘛趕緊翻譯。
西甲喇嘛哧啦哧啦抖著條約,輕蔑地說:「就憑這個你們要進拉薩?」
戈藍上校說:「憑的是上帝對西藏的眷顧。我們聽從上帝的意志,代表大英帝國和英印政府來到了這裡。」
西甲喇嘛說:「那我就知道啦。你等一等,我就來。」他轉身離開,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很快又回來,雙手捧著條約。條約的紙張里相當飽滿地包著一包東西。他說,「過來,我給你,裡面有西藏給你們的答覆。」看戈藍上校朝前走了兩步,便隔著牆,伸手把那包東西塞進了戈藍上校懷裡。
戈藍上校看了一眼,頓時把鼻子撮到額頭上去了。他憤怒地把條約和條約包起的一脬熱騰騰的屎扔到地上,吼道:「狗娘養的。」這個讓戈藍上校和所有英國人歡喜若狂,讓他堅信靠了上面的黑色文字和紅色畫押,就能勝利到達拉薩進而控制整個西藏的條約,在西甲喇嘛眼裡不僅一錢不值,而且遭到了空前恥辱的對待。戈藍上校咬牙切齒,帶著他的人朝回走去,一再惡狠狠地揮動著拳頭:「打,打,讓上帝之劍殺死所有這些野蠻人。」
沱美活佛欣賞地望著弟子:「處理得好,長了西藏人的志氣。」
俄爾總管也說:「我們在政治和外交上就應該這樣,讓洋魔吃屎去吧。加巴索!西甲喇嘛不愧是來自丹吉林的喇嘛。」
羅布次仁敏感地瞪了俄爾總管一眼,心說他為什麼要強調丹吉林?萬一駐藏大臣和朝廷怪罪下來,擔待的可不是西甲喇嘛,而是丹吉林的住持、他的堂哥攝政王迪牧活佛。
西甲喇嘛說:「這件事情解決啦,現在我們準備打仗吧。」
氣候不錯,天藍著,碧凈里的雲朵就像排列著一樹樹的花。風從南方來,有點濕潤。原野和山脈如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的對接,在人眼裡恣意地表現著,一邊是張揚,一邊是寧靜。蒼茫的天地間,是凜然不屈的西藏。
下面的仗如何打,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西甲喇嘛身上。
西甲喇嘛首先決定:不能再讓女人和孩子跟我們出生入死了。來到戰場的所有藏軍和民兵,都不得拖家帶口。已經跟來的女人和孩子,立刻撤離戰場,到洋魔到不了的後方去。要死就死男人,西藏不能沒有女人和孩子。
朗瑟代本說:「女人是沖著男人來的,孩子是跟著阿媽來的。你讓男人見不著女人,他們就堅持不了多久啦。再說,女人離開了男人也不行。」
西甲說:「女人離開男人行不行我不知道,男人離開女人行不行我知道,我就是男人。這樣吧,派兩個身體好的男人跟女人們去,誰去誰就是所有女人的男人,就是所有孩子的阿爸。要好好對待女人和孩子,吃苦耐勞的要哩。」
朗瑟代本說:「不行,大喇嘛。這樣的話,女人會忘了原來的男人。」
西甲說:「忘了就忘了,原來的男人能活幾個?再說,好女人是不會忘的,就像……」他差點說:就像桑竹姑娘,她能忘了我嗎?死了也不會。
這件事派人去辦了。西甲喇嘛帶著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到處走動著察看地形,最後沿著古老的朝聖路,走向了隘口。走到離隘口大約五六個箭程的地方,就能感覺到濕潤溫暖的水汽撲面而來。
奴馬代本大把大把地抹著臉,畏怯地停下,看看天色說:「喇嘛,去不得了,天就要黑了。」
西甲說:「誰說去不得?我是陀陀,別說旦巴澤林夜哭泉,就是地獄我也去得。」
奴馬說:「可我們是俗人,誰敢晚上走進夜哭泉?」
朗瑟說:「我們在這兒等你。你快點回來。」
西甲喇嘛一個人去了,很長時間才回來。
一直等候著西甲喇嘛的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迎上去問道:「沒事吧,我們以為你回不來了。」又小心翼翼摸摸他裸露在外的手,看是否已經被劇毒侵蝕,腐爛流血。
西甲說:「你們知道夜哭泉是旦巴澤林的眼淚,也知道旦巴澤林為了一個姑娘流淚,可就是不知道為了姑娘的眼淚是天下最好的,這個摸摸泉水就知道了,暖乎乎的就像剛從母牛身上擠出來的奶。這樣的眼淚里怎麼會有咒語般的劇毒呢?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哪裡就爛掉了?」說著,捋起袖子,把胳膊給他們看。月光下的胳膊光潔如玉。
奴馬和朗瑟吃驚地問:「你把胳膊伸到夜哭泉里了?」
西甲說:「是啊,我還看見有人洗澡,說旦巴澤林的眼淚變成了可以免除人的罪惡的洗禮泉。」
奴馬和朗瑟都以為是西甲喇嘛開玩笑,怎麼會有人洗澡。
西甲喇嘛沒說他在夜哭泉見到了馬翁牧師。馬翁牧師正在裸身洗澡,全身都泡在泉水裡。再一看,這裡大大小小的泉眼旁,都有人洗澡。洗澡的不光有馬翁牧師的衛隊,還有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
西甲吃驚地問:「沾了夜哭泉的水要死要爛身,你們不知道嗎?」
馬翁牧師告訴他,不僅不會爛身,還能治病。
西甲相信馬翁牧師的話,因為牧師曾經神奇地救了他的命。接著,他更加吃驚地問:「你們怎麼到這裡了?」
馬翁牧師說:「上帝賜給我地圖,地圖上有一條可以迴避戰爭的路。」
西甲說:「可這裡是隘口,這裡是無法迴避戰爭的。」
馬翁牧師說:「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等待著戰爭,想用這裡的泉水熄滅戰爭的火焰。上帝保佑。」
西甲說:「不可能,現在仇恨已經聚滿了西藏,就像天地間聚滿了空氣,沒有一點點地方可以放置容忍了。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定會遇到西藏人,西藏人眼裡,你們是黑水白獸,必殺無疑。」
馬翁牧師說:「可是上帝讓我認識了你,你是上帝派來幫助我們的是嗎?」
西甲想了想說:「也算是吧。上帝讓你們投奔我,就在今天夜裡,天亮之前,到我的帳篷里來。我保證你們活著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
「我答應了。就像你相信這泉水沒有劇毒、不會爛身一樣,我相信你的承諾。」馬翁牧師望著西甲誠懇的面容,讓他蹲下,然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洗一洗吧,在上帝的甘泉里,洗掉你的罪惡。你殺了那麼多人,你已經是罪大惡極了。」
西甲好奇地問:「洗一洗就能洗掉?」
馬翁牧師說:「是的,我保證。這裡的人都在愉快地接受洗禮,這是懺悔的開始。而懺悔又是無罪的開始。」
雖然很晚了,但代本以上的長官都沒有睡覺。他們集中在俄爾總管的帳篷里,等待著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依然胸有成竹,一進來就聲氣朗朗地說:「我要讓洋魔全部死在這裡。」
在場的人都很振奮,都覺得只要他說出來就能做到。吃了敗仗的羅布次仁只能閉嘴,雖然心裡還是不服氣,也只能順從大家對西甲喇嘛的倚重。
西甲又說:「不過不能馬上打,我們要停一停。」
俄爾總管說:「洋魔就在牆那邊,不是我們想停就停的。」
西甲說:「我有辦法讓他們停下來。停下來幹什麼?聽我說,我們的人太少啦。最讓洋魔害怕的陀陀喇嘛全部死盡,就剩下了我一個。最早投入戰鬥的森巴軍和朗瑟代本團三個指頭都只剩一個指頭(三分之一)了。僧兵兩個代本團也已經殘缺不全。新來的兩個民兵代本團只打了一仗,就損失了一大半。洋魔槍好,齣子彈快,一個人頂我們十個人。我們要是人多,十個人對一個,輪換著放槍,才能超過洋魔。但是開戰以來,我們的人一直比洋魔少,現在更少了。天上雲多才能下雨,河裡水多才能流淌。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人少好吃飯,人多好打仗。」他面向羅布次仁,「大人,我們都要找人去。」又面向沱美活佛,「尊師啊,我們應該找人去。」最後面向俄爾總管,「我只有指揮打仗的本事,沒有調動兵力的資格。大人,我們要找人去。等找來了兵力,我就有戰略戰術啦,指頭搗不上的蚊子,巴掌就能扇死。你沒看見這裡的地形嗎?這裡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我們死。我的戰略戰術就是我們不死,讓洋魔全死。」
俄爾總管疑慮重重地說:「都去找人,這裡怎麼辦?」
西甲說:「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半月之內,我保證洋魔過不了這道石牆。半月之後,我們的兵力要是還得不到補充,就很難說了。」
大家不說話,都想著。突然俄爾總管說:「好吧,找人去。」羅布次仁也立刻點點頭:「對,找人去,民兵總管是頓珠噶倫,他應該到前線來。」他們兩個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戰場是有必要的,除了搬兵,各自還想著自己的事情。
沱美活佛沒說話。他知道西甲喇嘛是對的,擔心這半月僅靠這些兵力西甲根本守不住。
西甲知道沱美活佛想什麼,說:「放心去吧,尊師,我已經想好對付洋魔的辦法啦。」
沱美活佛信任地摸摸他的肩膀,把自己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到跟前,囑咐道:「你們兩個記住了,聽從西甲喇嘛的指揮就是聽從我的指揮。我去拉薩,再招兩個僧兵代本團,很快就回來。」說罷,也沒有帶吃的、拿行李,挑了一匹好馬,騎上就走。他和西甲喇嘛一樣,也不怕天黑路過旦巴澤林夜哭泉。
天剛一亮,羅布次仁也走了。走出去不遠,堪穹代本就帶著幾個人追上了他。堪穹說:「大人,讓我們去給頓珠噶倫說,洋魔有多厲害,不然他怎麼相信你呢?」羅布次仁想想也對,招招手:「走吧。」
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走得晚些,因為人多行李重,光收拾就得半天。還因為絳巨噶倫來了,帶著民夫,送來了食物、草料、帳篷和一些槍支彈藥。
俄爾總管說:「你怎麼才來?」
絳巨噶倫說:「不是我來得慢,是你們退得太快了。」看他要走,吃驚地問,「你前線總管怎麼能離開前線?光留下西甲喇嘛怎麼成?他既不能代表噶廈,也不能代表丹吉林和攝政王。你不能走。」看對方不聽勸,又說,「那隻好我留下了,我好歹是個噶倫,讓前線的人看了放心:嗨,噶廈和我們在一起。」
俄爾總管說:「你要是願意留下就太好了。我已經派人向攝政大人請求多多增兵,可到現在一個兵也沒來,我得去親自看看。至少我應該回到江孜,看看能不能把夏瓊娃代本團帶來。」連他自己也覺得是在刻意尋找借口,但有借口和沒借口總是不一樣的。
俄爾總管到達江孜就不走了。頗阿勒莊園參差錯落的房舍前,多了一些守衛的藏兵,田野里也多了一些吃草的軍馬。打酥油、磨糌粑、宰殺牛羊的僕人們忙忙碌碌。吃喝之外,便是睡覺,孜孜不倦的雄壯讓頗阿勒夫人的腰帶好幾天都來不及繫上。俄爾總管在女人噴香肉體和纏綿情意的餵養下暫時忘卻了戰場的殘酷,被硝煙熏黑的面孔立刻乾淨紅潤起來。但時光一旦逍遙就過得很快。一天早晨醒來,俄爾總管無意中掐指一算,便在心裡驚呼起來:佛祖啊,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離開曲眉仙郭已經八天啦。趕緊走,趕緊走。
他立刻變得焦躁不安:「我的雞毛箭書去了很久,而且不止一封,怎麼攝政王的雞毛箭書還不來?我要藏兵,要武器,要彈藥,要吃食,再不來我這個前線總管就沒法打仗啦。」
頗阿勒夫人說:「夏瓊娃代本團有七百多人馬,你都帶走吧。」
俄爾說:「夏瓊娃代本團現在是我的隊伍,它走了誰來保護頗阿勒莊園?日囊莊園和江孜宗本又要得勢了。」
頗阿勒夫人生氣地說:「都到現在了,你還管日囊莊園和江孜宗本會不會得勢?你是前線總管,自己的隊伍都藏起來不出面,誰的隊伍還能跟你上戰場?」
俄爾說:「你不知道洋魔多厲害,一旦去了前線,十有八九回不來,頗阿勒莊園就不可能再有一支隊伍了。」
頗阿勒夫人說:「再厲害也得打呀,我的兒子都去了,頗阿勒莊園的隊伍卻還在後方騷擾村莊、吃喝嫖賭。」
俄爾一愣,這才知道鵲跋打仗去了,問道:「他怎麼去的?一個人?」
頗阿勒夫人說:「我聽說是攝政王的堂弟羅布次仁帶走了他。」
俄爾總管微微皺起眉頭,覺得很可能已經死了,羅布次仁帶去的民兵死了一大半,如果鵲跋沒死,他為什麼不來找我?畢竟我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挨不著槍炮的差事。他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不想讓頗阿勒夫人著急和傷心。他說:「鵲跋沒在我跟前露臉,是不是怕我把他趕回來?」
沒想到頗阿勒夫人蠻有把握地說:「我了解鵲跋,他是藏起來故意不見你的。」
藏起來不見我?想幹什麼?俄爾總管沒再追問,叫來麻子隊長向夏瓊娃代本傳令:準備行裝,後天出發。
頗阿勒夫人說:「明天就讓他們走吧。我這就讓人準備吃食,糌粑多多帶上,酥油多多帶上。」
俄爾再次命令麻子隊長:「那就明天出發。我是說,我本人後天出發。」
麻子隊長在春丕被洋魔打死後,俄爾總管任命了新的衛隊隊長,還是個麻子,所以仍然叫麻子隊長。麻子隊長應命而去。
就在前線總管準備離開江孜的這天早晨,一封來自攝政王迪牧活佛和噶廈政府的雞毛箭書十萬火急地送到了頗阿勒莊園。俄爾走出卧房接了箭書,看了一遍,好像沒看懂,又看了一遍,突然大叫一聲:「壞了,壞了,我們把戰爭打壞了。快走,快走。」緊張得他都沒來得及回到卧房向頗阿勒夫人告別,就跑出大門,跑向了自己的坐騎。
羅布次仁還是在江孜宗山城堡見到了民兵總管頓珠噶倫,不過這次是在城堡內,而不是在大門口。城堡的大殿和偏殿里,堆滿了槍支彈藥和牛毛編織的口袋,口袋裡都是鼓鼓的糧食。頓珠噶倫坐在糧食口袋上,掃了一眼羅布次仁,一臉不高興,自己噓噓地喝著酥油茶,連讓坐的意思也沒有。羅布次仁尷尬地笑笑,想說什麼,頓珠噶倫把臉轉過去不聽。
堪穹代本從羅布次仁後面閃出來說:「大人,我們回來啦。佛祖保佑,我們還能見到你,很多兄弟都已經見不到你了。」說著發出幾聲抽泣,「大人,我們的子彈比指頭還要細,洋魔的子彈比大樹還要粗;我們啪一聲打掉洋魔一根毛,洋魔轟一聲打死我們一大片。佛讓我們眾善奉行,諸惡莫為,我們打不過洋魔是天經地義的,怎麼能怪羅布次仁大人呢?羅布次仁大人自己也差點喂掉老鷹。大人,怪佛祖也不能怪我們,給我們一碗酥油茶吧,我們渴死了。」
頓珠噶倫回過臉來,指著糧食和槍支彈藥說:「這些都是給你們準備的,現在給你們有什麼用呢?聽說我們的民兵差不多死光了。」
堪穹又說:「大人,我們還是要去打仗的。我們知道你吹一聲口哨,全西藏的民兵就都會集中到你這裡。請發兵吧,羅布次仁大人說過,他就是不要命,也要把洋魔趕出西藏去。大人,你說過,前線的民兵靠羅布次仁大人指揮,而你是提供兵源的,各地的民兵還會來江孜集中,來多少,你給我們派多少。」
頓珠噶倫聽著,長喘一口氣說:「你們還想回前線?還想要民兵?」
堪穹代本說:「是的,大人。這個世界上只有羅布次仁大人能夠指揮民兵。」
羅布次仁的腦子裡,許多念頭都在打架:一是慶幸把堪穹代本帶來了,不然怎麼給頓珠噶倫交代?二是堪穹代本說了這麼多,好像是在替他謝罪,可他有必要在頓珠噶倫面前謝罪嗎?他可是攝政王的堂弟。三是他並不是來請兵再戰的,而是來告訴頓珠噶倫,洋魔確實厲害,還是請民兵總管帶領民兵親自上陣吧。可是經堪穹代本這麼一說,好像他必須回前線了。又想:就算我是來搬兵的,如果不給我足量的民兵,我就不去。
頓珠噶倫說:「這個我自然是相信的,羅布次仁是攝政弟弟嘛。」又朝站在一邊的僕人呵斥道,「你們是獃子嗎?還不快讓前線回來的英雄好漢坐下,上酥油茶。」
坐下喝茶的時候,頓珠噶倫告訴羅布次仁:「陸續來了一些民兵,大約有兩千人,這次都給你,你可要帶好嘍。還是那句話,只要把洋魔趕出去,死傷多少都沒關係。但要是民兵死完了都趕不出去,那就不好說了。」
羅布次仁剛要張嘴,堪穹代本搶著說:「靠了羅布次仁大人的指揮,民兵不會死完,洋魔一定能趕出去。」
頓珠噶倫立刻叫好:「不愧是攝政弟弟,全西藏都在看著你呢。」
羅布次仁無奈地端起茶碗,一口喝了個盡干,心想:如果我不把這兩千民兵帶走,那就會成為頓珠噶倫的勢力。頓珠要是上前線,倒也罷了,要是不上前線,就一定是攝政哥哥的禍害。罷罷罷,我就再上一次戰場吧。
第二天,羅布次仁就帶人出發了。兩千民兵的隊伍,浩浩蕩蕩一大片,讓他重新撿回了自尊和傲慢。西甲喇嘛,戰場上見,你算什麼,一個兵也沒有。彷彿他的敵人不是洋魔,而是那個能幹的被攝政哥哥視為叛徒的丹吉林喇嘛。
而在宗山城堡的大門口,頓珠噶倫眺望遠去的羅布次仁,心裡一陣獰笑,從胸兜里掏出一封昨天收到的來自攝政王和噶廈政府的雞毛箭書,手指在「十萬火急」的字樣上摩挲著,再次看了看,幾下撕得粉碎。不能怪我啊,是攝政弟弟不聽攝政王的旨意。我是多麼窩囊啊,不僅要聽命於攝政王,還要受到攝政弟弟的挾制。頓珠噶倫想著,笑了。
沱美活佛來得最早,第十天他就出現在曲眉仙郭西甲喇嘛面前。這次他帶來了一千五百僧兵,色拉寺和******的人少些,主要是哲蚌寺和后藏其他寺院的人。現在他已經顧不得僧團派系之間的矛盾了,只要能召集到,他都會說:「大家都是一個佛祖,釋迦牟尼看你看我的眼光是一樣的。洋魔想毀掉的佛,是我的佛,也是你的佛。西藏是大家的西藏,我們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洋魔。觀世音菩薩派來了勝軍大王,他就在前線等著你們呢。」可以想象沱美活佛的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在這個時候如何幫助他完成了一件一般人很難完成的事情,至少行路的速度在他和僧兵的腳下已是鳥飛風走了。他看到石牆依舊,西甲喇嘛和所有僧俗戰士安然無恙,慶幸得長舒一口氣,問道:「你到底有什麼辦法,能讓戰爭停下來?」
西甲喇嘛說:「這是小事,很簡單的。」原來他把來投奔他的馬翁牧師以及他的衛隊全部綁起來,推到石牆頭上,告訴十字精兵的戈藍上校:如果他們敢於進攻,西藏人就會殺了馬翁牧師和所有這些英國人。
沱美說:「可是你曾經向馬翁牧師保證,讓他們活著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
西甲愣了一下:「尊師,其實你是知道的,我怎麼說怎麼想你都知道。」
沱美說:「兩心不二,才能證明弟子是真弟子,上師是真上師,此一世你和我是分不開了。但我並不知道戰爭的結果,就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開戰。」
西甲說:「尊師,很快就又會開戰。有了你的一千五百僧兵,不管俄爾總管和羅布次仁帶來多少援兵,我都有把握讓全西藏的鷲鷹來這裡啄食洋魔的屍體。我說了這裡是死亡之坑。洋魔一定會死的,全部死盡。尊師啊,我向你保證。」
新任駐藏大臣否太到達拉薩后的第二天,攝政王迪牧活佛便去官邸拜訪,然後一起去布達拉宮拜會了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都是必要的禮節,說著一些互相祝福恭維的話。否太轉賜了皇上祝福達賴喇嘛吉祥安康的一隻檀香木如意。達賴喇嘛也特地祝福了皇上、皇太后,又讓否太跟他平起平坐喝了酥油茶,便算是雙方都盡到了禮節。然後否太回訪了攝政王迪牧活佛。
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拜訪,幾乎可以看作是西藏政局大動蕩的開端。
攝政王把受訪的地點安排在了丹吉林大自在佛殿里。樓上是攝政王的佛舍,一個可以表示親近的私密之地,迪牧活佛沒有請否太上去;前面是護法神殿,那是個公事公辦的地方,也沒有請他進去。迪牧似乎想表明他和這位新任駐藏大臣不親不疏的關係,專門在大自在佛殿的南偏殿里擺了几案和木床卡墊。
上茶的時候,否太說他喝不慣酥油茶,只喝清茶。迪牧活佛為難了,說他這裡沒有漢地的清茶。否太笑著說茶葉他自己帶來了。說著讓隨從把茶葉拿出來,交給了端送酥油茶的侍從喇嘛。迪牧活佛看了不高興:一個來西藏的人,拒絕喝酥油茶,就跟拒絕和西藏人交往是一樣的。而且你也不能自帶茶葉來人家家裡做客,這是防人和瞧不起人的表示,好像人家要毒死你或者招待不起你。迪牧活佛板著臉不說話。
不等清茶上來,否太就急迫地說:「關於英藏戰事,攝政大人有何高見?」
迪牧活佛說:「我聽大人的,大人的高見。」
否太傲慢地說:「據我所知,英人是主動不肯星夜進兵,速占拉薩。如若不然,不等我到來,拉薩早已兵臨城下了。」
攝政王迪牧眼睛綳得老大:這怎麼是一個駐藏大臣的口氣?
否太接著說:「恕本大臣直言,英人的忍讓是全藏生民的福氣。藏番不僅毫無感恩戴德之意,反而不遵約束,妄稱兵戈,挑起禍端,大國之威,就敗在一群無理徒眾之手,真是咎由自取。我作為朝廷命官,悲慚交加。」
迪牧詫異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想仔細看清那裡面是黑珠子還是藍珠子。既然是黑珠子,怎麼說的是英國人應該說的話?恍然覺得是黑水白獸來到了面前。他突然搖搖頭說:「黑和白的顏色我們還是分得清的,強盜的願望就是砍了你一顆頭你必須獻上第二顆頭。我們黑頭藏民的頭就像田野里的豌豆,被洋魔砍得滿地亂滾。砍下的頭絆了他們一跤,就說是我們挑起了禍端。大人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否太輕蔑地「哼哼」一聲:「攝政大人繆見如此之深,怪不得西藏戰事不斷。英人大炮洋槍,佔領整個世界都是易如反掌,區區西藏算得了什麼。英人節節勝利,頗具不忍之心,仍然思慮周密,以邦交為重。這是仁者用心,恩威並著,寬厚之意,無涯無量。我們能做的,唯有率領番民,瓣香遙謝。」
迪牧雙手合十,拜著否太說:「哎呀呀,你是哪裡的神,說這樣的話?洋魔想用上帝耶教取代殊勝佛教,我們這些釋迦牟尼的信徒,不能不派兵攔住他。」
否太說:「藏番如果擔憂異教來侵,理應命令前線僧俗官員,息兵罷斗,雅量待人,文爭理阻,怎麼可以膽大妄為,執兵無禮呢?」
迪牧惱怒地站起來:「說我們無禮,這是誰的指斥?」
清茶來了。侍從喇嘛雙手把一碗茶放在了否太面前的几案上。否太看了一眼說:「頭道茶怎麼黑乎乎的?一點清爽雅氣都沒有,是不是煮了?這茶是皇上賞賜的安徽貢茶,一煮就變成渾水了。」他冷笑著搖搖頭,意思是:愚昧竟至於此。迪牧活佛揮手讓侍從喇嘛退下,也沒說換茶,彷彿說:愛喝不喝,我們西藏都是煮著喝茶。
迪牧坐下,口氣強硬地說:「我們是保守西藏領土,應由我們自己作主。只請求大皇帝及朝廷諭調漢兵,資助軍餉,這是驅走洋魔的保證。」
否太故作驚訝地說:「此等言論,令人髮指。我懇切開導,攝政大人仍然執迷不悟。看來要讓你們心服口服,就得任由你們去打,任由你們失敗,才可收心悔改。好比釜底抽薪,讓英人好好鞭笞教訓,你們才能聽本大臣的話。」說罷,端起煮茶喝了一口,吃驚道,「味道不錯,裡面放了什麼?鹽?」
迪牧活佛默然不語,憤恨讓他幾乎閉氣。
否太說:「本大臣的話就是皇上的話,是朝廷的諭旨。我辦不到,我官命兩休;你辦不到,你官命兩休。趕快派人,文爭理阻是上策。不能再授英人以柄要挾朝廷了。」
迪牧噴一口憤氣,咳嗽了幾聲說:「大人的話,我無法傳達,難以開口。」
否太從腰囊里拿出諭旨,遞給迪牧:「憑此傳達,有什麼難以開口的。」
迪牧把諭旨丟到几案上,閉著眼睛不說話。
否太說:「我在西藏任上,就是要千方百計阻止西藏戰事。朝廷有話,如果攝政大人感到為難,將敕命識時務之俊傑擔當攝政。你仔細琢磨,我該說的都說了。」他又喝了一口煮茶,咂咂嘴,站起來,彷彿是不經意地問道,「此去功德林,是逆風還是順風?」
迪牧活佛睜開眼睛,訝異地望著否太。
否太解釋道:「逆風就用布遮臉,順風就下轎步行。」
迪牧說:「今天沒有風。」他詫異的是否太的去向。作為駐藏大臣,否太不該擅自造訪西藏的任何一座寺院,即使參觀遊覽,也應該由攝政王陪同。
否太說:「無風就好,西藏的風太硬了。我去看看班丹活佛。攝政大人,江孜白居寺的班丹活佛你熟悉吧?」
迪牧活佛驚上加驚:班丹活佛到了拉薩,自己作為攝政王居然不知道?當然不怪自己消息閉塞,只怪班丹活佛不稟告行止。班丹活佛為什麼不稟告?
否太似乎一眼看到了迪牧活佛心裡,笑著說:「英人在給朝廷的照會中,多次提及班丹活佛。朝廷乃至皇上正在考慮按照英人的要求,詔封他為『諾門罕』。我要去看看他。」
迪牧活佛言不由衷地說:「好啊,西藏又將增加一名諾門罕了。」他擔憂的,當然不是關於「諾門罕」的詔封,而是功德林的存在。
功德林是班丹活佛少年時修行過的本寺,是他傳承教法的堅強後盾。但現在,可不僅僅是傳承教法了。功德林和哲蚌寺密切,也跟******和下密院友好,加上朝廷的支持,班丹活佛一旦移居功德林,這個修持時輪堪輿大法的高僧便會成為功德林的代表。而作為功德林的代表,如果他想走向西藏權力的峰巔,障礙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現任攝政王迪牧。莫非班丹活佛就是否太剛才說的,有可能取代他成為新一任攝政王的「識時務之俊傑」?
當然迪牧活佛也明白,否太的舉動還僅僅是警告,他也可以不被取代,那就是按照否太傳達的諭旨:放棄武力抵抗,搞什麼文爭理阻。
按朝廷旨意,前任駐藏大臣文碩是要被「革職查辦」的,但查辦卻始終未能實行。
否太上任時帶來了三十名扈衛,這三十名扈衛理應押解文碩前往京城,但否太以為原來官邸的轎夫侍衛都是文碩的人,未必聽他的,便把自己帶來的留下,指派原來的清兵侍衛從速押解文碩進京。這實際上把文碩和老官邸的人都趕出了駐藏大臣官邸。同時被趕出去的,還有攝政王迪牧送給文碩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他們當然不能跟著文碩走,只好告辭,回到丹吉林去了。只有雪村姑娘哪兒也不去,就跟著文碩。她走時把供在佛像前用黃綾包起來的那截右手食指揣在了身上,看到那尊銅鑄佛像被否太當作了掛官帽的架子,便拿掉官帽,把佛像抱進了懷裡。否太看著,也沒有阻攔。他是不信佛的,對他來說,抱走一尊佛就像抱走了一塊磚。
離開駐藏大臣官邸的當天,文碩和他的侍衛便上路了。但他們往西剛剛路過布達拉宮,就被一群擁出宮門的僧人圍了起來。
僧人們拉文碩下馬,肆無忌憚地叱責他,把對朝廷對駐藏大臣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在了這個下野的官員身上:「好一個吃裡扒外的奸賊,就是你把西藏出賣給了洋魔。要是你不在洋魔的條約上畫押,西藏會有今天嗎?聽說洋魔已經打到多情湖和曲眉仙郭一帶了。佛教之敵在西藏的土地上走了多長的路,你算算,再走下去,說不定就要走到拉薩了吧。你把西藏賣給洋魔,自己拿了錢,就想毒蛇一樣溜走。那不行,咬了人的毒蛇就算脫了皮我們也認得。你不戴官帽不穿官服就以為鷲鷹的眼睛看不見啦?布達拉宮高高的在天上,達賴喇嘛在東日光殿的陽台上早就看見你啦。你不能走,要走也應該往東走。你去到洋魔哪裡把條約要回來,抹掉你的畫押,就說你下台啦,不算數啦。」
文碩聽話地拉馬轉身,往東走去。侍衛們趕緊跟上。
但僧人們還是不放過他:「不行,你也不能往東走,一出拉薩,我們就看不見你啦。誰知道你會在什麼地方一拐,就拐到北京去啦。你留下,派個人去見洋魔,把條約要回來,我們就放你;條約要不回來,你是不能活著離開西藏的。」
文碩說:「佛祖,這怎麼行?你們的佛祖也是我的佛祖,你們問問佛祖,國與國的條約豈是想要就能要回來的?」
僧人們說:「問過啦,我們都問過啦,可以的。」
文碩沒有走成。他被那些僧人關在了布達拉宮腳下雪村深處的一間小房子里。關了幾天後,文碩對不時來探望他的侍衛說:「看來我一時無法脫身。你們暫且散了吧。非常時刻,不會有人怪罪你們的。」這些侍衛是文碩上一任駐藏大臣留下來的,在拉薩最少也有七八年光景,娶了藏妻生了孩子的不在少數,本來就不想踏上漫長的進京之路,聽文碩這麼一說,幾乎一鬨而散。大部分消失在拉薩的街巷裡再也沒有露面。有幾個想回內地的,也都湊足路費,自己一走了之。他們都是同樣的想法:主人已經變成了犯人,沒有誰給他們發餉,還是自己顧自己吧。
又過了幾天,文碩對看押他的僧人說,他準備寫信給洋魔,把條約要回來,讓僧人們撕掉。那僧人立刻送來了紙筆和雞毛。文碩寫了一封信,在信紙上沾了雞毛,交給來送飯的雪村姑娘說:「這事只能由你來辦了,騎上我的馬,去前線,找一個叫魏冰豪的滿人,一定要找到。」
羅布次仁帶來了兩千民兵,沱美活佛帶來了一千五百僧兵,俄爾總管帶來了夏瓊娃代本團的七百多藏兵,曲眉仙郭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人馬。加上原來的藏兵、僧兵、民兵,只見曲眉仙郭北邊的石牆後面,直到古老的朝聖路兩側,水汽瀰漫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之前,藍綠的多情湖邊,到處都是嚴陣以待的西藏人。西甲喇嘛興奮得騎在馬上,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就像一個視察部隊的將軍,忽而翹頭,忽而俯首,逢人就說:「這下好啦,我的戰略戰術就能實現啦。告訴森巴軍,他們就不用參戰啦,養好精神,等勝利了給大家跳舞。他們多長時間沒跳舞啦?這次讓他們跳個夠。」視察完了,便走向俄爾總管的帳篷。
俄爾總管是最後到達曲眉仙郭的。來了以後立即安營,立即開會。西甲喇嘛大大咧咧走進帳篷時,會議已經開始。講話的俄爾總管突然不講了。帳篷里一片安靜。
西甲喇嘛奇怪地看著在場的頭頭腦腦,問道:「你們在幹什麼?開會?我是指揮打仗的,戰場上開會怎麼不叫我?」
俄爾總管說:「現在不需要打仗啦,你的指揮已經結束。」
西甲更奇怪了:「不需要打仗?那你帶著夏瓊娃代本團來幹什麼?」
俄爾說:「我帶他們來是維持秩序的。夏瓊娃代本團現在是唯一健全的西藏正規軍代本團,誰敢再挑起戰爭,他們就鎮壓誰。我們開會的目的就是要文爭理阻,什麼叫文爭理阻呢?就是給洋魔講道理,讓他們回去。」
西甲說:「要是講道理就能把洋魔講回去,洋魔早就回去啦。道理在日納山在隆吐山時我就給他們講過,他們不聽。」
俄爾說:「你一個底層喇嘛有什麼道理?他們當然不聽。現在要代表新任駐藏大臣否太和攝政王迪牧講道理。我們已經派人通知洋魔,定一個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好好地講講道理。我們正在商量誰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雖然有道理,但也得能言善辯。」
西甲喇嘛氣得都要暈倒了,大喘一口氣說:「佛祖啊,你讓這些人清醒一下吧,他們要給獅子老虎說,你別吃肉;要給牛羊騾馬說,你別吃草。山,流淌起來吧,水,高聳入雲吧。兔子是不是跑的,老鼠是不是打洞的,你問問山神爺就知道啦。洋魔的屁股難道是嘴,吃的不在上面,拉的不在下面?你想讓洋魔變成菩薩,想讓上帝變成佛?也不問喇嘛們同意不同意。月亮在白天,太陽在夜晚,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忘掉啦: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辦。」他說著一連串的比喻,憤怒地出了帳篷,越想越氣,又返回去,大聲說,「陀陀喇嘛們全死啦,那麼多藏兵僧兵民兵都死啦,你們還要講道理?你們這些細糌粑吃壞了腸子的貴族,有一點良心沒有?佛祖啊,不是洋魔滅佛,是這些不打仗的貴族滅佛。西藏要死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不死,我還要打洋魔。願意打仗的,跟我走。」
西甲喇嘛大步走出了帳篷。
僧兵總管沱美活佛跟出來,追上了自己的弟子:「我最初帶來的兩個僧兵代本團加上新來的一千五百僧兵,一共四個代本團都歸你啦,去吧,打洋魔去吧,我留在這裡參與談判。」
西甲一把拉住沱美活佛說:「尊師,不要去。」
但是沱美活佛還是去了。作為僧兵總管,他覺得自己有服從駐藏大臣和攝政王迪牧的義務。
帳篷里,大家繼續商量去給洋魔講道理的合適人選。
俄爾總管說:「按理,我是應該去的,但我是個能幹不能說的人,作為西藏的噶倫,嘴頭子比絳巨噶倫差遠了。」
絳巨噶倫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不不不,這個我不能去,我得趕快離開曲眉仙郭,把囤積在江孜宗倉庫里的糧食和彈藥運過來,來了這麼多人,我的後勤保障不能跟不上。」
俄爾說:「現在我們既然是文爭理阻,就不需要彈藥啦。至於糧食嘛,新來的這些人自己帶的還沒吃完,原來的人馬半個月以前得到了補充,雖然差不多吃完了,遲一兩天再補充也不要緊。」
絳巨說:「那我也不能去。我這張嘴什麼時候變得比你能言善辯了?」
俄爾說:「你是噶倫,你去就可以代表噶廈政府,是西藏方面的最高長官。我也想去,但我去了排在你前面發揮不了你的作用,排在你後面你又覺得不能降低前線總管的位置,還是心裡有靠,面上有讓。所以我只能派人代表我去,夏瓊娃代本一來代表我,二來給你當保鏢。其他人選嘛,三大寺得有一個代表,沱美活佛……」
沱美說:「不用說了,我是要去的。」
俄爾說:「藏兵方面,朗瑟代本可以代表,他從隆吐山打到現在,了解洋魔。再就是民兵方面也應該去一個人,攝政弟弟,你看是你去,還是派代表去?」
羅布次仁想了想說:「你叫我攝政弟弟我就不能去了,我去了代表誰說話?是代表我呢,還是代表攝政王?我既不能代表我,也不能代表攝政王,就像一頭騾子,掉在兩不靠的地方,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我還是派一個民兵代本去吧。」
就這樣定了:準備代表西藏去給英國十字精兵講道理的有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民兵代本白登。
散會之後,俄爾總管把羅布次仁留下來,問道:「聽說你把頗阿勒夫人的兒子鵲跋帶來了?」
羅布次仁說:「不是我想帶他,是他硬要來的。」
俄爾說:「還活著吧?」
羅布次仁說:「我能讓他死了?」
俄爾說:「那就交給我。」
羅布次仁愣了一下說:「我早就想把他交給總管大人了,一直不敢,萬一他在你這裡鬧出麻煩來呢?我就不明不白了。大人,不是我多嘴,這個鵲跋,他把你看成了闖進羊群的狼,不光要吃掉……」他把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但俄爾明白他想說什麼:不光要吃掉頗阿勒夫人,還想吃掉整個頗阿勒莊園。他笑笑說:「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說,鵲跋怕是聽了別人的挑唆。」
這天,在羅布次仁親自把鵲跋帶來交給俄爾總管后,俄爾總管命令麻子隊長:「把他給我管起來,一定不能讓他死掉。」麻子隊長心領神會:不讓鵲跋死掉不過是借口,不給他自由才是真實的目的。
戈藍上校半個月里沒有發動進攻,原因固然是他不希望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被西藏人殺害,但也覺得有一段時間的休整是必要的,被高海拔擊倒的英國人應該在新的進攻開始時出現在戰場。現在,逐漸恢復的英國人陸續趕到了這裡,還有沒趕到的,那就是跟著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走向了更加便捷的路。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向哪裡,但一定在前面一個十字精兵需要佔領的地方。當容鶴中尉派人送信,告訴戈藍上校他將再次在前面迎接上校時,戈藍上校寫了一封回信:「我知道你沒有跟上大部隊,不光是想在前面迎接我們,更想迴避我對你的懲罰。我把幾十門山炮留給了你,要你保證一門不少,你卻讓大火燒毀了十門。這十門山炮要是用在戰場上,能頂一千個士兵一千支來複槍。我說了,少了它們,我就要你的命。現在你說怎麼辦?你需要立下什麼樣的功勞,才能頂你自己的命?」
戈藍上校已經等不及了,徹夜盤算著進攻。他沒忘了馬翁牧師的死活,卻已經無法顧及了。想:一個上帝的聖徒在他不能為上帝的事業獻出生命時,一定是很悲哀的。而我卻讓悲哀一再成為馬翁牧師的陰影。為了大英帝國,為了耶穌基督神聖的進軍,犧牲的時候到啦,馬翁牧師,你不會責備我對你的成全吧?至於作為馬翁牧師衛隊的二十個英國士兵,他考慮的並不多。戰爭總是要死人的,不是那樣死,就是這樣死。二十條人命,不算多。那就開始吧,後天上午。
進攻開始的前一天,戈藍上校收到了西藏人的照會,他讓尕薩喇嘛念給他聽,完了說:「西藏人要給我們講道理?講什麼道理?」
尕薩說:「他們要談判了,這是清朝新任駐藏大臣和西藏攝政王的意思。」
戈藍上校說:「我們跟他們已經有了談判條約,還談什麼?讓開道路,讓我們過去就是了。」他想起被西甲喇嘛用大便污辱過的條約,哼了一聲,突然一個激靈,覺得他現在需要的正是一次談判,多好的機會啊。他試探著問尕薩喇嘛:「你說呢,談不談?」
尕薩賣弄地說:「所言談判者,既非談判,是名談判。這是佛的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號稱談判,但不是真的跟他們談判。」
戈藍上校意味深長地望著尕薩喇嘛陰險的小眼睛,冷笑著:「那就按照佛的意思辦。」
談判開始了。時間是戈藍上校確定的:星期五,上午時。
戈藍上校大聲對部下說:「我們不應該忘記,就是在一個星期五的上午時,我們的耶穌被釘在了耶路撒冷城北刑場骷髏崗的十字架上。很多人哭了,耶穌自己也很悲傷。但事實證明,悲傷是人類進化的偉大契機,就從這一天開始,在耶穌受難幾個小時后,他不朽的靈魂脫離了肉體,然後就像眾所周知的那樣,他在第三天復活,在第四十天升天,回到了上帝耶和華那裡。今天,就在我主耶穌光榮受難的時刻,我要讓你們見證基督所向無敵的奇迹。復活是為了開始拯救人類的時光,當然也是為了拯救異教頑固的西藏。我們所有人都是拯救者,聽候我的命令吧,今天是一個基督照耀的日子。」
戈藍上校帶著二十個精挑細選的英國人,有軍官也有士兵,都帶著雙槍:手槍和來複槍,來到了石牆跟前。他要尕薩喇嘛傳話,要求推倒石牆進行談判。早已等候在石牆裡邊的西藏談判代表斷然拒絕。
戈藍上校又說:「那就請我們過去,我們過去和你們談。」
這個請求同樣遭到了西藏代表的拒絕。朗瑟代本代表西藏說:「我們只能隔著石牆跟你們談。」
戈藍上校說:「在我們英國,友好的相見是沒有阻隔的。不讓我們過去,那就請你們過來。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要求,如果還不能同意,那就沒什麼可談了。需要提醒你們的是,談判是你們提出來的,而不是我們,我們不想談。」
西藏方面,幾個代表商量了一下,決定同意這個要求。但為了防止萬一,朗瑟代本把自己的部下調過來,匍匐在石牆裡面,裝好彈藥,插上火繩,隨時準備點火射擊。然後,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帶著各自的僕從,一共三十多個人,從石牆裡面翻出來,走到戈藍上校跟前。
戈藍上校又說:「談判的目的是議和,為了表示誠意,我們準備把子彈退出槍膛,也要求貴軍指揮官下令將火槍的火繩拔掉、彈藥拿出。」說罷,他身邊的二十個英國軍人立刻當著西藏代表的面退出了來複槍的子彈。五十米外的一隊英軍坐的坐、站的站、躺的躺,槍就隨便丟在地上,一點準備出擊的跡象都沒有。還有一些穿著大袍子、沒帶武器的司恩巴人,在卡奇大佐的帶領下圍過來看熱鬧。戈藍上校沖他們揮著手:「去,去,去,睡覺去。」他們去了,又沒有走遠,似乎好奇得不得了,非要看看如何談判不可。
西藏代表看到對方如此放鬆,便命令各自的僕從把火繩槍的彈藥退了,也讓石牆裡面隨時準備出擊的朗瑟代本的部下退彈休息。
戈藍上校滿意地點點頭說:「我同意跟你們談判,就是想請你們不要執迷不悟。上帝從來不虧待他的信奉者,他對信奉者的一視同仁,給所有人提供了一個從野蠻進化到文明的機會。只要得到上帝的眷顧,你們和我們,就都是一樣的。西藏的出路只能是皈依基督,而不是頑固地抱著佛腳不放。不皈依基督,西藏就沒有未來。」
絳巨噶倫說:「我們不知道上帝,就像你們不知道佛。西藏是佛的家鄉,不是上帝的天堂。我今天就給你們說說,從頭說起。」他覺得既然自己被認為是能言善辯的,就得有個能言善辯的樣子,便捋了捋袖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從混沌說起,說到宇宙的中心須彌山,圍繞著須彌山的四大部洲以及居住著人類的南瞻部洲;說到南瞻部洲的西藏曾是一片無邊的水域,由於觀世音菩薩的保佑,才升起了今天的陸地;說到觀世音和他的配偶度母神化現了猴子和羅剎女,生兒育女有了最初的西藏人;說到至美至善的釋迦牟尼圓寂前,召來觀世音,最優秀的菩薩,再次派他到北方積雪的土地為萬物造福。佛祖說,你的後代那些住在雪域的人們受到了魔鬼的誘惑,他們敗坏於三種邪惡的毒素:自私、懶惰、忌妒;他們偷竊、殺戮、殘忍,你要教化他們,向他們傳授皈依真理的道路。他一直說著,說得滿嘴白沫、兩眼放光,豐富的知識讓他感到了一個西藏人的自豪。
戈藍上校又是擺手又是搖頭,似乎真的想跟他討論人類的起源:「不不不。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又將生氣吹進他的鼻孔,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他叫亞當。生兒育女有了西藏人的不是猴子和羅剎女,是偷吃了上帝禁果的亞當和夏娃。他們被上帝趕出伊甸園后,在罪惡之中繁衍了人類,包括你們西藏人。所以人類是邪惡的,是被上帝放逐的生命。我們的聖子耶穌要拯救人類,他先拯救了我們,拯救了整個歐洲,現在該輪到你們接受拯救啦,西藏人。」
沱美活佛說:「人是邪惡的嗎,先生?不是。人的本性清凈、光明、喜樂、慈悲。人在最初的時候,乾淨得難以想象,就像冰山上的水、森林裡的泉、雲彩上的藍天、峽谷里的清風。他們人人都是佛,沒有污垢,沒有塵蒙,赤裸裸地表現著善良和一切美好。但是後來,上帝出現了,他把罪惡帶到了人間,也把無數魔鬼帶到了佛的地界。你們來了,我們才知道原來魔鬼誕生在英國,貪慾和仇恨來自上帝。佛的西藏不歡迎你們,請你們回去,回到上帝那裡去。」
戈藍上校又是連連搖頭:「多麼愚蠢的人,真是冥頑不化。」他似乎有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的無奈,回頭說,「咖啡,咖啡。」衛兵端來了咖啡,他喝了一口說,「也讓這些西藏人嘗嘗吧,讓他們知道,上帝的飲料是多麼香甜。」
一個衛兵用一個銀盤把五杯咖啡端到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面前。西藏代表面面相覷:黑乎乎的什麼呀,洋魔怎麼喝這個?在西藏,只有污血和毒藥才是黑色的。
絳巨噶倫說:「我們不喝。在我們西藏,這樣的東西豬狗都不喝。」另外幾個西藏代表也都說:「對,這不是人喝的。」絳巨又說:「我們就喝奶茶、甜茶、酥油茶。」他陶醉地咂咂嘴,「白花花香噴噴的酥油茶。」然後命令身後的僕從占堆,「去,提兩壺酥油茶來。」
占堆翻牆過去,又翻牆回來,懷裡揣著一摞鑲了銀子的木碗,手裡提著兩個盛滿酥油茶的銅壺。絳巨噶倫讓占堆把碗一溜兒擺在地上,都倒滿了酥油茶。他按照西藏的規矩,端起一碗,雙手捧給戈藍上校。他琢磨戈藍上校一定會像他們拒絕咖啡那樣拒絕酥油茶,一旦拒絕,他就會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回味深長地抹抹嘴:「真甘露啊。」
但是絳巨噶倫沒想到,戈藍上校不僅接過去喝了,還對他身後的那些英國人說:「好喝,好喝,你們也端起來喝。」英國人紛紛端起地上的酥油茶,有滋有味地喝著。戈藍上校說:「這麼好喝的飲料,上帝知道得遲了,所以我們來晚了。看來就憑這酥油茶,我們的進軍也不能停止。十字精兵一定要喝到江孜和拉薩的酥油茶。」
這句話尕薩喇嘛沒有翻譯,但絳巨噶倫從對方的表情中猜出是對酥油茶的讚美,不由得得意起來,對另外幾個西藏代表說:「他們的咖啡我們不喝,我們的酥油茶他們搶著喝。白花花的酥油茶打敗了黑乎乎的咖啡,也是佛祖打敗了上帝,因為酥油茶是佛祖的恩賜,咖啡是上帝的恩賜。你們說呢?哈哈。」
立刻有僕從把酥油茶打敗咖啡的佳話傳到了石牆裡邊。石牆裡邊更是風傳而去,很快戰場上的西藏官兵都知道了。他們高興著,終於有了一次勝利。
談判場地上,看熱鬧的十字精兵越來越多,不僅卡奇大佐率領的穿著大袍子的司恩巴人圍了過來,一叢叢廓爾喀士兵和印度士兵也圍了過來。英國人喝了酥油茶,還想喝酒。戈藍上校命人端來了白蘭地,斟到鐵杯里請西藏代表喝。
絳巨噶倫和其他西藏代表只是聞了聞,依然拒絕。
戈藍上校說:「聽說西藏有青稞酒,青稞酒有我們的白蘭地好喝嗎?」
絳巨噶倫哪裡會想到這是英國人的麻痹戰術,只覺得既然酥油茶已經自豪地打敗了咖啡,青稞酒也一定能更加自豪地打敗白蘭地,就讓僕從占堆趕快去拿青稞酒。占堆說:「大人,哪裡有青稞酒?」絳巨噶倫說:「去找俄爾總管,他那裡一定有。」但占堆跑向石牆,又跑了回來,驚慌失措地喊著:「大人,大人,洋魔,洋魔。」絳巨噶倫大聲喝斥道:「喊什麼?」話音剛落,就聽砰的一聲槍響。
這一槍是戈藍上校打響的。他掏出手槍,一槍打倒了西藏方面的首席談判代表絳巨噶倫。接著,那二十個在談判開始前退出來複槍子彈的英國軍人突然都從衣服下面掏出手槍,對準了西藏談判代表和他們的僕從。槍聲一片,前來談判的三十多個西藏人瞬間倒在地上。
反應最快的是朗瑟代本,他跳起來就跑,並不是想逃走,而是跑向了石牆裡面自己的部下。他必須命令他們裝葯點火,趕快過來保護談判代表。但是他看到圍攏談判場地看熱鬧的十字精兵都已經投入戰鬥,那些司恩巴人一個個都從大袍子裡面拿出了來複槍,趴到牆頭上朝里射擊著。西藏人自己壘起的石牆,頓時變成了十字精兵的掩體。一叢叢廓爾喀士兵和印度士兵從石牆兩翼迅速包抄而去。原本五十米外坐的坐、站的站、躺的躺的英軍,早就登上能看到西藏人的所有制高點,架起了機槍。朗瑟代本大吼一聲,踩著司恩巴人的身體翻過牆頭,朝前狂奔而去:「佛祖啊,俄爾總管,這不是談判,是屠殺。」
戈藍上校舉槍瞄準,一槍打倒了朗瑟代本。卡奇大佐又跑過去,朝著朗瑟代本的腦袋補了一槍。
《聖史》上說,參與談判的人都死了。絳巨噶倫、沱美活佛、夏瓊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以及他們各自的僕從一共三十多個人,都死了。
戈藍上校望著滿地西藏人的屍體,看哪個還在蠕動就補一槍。當他來到沱美活佛跟前時,看到紫紅色的袈裟鼓鼓地鋪在地上,但從裡面伸出來的不是頭顱和雙腳,而是一股風。他一腳踩扁,驚叫一聲:「上帝啊,他人呢?」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第二槍就是打向沱美活佛的,明明看到對方胸口開了一個血洞,歪倒在地,卻突然不見了人影。他恐懼地四下看看,朝部下喊道:「開槍,開槍。」
真正的屠殺這才開始。以石牆為掩體的司恩巴人、包抄過去的廓爾喀人和印度人、登上所有制高點的英國人,用機槍和步槍,同時朝石牆裡面,那些被談判被酥油茶的勝利蒙蔽得毫無防備的西藏軍隊,掃射過去。還有火炮,十字精兵的所有十磅大炮、七磅大炮、山地野炮,都在談判代表爭執人類起源的時候悄悄靠近了石牆。現在它們一起發射,所有炮彈都精準地落在了奔跑的西藏軍隊里。
果然就像西甲喇嘛說的,這裡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西藏人死。他的戰略戰術是讓洋魔全死,而當他的戰略戰術不存在時,就只能讓西藏人走進葬場了。石牆後面的平野,直到古老的朝聖路和著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沒有一處沒有西藏人的屍體,也沒有一處屍體不是密密麻麻。這場以談判為誘餌的屠殺,讓聚集在曲眉仙郭北邊的藏兵和民兵死亡過半。而活著的大部分也都是受了傷的,殘部後撤的時候,都是傷員抬傷員,許多傷員都來不及抬走,十字精兵就已經追到跟前了。
這裡只有一個插曲讓西藏人自豪,那就是一槍沒打死,補了一槍還沒打死的絳巨噶倫的僕從占堆。占堆突然從死人堆里爬了起來,掀開皮袍拔出了一把長刀。長刀是他翻牆去拿酥油茶時揣上的,他似乎想到了主人絳巨噶倫的危險,卻沒有及時提醒他。他舉著鋒利的長刀直撲戈藍上校。戈藍上校驚叫著轉身跑進了衛隊的人群里。占堆搶過去,橫劈豎砍,砍倒了十幾個英國人後,自己才被打死。
占堆的舉動讓戈藍上校想到必須儘可能多地殺死西藏人,留下的活人越多,仇恨的能量就越大。他命令所有步兵迅速追擊:「打死,打死,全部打死。」
十字精兵追過了石牆裡面的平野,一路掃蕩,射向西藏人的子彈比高原的氧氣還有稠密。直追到古老的朝聖路上著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之前,殺紅了眼的十字精兵才戛然而止。隘口的水汽騰騰裊裊,一會兒濃重,一會兒稀薄。稀薄的時候能看到一些高地不平的丘陵和紅色袈裟的剪影。十字精兵朝水霧裡胡亂打了一陣槍,看前面沒有反應,便又朝前追去。霧氣立刻吞沒了他們。
槍聲在霧氣中爆響,越來越激烈,顯然是交上火了。半個時辰后,十字精兵從霧氣中退了出來,爬在地上不敢往前。指揮追擊的麥高麗上尉立刻派人告訴後面的戈藍上校:「我們遇到了頑強抵抗,請求火炮支援。」很快,戈藍上校和十門移動方便的山地野炮同時到達了這裡。
戈藍上校命令炮隊架炮射擊,然後問道:「死了多少人,麥高麗將軍?」。
「上校,你忘了,我現在不是將軍,請叫我上尉。」麥高麗說,「報告上校,剛才衝過去后,死了十六名戰士。」
戈藍上校說:「我問的是西藏人。」
麥高麗上尉說:「報告上校,太多了,不計其數。」
說著,炮聲便響起來。一陣狂轟濫炸,估計把朝聖路兩邊的所有丘陵都炸了一遍,麥高麗上尉才又帶人衝進了水霧。還是遇到了抵抗,比剛才還要頑強。麥高麗上尉帶人退回來,把一個俘虜的僧兵推倒在地上。
麥高麗上尉用一口流利的藏語問道:「說,我們遇到了什麼人?」
僧兵自豪地說:「你們遇到了西藏的戰神西甲喇嘛。」
麥高麗又問:「西甲喇嘛一共率領多少人?」
僧兵說:「地獄里的閻王鬼怪不算,光天兵天將就有一百個代本團。」
麥高麗踢了一腳說:「你不說實話,想死了是不是?」
戈藍上校讓尕薩喇嘛翻譯給他聽,完了過來說:「不要跟他廢話,西藏人不會告訴你什麼。就算有一百個代本團,我也要全部幹掉它。」說罷,他把自己的手槍塞到尕薩喇嘛懷裡,「你,殺了他。」
尕薩喇嘛雙手捧著手槍說:「我?殺了他?我是喇嘛。」
戈藍上校說:「你的心早已不是一個慈悲的喇嘛了,不信你用你的手試試你的心,當你的手朝同胞開槍時,你的心會不會碎裂。如果會碎裂,你就要小心佛;如果不會碎裂,你就要小心人。」
尕薩喇嘛回味著戈藍上校的話,突然問:「哪個人?」
戈藍上校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們英國人。」
尕薩喇嘛咬咬牙,真的想試試了,看自己的心會不會已經是軍人而不是僧人了。他用手槍頂著僧兵的頭,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為什麼不能親眼看看呢,自己又不是沒有見過殺人斃人。他睜開眼睛,盯著僧兵的頭,手指漸漸收攏著。
那僧兵看是一個喇嘛要殺他,厲聲道:「你把袈裟脫了去。」
尕薩喇嘛眼睛一獰說:「我就穿著袈裟又怎麼樣,難道不敢開槍?」話出槍響,僧兵的腦漿噴出來,糊了尕薩喇嘛一臉。尕薩用袈裟袖子擦著臉,後退幾步,使勁拍了拍胸脯,笑望著戈藍上校說:「沒有碎裂,我不必小心佛。至於人嘛,我會提防。」
戈藍上校眼光郁然地望著尕薩喇嘛,收回自己的槍,派人傳令,讓所有的大炮都到這裡來。
幾十門大炮和山地野炮的同時轟擊,讓隘口一片沉厚的迷濛。水汽加上硝煙,天地之間沒有了空間,升上去的是煙霧,落下來的是泥土。轟炸持續了一個小時。十字精兵又開始進攻了,這次他們沒有遇到抵抗,隘口的丘陵後面,西甲喇嘛的僧兵一個不留地撤了,留下來的,都是炮彈製造出的屍體。
旦巴澤林夜哭泉用依然噴涌不止的泉水迎接了十字精兵。戰火之下居然還有如此清澈的泉水,雖然是匆匆經過,許多英國人都不忍放棄地趴到地上,喝起來或洗起來。但戈藍上校沒有嘗試,他也沒讓麥高麗上尉嘗試,他雖然不相信尕薩喇嘛的話,什麼泉水是仇恨和怨悶的眼淚,含有咒語般的劇毒,誰沾上水誰就會腐爛死掉,但還是略有忌憚,畢竟是神秘的西藏,什麼詭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擊斃的沱美活佛不就從鼓起的袈裟里逃脫了嗎?
尕薩喇嘛看著英國人又喝又洗,也沒有阻攔,因為旦巴澤林是夜裡哭泣,夜裡的泉水才有劇毒。現在是白天,艷陽高照。他只是一再警告戈藍上校:別到天黑前十字精兵還沒有過完。
戈藍上校說:「你沒發現廓爾喀人和司恩巴人在後面嗎?萬一他們天黑前走不出隘口,就會照你的主意成為泉水有沒有劇毒的驗證。」
尕薩喇嘛說:「原來上校你已經想到了。」
隘口大約兩公里。泉眼密集地分佈著,隨處可見。十字精兵的通過持續到黑夜降臨。當殿後的司恩巴人走出夜哭泉后,戈藍上校問卡奇大佐:「你們碰沒碰那些泉水?」卡奇大佐說:「怎麼能不碰呢?它們盡往身上滋。」戈藍上校點點頭:「看看你們身上,有沒有腐爛的地方?」卡奇大佐看了看自己,也看了看部下,奇怪地說:「沒有啊。」
戈藍上校瞪了尕薩喇嘛一眼說:「西藏人,你想用編造的故事嚇唬我們。」看尕薩喇嘛要辯解,揮揮手說,「告訴我,前面是什麼?」
尕薩喇嘛說:「康馬宗的雪浪寺和雜昌峽。」
戈藍上校又問:「你有什麼建議嗎?」
尕薩喇嘛說:「雜昌峽是通往江孜的必經之路,必須在通過雜昌峽的同時佔領並毀掉雪浪寺,因為那是以旦巴澤林為最高護法神的寺廟。」
又是旦巴澤林。戈藍上校吐了一口痰,就把旦巴澤林從腦子裡吐出去了。他回身觀賞著月光下的隘口,長嘆一聲說:「好悲慘的山野,曲眉仙廓,世界上不會再有這麼好聽的地獄名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