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隆吐山戰役(一)

第五章 隆吐山戰役(一)

1

霞瑪汝本帶人一口氣走到雪線之上。已經沒有樹了。從沒樹的高處看下去,才發現米溝的林木是那麼茂密,四時不衰的蔥蘢讓夏天不再成為期待,也讓追蹤變得十分渺茫。霞瑪讓部隊停下來。前面是更大的山,雪峰高聳,沒有路的延伸,無論馬翁牧師和衛隊,還是阿奈甲本和部下,都不可能走過去。

他們退下雪線往回走,走了很久才發現這根本不是回去的路,樹和草似乎隨時都在移動,來時的痕迹一個也找不到了,包括那個盆狀的罅隙和五個死去的西藏人。大家有些緊張:佛祖啊,這是西藏的米溝嗎,我們怎麼走不出去了?霞瑪汝本只知道米溝通往山那邊,不知道隆吐山的五條溝,溝溝相連,沒到過的人很容易串到別的溝里去。而且米溝能通往山那邊也只是傳說,誰也沒有真正走出去過。他們原地徘徊著,最後決定坐下來吃糌粑。霞瑪汝本認為,人迷路是因為肚子餓了。吃了糌粑,果然有些明白:來路都是上坡,往下走不就出去了?

但是往下走了大半天,差不多都要走到地獄里去了,還是不見溝口。大家看著仍然深不見底的下面,越走越戰戰兢兢。霞瑪突然一陣驚怕,嘩了了抖起來,他抖,樹林也抖。猛抬頭,看到樹梢掩映的山崖之上,魔鬼正在露出頭面。他大叫一聲,也不知叫了什麼,部下的反應卻是拔腿就跑。草樹的糾纏讓他們跑不利索,回頭再看時,魔鬼已經沒有了。

霞瑪大聲說:「就知道跑,都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追。」他恍然意識到,剛才看見的就是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

他們追得氣喘吁吁才追上。全體卧倒,盯著馬翁牧師。

上帝讓馬翁牧師成了一個不守信用的人。馬翁本打算按照約定三天以後再去崗巴宗說服霞瑪汝本,但上帝之光卻把他引導到了隆吐山的米溝。那是一脈月光的行走,在午夜的帳篷里踩響了記憶:耶和華的月光照亮了耶穌。彼得說:「你是基督,永生上帝的兒子。」而此刻,月光照亮的卻是地圖。空中傳來上帝的聲音:救世主的恩典,你不能放棄的神通之路。馬翁突然驚醒,帆布的帳篷擋不住月光有力的穿透,一束白亮果然就在腳邊的地圖上徘徊,那是達思放在福音堂台階上的「吉凶善惡圖」。他打開地圖看起來,就像是針對他的,一條繞過崗巴宗、穿越隆吐山的路線格外清晰地來到了眼前。興奮讓他無法入眠,他和他的衛隊連夜啟程。

感謝上帝,他成功地進入了隆吐山米溝。

地圖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手,他走一段就要看一眼。上帝之光繼續引導著他。他已經把送給他地圖的達思牧師忘了,似乎這張十分管用的「吉凶善惡圖」是上帝親手交給他的。

這會兒,面對追蹤來的西藏邊防軍,馬翁牧師依然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騎在馬上,奇怪地望著霞瑪汝本:原來是你,真厲害,居然知道我們到了這裡。他下馬,走過來大聲說:「上帝安排了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我們必須好好談談了。」

霞瑪命令部下:「打死他,為阿奈甲本的部下報仇。」

西藏開火了。士兵中有的是獵人,他們能用無依託射擊打死百米外的岩羊,卻瞄不準近在咫尺的英國人。

馬翁牧師似乎很吃驚對方會這樣對待自己,愣了片刻,才轉身逃開。他的衛隊聽到槍聲后跑了過來,二十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卧倒的同時,把子彈推上了膛。他們不認為西藏邊防軍打不準馬翁牧師是因為心地善良,一邊慶幸著對方的蠢笨,一邊逞能地顯示著自己的高強。來複槍的聲音讓隆吐山隱秘的溝谷有了從未有過的振顫。

兩個藏兵倒下去了。子彈碰撞人體的痛快,讓霞瑪汝本對面前的洋魔有了新的恐怖。原來恐怖才是力量。現在他一點也不蠢笨了。他迅速裝彈、點火、瞄準,一槍打過去,讓對方陣地上也有了子彈碰撞人體的痛快。

馬翁牧師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上帝啊。他一手掩面,一手砸著自己的胸脯:我為什麼要帶衛隊上路呢?他朝前走去,來到那個倒下去的衛隊士兵身邊,俯身看了看:活著。又大步走向西藏邊防軍。

西藏人沒有誰開槍,都望著霞瑪汝本。霞瑪臉上的肌肉跳起來,這是下令開槍的信號。所有的槍都對準馬翁牧師點著了火繩。

馬翁牧師眼睛里的藍光一閃一閃的,帶著狼的陰惡愣了一下,但腳步沒有停。往前走是死,停下來也是死,他只能選擇不怕死。

突然,霞瑪汝本捂住了臉,沖部下大叫一聲。

部下的槍乒乒乓乓響起來。

2

十字精兵的威力喚醒了歐珠甲本作為軍人的本能,他無師自通地在隆吐山口挖好了兩道戰壕。現在這就是西藏的前沿陣地了。藏兵們趴在戰壕里,緊張地瞄準從山下走上來的十字精兵前鋒部隊,只等歐珠一聲令下,他們就要點火射擊。

歐珠甲本忘了下達命令,所以當他一槍嚇退沖在最前面的那個英國士兵后,他的部下並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大喊一聲:「果姆。」果姆知道他在徵詢她的意見:他這樣做對不對?果姆跳出戰壕,用笑聲回應著,日日日地甩出了第一個飛蝗石。

這時部下們才意識到應該點火了。從點火到射擊,中間至少需要一分鐘。十字精兵早就趴下不動了,子彈從他們頭頂飛了過去。

歐珠甲本喊道:「現在不打神了,打人。」

藏兵們趕緊裝填彈藥,再次射擊。有人驚慌地喊起來:「我打著人了。」

十字精兵迅速退到山下射程之外去了。他們付出了一死一傷的代價,終於明白西藏人的報復開始了。容鶴中尉望著死去的英國士兵,心裡湧出一股溫熱的興奮。作為一個為上帝而戰的職業軍人,他期待的就是這一刻:激化矛盾,以最充分的理由進攻對方,不是恃強凌弱,而是以強對強。不光對方死,自己也得死,只有鮮血的交換才能體現戰爭的本質。

容鶴中尉來到那個被飛蝗石擊中胸部的士兵跟前,了解對方武器的威力。

士兵痛苦地咬著牙說:「石頭,西藏人的槍里能打出石頭。」

中尉想:那是什麼槍?這漫山遍野可都是石頭。他拋開對石頭的顧慮,立刻組織了第二次進攻。中尉已經發現,每次射擊之後,至少要停頓五分鐘,西藏人才能進行第二次射擊。所以他把前鋒部隊分成了兩股,一股引誘對方射擊,之後另一股再衝上去搶佔隆吐山口。

歐珠甲本這次沒忘記下達命令,他喊了一聲「點火」,然後自己才去點火。西藏邊防軍幾乎同時開槍,一下撂倒了四五個英國人。但接下來就危險了,在漫長的裝彈、填葯、插火繩、用火鐮火石引燃的五分鐘里,十字精兵毫無忌諱地沖了上來。

眼看就要衝到跟前了,歐珠甲本喊起來:「果姆,果姆。」他一沒有辦法就喊老婆。而果姆似乎永遠都是有辦法的。此刻她的回答就是日日日地甩動飛蝗石鞭,不光她甩,別的女人也甩。果姆已經自作主張把女人分成了兩撥,少數人的一撥看護孩子和牲畜,多數人的一撥參與打仗。

飛蝗石鞭也叫「烏朵」或「拋子」,是放牧的工具,牛毛線編織而成,繩索的樣子,首端有扣入大拇指的圓孔,末端有豬尾巴一樣的梢子,中間有用來放石頭的氈兜或皮兜,牛羊跑單跑散或走錯方向,就用它拋出飛蝗一樣的石頭維持秩序;有時也用來打狼打豹。熟練的人可以在百米以內想哪兒打哪兒。現在,果姆為首的女人們想著打爛進攻者的頭,那些雞蛋大的石頭便紛紛飛向十字精兵的腦袋。

十字精兵嚇壞了,又一次退了回去。

果姆和女人們笑起來,到現在西藏邊防軍的隆吐山陣地上還沒有死人呢。男人們雖然很緊張,但看到女人們如此放鬆,也就不想下面的嚴峻了。歐珠甲本甚至開起了玩笑,說他看到果姆的飛蝗石打爛了洋魔的頭,從爛頭裡跳出一個上帝來,上帝原來是公山羊的形狀。說罷歐珠就忘了這僅僅是個玩笑、是編造。他彎腰拜了拜山頂的箭垛,抹去玩笑的神情,認真嚴肅地告訴戰神:「上帝是只公山羊,我看見了。」

「公山羊的肉,不,上帝的肉,能吃嗎?」果姆問。

「當然能吃,你去燒水吧,我們煮肉。」歐珠甲本說著,豪邁地拍了拍腰刀,好像這隻公山羊已經被他獵到腳下了。

突然果姆喊起來:「看啊,又來了,洋魔。」

十字精兵的第三次進攻開始了。容鶴中尉已經知道飛蝗石的奧秘,也發現了它的弱點,那就是甩起飛蝗石鞭的人必須離開戰壕,暴露自己,如果迫使她們回到戰壕里,她們就看不見進攻者,石頭也就飛不過來了。他讓幾個士兵匍匐到最近的遮蔽物前隱藏起來,然後像上次那樣,一股引誘,一股衝鋒。果姆帶著女人們又出現了,但還沒等她們把飛蝗石鞭甩起來,一排子彈就打了過去。兩個女人栽倒了,其他人趕緊跳進戰壕。就在這個間隙,十字精兵沖了上去。幾乎是本能的舉動,歐珠甲本把來不及點火的槍一丟,大喊一聲,抱起了戰壕沿上的石頭。

很多藏兵都把石頭滾了下去。十字精兵躲閃著,衝鋒慢了下來。果姆撲向丈夫丟開的槍,點著火繩,端起來就打。就像撤離日納山時一樣,她把子彈射進了英國人的軀體。連她自己也吃驚,過去很少打槍的她,怎麼一打就這麼准?這時幾個藏兵放棄滾石也開始射擊,十字精兵後退著,紛紛躲藏到土堆岩石後面。

容鶴中尉立刻採取了新對策。山坡上出現了三股十字精兵。西藏人也許來得及裝填彈藥阻止第一股和第二股,但決不可能阻止第三股。歐珠甲本有點慌了,回頭尋找果姆。兩個女人死了,有人正在專心哭泣。果姆一邊阻止哭泣,一邊用手指掰開死人的眼睛。她不相信這兩個剛才還跟她說笑的同伴,會如此倉猝地離開人世。

歐珠說:「怎麼辦啊,這下頂不住了。」

果姆看了一眼山下說:「一股頂一股,有啥頂不住的?」

歐珠一愣,明白了,馬上把藏兵分成了三組。

效果很好。一組藏兵對付一股英國人,輪番開槍,輪番裝葯。再加上飛蝗石的威力女人們藏進了戰壕,果姆趴到制高點上指揮著她們:「我的左邊射一箭,大力氣的一箭,我的右邊射兩箭,小力氣的兩箭。」她說的是箭程,「大力氣的一箭」,便是好射手射得最遠的距離;「小力氣的兩箭」,是一般射手兩箭加起來的距離。這樣甩出去的飛蝗石雖然打不著人,卻也讓十字精兵提心弔膽,不敢盲目往前沖。

衝鋒又失敗了。容鶴中尉這才意識到,他的前鋒部隊根本不可能一舉拿下隆吐山口。被他輕視的西藏邊防軍雖然常犯錯誤,卻不會重犯同一種錯誤。西藏人在驚慌中學習,學得很快。他命令部隊隱蔽在土崗後面吃東西,自己把周圍的地形再次觀察了一番,然後派人前往後繼部隊,請求機槍支援。

戈藍上校和兩挺機槍一起趕到了這裡。他對前鋒部隊久攻不下大為不滿:「不要以為靠了精良武器和作戰經驗,就能事事如意。西藏人靠什麼抵抗,你們懂嗎?」

容鶴中尉覺得這樣的問題根本不是一個軍人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上校的到來不要影響他支配兩挺機槍的權力:「上校,請離開這裡。」

「我來了就不會離開。當然這裡的一切還是由你指揮。我只想親眼看到結果:佔領隆吐山,或者」戈藍上校說這話時騎在馬上,半個身子露出了土崗。只聽空中嗡然鳴叫,他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一塊石頭飛翔而來,打掉了他的帽子。他驚慌地跳下馬背:「這是什麼?」

兩挺機槍架在了斜對隆吐山口的兩座山峰上。當密集的子彈把西藏邊防軍的男人和女人全部壓在戰壕里直不起腰時,容鶴中尉帶著前鋒部隊的全部人馬沖了上去。沒有任何阻擋,西藏人的火繩槍啞巴了,飛蝗石消失了,攻破隆吐山口就在眼前。

歐珠甲本驚訝地望著山峰之上自己從未見過的機槍,意識到上帝在高處,所以洋魔的槍越高越厲害。槍在低處時,子彈是一顆一顆往上蹦,槍到了高處,子彈就會瀑布似的往下瀉。哎呀佛祖,這麼多的子彈你爭我搶一起來了。再看山下,發現十字精兵來得跟子彈一樣多一樣快。他照例喊了一聲「果姆」,看到老婆果姆已經拔出腰刀,準備近身搏殺,便命令部下:「公牛跟母牛交配時就不善良了,犄角能把別的公牛頂死;人吃羊肉時就不心軟了,再鈍的刀子也能把羊大腿豁開。殺死一個洋魔記一份功德,神佛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殺呀。」

所有藏兵和藏兵的女人都抽出了腰刀。腰刀本來是吃肉剔骨的,現在要用它來跟敵人肉搏了。藏兵看著腰刀,腰刀也看著藏兵。人和朝夕相處的刀一瞬間互相不認識了。刀有些抖,刀一抖,人心就抖成了流水。頭頂的機槍不叫了。英國人眼睛里的藍光就在戰壕前閃爍,他們在很近的地方射擊,把六七個藏兵打倒在戰壕里。歐珠甲本帶頭跳了出去,果姆緊跟在丈夫後面。次登定本對赤乃定本說:「我們不能不如女人,殺呀。」說著帶領所有活著的藏兵躍出了戰壕。

激烈的肉搏開始了。歐珠甲本吃驚地發現,首先撲向十字精兵的,不是他和他的部下,而是一群紅袈裟的僧人。僧人從哪裡來,天上嗎?西藏顯靈了,喇嘛格鬥洋魔,佛祖格鬥上帝。

果姆顯示出一個西藏女人比男人更優越的理性,瞪著那雙飛奔而來的牛皮船似的大靴子說:「佛祖啊,拉薩來的大喇嘛又回來了。」

3

西甲喇嘛沒有惜命跑回拉薩,而是去了春丕寺。洋魔的達思牧師提醒了他:一個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群陀陀才能讓十字精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嘗到死亡的滋味。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來到春丕寺,見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說話可算數?」

多吉知道他來幹什麼,以活佛的從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立刻派人去召集春丕寺的三十個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兩天才全部等來。

西甲喇嘛望著他們說:「現在你們歸我了,喇嘛們。你們應該知道,拚命的日子已經來到,殺得越凶,死得越慘,就越容易成為佛的護法神。」

陀陀喇嘛們亢奮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們等了半輩子就等著這一刻。

西甲又問:「春丕寺有沒有槍?」

多吉活佛恭敬地說:「小活佛回稟大喇嘛,槍沒有,長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幾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這些武器,吐蕃人的後代建立了薩迦政權,也是靠了這些武器,噶舉派推翻了薩迦派,統治了全西藏;還是靠了這些武器,格魯派代替噶舉派成了西藏最風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擊洋魔了,神聖而榮耀的武器,它們可是我們春丕寺的鎮寺之寶。」

當陀陀喇嘛們從庫房裡翻出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后,結實的石砌庫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緊張地說:「難道不應該把武器拿出來?」

西甲卻連聲叫好:「看看這些石頭吧,神佛的關照無時不在。」

人們發現塌下來的石塊都是上好的磨鐵石。就用這些神賜的磨鐵石,他們把鏽蝕的武器磨礪得賊光閃亮。西甲喇嘛舉著長矛刺向堅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們從大廚房刮來鍋底黑灰,拌著酥油,把自己塗抹成凶神惡煞,然後散發裸衣,橫刀立馬,奔赴隆吐山而來。

神祇都不曾料到這一場白刃格鬥竟是如此慘烈。陀陀喇嘛用及其誇張的獰厲可怖證明,即使歐洲人發明了一次連發十餘彈的來複槍和子彈瀑瀉的麥格沁機槍,古老的冷兵器也還有石破天驚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內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殺人,但他們一個個就像久經考驗的殺手,把長矛、利斧、大刀使喚得得心應手。他們沒有人認為自己正在殘暴地殺生,只覺得這是一個脫離苦海、走向神界的修為過程。信仰照耀下的殺戮,從來就是慈悲之人演繹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個英國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殺死的。西藏邊防軍也有手刃來寇的,完了就跪下,搗蒜似的以頭叩地,朝著山頂的箭垛大聲告白:「戰神借了我的手,殺鬼又殺魔。」他們要給上天說清楚:把腰刀攮入敵身的,是戰神而不是他。何況是殺鬼,不是殺生。跪下的四五個人里有次登定本,但沒有歐珠甲本。歐珠甲本雖然第一個跳出戰壕沖了上去,卻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軟的記錄。果姆奇怪地望著丈夫:你是甲本,怎麼能不殺敵呢?不殺敵你衝過去幹什麼?

果姆是西藏邊防軍里唯一一個既殺了敵又沒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靜地揩去腰刀上的血跡,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斷往下流,

世上痛苦沒有頭。

靈魂不走三條路,

請你一一問清楚。

二十個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沒有佩帶刀劍,但近距離射擊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擬的。

容鶴中尉帶著前鋒部隊的殘餘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靜。映襯這黑暗殘酷的戰爭事實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溫暖的風。

西藏人望著混同在一起的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對的,笑更是不對的,那就冷冷的面無表情吧。在西藏,戰爭的殘酷首先表現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緒,讓人在丟棄哭笑之後,無奈地麻木著,呆若木雞。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這種時候會怎麼辦,需要喇嘛引導的時候,喇嘛卻在沉默。

突然一聲號叫打破了岑寂。是一個孩子再也忍不住的聲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著哭。沒有人制止他們,就算亡靈因活人的眼淚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樣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們拖離死人現場的,手一伸出去就大聲說:「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們知道你們是哭洋魔的,洋魔的靈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們於是便更加號啕。哭聲傳染著,那邊,十字精兵的陣地上也開始哭了。他們是哭死去的戰友呢,邊哭邊問:為什麼要從遙遠的英吉利來到天邊地角的西藏呢?來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蠻異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險惡。

達思牧師開始祈禱:「願靈魂藉此災難得以超生,愛的天國在等待你們,那裡除了甘甜和幸福沒有別的。」悲涼而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空氣里,戰爭顯出了壓抑的本色。雲把藍天弄髒了,似乎眼淚瞬間變成了雨雲,正在醞釀著瓢潑而下。

看著容鶴中尉敗退回來,戈藍上校很生氣:「讓基督拿起武器,這是我們的錯,可以用懺悔來彌補。但如果讓基督拿起武器后還不能戰勝敵人,那就是無法彌補的錯了。聽著中尉,我們不能給天上的父丟臉,大英帝國的軍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鋒。」

容鶴中尉申辯道:「上校,這只是暫時的,我們有超過藏軍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讓我組織一次衝鋒」

戈藍上校打斷他說:「你還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麼來抵抗,告訴你吧,他們時刻都有神佛的關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過上帝和耶穌的幫助嗎?」他吩咐手下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吩咐道,「說說你們的主意吧。」

尕薩喇嘛搶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應該架起大炮遠遠地轟擊。」

戈藍上校吃驚道:「看來你比我更厲害,我用大炮轟擊我的敵人,你卻用它轟擊你的同胞。」

達思牧師不屑地瞪著尕薩說:「我知道你對跟你一樣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人,是山頂碩大的箭垛。應該向箭垛開炮,打掉它就等於打掉西藏人的靈魂。沒有靈魂的人,你吹一口氣,他就會倒下死掉。」

戈藍上校點點頭說:「我喜歡牧師的主意,任何時候神對神的征服都比人對人的鎮壓重要一萬倍。」

五門十磅大炮和五門山地野炮架起來了。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炮兵裝備,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內,精確度極高。

戈藍上校指著高高的箭垛說:「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請以閃電之力,射出上帝的炮彈。」

四周靜悄悄的,連風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聲轟響。但最初的轟響雖然巨大卻有些模糊,好像五發炮彈齊射,聲音和聲音疊加起來了。隆隆的雷鳴魚貫而出,加上四山的迴音,變成了一長串天空的咆哮。三發炮彈命中目標。箭垛轉眼稀爛。

西藏人傻了,半晌沒有反應。突然一聲喊叫:「我們的戰神啊。」歐珠甲本撲通一聲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們也都紛紛跪下。驚恐一片。戰神的宮殿被摧毀了,戰神死在宮殿里了。這可怎麼辦?誰護佑我們打洋魔?只有兩個人沒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沒有下跪是擔心接下來炮彈就會落到人群里,神死了,人也會死的。她大步過去,拽起丈夫說:「快啊,把箭垛壘起來。」

歐珠甲本很想按照慣例佩服老婆的這個提議,突然悲從中來,喃喃地說:「我們的戰神就像石頭一樣碎了,連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沒了,還壘起神的宮殿幹什麼。

果姆說:「多多地壘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壘起箭垛。」她覺得一旦到處都是箭垛,洋魔的炮彈就會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於戰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並不在意。

歐珠渾身抖顫著,固執地說:「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壘起箭垛,洋魔就會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沒有山了。」這明澈的憂患淋濕了他的聲音。

但是歐珠甲本沒想到自己這麼深沉的感情會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撿起一根炸飛的箭枝,一折兩半說:「就算箭垛里的戰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沒什麼要緊的。西藏的戰神跟喜馬拉雅山的石頭一樣多,炸死一個,就會長出一個,永遠都不會少。再說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神像等於神,靈力好比人。誰毀壞了神像,靈力就會纏著誰不放,就好比我們的人藏在了他身邊,他打個盹就會給他一拳,睡著了還能魘了他。等著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薩來的大喇嘛,見多識廣,一席話說得大家豁然開朗。

歐珠甲本轉憂為喜:「這麼說來,他們毀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費力氣炸毀了,我們多多贈送。送他們一尊佛,就是安插一個人。我們的人多多地包圍著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腳我一腳,踢著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西甲喇嘛說:「還是你老婆說得對,快把箭垛壘起來,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們,快去給箭垛念經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著拖起大靴子匆匆離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並不怕死,怎麼又要逃跑啊?她說:「佛祖啊,我又要告狀了,拉薩來的大喇嘛一到關鍵時候就走。」

4

大山深處,浩浩蕩蕩的植被的光影里,那些白的、綠的、黑的閃爍就像水的波動。一片靜水突然激動起來。

對準馬翁牧師的槍乒乒乓乓射向了天空。因為在死亡即將發生時,霞瑪汝本的部下把霞瑪的一聲大叫一致理解成了慈悲為懷。這時大家才發現了霞瑪早已發現的:馬翁牧師眼睛里的藍光並沒有狼的陰惡,倒是幽然悲慘著,讓人絲絲心動。

馬翁牧師來到倒在斜坡上的兩個藏兵跟前,蹲下來看了看,不容置疑地說:「把他們抬過來。」

霞瑪汝本瞪著馬翁牧師,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看他呵斥自己的衛隊放下槍后,才鬆了一口氣,讓部下把兩個受傷的藏兵抬到了馬翁牧師指定的平坦地方。

兩個藏兵,一個英國士兵,都受了重傷。子彈好像商量好了,都在同一個部位洞穿了三個人的肉體,那就是要命的左胸。「但願跳舞的心臟跳過子彈的追擊,但願上帝施救的恩福光臨你們,三個不幸的上帝的孩子。」馬翁牧師念叨著,從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拿出幾貼血紅的膏藥,用剪刀剪成三個心臟的模樣,脫光上衣,貼在了自己光潔的胸膚上。十分鐘后他連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揭了下來,敷在了三個傷者往外冒血的彈洞上。

人們驚訝地看到牧師身上三處心形的創傷流出了比傷者還要洶湧的血。

牧師說:「這是上帝的血,不是我的血。讓萬能的上帝之血來挽救你們的性命吧。」

他的衛隊長過來干涉了:「這樣你也會死的,牧師。」

馬翁牧師說:「你知道耶穌傳道時給多少人看過病?連耶穌自己也記不清了。這些人最後都成了他的信徒。耶穌最擅長修復壞了的心臟。每一顆壞心臟在變成好心臟之後,都會把上帝的福音傳播給一萬個老弱病殘,從而使他們年輕健壯。我要讓西藏人知道,接受上帝之血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屬於他們。」

兩個藏兵昏過去了,失血過多的將死者的慘白洗刷了他們的臉,喘息微弱到幾乎沒有,看不到醒過來的跡象。霞瑪汝本趴下起來地看了好幾遍,斷然搖頭:「你不會是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們吧?在你貼上那東西前,他們可是活著的。」

「現在他們也沒有死,他們不會死。」說著,馬翁牧師面朝蒼天,張開雙臂,喊起來,「上帝啊,你是看見我的,你能聽到我的聲音,請創造奇迹,請給我走進西藏的機會。三天之內讓他們站起來,上帝,就像你信任我一樣,我也信任你。」

霞瑪汝本一把撕住馬翁牧師:「你不能走,我們就在這裡等三天,三天後要是他們死了,我要你的命,要上帝的命。」

馬翁牧師祥和地說:「我當然不走。相信我,上帝的到來就是奇迹的到來,三天後他們一定能站起來。」

5

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來到后藏江孜宗,準備在此會同駐紮日喀則的果果代本、駐紮尼木的夏瓊娃代本、駐紮拉薩的朗瑟代本。可是命令傳下去好幾天了,只有朗瑟代本率領人馬緊隨其後趕來。另外兩個代本杳無音信。俄爾噶倫命令朗瑟代本先行開拔,立即前往隆吐山布防。朗瑟代本連夜出發,沒走多遠,又被俄爾噶倫親自追上了。俄爾像攝政王叮囑他一樣叮囑朗瑟代本:「你要用腦袋保證,等不來朝廷旨命決不要開槍。」

然後,俄爾噶倫以攝政王和噶廈政府的名義,再次向兩個未到的代本發出了雞毛箭書。箭書就是綁在箭桿上的信,以示辦事如有不公,將有利箭穿身的報應。箭桿拴上雞毛,表明速送速辦,不得有誤。又是幾天的等待,還是沒有音信。俄爾決定發出紅辣椒箭書。這是最後一次箭書,意味著比人死緊急,比天塌重要,不執行者以法處死。本來發出紅辣椒箭書必須請示攝政王,因為俄爾噶倫並沒有權力處死一個代本。但現在顧不上這些規矩了,既然攝政王說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還給他送了象徵最高榮耀的嘎烏護身符,他就完全可以矯命而為。

俄爾確信紅辣椒箭書一定會把果果代本和夏瓊娃代本召來,不管他們兩個石沉大海的定力多麼出色,都不可能拿性命當兒戲。焦灼等待的日子裡,他天天矚望日喀則和尼木的方向,卻發現另一種不可直說的等待悄然來臨。

俄爾噶倫到來的消息已經傳遍江孜,白居寺的重要僧人和各個莊園的主人紛紛來到俄爾暫住的宗本大院探望。但是頗阿勒莊園的女主人卻遲遲不來。頗阿勒夫人是江孜最重要的莊園主,她的怠慢讓俄爾很沒面子。於是俄爾傳令給頗阿勒夫人:「因戰時軍需,頗阿勒莊園迅速交來青稞二百克(一克為二十八斤)。」這是一次輕微的敲打,如果你不想憑空破財,趕緊來賠個不是就能化險為夷。但是出乎意料,頗阿勒夫人派了一隊騾馬,馱來了二百克上等青稞,自己還是不露面。俄爾清點了青稞后告訴馱隊首領:「日喀則的果果代本和尼木的夏瓊娃代本就要帶領軍隊來了,二百克青稞磨出來的糌粑只夠他們吃三天。既然你家主人如此爽快,那就請她每隔三天送一次青稞來。」

三天後來到宗本大院的卻是一封頗阿勒夫人的親筆信:「拜上俄爾噶倫閣下,頗阿勒莊園已經準備好藏兵所需全部青稞,但聽說果果代本和夏瓊娃代本來不了江孜,就又把馱送青稞的騾馬放到山上去了。如果閣下一個人能夠三天進食二百克青稞,我們當然還可以把騾馬從山上趕回來。」

俄爾噶倫十分驚訝:憑什麼她說兩個代本來不了江孜,還敢斷定我將是光桿司令呢?

江孜宗本岩措趁機進言道:「頗阿勒莊園的忤逆早已是家常便飯,在江孜,最早拜訪你的日囊莊園才是最擁戴大人的。」

俄爾噶倫心裡一沉,疑慮地盯著宗本:他和日囊莊園並沒有深交,拜訪不過是禮節性的,「最擁戴」之說顯然不可信,可信的倒是江孜宗本跟日囊莊園的親密關係。會不會這就是頗阿勒夫人不來拜訪的原因呢?他再次派人向頗阿勒莊園傳令:「放到山上的騾馬就不必費時費力趕回來了。如果我俄爾噶倫來到江孜后永遠都是一個人,餓死也不吃貴莊園的一粒青稞。願佛保佑頗阿勒莊園人丁興旺,祖業茂盛,青稞滿倉,牛羊遍地。」

在美好的祝願而不是蠻橫的斥責下,頗阿勒夫人終於來了。

俄爾讓手下傳話給等候在宗本大院門外的頗阿勒夫人:「前線總管正在謀划抗擊洋魔的大事,沒功夫見人,回去吧。」

頗阿勒夫人說:「我真是後悔來這裡。宗本是噶廈委派的,住在宗本大院的噶廈要員俄爾噶倫自然跟宗本一個鼻孔出氣。」

俄爾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跟神聖的攝政王迪牧活佛一個鼻孔出氣。」

頗阿勒夫人說:「那就是責怪我沒帶禮物了,如果俄爾噶倫只喜歡禮物不喜歡正派的人,我當然可以立刻回去。」

俄爾說:「憑什麼證明你是正派的人呢?」

頗阿勒夫人說:「就憑我來了,我有秘密告訴你。」

這些話都是手下傳來傳去的,傳到這裡就見俄爾噶倫走出宗本大院,板著面孔說:「請進吧,夫人。」

果然被俄爾噶倫猜中:原來頗阿勒莊園和日囊莊園草山農田相連,由來已久的地界糾紛讓兩個莊園年年都有武裝械鬥。人死人傷都要由江孜宗本岩措斷理賠償,每次都是日囊莊園勝訴。不僅如此,日囊莊園因其殘酷苛刻,不近人情,為其放牧種田的屬民都跑到頗阿勒莊園來了,但宗本岩措卻判罰了頗阿勒莊園三百兩藏銀,理由是容留反叛者,鼓動懶惰倔強的人找新官、找舒服。頗阿勒夫人以為宗本偏向日囊莊園,拒交罰銀。事情還在僵持,俄爾就到了。

俄爾平和地說:「夫人要告訴我的秘密恐怕不是這些吧?」

頗阿勒夫人矜持地笑笑:「秘密只能告訴公道斷理的人。」

也許不是「秘密」的因素,而是俄爾噶倫看到頗阿勒夫人的第一眼,就斷然決定了他的取捨:在兩個莊園冰炭不容的矛盾中,他應該站在頗阿勒莊園一邊。無雕無飾、樸素自然的頗阿勒夫人比起拉薩那些綵衣華服、寶器叮噹的貴夫人,顯得暗淡愴然,但醒目的都在臉上,那是一種自然天成的清秀明亮,把骨子裡的雍容華貴濃濃地塗抹在鼻翼眼眉之間。俄爾怦然心動:我怎麼才來江孜啊,才來看望這個寡居多年的女人?

俄爾噶倫把頗阿勒夫人讓進寢室加議事廳的大房間里,從桌上拎起一大塊拴著金鏈子的紅寶石,遞給夫人說:「禿鷲是多麼喜歡糌粑,但見了肉它就把糌粑丟掉了。這是日囊莊園送給我的禮物,你看它能不能換來十匹馬、十頭牛、十隻羊?」

頗阿勒夫人說:「我的手不想沾染日囊莊園的腌臢氣,這樣的寶石送給我,我都不要。」

俄爾噶倫離開叫來僕人,丟給他紅寶石說:「你去白居寺門口,把它送給你見到的第一個乞丐。」

僕人拿了就走。他當然不會把這麼貴重的一塊寶石送給乞丐,因為他覺得他見到的第一個乞丐就是自己。

得到宗本岩措支持的日囊莊園,就這樣被俄爾噶倫拋棄了。內心的感喟催動著頗阿勒夫人,她最終把秘密說了出來:

兩年前甘丹寺麥巴扎倉的當周活佛秘密潛入江孜,以在甘丹寺經堂無償祈禱莊園平安為誘餌,要求頗阿勒莊園參與由甘丹寺麥巴扎倉領銜的馬崗武裝,隨時援助甘丹寺參與的所有僧界俗世的爭鋒。頗阿勒夫人婉言拒絕了。當周活佛又去日囊莊園說項並獲得了成功。日囊莊園的主人日囊旺欽本來就跟當周活佛關係密切,現在又成了甘丹寺麥巴扎倉的第一施主即供奉武裝保護的秘密施主。「但是大人,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果果代本是日囊旺欽的妹夫,他這個代本團差不多就是日囊莊園的私人武裝和馬崗武裝的一部分。夏瓊娃代本原來只有不到三百多人,噶廈也只供應三百多人的口糧,但他私自擴充為七百多人,這多一半藏兵的口糧是日囊莊園供應的。「大人,藏軍你是知道的,吃誰的糧是誰的人。」夏瓊娃代本團和果果代本團一樣,都是馬崗武裝深藏若虛的主力。

俄爾噶倫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拉薩民眾大會上,甘丹寺的代表力主果果代本和夏瓊娃代本前往邊境建卡駐防。現在兩個代本不來江孜赴命,看來不僅僅是違抗作為前線總管的俄爾噶倫,更是甘丹寺抗衡哲蚌寺以及攝政王迪牧活佛的嚴重事件。

俄爾冷哼一聲。按照規矩,發出紅辣椒箭書後,應該以最慢的馬程計算時間,比如從江孜到日喀則往返六天,六天後仍然沒有迴音,就可以視為抗拒而繩之以法。如今時間已超,他有充足的理由派兵前往,處死兩個忤逆者。需要斟酌的是,他身邊只有從拉薩帶來的一百人的總管衛隊,萬一遇到抵抗,兵力遠遠不夠,不如派出刺客秘密處死。那麼,誰能擔當刺客呢?

他在腦子裡尋覓,一抬頭盯上了頗阿勒夫人,準確地說,他用男人慾望的眼睛對上了一雙因多年寡居而格外明亮的女人的眼睛,心裡不禁一顫:啊,原來,原來刺客就是我。

據說這一天,俄爾噶倫和頗阿勒夫人在宗本大院寢室加議事廳的大房間里待了很久,其間他們時有激烈的語言,時有喘息都嫌多餘的沉默。突然一聲響,是耳光熱辣辣的響。俄爾噶倫充滿男人自信的臉上,頓時洇出一片血色的暈斑。

6

果果代本從拉薩回到日喀則后,就發現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屬下了。他站在隊伍前拿著花名冊點名,記憶告訴他,他點到的尼瑪應該是個壯年胖子,可走出隊列的卻是瘦長臉的老者。他怒吼道:「我點的是汝本尼瑪,你出來幹什麼?」瘦長臉的老者說:「大人,我就是汝本尼瑪。」果果一怔:尼瑪變了?接著他發現,所有的汝本、甲本、定本,他都不認識了。用不著追查原因,當官的都來自有錢有勢的人家,花錢僱人替自己充軍,是常有的事。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除了自己,軍官全部被冒名頂替。

戰爭,誰都不願意麵對戰爭。那麼他呢?他也不願意。

果果代本回家了。家就在營區內最顯赫的那座院落里。環繞著代本院落,高高矮矮堆積著一片官兵們的土房。幾乎所有官兵都是攜帶家小的,營區也就成了隨意布局的村落。雞鳴當號,狗吠為角,牛羊人等混雜。每周一次集合,不過就是點點名而已。其餘的時間裡,賭錢,酗酒,外出遊盪,回家幹活,去老百姓家勒索吃喝。果果給誰都說:「我的這些兵,也就只能在老百姓跟前耍耍威風,打仗是不能的,更不要說抗擊洋魔,那是羊脖子硬往刀刃上湊。」

但果果率領的畢竟是一支在貧弱的西藏舉足輕重的軍隊,誰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也無法預期它的未來。馬崗武裝的總指揮甘丹寺麥巴扎倉的當周活佛專門把果果叫去拉薩,當面告訴他:堅守日喀則,決不開拔,不能用我們的力量成全了俄爾噶倫。俄爾噶倫是攝政王迪牧和哲蚌寺的人。更要緊的是,我們怎麼能跟英國人打仗呢?英國人來了對我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佛祖開眼,我們跟英國人早就有關係了。他叫莎格迅,是個牧師,我們對他是有恩的。

果果代本說:「可是紅辣椒箭書已經到了。」

當周活佛說:「一靴子踩到泥坑裡去吧。就算攝政王賦予俄爾噶倫處死你的權力,洋魔當前,他們哪有兵力去軍營里抓你?」

果果代本聽信了當周活佛的話,所以當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幾個陌生牧民騎馬走來,笑著向他打聽果果代本時,他竟毫無防備地說:「我就是。」

來人張開一個裝青稞的牛皮口袋說:「我們是來送佛上西天的。你看看裡面,是不是閻羅母的金蓮花日輪座?」

果果探頭一看,牛皮口袋卻飛起來套在了他頭上,接著袋口一紮,任他怎樣狂吼亂喊,兩邊土房裡的藏兵也聽不到了。他雙手亂舞著,以命不該絕的機靈喊道:「閻羅母讓我有話要說,前線總管大人,俄爾噶倫大人,閻羅母有話」

刺客本來是要將他就地刺死的,一想:閻羅母不是我騙他的嗎,怎麼好像成真的了?那就先聽聽閻羅母怎麼說吧。他們風快地把果果抬上馬背,驅馬而去。

三天後,果果代本被綁架到了江孜頗阿勒莊園。

用一個耳光扇紅了俄爾噶倫臉的頗阿勒夫人,接著就把扇耳光的憤怒變成了熱情。彷彿他們是上一輩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規律,很快湊到一起了。熱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請俄爾噶倫離開宗本大院,搬到頗阿勒莊園去住。俄爾噶倫忌憚著江孜宗本岩措跟日囊莊園的親密關切,又期待著頗阿勒夫人的眷顧,毫不猶豫地聽從了頗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該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續到頗阿勒莊園后,盡其所知向俄爾噶倫交代了馬崗武裝的一切。俄爾表示,告密並不能改變不執行紅辣椒箭書就會以法處死的慣例。果果說不就是為了打洋魔嗎?他表示十天之內一定把自己的人馬拉到邊境。另外他還可以說服駐紮尼木的夏瓊娃代本脫離馬崗武裝,一起開往前線。俄爾還是搖頭,因為去刺殺夏瓊娃的刺客回來說,夏瓊娃代本已經帶人開赴前線,就要經過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線總管面前請求寬免死罪,將功補過。

果果說:「可是閻羅母有話,洋魔見果果,田鼠遇到鷹。」

俄爾問:「哪個閻羅母,什麼時候,哪個地方,說了這話?」

果果說:「就是黑業閻羅王的老婆,在夜裡,夢中,說」

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知道這是果果的詐辯,閻羅母不過是個幌子,但還是敬畏地彎了彎腰,然後聲色俱厲地說:「殺死你的辦法多了,可不要烏鴉一樣離開了貓頭鷹就以為再沒有吃它的鳥了。」說罷,拿過白居寺的高僧送給他的一串鑲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

果果雙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著,知道是他從未擁有過的珍寶、佛的吉祥聖物,不禁叫起來:「噢呀呀呀」他受寵若驚了,不知道說什麼好,突然喊一聲,「俄爾大人,閻羅王和閻羅母都看著,我要為你去死了。」

俄爾點著頭,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轉眼就瓦解了馬崗武裝的果果代本,現在就剩下夏瓊娃代本了:「看他來了江孜怎麼樣為自己狡辯。」

夏瓊娃代本來江孜的日子是果果代本開拔前線后的第二天。他一見俄爾噶倫就顯出他是一個既聰明又乖巧的人。他說:「總管大人,我說了我要請求寬免死罪,將功補過。拿什麼功、補什麼過呢?大人可能已經知道我這個代本團原來只有三百多人,現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擴充的,一直不敢給噶廈說。現在打仗了,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隱瞞了。大人只要你用噶廈的口糧代替日囊莊園的口糧,讓我的士兵名正言順地吃飽肚子,我就可以跟日囊旺欽斷絕關係。我們不是日囊莊園的私人武裝,也不是馬崗武裝的一部分,我們就是我們,堂堂正正的藏軍夏瓊娃代本團。」

俄爾總管沉吟不語,等他開口說話時,突然換了一種口氣,既嚴厲又親切:「歡迎你跟日囊莊園和馬崗武裝斷絕關係,絕對不能再吃他們的口糧了。名正言順地吃噶廈的口糧這個好辦,我是代表攝政王來這裡的,回拉薩后給他遞一句話就行了。但是現在,噶廈的口糧還一時運不過來,我考慮先讓頗阿勒莊園供應你們,當然一定會比日囊莊園的糌粑好、肉食多。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你這個代本團不必急著上前線,暫時駐紮江孜,任務就是保護好頗阿勒莊園,不能讓它受到半點損失,不管誰欺負,是日囊旺欽還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著頗阿勒莊園。」

夏瓊娃吃驚道:「大人,我沒有聽錯吧,不讓我們上前線了?」

俄爾說:「你們是想上前線,還是不想上前線?」

夏瓊娃說:「想,也不想。我聽大人的,夏瓊娃代本團從此就是大人的隊伍了。」

俄爾說:「吃誰的糧是誰的人,你們還要聽頗阿勒夫人的。」

夏瓊娃稍微猶豫了一下說:「那是自然。」

7

隆吐山口,兩道戰壕後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壘起了新的箭垛。戰神的宮殿雖然簡陋得只有樹枝的箭叢和石堆以及少許酥油和糌粑,但守衛山口的藏兵心裡,仍然飄揚著神聖的經旗、安駐著親人般牢靠的神靈。

歐珠甲本集合屬下所有活著的男女說:「神佛的西藏,身後的故鄉,一千隻眼睛的觀世音菩薩看著,我們隆吐山全體邊防軍再次起誓,即使男盡女絕,決不後退半步。」

大家重複了好幾遍。最後春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參加了進來。僧俗共誓,氣吞山河的樣子讓南風變成了北風。

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現,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

戈藍上校說:「毀了一個箭垛,又出來這麼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靈魂越毀越多?上帝啊,這是什麼信仰?」

尕薩喇嘛說:「要是我們的炮彈轟炸這麼多箭垛,西藏人就會安閑得去吃飯、睡覺、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過不去。」

達思牧師說:「你怎麼喜歡殺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頭,西藏人就沒有依靠了。」

「你是想讓我們消耗掉所有炮彈吧?我們的炮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頭。」戈藍上校說。這一次他聽信了尕薩喇嘛的,吩咐容鶴中尉:「人在哪裡就瞄準哪裡,耶穌告訴門徒說,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須有的。」

半個小時后,十字精兵的炮火轟向了守衛隆吐山口的人群。這次是十門大炮齊響。炮彈不斷落在戰壕里,西藏人紛紛爬出戰壕往後跑。炮彈就追著人炸,到處都是轟鳴,硝煙飛石,人叫馬嘶。

歐珠甲本邊跑邊嚷:「戰神,戰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攏。無論什麼時候,人與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選擇。

但藏兵們不聽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聲響成一片。

歐珠甲本這才意識到半天沒見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

炮彈呼嘯著,轟的一聲,果姆飛了起來。《聖史》上說,果姆飛起來后胳膊變成了翅膀,她在瀰漫的硝煙里待了一會兒,便又穩穩地落到地上。死而復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裝扮成凶神惡煞的陀陀喇嘛們,不懼炮彈,英勇地舉起長矛、利斧、大刀堅守在陣地上,一個個猙獰起面孔迎接著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興了唱,難過了唱,恐懼緊張了唱,鼓舞士氣更要唱:

跳一個鍋莊,跳一個吉祥的鍋莊,

跳一個人喜歡佛喜歡山喜歡的鍋莊。

唱著唱著她跺腳跳起了鍋莊。她被硝煙托丟在高高的岩石上,邊跳邊唱,眼前橫七豎八的屍體讓她悲不自禁,淚蛋蛋打濕了心也打濕了臉頰。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們在戰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攏,以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護,結果卻是替人送死。她悲憤地喊一聲:「石頭,石頭,抱起大石頭。」

炮擊結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來。

歐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們的人死了,多多的死了。」

果姆說:「洋魔沒上來就不算數,隆吐山還是我們的。」

歐珠和果姆首先來到彈坑累累的陣地前沿。活著的人陸續跟過來。一些人甩起飛蝗石,一些人搬運石塊滾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著飛蝗石唱山歌:

敬一個石頭,敬一個佛菩薩的石頭,

敬一個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頭。

山下傳來慘叫。飛蝗石和滾石屢屢擊中了進攻者,但衝鋒卻越來越猛烈。密集的槍聲響起來,來複槍的子彈雨點一樣壓向山口,又有幾個人倒下了。炮擊加上槍打,藏兵死傷已經過半。

歐珠甲本悲切地說:「我們打不過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說:「打不過了嗎?」好像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又說,「打不過就不要打了。」

歐珠說:「那我們幹啥?」

果姆說:「會幹啥就幹啥。」說罷就又唱起來。

果姆的山歌、歐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響起來。一個只會挨打不會打人的民族、一個連詛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聲,在危難時刻悠揚而來:

燒一炷檀香,燒一炷今生來世的檀香,

燒一炷離苦得樂、生命不死的鷲山檀香。

歐珠和果姆帶頭,西藏人從所有遮蔽物後面站了出來,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後是女人,再後面是孩子,孩子身後是一些沒有被炮彈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們端著槍,槍里沒有彈藥,只用飛翔的山歌抵抗著快槍大炮的十字精兵。他們的一側,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個陀陀喇嘛已經死了十二個,剩下的沒有不負傷的,手腿缺少,骨肉開裂,鮮血淋淋。但是他們沒有一個倒下,全都挺立著,跟著西藏邊防軍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們沒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該有的舉動,他們用彈坑裡炸爛的黑泥補妝了自己的面孔,舉著長矛、利斧、大刀這些神聖而榮耀的已有千百年歷史的武器,瞪著衝上來的英國人,隨時準備撲過去。

山下,飛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藍上校用望遠鏡看著,高興地說:「佛哪裡是上帝的對手,大概西藏人正準備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過去,舉著手槍唱起來。他認為不能讓西藏人覺得只有佛的子民才會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們還會唱,所以他喊叫著要求往上沖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進,齊向戰場行,

耶穌是我元帥,引導向前進。

歌聲的鼓舞讓勝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氣更加高漲,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來複槍的槍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讓西藏人看到子彈的瞳仁正在閃亮、就要旋轉。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語喊道:「西藏人,請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後就是槍聲。指揮衝鋒的容鶴中尉命令士兵:「英國軍隊的槍,永遠不能啞巴。」

又有一個陀陀喇嘛倒下了。其餘的陀陀,十七個陀陀,全都狂吼瘋叫著撲了過去。長矛、利斧、大刀作為春丕寺的鎮寺之寶,帶著神氣靈光,寒風一樣呼嘯著。電光石火般的近距離交鋒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個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藍上校驚呆了,趕緊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從春丕寺帶來的三十個陀陀喇嘛,無一倖存,無一不是怒髮衝冠、慘然悍烈。誰都相信,奮勇獻身的瞬間里,他們完成了脫離輪迴的漫長過程,成了自由往來的佛界護法神或護方神。《聖史》上說,這時候三十個陣亡的陀陀喇嘛都飛了起來,飛到十字精兵的頭頂,幹了一件雖然不怎麼光彩卻仍然可以引以為榮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們沒有炮彈我們有屎尿。炮彈打死了我們,我們就去轉世了,屎尿擊中了你們,你們就是活受罪。《聖史》上說,一脬臭屎拉進了戈藍上校的嘴裡,上校來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護法神的屎尿比炮彈還要厲害,許多在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沒有死,畢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徵,而上校對上帝的虔誠,早已被上帝看見並記在了賬本上。

歐珠甲本沒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飛翔,驚愣地望著遠遠近近的屍體,直到遍山寂靜,才嘶啞地喊一聲:「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跑下山口,從陀陀喇嘛手裡拿過了武器。

活著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長矛、利斧、大刀從那些死不撒手的手裡拿了過來。

果姆說:「拿了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樣了。」

歐珠說:「跟陀陀喇嘛一樣,不跟西甲喇嘛一樣,西甲喇嘛逃跑了。」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著山頂的箭垛告白,還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戰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頭。」就是說他又用滾石砸死了一個洋魔。

他身邊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來。他是飛蝗石的聖手,差不多彈無虛發,只是不知道打傷還是打死了。赤乃聲氣朗朗地說:「戰神我祈求過你,讓洋魔腦袋開花,我做到了沒有呢?」戰神在空中發出風語:嗚兒嗚兒嗚兒。赤乃仰頭說:「知道了,我讓洋魔開了三朵花。」

歐珠甲本望著兩個定本,慚愧地晃晃頭,一刀砍向一具屍體,才發現那是一個死去的藏兵。他驚叫了一聲,卻更加帶勁地砍起來:「我是天葬師,我把扎西的屍體砍碎了呀,你們看。是鷹就得吃肉,是人就得報仇。神佛恩賜了人的善良,也恩賜了人的狠毒。隨人鷹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經來了,我是天葬師,天葬師」他不停地砍著,這是在屍體上練練手,給自己壯膽呢。戰爭進行到現在,他率領的藏兵和家屬死了一多半,作為最高長官的歐珠甲本,卻還沒有殺敵記錄。他殺不了人,一想到殺,心就軟了,就會慈心求罪:「佛啊,佛啊,這還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膽氣和見識都給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飛蝗石,不知道石頭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膽怯的,無所謂,打死就打死了,誰讓他們先殺我們呢。這時她喊起來:「洋魔又要開炮,往後退了。」

炮聲如雷,轟隆接著轟隆,硝煙飛石再起,一天的彈雨。

歐珠甲本帶人躲向炮彈打不著的地方。在他心裡,隆吐山已經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盡女絕。」對他來說,主動就死比動手殺人容易多了。他說:「果姆,我們不躲了,我們去死吧。」

果姆說:「好了,現在就去死。」說著,端起長矛就要衝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誰?」

歐珠甲本和活著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誰?

8

西甲喇嘛見識了英國十字精兵的大炮之後,突然想到:為什麼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請到這裡來呢?他匆匆離開隆吐山口,來到春丕,按照森巴軍離開的蹤跡追尋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過了邊溝、巴溝、普溝、拉溝的溝口,最後才來到米溝。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軍這時還在米溝,他們在趕走黑道袍的英國牧師和衛隊后,認為堅守這裡就是堅守西藏最重要的邊境陣地。他們在危險重重的邊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並不知道堅守陣地需要一種緊張嚴肅的戰時姿態,彷彿他們是來比賽舞蹈的,人人充滿了用西藏之舞打敗洋魔之舞的信心。

桑竹姑娘從帳篷里竄了出來。她是唯一一個在森巴軍里沒有情人的姑娘。她是所有男人的情人,自己卻從沒打算找一個西甲喇嘛之外的情人。姑娘們幽會時,她就在奴馬代本的帳篷里睡覺。為了讓桑竹姑娘高興,奴馬是不會待在帳篷里的,他也去草叢裡幽會了。桑竹姑娘一見西甲喇嘛,囂張的美麗立刻變成了囂張的捉弄。

「來了,丹吉林的喇嘛?你是想姑娘了吧?或者想知道姑娘們都在幹什麼?走啊,我帶你去看看。瞧你害怕的樣子,喇嘛也是人,人乾的事情喇嘛們沒有不幹的。尤其是丹吉林的喇嘛,壞人里最壞,毒僧里最毒。」桑竹姑娘走過去拉扯西甲喇嘛的袈裟西甲左右看看,驚叫著往後跳。

她冷笑著:「我又不是女鬼,攝不去你的靈魂。你喇嘛修行的定力哪裡去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會不會被我嚇死。」說著撲了過去,西甲喇嘛一轉身,正好撲到他脊背上。她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喊道,「背起來,背起來,丹吉林喇嘛把我背起來。」

西甲嚇壞了,儘管自己背起的這個女人是他曾經的愛人,儘管他跟她分手后他日日夜夜惦記著她,但他畢竟是教戒嚴格的格魯派喇嘛,怎麼能在眾人面前跟女人如此接觸?「桑珠,桑珠,快下來。」西甲乞求著,看對方越求越瘋狂,便厲聲說:「桑珠你如果想報復我,就把我殺了,但不要這樣。」

桑竹說:「這就是殺你,我先殺了你的喇嘛心,再殺你的肉身。」

西甲說:「佛祖,快給桑珠一把刀,把我的喇嘛心和肉身都殺掉。」他如同尥蹶子的馬,蹦跳著想把她甩掉。而桑珠姑娘就像有經驗的騎手,用雙腿緊緊夾住他的腰,雙手牢牢拘住他的脖子。他們原地兜著圈子。很多人都來看:哈哈哈哈。

西甲驚恐地喊起來:「奴馬代本,奴馬代本。」

奴馬代本不過來,似乎讓桑竹姑娘為所欲為,才是他的心愿。他大聲說:「你來得正好西甲喇嘛,我們都想你了。」

西甲吼起來:「攝政王迪牧活佛傳來急令,黑水白獸的大炮已經轟響了,西藏的大炮為什麼還停在這裡不動?森巴軍到了邊境不能代表達賴喇嘛和攝政王架起大炮,趕走洋魔,就是對佛教不忠,佛祖的怪罪就要下來了。快去隆吐山。」

奴馬代本和許多西藏人一樣,腦子裡只有玄妙而沒有現實邏輯的地位。他不想想西甲喇嘛已來邊境,怎麼可能傳達攝政王的急令?潛意識裡就覺得只要是穿著袈裟的,都有超人的法力,什麼事情做不到呢?不可思議正是活佛喇嘛的本性,只有神奇得讓凡人想不通,才算是擁有佛法。何況讓森巴軍奔赴前線的指令就是西甲喇嘛傳達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說不定以後還有無數次。

所有人,包括一心難為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都毫不懷疑地聽從了急令:起營開拔,奔赴隆吐山。

9

西甲喇嘛和舉著金色旗幟的森巴軍一出現,十字精兵的大炮就啞巴了。步兵的衝鋒再次開始。但是不用怕,連隆吐山都這麼想。被炮彈炸矮的隆吐山突然升高了,比原來還要高。準備赴死的歐珠甲本和果姆吃驚地發現,已經不用死了,從此不用死了。森巴軍從馬背上卸下炮筒、炮架、炮座,很快組合成了一門門威風凜凜的大炮,翹空雄視,如同一隻只準備吼叫的獅子。

歐珠甲本和他的人心裡一下踏實了:拉薩來的大喇嘛請來了森巴軍和大炮。這些架起大炮的人可都是天天在達賴喇嘛和攝政王眼皮底下走來走去的高人。佛祖啊,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有勝利的把握呢。洋魔,就要完蛋了;上帝,就要完蛋了。

果姆萬分欽佩地望著西甲喇嘛:佛祖啊,大喇嘛有大本事,我不再告狀了。

還有下凡的空行母。誰能想到,森巴軍出征時,會有這麼多美麗的空行母下降到凡塵,混雜其中說說笑笑呢。而通常空行母是在天上的,只以雲形光影顯現,讓人強烈感覺到她們的存在,卻不在人的肉眼裡活潑進出。尤其是那個喚作桑竹的最美麗的姑娘,明顯是空行母的頭、眾仙女的首領。果姆看著,一個勁地小聲驚叫:「噢呀,噢呀,仙女們說來就來了。」相比於桑竹以及所有空行母姑娘,她覺得自己就是晶瑩的寶石後面一堆蒼黃的土。她是多麼的自慚形穢,又是多麼的驕傲得意這就是西藏,作為神女的空行母和作為有情肉身的姑娘們混淆不清了,用仙女抗敵、用寶石打擊侵略者的日子開始了。

一個激靈讓果姆回到現實,她總會比別人更快地回到現實:洋魔的槍炮真的打不爛西藏的寶石?空行母是救命度人的,不是奪命殺人的。而上帝,分明是放血逼命的上帝,不知是忿男還是暴女的上帝,要是施展法力捉走了空行母怎麼辦?

歐珠甲本遠遠地看著森巴軍,恭敬地哈著腰,不敢過去。

奴馬代本對歐珠甲本的隊伍不屑一顧,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多餘的,更別說詢問戰況、了解敵情了。貴族的尊嚴和森巴軍的優越讓奴馬代本習慣於不跟森巴軍以外的下等人接近。

只有西甲喇嘛在隆吐山邊防軍和森巴軍之間走來走去,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不斷說:「洋魔的屍體怎麼辦?西藏的鷹是不吃洋魔肉的,就算吃,這滿山遍野的死洋魔,神鷹們也吃不過來啊。」好像他已經看到森巴軍開炮后的勝利西藏的大炮打死全體十字精兵的情形。

十字精兵已經衝到了山腰,槍聲和子彈,砰砰嗖嗖的。

西藏人領教過死亡的歐珠甲本的人和沒有領教過死亡的森巴軍的人,誰也沒有躲開,他們都信任地看著大炮。

奴馬代本更是興奮,就像在拉薩傳召法會上,指揮森巴軍從拉薩河北岸轟擊南岸山上牛毛裹身的大石頭一樣,以驅鬼打魔的氣派吆喝著:「達賴喇嘛的恩福,護法大神的威武,所向無敵的炮彈,趕走魔變的野狐。裝彈了,瞄準了,開炮了。」

「裝彈了,瞄準了,開炮了。」命令被部下一級一級傳下去了。

這時候應該是炮響,可是炮卻沒有響。

「哎呀代本大人,哎呀代本大人。」這聲音又一級一級傳了上來。

「怎麼了?」奴馬代本奇怪道。

半晌沒有人回答。喜歡多嘴的小瘦子汝本突然說:「大人,我們忘記了,忘記帶炮彈了。」

奴馬代本一愣:「哎呀我的森巴軍,那怎麼辦?」突然笑了,「吃飯忘了帶嘴,走路忘了帶褪,閻羅王出行忘了帶鬼,文殊菩薩丟了智慧。」

他們沒忘記大炮,也沒忘記唱歌跳舞的銅鈴、手鼓、鈸、嗩吶、銅號、骨號,更沒忘記帶上姑娘,唯獨把炮彈忘在倉庫里了。

但是奴馬代本和他的部下對炮兵部隊上前線打仗忘了帶炮彈這件事,並不覺得有多麼嚴重,丟三落四的時候多了。有一次他們穿著古代武士服裝,佩帶弓箭和腰刀,騎著裝飾一新的彩馬,準備接受達賴喇嘛的檢閱,卻忘了問清楚去哪來集合,達賴喇嘛在哪裡?再去噶廈政府請示已經來不及了。有人主張去大昭寺,有人主張去羅布林卡,還有人主張去布達拉宮。最後還是靠了隨軍護法的打卦問神,才沒有耽誤檢閱大事。

奴馬代本說:「忘了炮彈就回去取嘛,你們幾個快去。」又說,「算了算了,取回來也晚了,還是留著將來瞄山打水吧。」

小瘦子說:「可是現在怎麼辦?洋魔就要衝上來了。」

奴馬代本想了想說:「除了打炮,我們還會什麼?」

小瘦子說:「還會跳舞。」大家都說:「還會跳舞。」

沒有人提到打槍。儘管他們人人有桿火繩槍,卻從來沒有在軍事意義上使用過。對森巴軍,槍的意義是背著威風和偶爾打獵,有時也是增加威儀的道具和男人取悅於姑娘的裝飾。

「那就跳舞?」奴馬代本也有點拿不準了,給自己打氣道,「本來我們也是這樣打算的,用西藏的舞戰勝洋魔的舞。」

小瘦子汝本說:「可是,可是如果洋魔不跳舞呢?」

奴馬代本生氣地說:「你的可是真多。我們的護法還沒說話呢。」

隨軍護法正拿著羊角仔細察看,祈禱就像山歌一樣抑揚頓挫:「佛啊佛啊,跳不跳舞啊」然後說,「森巴軍跳舞,洋魔也跳舞。」

奴馬代本朝山下看了一眼,發現洋魔就要衝到山口了,藍眼睛的閃爍就像一河的波光。他是見多識廣的貴族,早就聽說英國人的眼睛是碧藍碧藍的,自然不會驚怪。他驚怪的倒是山坡上那些趴著躺著蜷縮著的人。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居然在睡覺。他心說我們森巴軍決不睡覺,大敵當前,還是跳舞吧,不能打炮的森巴軍只會跳舞。

奴馬代本首先舞起來,所有男人和所有姑娘都舞起來。他們羅圈著腿,旋轉著身子,甩胳膊跺腳,很快進入了瘋狂,瘋狂即是佳境,加上歌唱,一個代本團的集體舞讓隆吐山搖晃了,撼天動地。舞塵代替了硝煙,瀰漫著,半個天空都是霧茫茫的。

西甲喇嘛驚訝地看著,突然理解了:森巴軍的舞蹈是表演給達賴喇嘛的,達賴喇嘛讓宮廷樂隊奏樂,指令他們盡情舞蹈,然後放茶,賜食,犒勞,最後還要發獎旗,掛哈達。來自神王的所有恩典都是佛法的加持,森巴軍的舞蹈也就成了佛法的展示。洋魔要敗了,不敗就不能證明佛法比上帝的魔法高明了。

衝上來的十字精兵在離森巴軍的舞陣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驚呆了。衝鋒陷陣的侵略軍戰士頓時成了悠閑的西藏集體舞的觀賞者。他們吃驚槍林彈雨之下、死亡來臨之際敵手還有心情恣意跳舞,而且跳得如此歡暢喜悅;吃驚居然會有這麼多西藏人覆蓋著山脈一起跳舞,在坎坷不平的地勢上舞得如此整齊;吃驚這裡有這麼多美妙華麗的西藏姑娘,她們綵衣飄飄,長袖飛飛,舞在半空,腳不沾地。他們吃驚得忘了衝鋒,忘了手中的來複槍里還有必須射出去的子彈。

就在他們驚訝莫名時,傳來戈藍上校的命令:

「撤退,撤退,十字精兵全體撤退。」

洋魔敗了。森巴軍旗開得勝,用跳舞打敗了洋魔。洋魔都來不及用跳舞回擊,就像撒在佛塔頂上的豌豆一樣滾下去了。

森巴軍不舞了,簇擁到山頭一陣歡呼。有的亂喊,有的打響了呼哨。還有的躲開姑娘們,撩起衣袍,朝下撅起光屁股,嘲笑著十字精兵。

奴馬代本以隆吐山最高長官的姿態,一手按在腰刀上,一手指著山坡上那些趴著躺著蜷縮著的人,命令手下:「把他們給我叫醒,懶惰的傢伙,連睡覺也不挑時候。難道森巴軍的歌舞聲不夠大?洋魔進攻撤退的腳步聲不夠大?去啊,用鞭子抽起來。」

幾個森巴軍藏兵跑下去又跑上來,驚慌失措地喊:「死人,死人。」

奴馬代本張大了嘴,半晌才才明白:「啊,死人了?這些起不來的人都是死人?」

西甲喇嘛說:「打仗還有不死人的,不死人就不會去請你們,你們不來,這裡的人還要死。我的森巴軍佛,跳舞就能跳走洋魔。」

奴馬代本憤怒地說:「這些洋魔太不像話了,打倒就行了嘛,為什麼要往死里打?一死就這麼多。」他把戰爭想象成拳打腳踢的群架了。

果姆忍不住說:「請大人去給達賴喇嘛說,歐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再死就是森巴軍了。洋魔的大炮,炮彈多多,西藏的大炮,炮彈沒有。小心了,上帝惡魔要捉走空行母了。」

奴馬代本鄙夷地瞪著她:「什麼西藏人,連跳舞都不會。你們要是會跳舞,洋魔早就滾蛋了。把她給我趕遠,這裡沒她說話的份。」然後瞪著山坡上的死人,面孔一陣陣地慘白著。

歐珠甲本看到老婆被訓斥,趕緊過來,朝著奴馬代本又是哈腰又是吐舌地賠罪。果姆拉起丈夫,轉身離開了。

10

不僅僅是因為西藏人跳舞,戈藍上校才命令十字精兵全體撤回。一份急電由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從北京發往英國倫敦,倫敦政府又立刻發給了英印總督寇松,寇松當即轉至戈藍上校。戈藍上校正在用望遠鏡觀看西藏人的戰場舞蹈,心裡疑惑著也惻隱著:上帝啊,我們怎麼能殺害一群跳舞的人,跳舞或許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電,他便毫不猶豫地傳令撤退。

急電稱,中國清朝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已經同意華爾森公使的要求:開放西藏邊境口岸,撤銷隆吐山哨卡,允許英國人自由傳教、通商、遊歷、朝拜、科學考察,以及進駐少量軍隊。總之是八個字:「清朝開門、西藏迎客」。中國光緒皇帝已諭令醇親王責命駐藏大臣文碩:「開導藏番,權衡利弊。通商傳教,事在必行。息爭寧人,勿令固執。速開門戶,萬急勿怠。況該番眾僅持刀棒,以御洋槍洋炮,昏頑至此,實所憫痛。禍福相懸,後悔無及。」駐藏大臣文碩也已回稟朝廷:「雖則藏人自固疆域,理難勒令撤卡。然皇上聖命乃天意不違,朝廷決斷,關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嚴責迪牧攝政不得違旨。迪牧攝政已向噶廈官員、三大寺僧人傳旨並布令:禮遇英人,開門揖商,我念我佛,他傳他教,遊歷所至,哈達香茶。屬下軍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嚴辦不恤。」

這就是說,一切都已經通過外交手段解決了,還用得著開槍打炮嗎?上帝懷抱里的英吉利,耶穌基督的十字精兵,如果靠了信仰的力量還不能所向無敵,那就是我等信徒的無能。可我們是無能的嗎?英國人佔領了數不清的陸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經衝出歐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蓋異教橫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迎接英國十字精兵的到來了。不流血的戰爭,才是聖父、聖子、聖靈需要的戰爭。

戈藍上校高興地說:「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歡迎的舉動太突然了。我們為什麼不能跳舞,慶賀十字精兵的勝利?」

組成十字精兵的,除了英國軍隊,還有雇傭軍。雇傭軍里有土著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藍上校把容鶴中尉和另外幾個英軍中尉、五個雇傭軍大佐和運送補給的背夫首領集合起來,打開兩瓶白蘭地,倒在每個人的軍用鐵杯里,興奮地說:「這是我們進入西藏后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們將醉倒在上帝佔領的喇嘛廟裡。喝了酒你們就去準備,我們也要跳舞了。我們有蘇格蘭舞和英格蘭舞,還有司恩巴舞、廓爾喀舞、印度舞,當然也會有西藏人的舞。當我們跳著舞進入西藏到達拉薩時,憐憫我們的上帝會發出愉快的笑聲。」

容鶴中尉說:「上校,我們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應該到山上去。讓西藏人都來觀看我們跳舞,那才是真正的勝利時刻。」

戈藍上校微笑著點頭:「說得好,我的酒還沒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軍官們,集合你們的隊伍,這就出發上山去。」

隆吐山口,奴馬代本緊張地望著山下的十字精兵,意識到自己作為最高長官的作用就是組織戰鬥,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張皇失措:怎麼辦?護法,護法,快說怎麼辦?隨軍護法從奴馬的眼神里讀懂了詢問,從腰裡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禱打卦,突然抬頭,一臉茫然地說:「阿媽呀,神說,神說」

「說什麼?」

「神說,快跑。」

「神不會這麼說。」奴馬代本這才想起有必要詢問原先守衛隆吐山的藏軍了。他吼道:「人呢,人呢,這裡的人呢?」

果姆回應道:「上帝來了,神佛的火繩槍在哪裡?」

西甲喇嘛大聲說:「火繩槍在森巴軍手裡。奴馬代本,洋魔來吃你們了。」他本想激勵森巴軍的戰鬥士氣,卻引來一片混亂。

森巴軍的人舉著金色旗幟慌慌張張往山後跑去。

和森巴軍相反,歐珠甲本率領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屬,都勇敢地衝到了彈坑累累的陣地前沿。他們不分男女長幼,舉著長矛、利斧、大刀,猛獸一樣聲嘶力竭地怒吼著,威脅著。

接著就是飛蝗石,果姆的飛蝗石,赤乃定本的飛蝗石:日兒日兒。火繩槍端起來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滾石的,手持冷兵器暫時不能近搏的,就把石頭滾了下去。

歐珠甲本高舉火繩槍突然喊起來:「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聲,封河的冰裂開了,天上有了一個洞。拉索羅,拉索羅。泉眼自己不幹枯,泥土蓋也蓋不住。只要自己沒作惡,怕什麼護法天王來降罪。」

只有果姆聽懂了他的話,大聲說:「歐珠打死了,歐珠打死了,一個洋魔。」

終於殺了一個人,歐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奪人之命的驚怕、慌張、亢奮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識到,應該接著戰鬥,洋魔還有萬萬千,都在繼續往上沖。

十字精兵開槍了,槍聲密集得沒有了間隔。

他們本來沒打算開槍,覺得西藏人真是不應該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為上帝之愛的施與者,戈藍上校並不希望看到無辜的對手就這麼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對西藏人的阻擊既驚詫又遺憾:不是連你們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嗎,你們還折騰什麼?難道朝廷的旨命、駐藏大臣的嚴責、攝政王的布令,還沒有傳達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變臉了?駐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攝政王收回成命了?無人知曉到底誰欺騙了誰中國清政府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欺騙了大英帝國的華爾森公使,華爾森欺騙了倫敦政府,倫敦政府欺騙了英印總督,總督大人欺騙了他戈藍上校。他戈藍上校現在欺騙誰去?欺騙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槍一炮地開路,一山一水地佔領。他傳下命令:「欺騙英國人就是欺騙上帝,欺騙耶穌基督,把這些敢於欺騙上帝的西藏人,統統打死,一個不留。」

望著慌亂奔逃的森巴軍,西甲喇嘛憤怒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見鷂鷹就鑽到地洞里去了;一窩滿地亂竄的老鼠,遇到貓頭鷹就飛到天上去了。森巴軍、奴馬代本,麻雀、老鼠、膽小鬼。」他跑過去,捉住那個拽著情人往山後跑的黑臉漢子,一把拉倒,搶了人家的火繩槍和彈藥說,「你可以帶走命,但不能帶走槍。」他返回陣地,立在山包上,裝彈,點火,瞄準,砰一聲,然後大聲宣布:「我打死了一個上帝,上帝死了一個,拉索羅!」他把洋魔說成了上帝。

十字精兵的機槍朝西甲喇嘛射過來,子彈就在腳下的土石里啾啾啾地鑽。

果姆站在彈坑裡喊道:「大喇嘛你下來,你要死了。」看他依然挺著身子,便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個狗坐蹾。

果姆指著奔逃而去的森巴軍說:「他們可以跑?佛同意了?我們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了?」喇嘛是佛與凡人之間的中介,果姆是在通過中介問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誰說佛同意了,佛要懲罰他們。」他跑向森巴軍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說話。」

奴馬代本被西甲喇嘛攔在了,驚白的臉上立刻有了慚紅。

西甲說:「達賴喇嘛是不是佛?攝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們敢說不是。佛說,森巴軍逃離隆吐山口時,他們的前面就是地獄。他們忘了,攝政王的森巴軍,個個都是彈打不穿的鐵身子。達賴喇嘛掛過哈達的軍隊,永遠都是刀槍不入的。」

奴馬代本一愣:「對啊,對啊。」西甲喇嘛的話讓奴馬千信萬服,再看山口,頓時就羞愧難當:隆吐山邊防軍就那麼二三十個人,都敢於頂著。自己的隊伍黑壓壓一片,卻在流水一樣往山後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裡,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場上的吆喝差不多,聽和不聽都無關緊要。森巴軍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著桑竹姑娘說:「把你們攻擊丹吉林陀陀的勁頭拿出來呀,四條腿的窩裡害,見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見了狼。」

桑竹瞪起眼睛說:「西甲,你在罵我嗎?你是希望我死掉嗎?」

西甲這才意識到他說了一句多麼不負責任的話,森巴軍是刀槍不入的,跟著森巴軍的姑娘們難道也是刀槍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是窩裡害就回到窩裡去,既然是羊羔子就遠遠地躲開狼。」

桑竹撲向了西甲:「好個丹吉林喇嘛,你敢罵我是窩裡害。」

西甲沒有躲閃,迎著她怒放的美麗也迎著她無理的廝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沒有躲閃,廝打了幾下說:「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幹什麼。姑娘們,我們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們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們死在洋魔的槍炮底下。可我們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們。」她帶頭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過去攔住了桑珠姑娘,卻被她一把推開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麗而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們跟上了。姑娘們的情人那些風流成性的男人跟上了。森巴軍轉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揮著:「女人往後,男人往前。別趴下,別躲藏,端起槍,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著腳下土石里啾啾啾的子彈,高興地喊,「看啊,洋魔打不上我。我和攝政王在一起,攝政王說,洋魔的子彈一見你就拐彎了。」

人們看到,西甲喇嘛說得不錯,子彈果然是拐彎的,不是飛上了天,就是鑽入了地。奴馬代本想起皮袍胸兜里還有達賴喇嘛賜予的哈達,便撕出來掛在脖子上,扭動著鍋莊的舞步,踏上了制高點。森巴軍的所有男女立刻效仿,甩著袖子彎著腰,鍋莊而去,在山口的高地上站成了一道旗幟飄揚的長城。此刻,他們都相信自己的身子是彈打不穿的,相信傳說中的刀槍不入就是自己。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都在拉薩傳召法會結束后掛過達賴喇嘛加持過的哈達。

西甲喇嘛再次指揮:「端起火繩槍,快端啊。好了。裝彈藥,快一點,你你你,還有你,怎麼忘了插火繩。好了。點火,把火石火鐮拿出來,看你們笨得就像手不是自己的。學我的樣子,這樣。好了。瞄準啊,瞄我幹什麼?瞄準洋魔,就像瞄準拉薩河南岸的鬼,瞄準吃了你家三千隻羊的狼,瞄準」

奴馬代本打響了第一槍。所有森巴軍戰士都打響了平生意圖殺人的第一槍。大部分子彈落空了,也有冒打上的,畢竟面前的十字精兵很近很集中。姑娘們拍起巴掌,唏哩嘩了笑著:戰爭真好玩,就像打兔子,只見對方躲的躲、趴的趴,自己卻昂昂然站立著,絲毫不用擔心人槍如林的敵人會讓他們受傷。

在森巴軍盡量暴露地站到山口高地上之後,戈藍上校便急令十字精兵: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就是不要往人身上打,讓上帝的惠臨變成心臨為主的慈愛。接著又命令:不必再往前沖,放一陣空槍下來吧。指揮衝鋒的容鶴中尉氣得半死:上校不是命令我們把那些欺騙上帝的西藏人統統打死嗎,怎麼說變就變了?耶穌基督,你選錯人了,戈藍上校應該穿上黑道袍去傳教。

容鶴中尉錯怪了戈藍上校。因為是達思牧師說服戈藍上校停止進攻的。當時戈藍上校驚怪地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想搞清楚這些西藏人為什麼不怕死。

達思牧師說:「從旗幟上看,他們是森巴軍,是達賴喇嘛恩寵有加的儀仗部隊。他們一定相信自己是刀槍不入的。」

戈藍上校惡狠狠地收斂起眼睛里明銳的藍光說:「那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上帝的刀槍,基督的子彈是無所不穿的。」

達思牧師說:「不,上校,你應該成全他們。」

「為什麼?」戈藍上校接了達思牧師的話,眼睛卻盯著尕薩喇嘛。

尕薩喇嘛說:「英國人,還有你們的上帝,大概是喜歡漂亮姑娘的吧?跟著森巴軍來了不少西藏的姑娘。」

戈藍上校又問達思牧師:「是這個意思嗎?」

達思牧師瞪了尕薩一眼,斥責道:「這是一個喇嘛說的話嗎?」又面向戈藍上校,突然想起了他的菩媸姑娘,說,「啊,西藏的姑娘,的確是很美很美的。但我的意思跟姑娘沒有關係。我是說,如果森巴軍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他們就會把仇恨和抵抗的意志傳播給達賴喇嘛、噶廈政府和整個西藏,那樣對我們進軍拉薩、在西藏建立基督世界是不利的。還有,森巴軍雖然名聲很大,卻並不是一支用於打仗的正規軍。在西藏正規軍出現之前,我們應該讓西藏人相信,他們真的可以刀槍不入。我是說上校,只要能一舉消滅西藏正規軍,我們就能大步走向拉薩。如果我們不能消滅正規軍,就算佔領了隆吐山,也得很快撤下來。」

戈藍上校望著達思牧師半晌不吭聲,突然說:「達思牧師,如果上帝的使者都像你這樣兼備軍事戰略家的眼光,整個地球早就覆蓋基督的旗幟了。」

容鶴中尉把部隊撤下來,沒好氣地說:「上校,上帝控制了我們的腦袋,士兵們都不想撤退,眼看就要攻下隆吐山了。」

戈藍上校說:「自從上帝來到亞洲后,最大的願望就是征服佛教的西藏。如果現在衝上去拿下隆吐山口是正確的,上帝會直接告訴十字精兵的最高指揮官,而不是去控制我的士兵。」

容鶴中尉說:「那現在幹什麼?」

戈藍上校說:「進餐,睡覺,不要再去招惹這些兵不兵、民不民的西藏人,讓他們有時間告訴西藏正規軍,達賴喇嘛的存在會保證他們刀槍不入。」

「西藏正規軍?什麼時候到?」

「拉薩的森巴軍都來了,正規軍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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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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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隆吐山戰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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