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隆吐山戰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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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春丕的前線總管俄爾噶倫已經得到報告,隆吐山差點失守,多虧西甲喇嘛帶領陀陀及時趕到。他慶幸自己沒有把西甲喇嘛抓起來,覺得還是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萬一攝政王以後有所怪罪,他推說不知道就是了。所以在準備送往拉薩交給攝政王的戰場報告中隻字未提西甲及陀陀喇嘛,就說是奴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合力而為。
俄爾總管看著報告上不真實的文句,苦笑一聲:什麼叫合力而為,是合力而逃吧?不過也不能過多責備三個代本:不能開槍,還要頂住,就好比沒有奶茶的干鍋放在了火上,那是自己燒自己;沒有香燈和拜祭的寺廟,許願再多也只能惹佛生氣;沒有錢財的施捨,別說積德修福,連好名聲也賺不到。他雖然從來沒有指揮部隊打過仗,但常識告訴他,旨命不來,崩潰是遲早的。旨命旨命,該死的朝廷旨命,怎麼還不來?他在戰場報告里用詞最懇切的,還是催請旨命。
最後提到糧草,這個問題是多吉活佛提醒他的:這麼多人馬聚集隆吐山,靠什麼填飽肚子?春丕寺和春丕寨子是供給不起的,僅僅維持他和總管衛隊的吃喝,就已經非常勉強了。俄爾總管記得民眾大會決定,噶廈政府成立專門的後勤機構,統管糧草、帳篷等軍需物資的徵集和組織民夫運輸。噶廈以及所屬機構的效率他是了解的,慢得就像老牛搬家,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吃多少鞭子才能搖晃到正道上,走不多時又偏到山窪溝腦里去了。
俄爾總管派了快馬使者用雞毛箭書的形式送走了戰場報告,然後便集中精力部署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他改變了第一次軍事會議奴馬代本正面、朗瑟代本左翼、果果代本右翼的決定,讓奴馬代本把正面的位置讓給西甲率領的陀陀喇嘛,奴馬代本的森巴軍作為機動跟在後面,哪兒危險往哪兒撲。他覺得部署軍隊就跟神佛坐座位一樣,中間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三世佛里釋迦牟尼最重要,所以在中間;三聖尊里無量光佛最重要,所以在中間;師徒三尊里宗喀巴最重要,所以在中間。目前的隆吐山上,西甲率領的陀陀喇嘛最重要,所以在中間。之所以最重要,除了能拼能打,更在於陀陀們善於近身肉搏,不喜歡開槍,而攝政王強調的就是「一定不要開槍」。當然俄爾還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按照拉薩民眾大會的決定,他作為前線總管,只負責調動現有的全部藏軍。而西甲喇嘛的陀陀部隊算不上藏軍,最多只能算僧兵。萬一迎敵開戰是錯誤的,他順手就能把責任推給僧兵總管沱美活佛。
俄爾總管把作戰計劃派人送往隆吐山,卻稀里糊塗沒有告訴使者送給誰,由誰來調度執行。使者也是到了隆吐山才想起總管大人沒說交給誰,就喊:「隆吐山哪個大人說了算?」幾個陀陀喇嘛湊過去,一致說,隆吐山是西甲喇嘛說了算。
於是作戰計劃便到了西甲喇嘛手裡。
西甲發現許多陀陀喇嘛都望著他,趕緊把作戰計劃顛來倒去看了又看,也看不出個名堂來,神情肅然了一會兒,便炫耀地給這個抖抖,給那個亮亮:「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來文書了,給我的,文書,看看這印戳,方方正正一個北俱蘆洲。你們看看。」真有陀陀喇嘛要接過去看看,西甲神秘地折起來裝進了胸兜:「臟手不要玷污了它。」那陀陀看看自己的手,發現真是髒的,就在自己袈裟上蹭了又蹭,似乎隔老遠朝著文書伸伸手也是玷污。
陀陀喇嘛越來越多,雖然沒有西甲喇嘛說的能讓上帝放出血來的一萬個,但也有四五百了,差不多就是一個代本團。而且還在不斷增加,隔幾個時辰就會有人喊:「誰是西甲喇嘛?」每當這種時候,陀陀首領西甲喇嘛總是微笑著,用丹吉林白熱管家接待進貢者時的官家語氣問道:「來了?請報上尊姓大名、貴鄉貴寺、為僧幾年,現任何職?」凡陀陀都是大字不識一斗的,是寺院里做粗活的粗人,一聽這麼問,就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攝政王身邊的走卒,說起話來跟讀經識文的高僧一般無二。但接下來西甲喇嘛就是大白話了:
「你們是來幹什麼的?臉上乾淨得就像河裡的白石頭,我還當是慈眉善目的笑菩薩來了呢。手裡怎麼是空的?槍呢?箭呢?刀呢?飛蝗石鞭呢?什麼?是求死來的,不需要防身?不防身是對的,但要是不殺洋魔就不對了。先前就有陀陀赤手空拳往前沖的,沒傷洋魔一根毫毛,自己就先死了。不殺洋魔你來隆吐山幹什麼?要是光送死,在哪裡不能死?我已經規定了,不殺洋魔的陀陀不能死,死了不算數,西藏的護法神和護方神里不接受不殺洋魔的陀陀。因為殺洋魔的時候你才能兇巴巴、惡狠狠的,頭髮豎到天上,眼睛瞪出黑血,鼻子張成山洞,牙齒咬碎舌頭,殺得越多你就越是野獸的表情。佛祖一看:這個好,這個要是做了護法神,邪門外道遠遠一看就嚇跑了。我現在又規定了,來到隆吐山的陀陀喇嘛,至少殺死三個洋魔,自己才能死,死了也才能變成護法神。殺洋魔越多,死後的神位就越高。就這麼定了,我立刻請示攝政王。」
他面朝拉薩的方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叨了幾句什麼,就算完成了請示,睜開眼睛說:「攝政王說了,西甲喇嘛定得好。」
這番話之後,新來的陀陀喇嘛們就趕緊去準備了,武裝的武裝,抹臉的抹臉。隆吐山上到處都是樹,截一根樹榦,就是大棒。抹臉也容易,只要燒水熬茶,就有鍋底黑灰,又不是規定好的臉譜,抓起來胡抹一通就黑了、丑了、凶獰惡厲了。
也有不好解決的,那就是食物。按理,來獻身的陀陀喇嘛都應該自帶口糧或購糧的銀子,但很多陀陀來處遙遠,光路途就有七八天、十幾天,一路走一路吃,帶的食物早吃沒了。何況他們是喇嘛,從來就只是個消費者,不是個生產者,走到哪裡乞討到哪裡,要想多帶也沒有。所以當有陀陀喇嘛跑來問西甲「餓了怎麼辦,哪裡有糌粑」時,西甲喇嘛張嘴說不出話來,拍了拍額頭,嘆了一口氣:是啊,哪裡有糌粑?自己的飢餓都沒辦法解決呢。
又一想,他是陀陀首領,他不管誰管?不能讓陀陀喇嘛們還沒等到勇敢殺魔、光榮獻身,就餓乏、餓軟、餓死吧?
2
西甲喇嘛為吃的去找人商量,能找的人也就是他的老相識森巴軍的奴馬代本。他大步前去,看到離奴馬代本不遠就是桑竹姑娘,嚇得又拐了回來。
比起以往,他現在更害怕桑竹姑娘的戲弄了。一個陀陀首領,一個讓洋魔狼狽敗退的丹吉林喇嘛,一個皈依清凈法界、發願斷除罪欲惡業的無偽僧寶,怎麼能讓一個姑娘隨便戲弄,部眾們見了如何想?洋魔知道了如何想?在他的意識里他已經有了部眾,而且開始在乎敵人對他的看法。
他思謀了半晌,挑選了十個粗黑武壯、楞眉楞眼的藏東康巴陀陀跟著自己,再次走向森巴軍。
桑竹姑娘嬉皮笑臉地看著,沒有靠近他。以她的性格,她並不在乎西甲喇嘛現在的身份:隆吐山的陀陀首領和打退洋魔的英雄。這樣的身份反而激起她更加狂妄的惡作劇慾望,她在琢磨一次徹底的戲弄,還沒有琢磨好就不想輕舉妄動。
奴馬代本迎上去說:「現在你人多了,就不怕俄爾總管抓你了。但你最好還是承認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讓桑竹姑娘保護你。別忘了白熱管家和丹吉林陀陀,他們做夢都想殺了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會不怕桑竹姑娘的羞辱吧,更大的羞辱就要來了。我真替你擔憂。」他隱藏了另一個讓他更加擔憂的事實:受命於白熱管家的丹吉林陀陀就混雜在森巴軍里。
西甲說:「她保護不了我,我也保護不了她。你讓她回去吧,這裡很危險。」
奴馬說:「這個你給她說,她肯定希望你給她說。」
「桑珠啊桑珠,你是對我好呢還是對我壞,是要我活呢還是要我死?」西甲自語著朝前走去,又突然回來,搖搖頭對奴馬代本說:「還是麻煩你告訴桑竹吧。你這樣對她說,隆吐山是戰場,誰欺負抗擊洋魔的陀陀誰就是洋魔的幫凶。殺洋魔的幫凶跟殺洋魔是一樣的,殺得越多越顯得威猛強大。讓桑竹離我們遠一點,不然她會死的,不是被洋魔打死,就是被陀陀打死。我已經請示過攝政王,攝政王說,西甲喇嘛說得對。」
奴馬說:「攝政王真的這麼說?我怎麼沒聽見?」
西甲說:「是我入定觀想、心念碰心念時攝政王告訴我的,你不是修行的喇嘛你聽不見。攝政王還說了,全西藏的陀陀到了前線吃什麼?沒有吃的你找奴馬代本要。」
奴馬趕緊說:「我們是最先到達前線的,還能剩多少吃的?撐不了一兩天就要斷頓了。攝政王肯定還說了,要是森巴軍的奴馬代本接濟不了你們,你就去找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
西甲一愣,點點頭說:「是的,攝政王是這樣說的。我這就去找朗瑟和果果。這麼多陀陀聚集在一起,誰敢讓他們餓肚子?要是在拉薩,還能等到我開口?早就有人搶著進貢了。」
然而果果代本也沒有滿足他的要求,理由是大家一樣的缺吃少喝,給了你,我們吃什麼?還說了不少氣狠狠的話:「你們就知道要、要、要,沒見我們拖家帶口嗎?男人要吃,女人要吃,娃娃要吃,牛羊牲口也要吃。我正在想,這裡不像江孜,沒有了吃的就去老百姓家裡拿。這裡的農人牧民都到哪裡去了,怎麼連個人渣渣看不到?不管吃不管喝,讓我們來這裡打什麼仗?別人的皮襖不遮寒,俄爾總管不拿我們當自己人。」說著,摸了摸脖子上俄爾送給他的那串鑲金旃檀佛珠,鼻子里「哼」了一聲。
西甲喇嘛又來到朗瑟代本跟前,同樣遭到了拒絕。離開時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揣著一封文書呢,拿出來在朗瑟面前晃晃說:「我們交換吧,我給你俄爾總管的文書,你給我所有陀陀一人吃一碗糊糊的糌粑。」朗瑟接過文書看了看,又瞪著西甲半晌不說話。他當然知道文書的意義,西甲是用隆吐山戰場的指揮權跟他交換糌粑。可指揮權代表前線總管的信任,如今被信任的是西甲喇嘛,他怎麼可以據為己有呢?他想起西甲和陀陀們抗擊洋魔時的英勇,眼裡不禁有了歆羨之色,把文書還給西甲說:「俄爾總管把新的作戰計劃交給了你,說明在他眼裡你的部隊最重要,這樣的榮耀不是交換來的。最重要的陀陀喇嘛,我們每人分一半糌粑給你吧。」朗瑟代本轉身走向自己的部下。
朗瑟代本團從拉薩來,路途太遠沒有攜帶家小。正因為如此,帶來的食物更加有限,每人分出自己的一半,也不過一握糌粑團。西甲喇嘛想,他們一個人就只剩下一握,能頂多久,到明天也得餓肚子了。他看著地上用羊皮托著的糌粑團,彎腰拜了拜表示感謝,說:「不能我們飽了你們餓,還是我們餓著吧,我們是越餓越暴力的陀陀喇嘛。」然後沖山下咬牙切齒地說,「等著瞧啊,洋魔,我們正餓著。」
西甲喇嘛揣好文書,回到陀陀群里,把大家召集起來說:「陀陀喇嘛們,你們知道野獸為什麼兇殘?餓了。我們是兇殘的野獸,我們餓了。餓了的野獸要吃肉喝血,吃羊的肉、牛的肉,喝馬的血、人的血。餓了的陀陀也要吃肉喝血,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陀陀喇嘛們,你們把自己塗抹得比鬼還猙獰,要是肚子不餓,猙獰就是地皮上的霜,太陽一曬就沒了。所以我們不能吃,攝政王給了我們山包一樣多的糌粑,俄爾總管給了我們陽光一樣多的酥油,但是我沒要。我說我們要把自己餓成老虎、豹子、狼,一旦殺了洋魔轉世,那就是虎頭護法、豹頭護法、狼頭護法,都是大護法,比一般的護法神和護方神厲害多了。所有的陀陀喇嘛都聽著,不想轉世成大護法的就不要到隆吐山來。攝政王說了,隆吐山這個地方,是產生偉大護法神的聖地,西藏的陀陀們,萬萬不要錯過機會。」
誰不想來世做個大護法神呢?陀陀喇嘛們聽了都很高興,覺得飢餓是件大好的事情,必須使勁餓。唯一的擔憂就是餓得還不夠。
然後,西甲喇嘛以傳達作戰計劃的名義,把奴馬代本、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叫到了自己跟前,算是開會。四個人中,只有西甲喇嘛不識字,所以也不用傳達,傳看就是了。森巴軍的奴馬代本有點奇怪:俄爾總管一面想把西甲喇嘛控制起來,一面又把這麼重要的作戰計劃給了他,到底是信任還是敵視?果果代本悶悶不樂,心說新的作戰計劃為什麼不送給我?我一個藏軍代本,直屬俄爾總管,現在卻要聽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丹吉林喇嘛的調遣。
朗瑟代本說:「西甲喇嘛,你就說吧,我們都聽你的。」
西甲喇嘛拿著作戰計劃,認真看了看,當然還是看不懂。唯一的進步是他現在不會拿顛倒了,他發現三個代本看文書時,有印戳的那一頭總是朝下的。他說:「你們還是老樣子嗎,沒有朝廷的旨命不能開槍?那就把槍放下。不能開槍不等於不殺洋魔,刀斧、弓箭、飛蝗石、棍棒,就像我們陀陀一樣。」
果果代本大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只訓練過打槍,沒訓練過刀箭石棒。我們是真正的西藏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打法。」
朗瑟代本說:「旨命未到,我們的槍不如攥起的拳頭。」
奴馬代本說:「再想想吧,不能忘了俄爾總管的叮囑。」
西甲說:「那就應該這樣想,開槍是有聲音的,砰一聲,人和神都能聽見,拉薩、朝廷、天上飛的老虎、地上跑的大鵬,凡是長耳朵的都能聽見:哎呀,殺生如殺佛的佛徒們開始殺人了,釋迦牟尼的罪人,讓他們永遠投生在地獄鐵城之中吧。可是刀斧棍棒就不一樣了,皮肉開裂就像嘴巴張開,你們張張嘴試試,有聲音沒有,沒有吧?拉薩和朝廷做夢都不知道。神佛當然是知道的,但神佛向著我們。我已經祈請過攝政王,攝政王告訴我,西甲喇嘛,放心吧,神佛說了要保佑你們的。攝政王也讓大家放心。」
三個代本互相看看,都不敢說他們不相信西甲喇嘛的話,連最不願意苟同的果果代本也「哼」了一聲。
西甲更來勁了,恭敬地看著手中的文書說:「你們知道,我手裡拿的是作戰計劃,這是佛的計劃,佛說洋魔滅亡佛教的心不死,下面又要開戰了。奴馬代本在左邊,果果代本在中間,朗瑟代本在右邊,我帶領陀陀喇嘛在右邊的右邊。」
三個代本知道俄爾總管的作戰計劃上並沒有這樣說,卻想不到這樣說的原因是西甲喇嘛不識字,覺得既然作戰計劃是送給西甲喇嘛的,西甲喇嘛就不僅有指揮權,更有解釋權。
對西甲喇嘛來說,他這樣安排是因為三個代本團既不能開槍,手裡又沒有別的器械,就只能依靠石頭,而隆吐山能夠搬動的石頭左邊多右邊少,到了西甲喇嘛踞守的右邊的右邊,在此前的戰鬥中差不多已經滾打盡了。
另一個原因是西甲想讓奴馬代本的森巴軍離自己遠一點,最好不要彼此照面,他不怕洋魔上帝怕桑竹姑娘。雖然他內心深處希望桑珠時刻在他身邊,但如果不承認背叛丹吉林就會迎來羞辱的話,他就只能遠遠躲開了。我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就不讓你在眾人面前羞辱我。桑珠你保重,一定要小心,槍彈不知道你是我愛的人,我顧不上你了。他這麼想著,心裡不免悲悲切切的。
而朗瑟代本對他是恭敬的,他便讓他緊挨著自己。
西甲說:「洋魔就要放炮了,炮一響,大家往後跑。」
果果代本故意問道:「要我們逃跑?作戰計劃上說了?」
西甲說:「說了,還說炮一停,就回來。這時候洋魔才會往上沖。」他把自己的戰鬥經驗揉進了作戰計劃,說得斬釘截鐵,又揮揮手說,「快去準備吧。你們看下面的洋魔,已經不走來走去了,安靜得像死了一樣,說明進攻正在準備之中,最遲超不過明天傍晚。現在,我們,有吃的就吃,沒吃的就睡。」說罷,咕嘟一聲咽了一下口水,肚子便打雷敲鼓似的響起來。
3
戈藍上校本想用軍事行動施壓后,儘快進入西藏腹地,佔領聖城拉薩。沒想到僅僅是邊境的第二道門戶隆吐山,就讓他如此費勁,死傷的慘重似乎連上帝都震驚了。在他的祈禱聲中上帝不斷顯靈,那冥冥中的靈語竟是:「你們的信主在哪裡?他是我心愛的兒子,快去找我心愛的兒子。」耶穌不見了,連上帝都找不見他了。但戈藍上校彷彿知道耶穌去了哪裡,一再詢問達思牧師:「是不是我們讓主耶穌為難了呢?或者他並不喜歡給他丟臉的信徒?」
達思牧師說:「耶穌一直在幫助英國人,無論多難也不會丟棄。」
戈藍上校進一步追問:「還會更難嗎?」
用不著達思牧師回答,戈藍上校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麼。他給英印總督寇松發了一份電報,直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吃驚。他吃驚的不僅僅是西藏人在隆吐山的奮力抵抗,更是大英帝國的外交努力實際上迄今未見任何成效,卻自欺欺人地把「清朝開門、西藏迎客」的電報從北京傳到倫敦,再傳到英印,傳到他戈藍上校手上。是帝國施加的壓力不夠,還是中國朝廷太愚妄膽大了?難道他們不知道英國人的佔領就是上帝的佔領,基督的旗幟無往而不勝是所有佔領的特點?愛爾蘭、澳大利亞、紐西蘭、馬爾地夫群島、索羅門群島、吉爾伯特群島、百慕大群島、巴哈馬群島、萊恩群島、菲尼克斯群島、愛麗絲群島、塞席爾群島、查戈斯群島、特里斯坦群島、馬爾維納斯群島、大洋島、皮特科恩島、迪西島、阿森松島、聖赫勒拿島、汶萊、阿富汗、埃及、印度、布魯克巴、哲孟雄,還有中國的香港,這些被佔領的地方加起來,超過了英國本土面積的一百五十倍,區區一個西藏算什麼?
當然戈藍上校給英印總督發電報的目的並不是希望抓緊外交,儘快通過中國朝廷讓西藏人放棄抵抗,而是告訴派自己來打仗的總督和女王陛下,他不會再等待有關外交談判的任何結果了,從現在開始,他只信仰一個軍人應該信仰的耶穌:沒有刀槍,基督就會迷失方向。
發走電報后,戈藍上校把軍官們以及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召集到一起,研究進攻計劃。他問:「根據習慣,這些叫陀陀的西藏最可怕的喇嘛,最有可能在哪裡布防?」
尕薩喇嘛指著隆吐山口說:「中間,一定在中間。」
戈藍上校看到達思牧師也點了點頭,便說:「炮擊之後,我們的雇傭軍派出一隊人馬衝擊中間地帶,只吸引他們,不要靠近他們。根據地形,隆吐山守備薄弱的地方應該在石頭少的這邊,本來高磊的石頭都已經被西藏人滾到山下去了。我們的精銳部隊首先要從這裡佔領隆吐山。」他說的精銳指的是英國人。
容鶴中尉說:「只要能吸引住陀陀喇嘛不朝這邊增援,這邊的西藏人就不堪一擊。」
戈藍上校不滿地說:「你總是瞧不起你的對手,又總是敗退回來。」
容鶴中尉說:「這次不會了,上校,快說進攻的時間吧。」
戈藍上校看了看天色和山景說:「就地睡覺,靜候我的命令,能夠取勝的進攻總是突然發生的。」又問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你們以為什麼時候進攻最好?」
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都說:「早晨。」
戈藍上校沒想到,就在他為西藏人的抵抗和英國人的自欺欺人吃驚憤怒時,他的電報又以英印總督寇松的名義發給了倫敦政府。同樣驚詫不已的倫敦政府立刻原文轉發給了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接著便是華爾森的驚詫,隨即親自前往大清朝總理各國事物衙門,向當值大臣遞交了抗議信。
當值大臣傻了,前往請教負責此事的醇親王。醇親王知道事情難辦了,託病不出。當值大臣又請出總理衙門的談判代表否太。
否太申辯道:本衙門以及醇親王已傳諭旨給駐藏大臣文碩,迅即撤回邊界踞守藏兵,允諾英人入藏遊歷、通商、傳教。該大臣也有遵旨照辦的回稟,怎麼會「山頭為堡,巨石為台,死戰於斯,踏踐諭令」呢?否太向華爾森表示,立刻責問,即令糾改。
也是很快,北京地安門西側,屬於東印度公司的商務會所里,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的助理行政官牛嘉利和英印政府的談判大員馬科蕾,請來否太吃飯。牛嘉利雇請了幾個滿漢不分的妞,用洋酒伺候。馬科蕾則以東印度公司中國商務會所的名義,贈送了二十箱鴉片。
否太笑納了,然後又吃又喝又說。
牛嘉利和馬科蕾不相信作為大清朝臣的否太會說出這樣的話,讓人拿來紙筆說:「請大人把剛才說的寫下來,我們也好有個依據。」
否太笑道:「這有何難。」拿起筆來就寫:
今我所言,亦朝廷之意。
英人入藏,志在通商,藏眾卻生
滅絕佛教之患,真是杞人憂天,用心甚左,徒使兵民慘罹鋒鏑。
應急速除卻昏愚頑梗之障,禮讓英洋,迎迓耶教,才可免於自
蹈屍山血河之災。佛主保佑,耶先生亦保佑,藏地多一福祉,
兩神齊天,雙日照臨,番眾有幸,朝廷有慶,若非盛世之兆,
豈有如此乾亨之運也。
牛嘉利和馬科蕾看著,哈哈大笑。
否太說:「以上所寫,將作為諭旨,密電發給駐藏大臣文碩,請二位大人儘管放心。」然後舉著酒杯說,「拜蘭帝,拜蘭帝。」他始終以為「白蘭地」就是禮拜英格蘭和上帝的意思。
牛嘉利和馬科蕾跟否太乾杯。
否太喝了一大口,覺得很不對他喝慣了中國罈子酒的口味,皺了皺眉頭,嘴上卻說:「好喝,好喝,大清朝沒有這麼好的酒。」
4
無法抗拒的壓力終於降臨到駐藏大臣文碩頭上。
他假傳聖旨堅定了攝政王抗英的決心,又欺騙朝廷為西藏抗英贏得了準備戰爭的時間,但是現在怎麼辦?是繼續蒙蔽,還是和盤托出?說真的,並不是他一個人決定了抗英方略,如果沒有魏冰豪的到來,沒有此人承載大義而不懼命途乖蹇的慷慨,他最終也不會行此「欺上瞞下」的事情。如今魏冰豪已赴邊關多日,戰況如何未有任何來報,看來是凶多吉少。似乎魏冰豪跟他一樣,明知前面是黑暗的淵藪,咬著牙一步步接近著,隨時準備在無路可進時,騰起一躍,讓黑暗霎時吞沒一切。
文碩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便帶著新來的朝廷諭旨,離開駐藏大臣官邸,起轎前往丹吉林拜會攝政王。一路上,透過大轎窗戶,他看到四處張貼著噶廈政府的戰時公告;看到沿路都是念經放咒的喇嘛,他們從寺院出來,把寫著毒咒的紙片撒向空中風裡,然後大聲催動著,讓咒紙急速遠去。咒敵護佛就是積修福德,對喇嘛們來說,這正是一個獲得福德資糧的好機會。
走著,文碩又看到遠處的布達拉宮正在揭去層層霧靄,依稀可見從金頂垂下一排黑白相間的經幡,經幡用繩索串起來,直垂到宮牆根里。文碩問身邊騎馬的隨從:「經幡蓋住了牆,是節日還是法會?」隨從四下里看看,神秘地說:「大人忘了嗎,今天是布達拉宮念《武經》、放厲咒的日子。」
文碩「哦」了一聲:秘密,這是秘密,因為據說只有在不驚動人間有情、悄寂偷襲的狀態下,厲咒才有可能穿雲破霧,聚飽忿毒之液,達到奪敵血魄的目的。攝政王秘密乞請年輕的達賴喇嘛及其經師組織布達拉宮密法高僧聲誦《武經》,詛咒英軍慘敗。又秘密通報給駐藏大臣:「此舉一出,英人必敗,還有什麼可顧慮的?」但願,但願。文碩想,若真是「英人必敗」,朝廷就不會張皇過問了。過問的原因是:未見的必敗,卻已經受挫,不然英國人何以要繞到北京給總理衙門施加壓力呢?
文碩收回眼光,心說喇嘛們要抵抗,百姓要抵抗,達賴要抵抗,佛要抵抗。朝廷管得了這麼多?它管不了,我管不了,噶廈政府和攝政王迪牧都管不了。民意佛意就是借口,我何患無辭?關鍵是攝政王,我如實相告,看他怎麼說?他繼續抵抗,我鼎力相助;他有始無終,我也只好嫁禍於佛了。佛啊佛啊,是你不喜歡異教洋魔,不是朝廷不喜歡異教洋魔。我是朝廷命官,怎麼會反其道而行之?在天之佛聽我說,代人受過的時候到了,大度一點,不僅不要懲罰,還要保佑我這個左右為難的駐藏大臣啊。
文碩掀起門帘,看到大昭寺已過,丹吉林就在視線之內,便喝令停轎,下來,悠悠然邁動步子,坦坦地微笑著走了過去。
攝政王迪牧活佛剛剛回到丹吉林。
連日來,他先在大昭寺、小昭寺和扎基拉姆寺參加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和奈冬護法的降神儀式,結果都差不多,神說:洋魔來得猛,去得快,佛教必勝。然後他又去乃窮角參加乃窮大護法的降神儀式。
乃窮護法是西藏最大的世間護法神、白哈爾神王的代言神巫。西藏歷史上幾乎所有重大事件,比如達賴喇嘛的轉世、攝政王的確立、噶廈政府的內政外交、天災地禍的預防和降臨,都由他來最後拍板。
關於這次抵抗英國十字精兵,乃窮大護法似乎有些埋怨:為什麼一開始不來問我?但埋怨並不影響他認真作法,在經歌佛鑔響起、法號神鼓喧闐的氛圍里,乃窮護法玩命似的虎跳龍奔,直到排泄失禁,氣血耗干,累癱在法座上。
降神儀式長達兩個小時,完了攝政王親自問他:「關於抗英,神怎麼說?」
乃窮護法說:「事先不該抵抗,既然已經抵抗,就需一干到底。」
攝政王長舒一口氣,頓時面露欣喜之色,白哈爾大神都說「一干到底」,那就放心了。他覺得有如此英雄豪邁的護法神護佑,何愁英國人不敗。打呀,狠狠地打呀,捷報就在白哈爾大神降下法旨后的日子裡。
之後他又去哲蚌寺噶丹頗章大經堂,參加僧眾的抗魔法會。同時派人分頭到其他寺院查訪法會情況,紛紛回報:甘丹寺、色拉寺、上密院、下密院、策墨林、功德林、錫德林,都已經連續三天法會了。三天下來,僧眾個個都有了殊勝的心念,感覺無數洋魔已經在縱橫交錯的法器中,化作了肉泥蔓延的沼澤,沼澤之上全是毛森森的首級。這是好的兆頭,法會的過程如果能讓與會者越來越心滿意足,說明祈禱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何況還有達賴喇嘛和布達拉宮密法高僧念《武經》、放厲咒的作為。
攝政王不斷點著頭,心說異教洋魔,這時候感覺如何?是不是已經渾身戰慄、萬箭穿心了?那就趕緊回去吧,待在自己的國家多舒服啊。
聚集在噶丹頗章大經堂的還有噶廈政府各級官員。攝政王過問了在英人必經之地隆吐山口構築哨卡,壘造工事,修建廟宇,塑造馬頭、牛頭、豬首、鴉首退敵金剛的事。負責此事的官員回報說,構築哨卡和壘造工事已經捎口信給前線部隊。修建廟宇和塑造退敵金剛的事情正在進展,已經用最快速度招來了金匠大頭領、銀匠大頭領、銅匠大頭領、石匠大頭領、木匠大頭領、鐵匠大頭領、泥匠大頭領、畫匠大頭領、木雕大頭領、金屬雕花大頭領、鑄造大頭領、泥塑大頭領、縫紉大頭領、顏料製作大頭領,就等佛前祈禱、三寶加被結束,卜得吉日之後,便可啟程趕赴前線。所需烏拉和銀兩由前後藏各宗、谿卡、貴族、寺廟均攤,正在草擬均攤文書,保證半個月以內送達。攝政王迪牧糾正道:「不能前後藏均攤,后藏離前線近,就讓他們多攤一點吧。」
他又向民兵總管頓珠噶倫詢問組織后藏各宗谿民兵參戰和籌集武器彈藥的事。
一直待在拉薩的頓珠噶倫回道:「已經派人去辦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辦成。這些念佛念出慢性子的人,就像水走上坡路,看著上去了,忽地又下來了。放心吧,攝政大人,到了辦好的時候就一定能辦好。」
攝政王在心裡罵一句:加巴索,黑水白獸今天晚上就會坐到你家佛堂里喝茶。嘴上卻說:「昨夜裡夢見背光財神,他說他的眼睛在月亮上懸著,看見頓珠噶倫思想快,出力大,動作麻利得就像天上的雨滴,沒見它飄搖就落到地上了。」
頓珠聽出這是揶揄,臉色立刻黑了。
攝政王接著又詢問負責新近成立的噶廈後勤機構的噶倫絳巨,在全藏徵集糧食、草料和帳篷等軍需物資以及組織民夫運輸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絳巨噶倫是個急性子,嘴巴極快地說:「我的人第二天就走了,到各宗谿去了,現在全西藏各宗谿都有我的人。陸陸續續來了報告,徵集到多少還不知道,我讓他們先往江孜宗集中,然後支派烏拉往前線運輸。有的已經上路了,那曲、當雄、南木林、墨竹工卡、工布江達、加查、曲松、朗,都把馱牛騾馬趕到路上了。我明天就去江孜,在那裡舉起鞭子等著,到一批就往前線趕一批。向佛祖保證,洋魔不走,我這身皮袍不脫了。累死的話就把我收走,做人做鬼還是做仙做神,佛祖看著辦,反正是為了西藏的政教大業。」
顯然絳巨噶倫是辦事最利索的一個,攝政王迪牧也知道這已是超級速度,沒有萬分努力做不到。但他很忌諱「現在全西藏各宗谿都有我的人」這句話。都有了你的人?你想幹什麼?倒不是他心胸狹窄、生性多疑,而是絳巨噶倫不甚明朗的人脈基礎和政教背景讓他不得不防。他沒有一句表彰的話,默視著對方,半晌才說:「你明天去江孜?為什麼不早說?」
絳巨噶倫說:「噢呀,忙得都忘了。」
攝政王說:「忘了我這個攝政王也好,只是別忘了你的任務是誰派的。不過你明天不能走,後天走。」
絳巨噶倫說:「為什麼?」
攝政王沒好氣地說:「不為什麼,叫你後天走你就後天走。」
攝政王沉默著,好像沒什麼再問的了。突然聽到有人喊:「攝政佛,你還沒問我呢,我等得腿都軟了。」是僧兵總管沱美活佛的聲音。攝政王抬眼尋找,沒看到沱美,心說這個皇帝封賞錯了的「諾門罕」,怎麼藏起來跟我說話?他冷笑一聲說:「僧兵總管,了不起啊,你的人馬呢?」
沱美說:「我的人馬正在羊卓雍湖畔,去前線的路上。」
「你的人馬走了,你在拉薩幹什麼?」
「我也在羊卓雍湖畔,心腦里的景象告訴我你要找我。」
攝政王迪牧不信,羊卓雍湖離拉薩馬走六七天,沱美是人不是神,怎麼會傳過話來?除非他一愣,把噶丹頗章大經堂前後左右掃視一遍,還是沒看到沱美,便有些驚疑:莫非沱美已經獲得了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果位?不會吧,雖然沱美利用西甲喇嘛破壞了他的修鍊,但也僅僅獲得了自己修鍊的資格,不可能短短几個月落日出,就有了這麼殊勝的法境。他說:「你出來吧,別賣弄你的修鍊成就了。」
沱美說:「攝政大人有所不知,如果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在世間變成一個人獨立不二的修鍊,就會獲得更加殊美的捷徑,如意頓超的法門裡,瞬刻就是累月甚至無限之劫。我已經得道多日了,攝政佛為什麼不恭喜我呢?我當著聖湖仙女的面向攝政佛稟告,已有一千三百僧兵開赴前線,基本都是色拉寺、甘丹寺的人,哲蚌寺的人不聽我的指揮,還想監視我,來了幾個,我都打發回去了。至於前後藏其他寺院的僧兵,我都沒有召集。僧兵們都是一路化緣的,黑頭藏民的施捨跟不上,貴族們不肯多出,貧民們想多出也沒有。昨天幾個僧兵化緣無著,就去搶。他們一搶,我就得管管了。我管他們的僧德人品,還管他們的吃喝拉撒。沱美莊園的青稞開始往外流了,兩個倉廩已經癟了,很快所有的倉廩都會癟下去。我給佛說:我的就是佛的,佛的就是眾生的,吃吧,吃吧,吃完了我的吃迪牧活佛的。迪牧活佛的莊園,大得像天,富得像海,青稞是用來鋪路的。另有稟告:昨天晚上我觀想到洋魔了,就跟丹吉林無我母神像腳下的妖人一般無二,才知道洋魔是從丹吉林跑出來的。迪牧活佛,攝政大人,召集僧眾念咒吧。把大黑閻魔敵的咒力移植到無我母身上,洋魔就會束手就擒,再也不會跑出來為害西藏了。」
沱美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了。一陣羊卓雍湖的浪響凌空而來,像要淹沒這裡似的。在場的人一片驚呼聲。接著便是悄寂,似乎都想在沉默中再聽聽沱美活佛的聲音,聽到的卻是一陣嘎嘣嘎嘣的響聲,從攝政王的牙齒上傳來。
攝政王恨恨的:沱美想把讓全西藏受驚受難的洋魔之災,嫁禍於我和丹吉林,陰險啊。更恨沱美居然真的修鍊成了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至少有了心通無礙和傳聲無阻的微妙大法,說明身、口、意三門的修鍊已進入化境,他的心意和四菩薩的密意和合為一了。
又想到拜認沱美為上師、毀了自己修法前程的西甲喇嘛,攝政王恨得幾乎把牙咬斷,對身後的白熱管家說:「回吧。」
5
攝政王迪牧活佛一見駐藏大臣文碩,就把沱美帶給他的憤恨暫時放到了一邊。這是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攝政王修行歇息的私密之地。說明這個場合併不正式,兩個人少了禮儀,也少了距離,差不多可以用親密友好來形容了。
讓座倒茶,寒暄了幾句后,攝政王迪牧問道:「大人光臨丹吉林自然不是來求佛問經的。你看我這裡的佛,都把眼睛閉上了。」
文碩說:「攝政佛如何這樣說,難道我就不能求佛問經了?」
迪牧說:「對不信仰的人,佛就是一團泥巴、幾根木頭、二兩金銀、三斤銅鐵。眼裡沒佛,佛就迴避了。」
文碩點點頭:「說不定有一天佛不僅不迴避我,還會主動來找我。」
迪牧說:「大人說的不會是我吧?」
文碩笑道:「就是你。不過今天是我來找佛的。請問大活佛,前線的情況怎麼樣了?」
迪牧說:「派出去的快馬使者遲遲不見回復,我也很著急呀。大人的派去的魏冰豪可有消息?」
文碩搖了搖頭:「請問攝政佛,目前西藏有多少戰爭經費?」
迪牧想了想說:「我們西藏的土地屬於噶廈政府的不多,政府把它劃為谿卡賞賜了幾百年,差不多也賞賜完了。得到賞賜的貴族、活佛和寺院根據谿卡的收成每年向政府繳納賦稅,賦稅是很少的,因為噶廈不需要。噶廈的僧俗官員都是從他們自己的谿卡得到收入,政府只是獎勵性地發一點薪水。我們西藏也沒有一支龐大的軍隊需要政府供給,幾個代本團不超過五千人,還都是常年分散在自己家裡的。交通運輸和各種勞役更是免費支差,政府半克銀子也不花。政府的開銷有限,也就沒有必要儲備太多經費,有一些儲備也是為了達賴喇嘛的用度,為了向寺院發放布施、資助全藏性的大型法會。所以我們在《抗英七條》中規定,解決戰爭經費必須施行戰時稅收,就是政府需要多少,以賦稅的名義向貴族、活佛和寺院所屬的各個谿卡攤派多少。這件事已經下了文書,派人分頭送下去了。」
文碩聽著,心裡涼涼的:這是一場舉全藏之力都未必能打贏的戰爭,足夠的銀兩物資是起碼的條件。可是現在,噶廈拿不出,朝廷又不給,僅靠增收賦稅的方法,恐怕遠水解不了近渴。他說:「戰爭經費是取勝洋魔的重要保障,攝政佛務必抓緊。」
迪牧說:「山無水不綠,水無山不流。有一件事還請大人掌舵,我們準備派代表前往邊境,一來和洋魔直接交涉,文拒武打雙管齊下,看他還能逞凶多久;二來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就算他們不能派兵共同打洋魔,也不要提供人力物力幫助洋魔打我們。這也是《抗英七條》里規定了的。」
文碩詫異道:「我知道,怎麼還沒有派人去?」
迪牧說:「按理應該由三大寺組成代表團前往,可如果沒有一個統領,這些個喇嘛難免各說各的話,叫人家看著我們西藏人鸚一嘴、鴉一嘴、昂尕昂巴(大雁)又一嘴,敗壞了事情不說,徒然讓人笑話。所以這個統領,不能是色拉、甘丹兩寺的人,也不能是哲蚌、丹吉林的人。」
文碩一拍巴掌說:「這個人有了。」
迪牧緊問:「誰?」
文碩道:「以後攝政佛會知道的。攝政佛讓三大寺代錶速速前往駐藏大臣官邸,此統領是個驛馬脾氣的人,他是說走就走的。」
迪牧高興得一口飲幹了茶碗。他原本就是想讓駐藏大臣派一個自己身邊的人,此時感覺他和文碩素有靈犀,竟是一點就通了。他說:「還有,《抗英七條》中有敦請駐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機上奏大皇帝,請朝廷出面奉勸攘斥英國,也請朝廷派兵進藏,協助藏軍守疆抗敵一條,這方面不知朝廷有何舉措?」
文碩打了個愣怔,黏黏呼呼說:「這件事情嘛,也好辦,也不好辦,到底辦了沒辦呢?」他停頓一下,做了個由他去的手勢說,「算了,我們說正事。」
迪牧「噢呀」一聲:「說了這麼多,怎麼還沒說到正事上?」
文碩從袖子里拿出新來的朝廷諭旨,放到桌子上,篷起五指壓著說:「攝政佛還是先念經,等念得恬淡虛無、消散成氣了再看諭旨。諭旨是給禪坐如木的人和修行成石的佛看的,看了只當沒看,沒看只當看了。心安便是安,性定便是定。告辭了,攝政佛。」他抽身離開,看到迪牧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諭旨,又道,「我走了再看,走了再看。」說著快步飛走,心說讓我這張代表朝廷的臉往哪裡擱呀?
攝政王一鼻子熒惑,送文碩出了佛舍,又命門外的白熱管家引路再送,自己返身回去,一沒有念經,二沒有恬淡,一把抓起諭旨,迅速溜了一遍,安靜得幾乎沒有呼吸,真像駐藏大臣希望的那樣禪坐如木、修行成石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的禪坐持續了一天一夜,此間他不聞不問,不吃不喝,閉關辟穀了似的。他在這個時候打坐,就是想在和神的對話中澄然入靜,濾清思想:到底怎麼辦?
但忿急還是沒有消盡,他激流似的思緒里,仍然是不馴順的波浪:朝廷,皇上,怎麼可能下達這樣的諭旨呢?
洋魔的滅絕佛教,成了我們的昏愚頑梗;英人的入侵西藏,成了我們的自蹈血河之災。真正豈有此理。既然「英人入藏,志在通商」,怎麼又要讓我們「禮讓英洋,迎迓耶教」?什麼「兩神齊天,雙日照臨」,分明是水火交鋒,水大則火滅,火大則水干。連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朝廷怎麼不明白?當然不是朝廷說變就變,出爾反爾,而是駐藏大臣文碩騙了他:什麼「不取堅硬接仗、迎面對敵、陣地固壘之法」,什麼「分散伏出,游擊無常,中途攔打,迂迴敵後,截其糧道」,什麼「宜退不宜進,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剛,餓死遠來之敵」,都是文碩自己的主張,朝廷從來沒有過抵抗的意圖。這個文碩,好大的膽子,如此矯命偽詐,難道就不怕丟了烏紗掉了腦袋?加巴索!
又尋思:文碩為什麼要這樣?為了大清朝的國土,為了西藏,為了我?可不是嗎!堅決抵抗,不正是他攝政王和僧俗集團的希望?這麼一想,迪牧的情緒漸漸平和了,意識到現在不是推諉、責怪、怨恨的時候,關鍵是要確定當下的目標:怎麼辦?是繼續抵抗,還是就此放棄?是聽朝廷的,還是聽駐藏大臣的?或者誰的也不聽,就聽自己的?
啊,自己的,自己有什麼主意?他苦苦思考著,在忠於朝廷和忠於自己之間無數次地穿梭,似乎聽到「嘩了」一聲,頭髮白了,眉宇間聳起的川字再也平坦不下去了,額頭的皺紋變成了西藏的山川。他長吐一口氣,發現又是一天一夜。
攝政王迪牧把白熱管家叫來,吩咐他通知三大寺:即刻選派人組成代表團前往邊境照會英軍,據理退兵。並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商談共同打擊英軍事宜。代表團的統領由駐藏大臣委派,代表選出后,應儘快前往駐藏大臣官邸集中。迪牧想用這個辦法試探駐藏大臣文碩,是一如既往地堅持抵抗呢,還是奉承朝廷的意圖,退堂鼓一打,雲端里看廝殺去了?若是前者,那就是責任是非各擔一半,朝廷的怪罪就不能只衝攝政王我來。若是後者,那我就只好擔山擔水一肩挑,硬著頭皮往前走了。
但不管前者還是後者,他都必須把西甲喇嘛立即抓起來處死。
他已經知道西甲喇嘛在前線的所作所為,追蹤西甲的丹吉林陀陀隔三岔五就會有報告,這些報告經過白熱管家的手來到了他面前,讓他越來越說不清為什麼迄今為止西甲喇嘛還活著。但是現在,處死是必須的了,當作為攝政王的他已經知道朝廷懼怕英人、不準抵抗的態度之後,邊境依然進行的戰事就只能由別人承擔責任,這個人非西甲喇嘛莫屬,至少可以用來敷衍塞責朝廷,暫時撫慰皇上皇太后,爭取時間,以待機變:趕快把異教洋魔趕出西藏。
迪牧希望這樣一個結果:既能把英人異教趕走,又不得罪朝廷。唯一的辦法是,讓英人意識到西藏是一塊啃不了的骨頭,知難而退。這樣他們就不會再給朝廷施加壓力,朝廷也就不會怪罪到西藏頭上、攝政王頭上了。所以,傳令丹吉林陀陀立即抓捕處死西甲喇嘛之後,他又派快馬使者向前線總管俄爾噶倫送去了親筆寫就的催戰箭書,大意是能勝則速發義兵,就像狂風掃雪,把洋魔從大高原掃到英吉利海上去。不能勝怎麼辦?他沒說。沒說就是不能不能勝。
快馬使者剛走,就有駐藏大臣官邸的人前來報知:三大寺代表團已經出發了。
攝政王問道:「文碩大人派了誰做統領?」
回答說:「沒派誰,文碩大人自己去了。」
攝政王一愣,原來文碩是說他自己呢:「此統領驛馬脾氣,說走就走。」文碩為什麼要自己充當統領?明明他已經在風口浪尖上,卻還要引火燒身?難道他真有辦法據退英人異教,上慰朝廷下撫藏民?但不管駐藏大臣此去有何結果,對他攝政王都是有利的,就等於文碩至少把一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他心裡突起一絲感激,這個文碩,和以往的駐藏大臣不一樣,倒是個一心為了西藏的幹才。
攝政王覺得文碩的好心應該得到回報,便把白熱管家叫來,吩咐他,從丹吉林派一個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派一個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再去雪村揀選一位漂亮能幹的姑娘。駐藏大臣文碩是俗世之人,從北京孤身遠來西藏,自然需要女人照顧。又寫了親筆文書:沿途各宗谿官民,一律按達賴喇嘛和攝政王出行規格,給文碩大臣供奉食宿和支派烏拉。
之後,攝政王迪牧倒頭便睡。真是累了,不僅身累,更是心累。
這時白熱管家匆匆進來,在他耳畔小聲說:「佛爺,佛爺,浪喀加布來了。」
攝政王沒有睜眼,哼了一聲,頭一歪,表示自己要睡覺。白熱管家只好重複一遍。迪牧還是沒睜眼。白熱管家為難地退出來,立在門口,不安地搖搖頭:這怎麼辦,這怎麼辦?能幹的他似乎還沒有遇到過這樣難辦的事情:既不能讓客人等,又不能讓主人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攝政王大步從裡面出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誰來了?浪喀加布?為什麼不把我叫起來?快快快,他在哪裡?」
迪牧活佛和白熱管家一溜煙跑下大自在佛殿二層,直奔護法殿。
6
「浪喀加布」是「虛空王」的意思。加上他的尊號「一切智」,《聖史》翻譯成漢文後便直接寫成了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有這樣一個偉大名號的人自然不同凡響,首先人們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都說他大概有一百多歲了。其次作為一個終身不渝的洞穴派苦修僧,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任何消息,當大家以為他早已涅槃而把他當作先逝的高僧回憶稱道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據說他的斷離程度已經超過了西藏最著名的苦修祖爺、密法大師米拉日巴,證悟的成就也和米拉日巴差不多,精通臍輪火、光明、幻身、中有、往生、奪舍等那若六法,還能顯示穿牆透壁、騎鼓飛翔、融冰化雪、呼風喚雨的神跡,是大密咒金剛乘門之中綜合了寧瑪、嘎舉、覺朗三派特點的集大成者。
對這樣一個高中之高的大德,攝政王豈能怠慢,跌跌撞撞跑過去,老遠就恭敬地做出了合十禮印。
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在護法殿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像前等待著攝政王迪牧活佛,聽到腳步身,扭頭一看,趨步跨出門檻,攤開兩手,彎下腰去,呵呵呵呵地笑。他穿著不僧不俗的破爛氆氌袍,卻乾淨得就像剛從拉薩河裡搓洗出來,是那種清透的紫色。陣陣原野的草香從他身上散發著,彷彿一棵行動的植物,帶著飽滿的汁液,來到攝政王面前炫耀自然的清新。光頭、長臉、凸眼、塌鼻、闊嘴、沒有鬍子的尖下巴,身量不高,卻是精華的壓縮。修鍊讓他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毫無塵垢,一身佛骨。
虛空王淡然地說:「攝政佛爺其實是不用醒來的,賤僧等著就是了。」
「大師的腳步驚醒了整個丹吉林,我就是睡著了也在給大師磕頭。已經好幾年沒見大師了,大師怎麼一點也沒變?好像我們都是往老里長,你是長著長著又回去了。」
「呵呵呵呵。賤僧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佛爺一個長回去的秘法:倒念一切經文,倒走東西兩條道,倒立禪坐,逆時針轉經,用林木清水之象換掉佛僧法句之象,然後用快樂抵抗一切:貧窮、多病、孤獨、逆境、失意、憂傷、無意義、抑鬱、混亂、怯懦乃至死亡,還有動蕩、冷漠、殘酷、恐怖、荒涼、戰爭、無禮逼迫、強梁霸道。越抵抗越快樂,抵抗完了,你就徹底回去,變成一個無樂無憂的人了。」
攝政王長嘆一聲:「上帝當前,洋魔搗亂,我作為聖教一佛,怎麼能快樂?」
「上帝來了,請佛禪讓;洋魔來了,敬獻香燈;槍炮來了,笑口大開。呵呵呵呵。要不要我去迎請啊?請就是拒,拒就是請。佛法和上帝的法在動靜之中就有高下了,千萬不要打起來,抵抗是要破戒違禁的,破戒就是毀掉佛性,佛性和西藏哪個重要?」
「洋魔來了,他們要毀掉佛教,要搶佔西藏。」
虛空王微笑著搖搖頭:「那就讓他毀,讓他占。西藏不過是一片色塵,由地、水、火、風四大元素組成,和世界上的哪個地方不一樣呢?搶來搶去,最後就又回到你手裡了。攝政佛爺要是不信就試試看。」
攝政王沒想到虛空王會這樣說,大師的威望一下子在他心裡打了折扣。他不想再說什麼,指著門外說:「請到經堂里坐坐,還沒給你上茶呢。」
「攝政佛爺既然不聽我的,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我去找洋魔談談,看看他們到底是聰明的還是愚魯的。上帝的勇敢如果是把一切拿來,佛的勇敢就是把一切給他。我們在最低賤的時候,往往最高大,在最忍讓的時候,往往最堅強。別忘了給我上茶,上你們喝剩下的沒有味道的酥油茶,就在這裡。」虛空王指了指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像前的供桌,縱身一跳,只見清風徐起,一排酥油燈的燈苗嘩嘩搖擺著,彷彿神祇在招手,把虛空王召見到銅刀護法的背後去了。
攝政王趕緊喊:「大師留步,那裡沒有路,也沒有門。」
「我進不必有門,行不必有路。」虛空王說,「隆吐山又要打起來,炮響了,聽啊,炮響了,呵呵呵呵。」笑聲隨即遠逝,就像從雲端里丟下來的悠遠的鳥叫。
「大師,大師。」攝政王呼喚著。
泥塑的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突然說話了:「不要喊我,喊得我都走不動了,我就要到達隆吐山。」
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就這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攝政王迪牧愣望著銅刀護法神像,趕緊喊來白熱管家說:「上茶。」
白熱管家詫異道:「給誰上茶?」
攝政王拍了拍銅刀護法前的供桌說:「就上在這裡,一碗最好的酥油茶。」
7
炮擊出現在中午,十字精兵用上了所有火炮,猛烈迅疾得超過了此前任何一次轟炸。炮彈覆蓋了一切,戰爭似乎這才顯示出野蠻的本性。
西甲喇嘛大呼小叫地指揮大家往後山跑,許多人還是沒來得及跑到射程之外,炸死炸傷的隨處可見。炮擊一停,西甲就帶頭跑回自己的陣地,陀陀喇嘛們緊跟在後面。三個代本團進入陣地的速度慢一些,尤其是森巴軍,總是腰來腿不來,好像他們永遠改不了走路和跳舞分不開的習慣。
西甲喇嘛又氣又急,從右邊跑向左邊,催促著:「快啊,快啊,再不快陣地就是洋魔的了。」看到森巴軍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揮拳跺腳地喊道,「奴馬代本,你的兵是不是兵?」
奴馬代本自己也著急起來,跑過去狠踢那些慢騰騰的部下:「你們沒長耳朵是不是?西甲喇嘛發火了。」他的話表明西甲喇嘛一發火,連代本大人都得緊張。無意中便成了對西甲權威的認可和擁戴。似乎炮彈一響,大家自然而然把西甲喇嘛當作了戰場最高指揮官一個將軍,真的有權力對參與隆吐山戰役的任何一個代本團發號施令。
西藏人緊趕慢趕出現在彈坑密布的陣地上。但是洋魔並沒有衝上來。隆吐山下一片安靜。好像英國人把打炮和衝鋒分開了。
下午,又有了一次炮擊,依然猛烈得就像從雲霧裡瀑瀉著火藥。炮一響,西藏人就往後山跑,炮一停,又趕緊跑回來嚴陣以待。洋魔還是沒有往上沖。西甲喇嘛尋思:難道洋魔相信僅靠炮擊就能嚇跑西藏人?
沒有步兵衝鋒的炮擊又在傍晚出現了一次。炮擊一完,十字精兵就吃飯睡覺了。能看到山下的炊煙,看到他們躺在地上的身影。顯然他們是躺給西藏人看的,但西藏人不覺得有詐。躺在露天地上睡覺,在西藏,連貴族都會這樣。
果果代本有點奇怪,來到西甲喇嘛跟前說:「原來打炮就純粹打炮,跟衝上來佔領隆吐山沒關係啊?」
西甲說:「先前幾次可是都有關係的。我們不能吃了一次糖糌粑,就說糌粑是不加鹽巴的。」
果果說:「恐怕是他們害怕了吧?如今的隆吐山上,有了真正的西藏軍人。」說著自傲地一笑。
西甲說:「就算洋魔害怕了,我們也不能把眼睛全閉上。今天晚上各個代本團把人分開了輪著睡,不能沒有醒著的人。」
西甲喇嘛的意思是,每個代本團都必須派出哨兵,密切監視山下的敵人。但似乎三個代本團派出去的哨兵沒監視多久就都睡著了,前半夜的人根本沒叫醒後半夜的。陀陀喇嘛的陣地上雖然有西甲親自帶人放哨,但濃濃的夜色遮蔽了視野,他們看不清五十步以外的情形,偌大的隆吐山到處都是黑暗的死角。這些死角就在西藏人鼾聲如雷的時候,分外陰險地活躍起來。
清晨,夜色的黢黑還沒有稀薄,炮火驚炸了大地的光芒,有聲有色的火團帶著死神的叫囂,瘋狂地舞蹈。來勢洶洶的炮彈飛進陣地前沿西藏人的夢鄉后,就再也沒有消失。沒醒來就死去的人太多了。也有炮擊前就醒來的,但醒來是為了早課,不管僧侶和俗眾,不管出家和在家,早早醒來就是為了定時持誦,誦經唱贊心中的佛。他們身心俱清,全神貫注,早已忘了這裡是戰場,隨時都會死亡。
炮彈打斷了佛徒們悠揚的經聲。就像昨天一樣,所有活著的人都朝後山跑去。不一樣的是炮聲沒有突然停止,而是漸漸稀落著,你覺得停了,又會轟地出現一聲炸響。躲向後山的西藏人耐心躲著,根據昨天三次炮轟的經驗,洋魔是只轟炸不衝鋒的,急慌慌返回陣地幹什麼?
一顆炮彈飛過來,落在了西甲喇嘛前面。西甲是要去陣地上看看的,所有西藏人中,只有他滿腹狐疑。他滾倒在彈坑裡,頭臉上好幾處都被炸飛的石頭划爛了。他爬出彈坑,貓腰往前跑了幾步,立刻明白炮擊徹底結束了。他看到了十字精兵的影子。
行動最快的是由英國人組成的十字精兵精銳部隊,已經佔領陀陀喇嘛的陣地。可以想見,他們是昨晚就爬到半山腰,藏在土石樹木後面的。又用稀稀落落不肯結束的炮彈延緩了西藏人返回陣地的時間,然後毫無阻攔地快速登上了他們仰望已久的山頂。西甲喇嘛剜了心似的慘吼一聲,轉身就跑:「來了,洋魔來了。」
英國人沒有朝他開槍,覺得這個喇嘛一定是嚇破膽了,對一個嚇破膽的喇嘛,嘲笑比打死更來勁。他們哈哈大笑,把子彈射向他腳后的地面,噗噗噗地嚇唬著他,哪裡知道你就是嚇破神膽,也嚇不破西藏陀陀喇嘛的膽。這喇嘛不是逃跑,是喊人去了。
因飢餓而更加亢猛的陀陀喇嘛一聽到喊聲就沖了過來。他們用煤炱膏泥塗抹的鬼臉上,現在又有了烽火硝煙的熏染。在他們發誓要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時,就已經不把自己當人而當獠牙之神了。他們有的是長矛、利斧、大刀,有的是弓箭、石頭、棍棒,嚎叫而來,每個人都發誓要至少殺死三個洋魔然後自己去死。「啊嗨,啊嗨,殺!殺!殺!」嘴是壓力奇大的噴口,噴出來的不是語言是火焰,都能看到紅艷艷的仇恨的顏色。衝殺的速度是超人的,風一般呼了一吹就到了英國人眼前。
英國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可怕的陀陀喇嘛,這裡不是對西藏人來說最重要的中間位置,這裡是隆吐山的右翼末梢,怎麼可能安排充當主力的陀陀喇嘛守衛?但西藏本身就意味著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剩下的只有驚詫:他們怎麼知道我們的精銳部隊會從這裡進攻?西藏人太狡猾了。
容鶴中尉喊著:「開槍,開槍。」舉著手槍一口氣射完了彈夾里的子彈。他發現裝彈已經來不及,懊惱地說,「上帝啊,快告訴我,他們是人還是鬼?」
所有衝上來的英國人都射出了來複槍里的所有子彈。
子彈能打死人,卻打不死奔撲而來的陀陀喇嘛。陀陀喇嘛不是人,是鬼或者是神。沒有一個陀陀倒下。明明子彈鑽進了肉體,卻像針灸一般沒事。沒有滴血的長矛必須滴血,沒有火燙的利斧必須火燙,沒有卷刃的大刀必須卷刃。還有弓箭,都來不及射了,拿著箭簇往敵人身上戳。石頭是砸的,棍棒是打的,它們都長了眼睛,盡往要害處去。英國人紛紛倒下,沒有倒下的敗退而去。山坡上,追攆的陀陀喇嘛和逃跑的英國人都在連滾帶爬。被攻破的隆吐山右翼末梢的陣地,轉眼又回到了西藏人腳下。
西甲喇嘛喊道:「回來,回來。」
追下山的陀陀們趕緊回來,然後便是靜靜佇立。突然沉寂了,隆吐山右翼的山頂上,陀陀喇嘛的佇立讓天地斂聲。
西甲喇嘛唱起了經,彷彿空山梵唄,在無邊的宇宙、廣闊的寂寞里幽幽而來:「唵,這一生閃電一樣結束,好比柳樹枝子劃過了空氣。一個沒有生死的明天,無疑很快就要到來。唵,你們還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你們就是西藏的大護法神了。唵,你們這些狂殺洋魔的陀陀,聽從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想死的時候就死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這樣唱起來。這也不是什麼經,是他的即興創作,但他自己和所有陀陀喇嘛都當成了《解脫經》。
就在他的唱經聲里,陀陀喇嘛一個接一個倒下了。他們早就身中槍彈,因為要實現殺死至少三個洋魔然後自己去死的誓言,所以直到現在才一一死去。一死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扭曲畏怖的表情,在仰面朝天的臉上燦爛著。沒有血,這些陀陀喇嘛死的時候沒有流血。血隨同靈魂飛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紅亮,超過了晚霞和朝暾。
西甲喇嘛依然唱誦著,奇怪地想:我怎麼不倒下去死掉呢?他沒有中彈,跑在最前面卻沒有中彈。佛祖啊,你怎麼這樣不關照我?
8
敗退而去的十字精兵不依不饒地捲土重來。
戈藍上校迅速調整了兵力:派一支雇傭軍衝擊隆吐山右翼末梢,拖住陀陀喇嘛讓他們無法向別處增援。再派數量不多的兩支英軍衝擊奴馬代本守衛的左翼和朗瑟代本守衛的右翼,以牽製為主,衝上去更好。然後親自指揮一支由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撲向了果果代本守衛的中間地帶隆吐山口。
仰攻開始了,富有經驗的英國人散得很開,彎腰端槍,隨時準備卧倒射擊。八個士兵,掌握著四挺機槍,竄來竄去地在前進中尋找著依託物。突然趴下,嘎嘎嘎嘎一陣掃射,山頂上探頭探腦的西藏人頓時縮回了腦袋。
西藏人還是不能開槍,等待朝廷的旨命就跟等待十字精兵自動退卻一樣讓人絕望。
果果代本著急得抓耳撓腮,突然說:「西甲喇嘛說得對,不能開槍不等於不殺洋魔。」他指揮部下搬來石頭朝山下滾去。一時間亂石翻動,地震了似的。
英國人撤退了,一會兒又上來,又被一陣滾石壓到了山腳。
但西藏人的陣地上能夠搬動的石頭畢竟有限,很快就沒有滾石了。靠了軍人的本能,所有藏兵都端起裝了葯的火繩槍,瞄準著爬上來的洋魔。
英國人已經意識到西藏人的槍是做樣子的,拿了槍的軍人比不拿槍的喇嘛還要懦弱。他們進攻的速度加快了,眨眼到了跟前。果果代本命令第一道防線的士兵後撤,讓第二道防線的士兵繼續瞄準。英國人更加不迴避了,大模大樣地靠近著。果果又命令第二道防線後撤,讓第三道防線瞄準。眼看又到第三道防線不得不後撤的時候了,果果代本急得亂竄,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作為一個西藏軍人,他差不多已經算是繳械投降了。你拿著槍,卻讓敵人從你眼皮底下走進西藏,不是投降是什麼?他悲叫一聲:「佛祖啊,為什麼我們不能開槍?」
突然西甲喇嘛的聲音破空而來:「因為你不是西藏的軍人,西藏的軍人到了這種時候是不會不開槍的。佛祖說,攝政王說,我說,開槍了!」
西甲喇嘛已經看出英國人想避開不怕死的陀陀喇嘛,從至死不開槍的西藏軍人陣地上突破。他一路跑來,傳達自己的命令:「開槍,開槍,我已經請示過攝政王了,可以開槍。」可是這件事太重大了,不能光是口頭傳達,朝廷的旨命是要有文書的。剛才在隆吐山右翼陣地上朗瑟代本就問:「那麼前線總管俄爾噶倫是怎麼說的?他可是要我們用腦袋保證,等不來朝廷旨命決不要開槍。」到了中間地帶的隆吐山口,眼看英國人已經搶佔而來,果果代本也在問:「朝廷的旨命呢?」
西甲喇嘛悲憤地喊起來:「旨命,旨命,你們就知道旨命。難道我的話就不是旨命?」他跳起來,朝山後跑去,心說你們先死吧,我現在就去拉薩把旨命拿來。沒跑幾步,便一頭撞翻了一個人。
那人跳起來問:「你是誰?撞我幹什麼?」
「我是西甲喇嘛。」他說著,繞開那人又要跑。
那人一把撕住他:「我找的就是西甲喇嘛,給你朝廷旨命。」
彷彿「西甲喇嘛」這個名字具有神奇的魔力,一晃眼,旨命居然飛來眼底。
西甲喇嘛說:「快念給我聽。」
聽罷,西甲衝到果果代本跟前,嘩了了抖著由攝政王蓋章按印的朝廷旨命,喊著:「開槍,我命令果果代本團,全體一致,向洋魔開槍。」
這次真的開槍了。所有果果代本的部下,西藏的正規軍,都打出了戰爭以來的第一槍。
西甲喇嘛撞翻的這個人就是魏冰豪。魏冰豪終於到了。他和遞送旨命的快馬使者先到春丕,見過了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俄爾看了旨命,欣喜若狂:「朝廷和我們一致了,這就好,這就好。洋魔是什麼野獸變的,敢於對抗大清朝?」一邊使人款待魏冰豪和快馬使者,一邊派人向隆吐山守備部隊展示朝廷旨命。
魏冰豪咕嚕了一碗酥油茶,請求道:「大人,讓我去展示吧。我要親眼看看洋魔是黑還是白。」他換了一匹馬,讓俄爾總管的人帶著,直奔隆吐山。
旨命就這樣來到了戰場,完全是攝政王迪牧活佛的口氣:
駐藏大臣已經明示朝廷旨命,我們不殺生,但帶瘟疫的
老鼠除外,洋魔就是老鼠。全體軍民,一體同心,遇魔就殺,
多殺必賞,掉頭流血,在所不惜。還有上帝,快速捉拿。加
巴索!
除了魏冰豪,在場的人都不知道,這份神聖的朝廷旨命、駐藏大臣文碩明示的抗英宣言,其實是個虛擬。
隆吐山最高指揮官西甲喇嘛狂奔而去,他要讓左翼的奴馬代本、右翼的朗瑟代本都知道:自己舉在手裡嘩了了抖著的,就是大家等待已久的朝廷旨命。朝廷旨命由他傳達,這是命運對他的抬舉。他高興著,也光榮和驕傲著,讓所有人都覺得,朝廷的旨命,是直接送給西甲喇嘛的。
奴馬代本羨慕地說:「對我們來說,現在的西藏,攝政王下來是俄爾總管,俄爾總管下來就是西甲喇嘛。」
隆吐山綿延的山脈上,到處響起了火繩槍的射擊聲。西藏人以為只要放膽開槍就能勝利,瞄準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泄恨的舒暢。那麼多戰友認識不認識的西藏人都死了,恨怒是無邊無際的。而在西藏,能復仇的神都會得到供奉,能復仇的人都會受到尊敬。火繩槍儘管不能打連發,但畢竟人多,一撥射了,再換一撥。再說很多官兵是拖帶著女人的,累贅這時變成了優勢,她們可以幫助戰士裝彈藥,插火繩,敲打火鐮和火石。五分鐘打一槍的速度,變成了三分鐘打一槍。
進攻隆吐山左翼和右翼的十字精兵快速撤退著。這時候才意識到一直不開槍的西藏人並不是永遠不開槍。至於為什麼突然開槍,他們並不知道。只見一個喇嘛跑來又跑去,然後就有了火繩槍的瘋狂抵抗。
而在中間地帶的隆吐山口,戈藍上校親自指揮的十字精兵精銳部隊卻沒有撤退。他們用四挺機槍壓住對方火力,猛衝西藏人的防線。戈藍上校是身先士卒的,一手舉著來複槍,一手舉著手槍,第一個撕開了防線的豁口。豁口兩邊,躺著兩溜西藏人的屍體。戈藍上校踩踏而過,靴子上沾滿了滴答的血跡。他踢著鞋,把沉重的血水甩掉,跪在地上,命令士兵朝兩邊射擊,想把豁口撕大一點,最好一百米以內看不到西藏人的影子。
但是很不幸,西藏人反而越來越多了。西甲喇嘛帶著一部分亡命陀陀從右側喊殺過來增援果果代本。果果代本的人不再奔逃,停下來反擊。
戈藍上校愣住了,望著蜂擁而至的陀陀喇嘛,本能的恐怖一瞬間扼制了他。他不禁哆嗦起來,下意識地做出了撤退的選擇。也是身先士卒,他朝山下跑去。英國人跟著他,先是踩踏著西藏人的屍體,后是踩踏著自己人的屍體,山傾水瀉似的流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