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寂靜的乃寧寺
達思牧師把桑竹姑娘藏起來的目的,只能由上帝來解釋:愛一切人,或者愛人如己。他真的不希望這個美麗的西藏姑娘再次淪入被十字精兵蹂躪糟蹋的境地,也不希望她落入容鶴中尉手裡,儘管他知道中尉是喜歡桑竹姑娘的,從靈魂深處喜歡。那天夜裡,在桑竹姑娘昏死過去后,他把她抱進了營地東邊自己的綠色帳篷,感覺仍然不保險,便用馬把她連夜馱到山裡,藏進隙洞悉心照料了幾天,直到她蘇醒過來,沒有大礙。他意識到十字精兵就要開拔,自己必須跟他們走,就又轉移到山後的村莊里去了。
山後的村莊是「吉凶善惡圖」指給他的,也是他將來某個時候修鍊金剛大法的地方。在這個地方藏起一個姑娘,少不了也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畢竟他很年輕,無論作為牧師,還是作為喇嘛,都不能徹底消解他的七情六慾,更何況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修鍊需要明妃,多多的明妃。上帝無奈情慾的存在,只好讓人的始祖犯罪然後再去懲罰他們。而佛祖的僧徒們更是充滿了對情慾的悲憫,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把性和情的流通引導為方便之門、解脫之道。
達思牧師告訴桑竹姑娘:「你不能回去,你已經被十字精兵那樣了。西藏人會嫌棄你的。我知道你們西藏人的看法,被敵人那樣過的姑娘,是前世的業障,天生的賤種,被英雄那樣過的姑娘,是福陰的照臨,天生的貴人。」
桑竹姑娘用蒼白的嘴唇說著蒼白的話:「你是說,西甲喇嘛也會嫌棄我嗎?」
達思牧師信口說道:「當然,西甲喇嘛是指揮打仗的人,他是最嫌棄你的。」心想這個比他的心上人菩媸還要美麗的姑娘真是太可惜了,真不知為什麼要跑到戰場上來。不過還好,生命猶在,美麗猶在,似乎美麗是一種越哀傷越強烈的東西,在她經受磨難之後,更加顯要地浮動在眉眼鼻唇之間。
他在山後的村莊把她託付給了一戶人家,除了懇求,還拿出一些銀子給人家:「不要虧待了她,她可是西藏最美麗的仙女。」又叮囑桑竹姑娘,「你可不要亂跑,就在這裡將息,我還會來找你的。」
桑竹姑娘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就那麼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讓他意識到,她不可能聽他的話,等她心身恢復到從前,一定會離開這裡。他有點失望,心說那就看命運的安排,我能做到的就只能是這些了。
也許正是失望和擔憂促使達思跟容鶴中尉做了交換吧,當他義無反顧地撲向江孜頗阿勒莊園的菩媸姑娘時,便毅然放棄了澎湃在內心深處的多餘的慾望。他把桑竹姑娘交給了容鶴中尉,也就無意中給她安排了另一種命運。
本來桑竹姑娘就要死了,將被村民們燒死。
一個在十字精兵入侵西藏時突然到來的外國人,又是懇求,又是給銀子,把一個姑娘託付在這裡。這本來就是一件容易引起誤解的事情,而桑竹姑娘卻還要和村裡的寧瑪巫師作對。當寧瑪巫師卜算出她的經歷說她身上不幹凈時,她仗著自己是貴族,是拉薩人,劈手給了巫師一個耳光:「你又不是西甲喇嘛,你憑什麼說我不幹凈?」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寧瑪巫師是村莊里最有聲望和地位的人,怎麼能叫一個女人隨便扇打?巫師說:「是洋魔把她託付在這裡的,洋魔託付的姑娘也是洋魔,不,是女鬼。她來我們村莊,就是為了試探我們,如果我們無動於衷,改天洋魔就會侵佔村莊,殺了我們所有人。」
寧瑪巫師的預言落地沒幾天,容鶴中尉就來了,他帶著一隊英國人包圍了村莊。仇恨洋魔而無處宣洩的村民們,幾乎在同一時刻找到了宣洩的出口,那就是點著桑竹姑娘居住的兩層樓的房子。
容鶴中尉並不知道這場火是幹什麼的,看到巫師在火陣前作法,許多村民圍觀著卻不去救火,便奇怪地帶人走了過去。
喊聲,他聽到了喊聲。火是從樓下燃起的,喊聲來自樓上。他意識到裡頭的人將被燒死,問道:「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給他做翻譯的一個南麓藏人立刻去問村民。村民們說:「酥油和茶水一到碗里就分不開了,姑娘和洋魔一有沾染就不幹凈了。一個給洋魔引路的女鬼,燒死她。」
但這話並沒有傳到容鶴中尉耳朵里,他就已經從喊聲中聽出裡面的人是誰了。他沖了過去,沒有命令任何士兵,自己率先衝進了大火。
容鶴中尉把桑竹姑娘從火陣里背了出來。
村民們沮喪極了,女鬼被救走了,兩層樓的房子白燒了。
前往江孜的路上,桑竹姑娘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容鶴中尉指指自己的心:「姑娘,我喜歡你,從這裡喜歡你。」又給翻譯說,「告訴她,一個英國軍官的喜歡,跟上帝的喜歡是一樣的。上帝讓我們施予的愛,就是我要獻給她的愛。」
桑竹姑娘說:「可是我不喜歡你,不喜歡上帝,不喜歡所有拿槍扛炮的外國人。我隨時都想離開你們。」
容鶴中尉說:「不不,你不要離開我。上帝啊,是不是我錯了,我居然想娶這個西藏姑娘?這個姑娘兼容了東方和西方的美麗,它讓我討厭所有能夠破壞美麗的東西,包括戰爭。」
桑竹姑娘聽到翻譯后,感覺就像一根錐子攮進了耳朵。她打馬就跑。容鶴中尉喊著:「姑娘,姑娘。」他的部下要追過去抓她回來。容鶴中尉喊道:「你們不要管。」又說,「上帝恩賜給我的姑娘,她是跑不了的。」自己策馬追了過去。
容鶴中尉追上她:「姑娘,我不希望你離開我。」看對方不理他,又說,「姑娘,不能不走嗎?我懇求你留下。」
雖然翻譯沒有跟上來,桑竹姑娘還是聽懂了,堅定地搖搖頭。
容鶴中尉無奈地嘆口氣,知道強求無益,便下馬,從褡褳里拿出一包食物,雙手捧了過去:「姑娘,拿著,路上小心。」
桑竹姑娘明白這是放她走的意思,感激地點點頭,俯身接過了食物。
就要一個人走到江孜去了。她在馬背上頻頻回頭,感覺容鶴中尉的藍眼睛就像一對有生命的貓眼石,穿過清透的空氣,追隨著自己。
容鶴中尉遠遠地跟著她。他知道往前去的路上隨處都可能碰到十字精兵。他必須保護她,不能讓她再遭強暴。不能了,破碎的美麗不能再破了。
把西甲喇嘛抓來拉薩,當眾斬首。這大概是攝政王迪牧活佛發布的最後一道旨命。因為他必須給駐藏大臣否太和朝廷有個交代:我隆恩在身,不可能不聽大皇帝的。英國人之所以屢屢不滿,完全是因為這個早已背叛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是他聚眾抵抗的,不是皇封攝政,也不是噶廈政府。這樣的說辭不管否太和朝廷相信不相信,總算可以交代過去。否太不至於追查到底:那些署名攝政王迪牧和噶廈的抵抗英國人的雞毛箭書,難道也是目不識丁的西甲喇嘛發出去的?大家都有個台階下,顏面上過得去就可以了。至於以後怎麼辦,那就看否太了。否太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噶廈交給他了,權力交給他了。我攝政王迪牧是個天天念經的大活佛,大活佛又要閉關靜修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又要閉關靜修的消息立刻傳遍了拉薩。
已經回到拉薩的民兵總管頓珠噶倫聽到攝政王閉關的消息后,直奔布達拉宮,準備祈見達賴喇嘛。而正在繼續招募僧兵隊伍開赴前線的沱美活佛,也在同一時刻出現在布達拉宮下的雪村前。兩個人不期而遇,都愣了,靜靜地望著對方。
他們曾經是密友,現在還是密友嗎?兩個人都在心裡嘀咕。
還是頓珠噶倫先說話:「佛爺,你來幹什麼?」
沱美活佛口氣平淡地說:「噶倫來幹什麼,我就來幹什麼。」
頓珠笑道:「那就請佛爺說說,我是來幹什麼的?」
沱美聳起眉峰說:「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會笑?你不會是為了廢黜攝政王,讓達賴喇嘛親政吧?」
頓珠立刻收斂了笑容,扳起面孔說:「啊,我們想到一起了。這麼重大的事情得由三大寺做主、民眾大會決定、乃窮大護法祈降神諭。」
沱美說:「噶廈和布達拉宮也可以敦促嘛。」
頓珠說:「我這個噶倫,能不能代表噶廈?我的話算不算敦促?」
沱美說:「當然可以算,但分量還欠些,最好能有布達拉宮的表態。」
頓珠肯定地說:「那就算有了吧。即便達賴喇嘛不說話,經師們和親隨們的權威也還是不能忽略的。他們當然希望達賴喇嘛儘快親政。這個我可以保證。」
沱美:「既然這樣,布達拉宮就交給你了。事不宜遲,後天就在大昭寺召開民眾大會。我連夜去三大寺向眾僧說明,如若不然,西藏便是英國的西藏,眾佛就將離開雪域,上帝耶教就會稱霸天下,我們這些可憐巴巴的佛徒藏民就只好去做黑水白獸的奴隸了。」
頓珠說:「有三件事情必須在民眾大會通過,一是罷免攝政王迪牧,二是抓捕把幾千西藏民兵帶到曲眉仙郭交給洋魔任其屠殺的羅布次仁,三是解除俄爾噶倫前線總管的職位,查實指揮失敗的原因,嚴加法辦。」
沱美說:「如果這是你的條件,那我也有條件。達賴喇嘛親政后必須立即任命新的前線總管。」
頓珠急躁地問:「誰?你,還是我?」
「你說是誰?」沱美活佛瞪著對方,幾乎把眼睛後面的意思瞪出來。
靠了頓珠噶倫和達賴喇嘛的正經師林倉活佛的敦促,以及沱美活佛的聯絡推動,民眾大會如期召開。會上由沱美活佛和民兵總管頓珠噶倫分別介紹了戰場失利、英國十字精兵節節深入的緊急形勢:江孜指日淪陷,拉薩危在旦夕,佛教就要消亡。鑒於此,必須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政,才可力挽狂瀾,挽救西藏和佛教。
沒有人反對。包括一向跟丹吉林抱團的哲蚌寺,在這個時候也提不出任何阻止達賴喇嘛親政的理由。全體通過。接著又由沱美活佛提出了罷免攝政王迪牧、抓捕羅布次仁、解除俄爾噶倫前線總管一職等建議。雖然哲蚌寺的代表激烈反對,但畢竟有戰事不斷告急、藏人死傷空前的事實,誰也無法遮掩,大部分代表或沉默或贊同了這三項提議。然後,全體一致通過決議:堅決遵奉抗擊英國十字精兵侵略軍的神聖誓言,莊嚴重申:
全藏僧俗人民,不惜重大犧牲,誓與佛教之大敵英國異教派遣之侵略軍決一死戰。
最後,又祈請乃窮大護法降神問旨。神說:「民眾大會的決定是正確的。」接著便確定了隆重舉行達賴喇嘛親政大典的日期。按常規,親政大典以後,達賴喇嘛才能正式發布政令。但現在來不及了,第一道政令必須在親政儀式之前發布,那就是緊急任命新的前線總管。
沱美活佛、三大寺和四大林代表以及噶倫頓珠、達賴喇嘛的正經師林倉活佛立刻前往布達拉宮,向達賴喇嘛通報了民眾大會的各項決議,然後由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和民兵總管頓珠噶倫首倡,其他人附和,提出了西藏前線總管的人選,請求達賴喇嘛批准。
達賴喇嘛說:「我恨不得自己去做這個前線總管。但既然我不能,你們提出的這個人我也無法知曉,那就請護法神降神決定吧。在目前黑水白獸就要吃掉整個西藏的局勢下,任命前線總管比我本人親政還要重要,一定要請乃窮護法、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奈冬護法共同降神,我們才好做出決定。」立刻把四大護法請到了布達拉宮,分別在西日光殿、薩松朗傑殿、曲結竹普殿、帕巴拉康舉行了降神儀式。他們作為神在人間的代言,代表著不同的在天護法神,但結果卻出奇得一致:神說就是民眾大會提出的那個人,只能是那個人。
大家鬆了一口氣。
達賴喇嘛也鬆了一口氣,說:「你們說不是洋魔的進攻導致了我們的敗退,是丹吉林對西甲喇嘛的抓捕迫害導致了戰場上的指揮常常中斷。迪牧活佛這樣做,就是破壞抗英戰爭,佛祖不允許西藏攝政王犯這樣的罪責。看來這個西甲喇嘛是迪牧活佛的死對頭,加上護法神們問神的結果符合我們的願望,這讓我放心了許多。現在,我們就看他了。」
整個西藏就看西甲喇嘛了。
事關重大,白熱管家只好叩響密境地宮石砌的封門牆,叫醒了閉關靜修的迪牧活佛。他用很大的聲音說了民眾大會的決定和護法神的降神結果。
迪牧活佛跏趺在石頭法座上沉默不語,牙齒就像咀嚼著什麼,不停地錯動著。他曾經是一個喜歡記仇泄恨的人,咀嚼是他反芻仇恨的方法。憤怒的火騰騰地燃燒著,他能感覺到五臟六腑被漸漸燒焦的過程。臉色猛然脹紅了,火焰里的黑血圓鼓鼓地撐起網罩在頭臉上的血管。鼻子一張一張的,像一頭震怒的野牛,噴射著灼人的氣息。而最怕人的還是眼睛里的紅亮,那是直掏心底的洞口,能看到大水汪洋般吃殺仇人的慾望。
「佛爺,佛爺,攝政佛爺……」白熱管家張皇失措地叫著。
「你不是說我已經被罷免,達賴喇嘛已經親政了嗎?那你還叫什麼攝政佛爺?我不是啦,不是啦。加巴索!」
迪牧活佛有些難受,惱怒野獸般奮勇而出,集合在胸腔里,肆力吞噬著他修鍊多年的佛靈肉身。終於,怒火超過了盛大隆重的極限,一股鮮血從右邊耳朵里流了出來。迪牧活佛慘叫一聲,眼睛一閉,仰身倒了下去。
西甲喇嘛打退準備燒毀雪浪寺的十字精兵后,帶著所有人馬迅速前往康馬宗和江孜宗交界處的乃寧寺。他想在戈藍上校之前趕到乃寧寺,一來防止敵人切斷他和江孜的聯繫,二來他想在乃寧寺打響保衛江孜的第一仗。他覺得前藏和后藏的兵力已經有不少聚集在江孜,到達江孜宗的前線總管俄爾噶倫正在排兵部署、做好戰鬥準備。乃寧寺一打響,立刻就會得到後方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種的支援。讓敵人一進入江孜就嘗到西藏最硬的骨頭,嘎嘣一聲牙崩斷,流血去吧,洋魔吃人的大嘴。說不定西藏人和十字精兵、佛祖和上帝誰死誰活的問題,會在乃寧寺前得到解決,當然是按照西藏人、攝政王和他西甲喇嘛的心愿解決。
西甲喇嘛趕到乃寧寺時,是一個天氣陰鬱的早晨。厚實的雲翳覆蓋著寺邊的山脈,把天和地的空間擠壓成了一個薄片。寺是無頂的,山是斷頭的,天上醞釀著雨卻似乎永遠不下雨。年楚河從北向南,澎湃的流淌里看不到晶瑩歡跳的浪花,好像此時此刻西藏的心思,沉重而黯郁。西甲喇嘛帶著他的人直撲河邊,先是牛飲,太渴了,都來不及等待乃寧寺的喇嘛燒茶慰勞了。然後是胡亂一通洗,頓時感覺清爽了許多。他讓部下慢慢喝慢慢洗,自己一個人先朝寺門走去。
早有人走出寺院大門,前來迎接。西甲喇嘛略感意外的是,迎接他的不是乃寧寺的僧人,而是一群藏兵。他們個個衣袍鮮亮整齊、頭臉乾淨滋潤,顯然是剛剛到達這裡的藏軍官兵。西藏的戰爭對他們來說還僅僅是聽說,似乎還沒聽說在整個戰爭中起著重要作用的西甲喇嘛的鼎鼎大名。有人隔老遠就不恭不敬地喊道:「誰是西甲喇嘛?過來過來。」
西甲喇嘛望著那些人,心裡有了一絲安慰:不僅他先於戈藍上校到達了乃寧寺,而且已經有後方的藏兵前來保衛乃寧寺了。他一邊仰頭看著周圍的地形,一邊朝迎接他的人快走走去,心想這裡的地形太狹窄了,人多了擺不開,集中到一起又會成為大炮轟擊的目標,不是一個容易防守的地方,更別說消滅洋魔了,消滅洋魔還得在江孜那種大地方。但這裡是江孜的門戶,不守是不行的,久守是不利的。唉,我得想一想,有沒有更好的戰略戰術?洋魔跟腳就到了,自己的人馬加上面前這群藏兵,堅守幾天是合適的?想著,就到了跟前,冷峻地問:「你們來了多少人?就這些?還有沒有?」
回答他的是一聲吆喝:「抓起來。」
七八個藏兵立刻撲過來抓住了西甲喇嘛。西甲這才看清藏兵里混雜著幾個脫了袈裟的丹吉林陀陀和陀陀頭目仁增。他把眼睛瞪得雞蛋大:抓抓抓,那就抓,抓住了還要殺。殺掉了我,就讓洋魔把佛教的敵人上帝安頓在你們頭上。
西甲喇嘛沒打算掙脫逃跑,想跑也跑不掉。他帶領的人馬都還在河邊,看不清這裡發生了什麼。等他們疲憊不堪地走過來時,乃寧寺的大門已經關上,西甲已經被丹吉林陀陀綁起來,押出後門,放到馬上,朝著江孜賓士而去。
押解西甲喇嘛的丹吉林陀陀生怕發生意外,路過江孜時沒有停留,直奔拉薩而去。半路上,他們碰到一隊明光鮮亮的喇嘛。
那些喇嘛見了他們仰頭不理,就要擦肩而過時,突然有個黃衣喇嘛訓斥道:「你們這些把經文當成死螞蟻的人,眼睛長到額頭上去了嗎?見了我們為什麼不下馬?傲慢得很嘛,沒看見我們騎的是高頭大馬,穿的是絲綢袈裟嗎?」
仁增哼了一聲說:「我們是丹吉林的陀陀喇嘛,我還沒問你們為什麼不下馬呢?你們膽子不小,連攝政王都不放在眼裡。」
黃衣喇嘛譏誚地撇撇嘴說:「原來是丹吉林的人。丹吉林有喇嘛是對的,可丹吉林的攝政王在哪裡?明明天上的太陽把月亮碰下去了,你們還說是月亮在雲彩裡頭。」他揮了一下手又說,「看一看,我把雲彩撥開了,是不是月亮?不是吧,是太陽。」
仁增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憤怒地說:「看把你囂張的,就算攝政王不要你的命,我們這些丹吉林陀陀也繞不了你。」他給後面的人招招手,「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喇嘛給我綁了。」
黃衣喇嘛說:「你們敢。布達拉宮的喇嘛今天是來告訴你們,達賴喇嘛親政啦,迪牧攝政王下台啦。怎麼樣,好消息吧?」
仁增一聽愣了:這個人沒瘋吧?這樣的話可不是隨便說的。他說:「世界上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你這個人胡說八道。」
黃衣喇嘛說:「不相信嗎?趕緊回去問你們的迪牧大活佛。」就要策馬走開,隨口問道,「這個喇嘛犯了什麼罪,你們綁他幹什麼?現在是達賴喇嘛親政了,一切事情達賴喇嘛都應該知道。」
仁增說:「那就拜託你稟告達賴喇嘛,攝政王下了急令,要把丹吉林的叛徒西甲喇嘛帶回拉薩,當眾斬首。」
黃衣喇嘛說:「給你說了,達賴喇嘛親政啦,西藏沒有攝政王啦,你怎麼還是一口一個攝政王,是不是對達賴喇嘛不服氣啊?你小心點,我記住你啦。」要走,突然「哎」了一聲,「你說你們要把誰帶回拉薩斬首?是西甲喇嘛?哎呀佛祖,看來我們的眼睛也長到額頭上去了。」說著,翻身下馬。
所有從拉薩來的明光鮮亮的喇嘛都翻身下馬,朝著西甲喇嘛彎腰鞠躬。黃衣喇嘛從斜背著的黃緞口袋裡拿出一卷黃絹旨命,麻利地展開,大聲念起來:
我已知西甲喇嘛謀略有方,指揮抗擊英人屢屢成功。怎奈洋人快槍大炮威力無比,前線軍民節節退守。但我藏土乃神聖佛教領地,異教來犯,沒有不抗不打之理。現在,我,十三輩達賴喇嘛,命令你西甲喇嘛為前線總管,調動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務必儘快將洋教英人十字精兵趕出佛土西藏。
念罷,疾步上前,攙扶西甲喇嘛下馬,又給他送了綁。
仁增知道事出有因,也沒有阻攔,對身邊幾個丹吉林陀陀說:「快走,出大事了。」說罷,打馬就跑。
黃衣喇嘛說:「慢慢慢。見面時不下馬,離開時也不下馬,對我們不尊不要緊,對達賴喇嘛不尊就不能饒恕了。」
仁增倔強地說:「沒見到迪牧活佛,他就永遠是我們的攝政王。你說我們不尊,我還覺得你們不尊呢。攝政王是大活佛,比達賴喇嘛的經師還要大,要我們下馬,就是要攝政王下馬。對不起啦,丹吉林的尊貴不允許我們這樣做。」
黃衣喇嘛說:「丹吉林果然不服氣,連他們的陀陀喇嘛都這樣死硬。到底是丹吉林尊貴,還是布達拉宮尊貴?到底是迪牧大活佛尊貴,還是達賴喇嘛尊貴,你今天必須說個明白。」
仁增說:「丹吉林的人,只能認為丹吉林尊貴。」
黃衣喇嘛抬手指著仁增說:「你聽你聽,這個貴賤不分的喇嘛,還不如一隻老狗聰明。你去拉薩看看,丹吉林的殿堂前,連流浪的狗都不搖尾巴啦。」
西甲喇嘛沒興趣聽他們爭執誰比誰尊貴的問題,拉過一匹馬,飛身上去,拳打腳踢地奔跑起來。他操心的是前線,是不知有無大軍守備的江孜和不知眼下安危如何的乃寧寺。
他賓士著,突然有些不期而至的悲涼。心說攝政王,迪牧活佛,我可是你的弟子啊,洋魔還沒打退,叛徒還沒處死,怎麼就下台了?
前線總管西甲喇嘛馳馬到江孜后,先去了宗本大院。宗本還不知道他是新任前線總管,他也不說明白,或者自己也說不明白,直問江孜的兵力駐防在哪裡?
江孜宗本岩措說:「駐防在哪裡你怎麼問我?我一個文官知道什麼?你去問問日囊莊園和頗阿勒莊園,要是有駐軍,就會向他們借貸青稞和酥油。」
又是一陣馳馬奔走。
日囊莊園的主人日囊旺欽告訴他:「先前是有過兵力的,現在沒有了。這種事情你應該去問頗阿勒莊園的頗阿勒夫人。」
西甲喇嘛又來到頗阿勒莊園,在這裡意外地遇到了俄爾噶倫。
俄爾噶倫已經從火速趕來報信的親信口中知道了拉薩民眾大會的結果,哭喪著臉說:「我掌握的兵力現在只有不到一百人的總管衛隊,全部交給你了。衛隊跟著我,還要吃喝莊園的。我已經不是前線總管,就沒有義務養活他們了。」
西甲喇嘛帶著移交給他的總管衛隊,走向江孜最著名的建築宗山城堡。
城堡里有人,是羅布次仁率領的民兵殘部。殘部的大部分人是堪穹代本的部下。鬼知道堪穹代本是怎麼搞的,戰場上死了那麼多民兵,他卻把自己的人馬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羅布次仁坐在糧食口袋上,噓噓地喝著酥油茶,掃了一眼大步進來的西甲喇嘛,沒精打采地說:「你也退回來啦?我以為你會追著洋魔往南走,一直走出西藏去。」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了一眼堆滿大殿和偏殿的槍支彈藥和糧食說:「總算看到我需要的東西了。可是人呢?我需要兵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的兵力。」
堪穹代本說:「大喇嘛需要的兵力,得靠前線總管調動。」
西甲說:「現在我就是前線總管。快告訴我,你們這裡有多少人馬?」
堪穹愣了一下,不放心地問:「你是前線總管?這麼說拉薩有變化啦,攝政王重新任命了前線總管?」
西甲說:「我不是攝政王任命的,是達賴喇嘛任命的。達賴喇嘛命令我調動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用閃電雷鳴的速度把洋魔趕出西藏去。」
堪穹詫異道:「可是達賴喇嘛怎麼可以繞開攝政王呢?」
西甲不耐煩地重複著黃衣喇嘛的話:「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達賴喇嘛親政啦,西藏沒有攝政王啦。」說著,不禁凄惻地哽咽了一聲。
堪穹代本一聽,彷彿得到了某種提前設定好的信號,大吼一聲:「來人哪。」頓時有一群部下從城堡的各個角落躥了出來。堪穹指著羅布次仁說:「把他給我抓起來,快。」其實用不著堪穹催促,那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沒等羅布次仁有任何反應,便撲過去扭住了他。
西甲喇嘛驚詫地說:「你、你、你們這是幹什麼?羅布次仁是攝政弟弟,是來打洋魔的。放開,放開。」
堪穹說:「大喇嘛聽我說,這是頓珠噶倫的命令,達賴喇嘛早就有安排啦,我們就等著攝政王下台的這一天呢。」
羅布次仁一聽就明白了,長嘆一聲說:「攝政哥哥,我可是為了你啊。」
西甲喇嘛搞不懂怎麼會是這樣,就要出手相救。
堪穹攔住他說:「大喇嘛,你的前線總管還是頓珠噶倫保舉的,你要記住頓珠噶倫的恩德。羅布次仁是要交給達賴喇嘛的,你不好中間插手。」
西甲一點也不領情地說:「光讓我當總管,不給我兵馬,這樣的總管我讓給你吧,要不要?」
堪穹說:「總管大人,這話可不能讓達賴喇嘛聽到。」
西甲說:「我就是說給達賴喇嘛的。告訴我,江孜哪裡還有我們的人馬?」
堪穹說:「沒有了,我們是最多的。但我們不能跟你去打洋魔,我們得把羅布次仁安全無誤地押送到拉薩去?」
西甲喇嘛轉身走出城堡,仰天長嘆:「佛祖啊,我們在雜昌峽死了那麼多人,就是為了贏得三天時間在江孜集中兵力。如今時間過去了,西藏的兵力在哪裡?兵力,兵力,沒有兵力,要我這個前線總管從地上挖出來嗎?」他跺著腳著說,「西藏有人間最大的地獄,地獄里有人間最多的鬼。鬼們都給我出來,我要帶你們去打仗,保衛西藏。洋魔要是趕不走,就連你們的地獄也沒有了。」他又望望天說,「天兵天將,別忘了佛祖定下的規矩:人打仗,神幫忙。快來幫幫我吧,我是前線總管西甲喇嘛。」說了一通,知道無濟於事,便把眼光投向了自己帶來的總管衛隊和麻子隊長。
「你們不要跟著我了,我不需要你們保護。回家去吧,把你們的阿爸、舅舅、叔叔、哥哥、弟弟、所有的親戚、朋友、鄰居都給我招來,把你們家鄉六十歲以下、十三歲以上的男人都給我招來,越快越好。招來一個定本(排),你就是定本(排長);招來一個甲本(連),你就是甲本(連長);招來一個汝本(營),你就是汝本(營長);招來一個代本(團),你就是代本(團);招來五個代本團,你就是前線總管;招來全西藏的男人,你就是攝政王。麻子隊長,麻煩你帶幾個人去拉薩,去布達拉宮找達賴喇嘛,就說我西甲喇嘛跪在江孜三天三夜,求鬼鬼不來,求神神不來,只好一個人去打洋魔,反正是要死了,人少死得少,人多死得多。西藏沒人了,就一個西甲喇嘛做代表了,誓與洋魔血戰到底啦。再去找我的尊師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就說我要十萬僧兵;去找民兵總管頓珠噶倫,就說我要百萬民兵;去找噶廈,就說我要全西藏的藏兵。快去啊,越快越好。大家聽好了,你們不要騎馬,馬太慢了。你們騎上雲彩里的隨人鷹,騎上呼呼來去的風,去了就來,我可是等著你們哩。還有佛祖,也等著你們哩。佛祖說,來得快的,帶人多的,下一世就是菩薩,是和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金剛手菩薩平起平坐的菩薩。」
總管衛隊的人紛紛離去了。前線總管西甲喇嘛跑下宗山,單人單騎向著乃寧寺疾馳而去。
保衛江孜的第一仗是在乃寧寺打響的。打響的時候西甲喇嘛不在場。
參加戰鬥的是跟著西甲喇嘛從雜昌峽撤下來的倖存的人馬和乃寧寺的活佛喇嘛,還有從數千里之外趕來的昌都民兵、藏北民兵和從工布江達聚集而來自動參戰的五百多民兵。奴馬代本、歐珠代本和楚臣代本、江村代本組織了最初的戰鬥。
他們首先派民兵控制了東西兩側的山頭,再把僧兵和一部分民兵安排在寺內和寺前。寺前用山上的石頭壘起了簡易工事。有一條路緊挨著乃寧寺從東側繞向前方,那是十字精兵的必經之路。當然也可以從乃寧寺直穿過去,但乃寧寺寺門堅固、圍牆厚實,上下兩層樓有許多可以射擊的孔洞。在這樣一種三面打擊的布局下,二十多個初來乍到的十字精兵橫屍在離寺門不遠的地方。
十字精兵放棄攻打寺院的企圖,改變戰術全力攻打西側的山頭。那山頭雖高卻不陡。戈藍上校讓一隊廓爾喀人三面仰攻,又指派裝備著四挺機槍的幾十個英國人從山後迂迴而上。這個角度東邊山上和寺里寺前的西藏人是看不見的,而頭頂的西藏人還要防備廓爾喀人的三面進攻。西山很快失守,乃寧寺暴露在十字精兵眼皮底下。
歐珠代本和果姆帶人發起了三次搶奪西山的戰鬥。最後一次他們揮刀衝上了山頂,砍倒了十幾個十字精兵,砍翻了兩挺機槍。但接著又被來複槍的狂掃攆下山來。三十多個藏北民兵在山頂陣亡。
與此同時,戈藍上校命令一百多個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在西山頂機槍的掩護下,攻破寺門,沖向了大殿。
乃寧寺大血戰發生了。大殿里的民兵和樓上的僧兵沖了出來,從寺院後門進來的前線總管西甲喇嘛丟開坐騎,從地上拔起一根粗碩的經桿沖了過去。差不多是三百多西藏人對付一百多英國人、刀劍棍棒對付來複槍。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由於寺門被幾個乃寧寺喇嘛關上,英國人無法後撤,一百多人全部死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被來複槍射死的西藏人超過敵人一倍還要多。果姆的山歌及時記錄了這次血戰:
民兵僧兵英勇非凡,
洋魔洋鬼膽戰心寒;
人血狗血混雜一起,
染紅了乃寧寺石板。
西甲喇嘛沒有死,一個喊叫著「代本老爺來了,代本老爺來了」的人保護了他。此人一連砍倒了五個英國人,還把一個英國軍官攔腰劈斷。但一見西甲喇嘛他就不再獨自前沖了。西甲喇嘛跳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有時在身前,有時在身後,直到血戰結束。
西甲喇嘛嫌他妨礙了自己的搏殺,怒吼道:「你老是跟著我幹什麼?」
此人說:「大喇嘛,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大喇嘛。」
西甲看看自己:哪裡像啊?穿著這麼臟膩破舊的袈裟。又抹了一把臉,看看手掌,一層黑泥污汗。
此人說:「你的靴子,多麼氣派的靴子,好像是唐卡上大護法秀丹的靴子。」
西甲勾頭盯著自己的靴子說:「什麼好像是,它就是。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從大種神殿的木王神座下拿出來的。你掂掂,它有多重啊。」說著脫下來,讓此人惦了惦。然後他一屁股坐到大殿前的石階上,穿上靴子,看著一地死去的西藏人和英國人,憂心忡忡地大聲說:「這裡是乃寧寺,不能再打了,打也打不贏。」
此人說:「大喇嘛,我們死了這麼多人,還說不能再打了。你去給洋魔說。他們不打,我們就不打。」
西甲說:「我是前線總管,我說不能打就不能打。」
此人說:「前線總管?前線總管是你這樣的?大喇嘛,你叫洋魔嚇壞了,不想打了,就說你是前線總管。前線總管知道了,殺你的頭。」
西甲說:「誰說我不是前線總管?」看到不遠處站著幾個從雜昌峽跟他撤下來的僧兵,招招手讓他們過來說,「告訴這個人,我是誰?」
那幾個僧兵當然也不知道他已是新任前線總管,瞪起眼睛對此人說:「你瞎了呀,連西甲喇嘛都不認識,前線的哪一仗不是他指揮的?」
此人愣了:這就是早已名揚全藏的西甲喇嘛?趕緊把腰哈成蝦米,吐長了舌頭,不知說什麼好。
西甲伸腳踢了踢此人說:「你是幹什麼的?我看你牛氣衝天,勇敢得很嘛。」
此人說:「我叫阿達尼瑪,是個代本,大喇嘛也許不知道。我的駐防地在崗巴宗,那兒還有我的部隊,霞瑪汝本率領的一個汝本營。」
西甲說:「那你不在崗巴宗,來這裡幹什麼?」
阿達尼瑪代本說:「乃寧寺山背後是我的家。我的哥哥弟弟打起來啦,要瓜分我家的莊園。我必須帶領部隊住在家裡,誰分家我就收拾誰。住了好幾年啦,不能走,走了莊園就沒有啦。阿爸不讓我走,阿媽不讓我走,我的老婆孩子也不讓我走。」
西甲說:「西藏就要沒有啦,你還守著莊園幹什麼?你要是個男子漢,就聽我的命令去打洋魔。」
阿達尼瑪說:「那我得動員我的哥哥弟弟,讓他們也去參軍打洋魔。他們走了,我才能撤離莊園。洋魔佔領西藏事小,兄弟分了莊園事大。」
西甲說:「你是不是把大事和小事顛倒啦?」
阿達尼瑪說:「沒有沒有,西藏是達賴喇嘛的,莊園是我自己的。我要是把達賴喇嘛的西藏當成自己的,那就罪該萬死了。我知道洋魔正在侵略西藏,但還是想帶領部隊老老實實守住莊園,防止分家。今天我來這裡,本想是看看的,一見洋魔就忍不住衝過去啦。」
西甲問:「你帶了多少部隊駐守在你家莊園?」
阿達尼瑪說:「不多,就一個汝本營。」
西甲苦笑一聲說:「你是不是後悔沒有把一個代本團全部帶來守衛你家莊園?你這個人,是星星不發光,是牧狗不攆狼。」說著起身,大聲說,「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都給我聽著,在江孜,我們要保衛的不光是乃寧寺,還有紫金寺、白居寺和宗山城堡。但是我們的後面,整個江孜是空虛的,沒有人守衛。奴馬代本、歐珠代本聽我的命令,你們率領藏兵、民兵馬上撤退,前去保衛紫金寺。楚臣代本聽我的命令,你帶你的僧兵也離開這裡,前去保衛白居寺,決不能失守。江村代本團跟我留下,在乃寧寺攔截洋魔,一定要戰鬥到明天早晨。快去準備,天黑前撤離,洋魔的大炮最遲明天早晨就會轟炸這裡。」
傍晚,藏兵、民兵和一部分僧兵撤離乃寧寺時,西甲喇嘛再次看到了阿達尼瑪代本。阿達尼瑪把保衛自家莊園的西藏正規軍都帶來了,整整一個汝本營的兵力。他把自己的哥哥任命為汝本,催促他跟著歐珠代本走了,自己留在了乃寧寺。
阿達尼瑪對西甲說:「前線總管大喇嘛,你沒有衛兵可不行,我來保護你。」
西甲喇嘛估計錯了,十字精兵的大炮並沒有在第二天早晨轟擊乃寧寺。原因是從雜昌峽北路到乃寧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澤地,馬馱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無法通過,繞行而去就把時間耽擱了。中午,首先來到的是十門小型山地野炮和麥高麗上尉。但麥高麗上尉並不是前來督炮轟擊的。恰恰相反,他隨炮兵部隊趕來,竟是為了阻止他們向乃寧寺炮擊。
麥高麗上尉用自己的大塊頭身軀堵擋在迅速架起來的山地野炮前面,大聲對戈藍上校說:「不不不,你炸毀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廟,寺廟裡有我們需要的寶貝。」
戈藍上校說:「我不能再把我的戰士葬送到敵人的火藥刀劍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廟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聰明的做法。」
麥高麗上尉說:「你忘了我們的契約:讓白金漢宮擁有西藏的佛像,因為它是大英帝國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徵。讓麥高麗將軍的私人博物館擁有比北京皇宮裡的桌椅、瓷器、黃緞綉屏更有價值的犍陀羅雕塑,即使不是純金打造,也一定是寶石鑲嵌、古老鎏金的。」
戈藍上校說:「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們還沒有到拉薩。」
麥高麗上尉說:「請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將軍。」
戈藍上校說:「好吧將軍,我要為戰爭負責,為勝利負責。」
麥高麗將軍說:「這次你不用負責了,我親自帶人往前沖,只需要你借給我五十個英國士兵包括五挺機槍。」
戈藍上校說:「不能這樣將軍,我也要為你負責。」
麥高麗將軍大聲道:「我代表倫敦軍方重申我的請求。我們喜歡西藏人變成一具具屍體,但不喜歡寺廟變成一座座廢墟。任何古老的建築和宗教藝術,都屬於英國。」
戈藍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說:「看來我有必要推遲炮擊的時間。那就快一點行動將軍,祝你安然無恙。」
麥高麗將軍說:「不,我們需要提前炮擊。」指著乃寧寺東邊的山頭說,「你應該首先把他們幹掉。」
靠近乃寧寺的西山已經被十字精兵佔領。東山則仍然有西藏人堅守,從山頂陣地可以鳥瞰和射打來到寺門前的十字精兵。
戈藍上校命令十門山地野炮同時炮擊,然後又派卡奇大佐率領一隊司恩巴人沖了上去。他們打死了所有堅守陣地的西藏人和所有來不及撤離的傷員,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當作旗幟立在了山頂。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闊的頂層看著東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發起進攻的十字精兵,平靜地憤怒著。他對敵人沒有炮擊寺院感到詫異,對五十個英國士兵和五挺機槍的威懾感到亢奮,又要面對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們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繩槍,或者刀劍棍棒。他們是奮勇向死的一群,在這枯榮興衰的關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隱沒在歷史最需要的時刻。
西甲喇嘛從頂層下來,依然邁著從容自信的步伐,臉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詳自然,還打了一個真實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燈,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陽。大殿前簇擁著一群袈裟,有從雜昌峽撤下來的江村代本團的僧兵,也有乃寧寺的活佛喇嘛。僧兵們自持有過出生入死的經歷,用瞧不起的神態把寺僧擠到後面,自己盡量靠向寺院大門,準備隨時開打。
西甲喇嘛看看他們,平和地說:「放下武器。」看眾僧不動,又大聲說,「這是不是洋魔應該說的?現在我來替洋魔說:放下武器。啊,你們聽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樹,為什麼?因為猴子已經爬上去了。西藏人生來就不是打仗的,我們只會念經。念什麼經?念斷戒五種特重惡行的經:殺男人、殺女人、殺嬰兒、殺牛馬、毀壞塔廟經像。活佛喇嘛不念經,就是雪山不長冰。聽我的,放下武器。」說著,把自己手中粗碩的經桿咣當一聲仍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空地上,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國人都已經清理到寺院後面的山崗上去了,鷲鷹們正在絡繹不絕地光臨那裡。
有人說:「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斷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已經習慣於服從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紛紛把火繩槍和刀劍棍棒丟到空地上。寺僧們猶豫著,用眼光互相詢問:這不是繳械投降吧?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們的內心,大聲說:「釋迦牟尼的規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經也是抵抗。佛的刀槍,伸的時候不能收,收的時候不能伸。」
雖說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佔領乃寧寺的結果,但聽他這麼說,也都把武器扔了過去。
西甲又說:「我是前線總管,不是念經總管,快來啊,會念經的活佛喇嘛念起來。吹號的吹號,敲鼓的敲鼓,這裡是最後的****。」說著上前,嘩的一下,打開了乃寧寺厚重的大門。
麥高麗將軍沒想到,寺院大門自動打開了。從門外就可以看到堆積了一地的刀槍棍棒,還能看到喇嘛們坐地念經的身影。他讓士兵端著機槍領先,自己跟在後面小心翼翼走過去,正要進門,轟然一鳴,嚇得他縱身後跳。五十個英國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機槍同時把子彈掃向了門內。
掃射了一陣才明白,那轟鳴不是火藥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響了法號、敲響了鈴鼓。麥高麗將軍命令停止射擊,覺得從門裡還不能完全判斷裡面的情形,便讓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圍牆察看。那士兵一上牆頭就說:「將軍,這裡沒有敵人。」
但麥高麗將軍並不認為只念經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敵人。他在五挺機槍的保護下走進了寺院大門,警惕地看著大殿兩層樓上那些可以射擊的孔洞,沒看到槍管伸出來,才略微放心,掃視著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們不打了?為什麼?
大殿的台階上,打坐念經的僧人整整齊齊排列著,有睜著眼的,有閉著眼的;睜著眼的目不轉睛,似乎根本沒看見英國人走進寺門;閉著眼的在用額頭看人,看見的是天空的祥雲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臉。有些僧人頭上臉上身上流著血,他們被剛才在門外掃射的機槍打中,已經死了,卻沒有倒下,還是打坐念經的樣子,可見他們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階下,空地的兩旁,圍繞著堆積起來的刀槍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們一律睜眼,從左右兩個方向瞪著麥高麗將軍,他走到哪裡眼光就跟到哪裡。嘴皮照例是顫動的,如同踏踏的腳步聲。
大殿的門也是敞開著的,從裡面伸出兩隻巨大的黃銅法號,法號由四個健壯的僧人用肩膀扛著,像兩隻巨大的眼睛,瞪視著面前的英國人。渾厚響亮的號音就像無形的爆炸,在無形的死亡里發生著作用。還有鼓音,不算響亮,卻異常鋼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門內的黑暗裡,能夠想象他們是多麼全神貫注。
僧人們的經聲潮湧一般,來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關照下的抑揚頓挫,起伏中充滿了平和與靜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暢,是陽光灑滿大地的明媚。彷彿恐怖被虛無化解,死亡被寧靜消溶。讓所有人包括念經的喇嘛和聽經的英國人都吃驚:就都要死了,怎麼還能這樣悠然澄明。
麥高麗將軍首先打了一個寒顫,身子頓時萎縮了一下,脖頸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著,頭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揚起,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他繞過堆積的武器走到台階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經的僧人,然後一個一個看下去?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卻發現自己無法給自己做主。恐怖和驚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從靈肉的岩縫裡滲出來,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麼堅頑不懈,他內部的恐懼就有么堅頑不懈。
他驚問自己:怎麼打不死?怎麼打死了還在念經?
像是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個僧人磕頭一樣朝麥高麗將軍倒了下去,咚的一聲,打裂的頭顱里迸出一股腦漿,噴向將軍的胸膛。將軍驚叫一聲,肥大的身軀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後躥去。他躥到機槍跟前,尖銳地喊叫著:「打,打,都給我打。」
五十個英國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機槍和幾十桿來複槍一起發威,子彈雨點一樣掃向了打坐念經的喇嘛,也掃向伸出法號和傳出鼓音的大殿門內。
但是僧人們沒有一個倒下,念經的聲音依然流暢明媚,法號依然渾厚響亮,鼓音依然鋼脆利落。好像英國人的掃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發生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世界。麥高麗將軍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門外,心說這是最強大的敵人,我遇到了最強大的敵人。他戰戰兢兢轉身,朝遠處的十字精兵陣地走去,又覺得不對,回到還在掃射不止的英國士兵後面,大喊一聲:「撤。」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將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
但是法號和鼓音沒有停歇,好像它們是先知,告訴西甲喇嘛,立刻還會有洋魔衝進寺院來。西甲喇嘛說:「那就來吧,反正我還沒有死。」
阿達尼瑪穿著從死僧身上扒下來的血污的僧衣,用壯碩的身體堵擋在西甲喇嘛前面。他也沒有死,因為他必須保護西甲喇嘛。乃寧寺的佛,靈驗地顯示了讓必死的人不死的法力。
西甲喇嘛帶領活著的僧人,把死去的僧人都搬請到了寺院後面的山崗上。鷲鷹們等待著,雖然這些日子它們天天都在啄食死屍,但它們知道自己不是來填飽肚子的,吃盡吃完、一滓不剩才是目的。所以它們吃飽了就飛,拚命地飛,扶搖直上,幾乎離開地球的引力。鷲鷹都是直腸子,飛去飛來,就化屍為糞了,然後再吃。山崗上晝夜守候著十個天葬喇嘛,他們一刻不停地割卸屍肉、砸碎骨頭。似乎在西藏的天性里,不允許有任何血污和屍爛裸露在大地上,人和飛鳥總是用最快的速度消除著別人留在它身上的創傷和一切蹂躪的痕迹,山河轉眼又是安然美麗了。大殿前的空地又被騰空,在新的屍體即將摞滿之前,這裡只有幾隻吮吸殘血的烏鴉和一些被西藏人放棄的武器。
乃寧寺的抵抗還在持續:念經,念經,西藏的念經。面對強盜,懦弱的西藏和佛教只剩下了念經。據說經咒可以讓人面對槍林彈雨而無害,可以打退甚至消滅任何外侵之敵。但到了反而被外侵之敵一次次消滅的時候,連喇嘛們都知道,一個只能依靠土槍、刀劍、棍棒、石頭來對抗現代化洋槍洋炮的民族,之所以相信經咒,是因為經咒的真正威力,其實是讓自己死前沒有恐懼、沒有憂傷,也沒有眷戀,讓自己坐以待死,而不是逃以斃命。
西甲喇嘛——一個目不識丁、從來就是以敬獻供物為信仰手段的下等喇嘛,開始了他這一生從未有過的沒有神力暗中加持幫助的長時間念經,儘管有一點煞有介事。別的喇嘛都跟上了,打坐的姿勢一個比一個端莊,經念得一個比一個清晰用心。神態安詳,眼目恬淡,心無所住,戰爭已經不算什麼了。廚房裡的喇嘛燒來了誦經必喝的酥油茶。所有的喇嘛都從懷裡掏出了自己的木碗,有的木碗還是鑲了銀邊、安了銀座的,放在面前的地上,等著倒滿,然後雙手捧起來,有滋有味地喝著。
有人說:「好像鹽淡了,怎麼今天的酥油茶鹽淡了?」
倒茶的喇嘛像平常一樣說:「淡了嗎?下次你可別說鹽放的太重了。」
難道他們還期待著下一次?下一次,天堂喝茶。
酥油茶剛剛喝完。西甲喇嘛起身走向大門外面,旁若無人地撒了一脬尿,回來又坐下,像一個領經師那樣長長地吆喝了一聲。經聲又起,一絲不苟的梵唄弘音里,充滿了西藏的安詳和自信。喜悅出現了,是臉色的,也是聲音的,蹦蹦跳跳的經咒歡快而出。
法號和鼓音響起來,就像山塌了,水崩了。
英國人再次光臨,還是麥高麗將軍帶隊。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怕槍彈的人。就算他面對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也畢竟是肉軀而不是鐵骨。還是五十個英國士兵,還是五挺機槍和幾十桿來複槍。當他們蜂擁而入時,麥高麗將軍大吃一驚:大殿的台階上下,空地兩旁,還是一片紅袈裟。而在他眼裡,這些在戰火中千瘡百孔的袈裟,已經是不死的神怪,是比子彈更犀利、比刀劍更鋒銳的武器。強大的恐懼自心底升起,他揮手喊叫著:「打,快打。」彷彿自己的機槍不掃射,對方的經咒就會變成機槍掃射到他頭上。
又是瘋狂的掃射。之後便是逃跑。僧人們誰也沒有反抗,也沒有追攆,但是麥高麗將軍和他的士兵都覺得強烈的反抗和追攆已經發生。他們驚慌失措,逃跑的時候竟然把一挺機槍落在了乃寧寺的大門內。
僧人們沒有人理睬那挺調轉槍口就可以掃射英國人的機槍。他們又一次默默地清理乾淨了同伴的屍體,坐下來繼續念經。
噗通一聲響,打斷了唱歌一般悠揚的經聲。僧人們看到,西甲喇嘛仆倒在了他前面的阿達尼瑪身上,額頭沉重地碰撞在對方的後腦勺上。阿達尼瑪回身滿懷抱住西甲喇嘛,緊張地叫著:「大喇嘛,大喇嘛。」他留下來是為了保護前線總管西甲喇嘛,現在他自己好好的,西甲喇嘛卻倒下了。「佛祖,你快來看看這個人。」是被英國人的子彈打中了嗎?可是剛才他還在指揮眾僧搬運屍體呢。
僧人們頓時亂了,圍過來,嚷嚷著,不知怎麼辦好。主心骨失去了,乃寧寺不是還有佛嗎?但人越是六神無主,神佛就離得越遠。殿堂里沒有動靜。似乎喧嚷的時候,佛就會睡著;悄寂的時候,佛才會關照。
阿達尼瑪說:「聽我的,聽我的,我是阿達尼瑪代本,現在我們這樣,喇嘛們,我們這樣……」他急得幾乎晃掉頭,也沒晃出主意來,長嘆一聲又說,「還是繼續念經吧。」
僧人們紛紛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這時一個姑娘拉馬走了進來,左右一看,疲倦地靠在門框上:終於回來了,回到自己人的懷抱里了。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凄慘得滴出幾行眼淚來。僧人們望著她,她也望著僧人們。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淚水無聲地開花了:西甲?接著又黯然一眨:西甲怎麼了?不會是死了吧?她丟開馬韁繩,跳起來,撲了過去:「西甲,西甲,我是桑竹,桑竹回來了。」頓時就淚水滂沱。她抱住西甲喇嘛的頭,把自己濕漉漉的臉貼到他干硬的嘴唇上,驚叫一聲:「熱的,熱的,他沒死。」
阿達尼瑪說:「是的,姑娘,大喇嘛沒死。」
桑竹姑娘說:「那你們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阿達尼瑪說:「喇嘛們在念經呢。」
桑竹姑娘說:「那就是等死啦。西甲喇嘛不能死知道嗎?趕緊走,他死了誰來指揮西藏人打仗?」
阿達尼瑪一掌拍扁了自己的額頭:這麼簡單明了的問題他怎麼沒想到?他喊道:「快去,把大門關上。」
經聲消弭。法號和鼓音暗啞。乃寧寺靜悄悄的,一夜岑寂。在黎明的時光伴隨山霧的動蕩徐徐而來時,十字精兵的進攻又開始了。
仍然是麥高麗將軍和他的五十個英國士兵。他們躡手躡腳地靠近乃寧寺,耳朵貼在門扇上聽了一會兒,便一腳踢開大門,惶急而入,緊張得又是架槍,又是瞄準,甚至還有人朝著黑洞洞的大殿門內開了一槍。
然而,就像在夢境里,那挺被他們丟棄的機槍還在原地,僧人們一個也沒有了。空蕩蕩的乃寧寺,一尊尊瞪著眼睛沉默不語的佛像,七珍八寶的供台,沒人打坐的卡墊,無聲的法號,失音的鼓,寂然明亮的酥油燈,經幡唐卡,在消失了活佛喇嘛信徒香客的日子裡,冷冰冰地陳列著,一絲動靜都沒有。燈苗不再閃爍,法鈴不再搖擺,哈達也不再飄晃,風雖然還來,卻已不再觸摸它們了。
乃寧寺建於藏王墀松德贊時期,一千多年了。
最珍貴的是大經堂壁龕里的五百尊金佛和文殊大黑殿里的五十卷貝葉經。五百尊金佛營造於建寺之處,是乃寧寺的鎮寺之寶。貝葉經是古印度僧人寫在貝多羅樹葉上的經文,是乃寧寺之所以全藏著名的理由。撤走的活佛喇嘛們沒有把這些珍寶帶走,或者他們帶不了,或者他們沒想到英國人不僅要佔領還要搶劫,或者照《聖史》上所說:佛把財寶留給英國人,來試驗上帝之徒的貪婪之心。
所有的金佛和貝葉經以及金銀旃檀的佛像、法器、供皿和畫卷,全部被麥高麗將軍識貨地指定為帶走之物。他指揮士兵用經幡哈達幕帳把它們抱起來,綁在了馬背上,然後告訴戈藍上校,自己不可能跟著十字精兵再往前走了。
戈藍上校說:「你不能離開,麥高麗上尉,我們的兵力不能在這個時候分出去,為你押送這些異教徒的聖物。」
麥高麗將軍說:「不,請叫我將軍。一個將軍有權決定他什麼時候離開。」
戈藍上校說:「我們前面還有紫金寺、白居寺,還有拉薩的許多寺院,珍寶多得是。」
麥高麗將軍說:「我還會再來的。我帶走多少兵力,加倍送還你多少兵力。」
戈藍上校說:「再來我就不歡迎你了。我是戰場指揮官,我有權拒絕任何干擾。」
麥高麗將軍說:「我既然能代表倫敦軍方,就能代表英國女王。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傳達女王的聲音,但將來一定會讓你聽到女王對你的表彰。向你頒發十字勳章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知道你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你會非常榮幸地受到倫敦聖保羅大教堂的大主教的接見,因為你為他俘虜了比他想象的還要多的異教神像。何況你有承諾,讓英國擁有珍寶,我的私人博物館永遠屬於大英帝國。」
戈藍上校沉默著,只好同意:「上帝啊,你難道需要的不是國土而是異教徒的聖物?」
麥高麗將軍的後撤比戈藍上校的進攻還要神速,他動用了六十多匹騾馬和三百多名押送士兵,唯恐來不及了似的,匆匆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