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隆吐山戰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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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翁牧師感覺自己渾身癱軟,如同融化的酥油,就要變成一灘水了。他看看周圍,所有的人跟他一樣,不禁在心裡問道:這是為什麼?是吃了不潔的食物,還是喝了有毒的水,或者是煙瘴作祟,污染了空氣?都不會,西藏人的食物雖跟他們的食物不同,但不可能都有毒。他們分明看見過澗底水流里的魚,看見了樹上啁啾的鳥兒。魚和鳥兒都好好的,人怎麼會中毒?還有面前這些飛蟲,難道它們比人還要強悍?
密集的飛蟲營營而鳴,不時地落在皮膚上,手和臉都是痒痒的,間或有刺痛的感覺。馬翁牧師想抬手驅趕,可怎麼也抬不起來,沮喪得嘆口氣,感覺嘴唇是麻木的,呼吸變得困難了。他害怕起來,要是嘴和鼻子都像手腳一樣失去知覺,那就沒命了。他使勁呼吸,試圖用氣流驅散嘴上的麻木,卻不斷有飛蟲被他吸進嘴裡,想吐出來都不可能。但是他沒有停止使勁呼吸的舉動,他覺得這是他維繫生命的唯一辦法。
吸進嘴裡的飛蟲更多了,就像吃了一口別人嚼碎的東西,噁心得直想吐。但是他吐不出來。不僅如此,飛蟲的刺激還讓喉嚨突然有了吞咽的蠕動,一大團飛蟲朝下滑去,咕隆一聲,嘴裡似乎清爽了許多。之後他便不由自主地連續吞咽了幾口,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上帝的旨意,不知咽進去多少飛蟲,驀然發現手指正在嘴邊驅趕飛蟲。啊,抬起來了,手臂可以抬起來了。
他又試著動了動腿,動了動腰,有感覺,越動越有感覺。一個清晰的念頭就在這時抓住了他的意識:是飛蟲的叮咬讓他們躺倒在地的。現在,飛蟲又來救他們了。幾年前,剛到印度時他就聽說,印度紅蜘蛛咬一口就能毒死人,解毒的唯一辦法是生吞兩隻紅蜘蛛。看來這裡的飛蟲跟紅蜘蛛是一樣的:它讓你中毒,你吃了它就能解毒。就好比你面對一種陌生的信仰,開始它對你一定是侵擾和傷害,但要是你把它吃進去,就發現原來它對你是有好處的。
馬翁牧師張大嘴,猛然吸氣,把幾隻飛蟲直接吸進了嗓子。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望著身邊的衛隊士兵,開始是小聲說,漸漸聲音大了:「你們聽我的,張嘴,吸氣,像我這樣,張嘴,吸氣。」他示範著張嘴吸氣的樣子,問道,「有什麼感覺?是不是飛蟲進到了嘴裡?吸進飛蟲的往下咽,沒有吸進飛蟲的繼續吸。聽著,我們中毒了,飛蟲是上帝送來的解毒良藥。你們看看我,上帝的飛蟲已經顯示了奇迹,我好起來了,差不多跟從前一樣了。」
隨著飛蟲不斷被吸進嘴裡、咽到肚裡,衛隊士兵們漸漸能夠動動胳膊動動腿了。
馬翁牧師站起來,走到霞瑪汝本一行跟前,大聲說:「上帝會來救你們,請相信我,上帝就在這裡。」然後,他又教躺了一地的西藏人張嘴吸氣。
西藏人吸了幾口就不吸了。他們不想把飛蟲吸進嘴裡,更不會按照馬翁牧師的指點把飛蟲咽下去,那是殺生,跟吃掉人是一樣的,是魔鬼的行為。
馬翁牧師著急地喊叫著,越喊叫越不靈,最後絕望地喘著氣說:「你們不想活了嗎?上帝的眷顧已經來臨,你們並沒有死的權利。」
霞瑪汝本表情木然,用將死者的眼光乞求地望著他,似乎說:牧師,除了吃飛蟲,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馬翁牧師一下就讀懂了,撓撓頭說:「沒有,沒有。」心裡卻想:上帝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因為這裡是西藏。但不管有沒有,他必須做到不讓飛蟲繼續叮咬西藏人,突然打了個愣怔,意識到也許這就是上帝的啟示:只要杜絕飛蟲的侵害,西藏人自己就會好起來。他大聲祈禱著:「上帝啊,我知道你就在我們頭頂,知道你會保佑這些西藏人。啊,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就是這個意思了。」
霞瑪汝本聽著,覺得上帝跟自己無緣,絕望得閉上了眼睛。他死了,許多西藏人都死了,沒有了心跳,沒有了氣息。
馬翁牧師不甘心,看到已經有好幾個衛隊士兵站了起來,便說:「你們就是西藏人的福了,快跟我來。」他帶著衛隊士兵刈來了許多蒿草和樹枝,圍著西藏人東西南北堆了四堆,然後點著了。草和樹枝都是青綠的,光冒煙,不著火,這正是馬翁牧師的需要。煙霧瀰漫著,飛蟲紛紛逃散。
顯然吃掉飛蟲和用濃煙熏走飛蟲是兩種效果,前者是靠了外力以毒攻毒,後者是在杜絕新毒侵入的前提下依靠人自身的潛能漸漸恢復。西藏人躺到第二天早晨才陸續能夠動彈。期間馬翁牧師和衛隊士兵不斷添加柴草,濃煙一直沒有間斷,他的祈禱也沒有間斷。為了讓西藏人知道他在祈禱什麼,他一直說的是藏語:「上帝,上帝,親愛的上帝,你是聖父、聖子、聖靈的合體,所以你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你是神,是救世的主,是驅散魔鬼的勇士,是治病的醫生,是保護羔羊的牧人」
霞瑪汝本滿含熱淚,一遍遍地說:「我不死了,真的不死了。」他後來說,他死後靈魂很快離開了軀體,正在徘徊不前時,有個神情憂鬱的男人出現了,告訴他:「我是被你們稱作上帝的天父,我來救你,回到你的身體里去吧,你不會死了,你將跟著馬翁牧師走到底。」於是他就又活過來了。
《聖史》上說,在飛蟲事件中死去的所有西藏人,都在死後見到了上帝。是上帝讓他們繼續活著的,因為上帝是個講因果報應的人。上帝說:「因為恭敬我並傾聽我的話,你們前世今生的罪孽,全沒有了。你們將一直活下去,直到願意進入天國的那一天。記住,我會保證你們此生就能到達天國。因為我的天國和時間一樣無限、跟宇宙一樣遼闊,即便地球上的所有人住進來,也好像只住著我一個人一個神和耶穌基督以及聖靈的共同載體,我仍然很寂寞,我需要更多的夥伴,都來吧你們。而佛教的天國太擁擠了,光那些名目繁多的佛都住不下,還得下凡到人間來做活佛,哪裡會歡迎你們這些人呢?所以就讓你們一世又一世地輪迴,沒完沒了地輪迴。不想輪迴的人,跟我來吧,如果你們此生此世信仰我,我就保證你們永生永世脫離苦難。」
他們又開始上路了。靠著馬翁牧師的「吉凶善惡圖」,一會兒東,一會兒北。突然停下了,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趴卧在草叢裡的半死不活的人。
馬翁牧師說:「上帝,這是哪裡來的人?」
霞瑪汝本則大喊一聲:「阿奈甲本,你怎麼在這裡?」
阿奈甲本和他的部下迷路了。也許是以為可以由此走出山林,也許僅僅是好奇,他們走進了山洞。但是走進去就出不來了,只爬出來阿奈甲本一個人。阿奈甲本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山洞,身子一歪,昏過去了。
霞瑪跑向山洞,跑進洞口只幾步就出來了。他搖搖頭,一臉慘白。馬翁牧師問他看見什麼了。他喃喃地說:「什麼也沒看見,就看見了黑森森的地獄。」
馬翁牧師抬頭望著山洞,表情越來越堅毅,眼睛里的藍光就像浮動的火焰。他朝前走去。人們都覺得他是去洞口看看的,沒想到他一直走了進去,他的衛隊想攔已經攔不住了。
半個時辰后,馬翁牧師背著一個西藏人走了出來。他放到地上,又走了進去,又背出了一個人。第三次進洞的時候,他提起黑道袍的前襟蒙住了自己的鼻嘴。他的衛隊也都脫下衣服,纏到鼻嘴上跟了進去。他們從山洞裡背出來了阿奈甲本的所有部下。差不多一半活著,一半已經死了。
馬翁牧師照例祈禱上帝保佑,又讓人拿來水,從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取出一些白色藥片來,一一喂進了那些還在喘息的人嘴裡。雖然牧師知道,對這些中了瘴氣的人,新鮮空氣比什麼都重要,但他還是要證明他的存在的重要。霞瑪汝本和他的人迷信地看著馬翁牧師,都覺得這是上帝的救治,而上帝的救治總是有效的。
一天以後,阿奈甲本和還活著的十幾個部下陸續醒過來了。
阿奈甲本說:「佛祖啊,我還活著。」
霞瑪汝本看看馬翁牧師,誠實地說:「是上帝救了你。」
2
從隆吐山戰場歸來的魏冰豪向前線總管俄爾報告了戰事後,俄爾很高興:「洋魔再次敗退了,好啊,好啊,又是西甲,又是陀陀喇嘛。」又聽說西甲喇嘛指揮取勝的原因是改變了他下達的作戰計劃,心裡掠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大度地想:到底是丹吉林的喇嘛,迪牧活佛教導過的,比我還是能掐會算,居然能料到十字精兵重點進攻的不是中間,而是右邊的右邊。那以後所有的作戰計劃,都先交給西甲喇嘛。想著,立刻動筆,寫了一封信:
螞蟻都知道西藏的陀陀不怕死,來抗英就是來獻命。但是
勝利的保障西甲喇嘛不能死,不打敗英國他不能死,打敗了英
國也不能死。什麼時候死?雲丹貢布的歲數上死。
俄爾是在心情愉快地祝福西甲喇嘛健康長壽呢。雲丹貢布是誕生於公元八世記的西藏醫聖,《四部醫典》的創製者,活了125歲。他叮囑送信使者:「把信念給所有的代本、所有的陀陀,不要以為西甲喇嘛不想死,是我不讓他死。」
俄爾也是情不自禁,等快馬使者走了,才問自己:西甲喇嘛是攝政王要抓要殺的人,我這樣抬舉好不好?不好也來不及追回了,到時候再說,我這也是控制西甲的一個辦法,萬一他和英國人拚死了,攝政王抓誰殺誰?
隆吐山陣地上,人們很快知道了前線總管的親筆信,那就是西甲喇嘛不能死,125歲以後才能死。彷彿是赦免令,森巴軍的奴馬代本跑來祝賀:「俄爾總管這樣高看你,最大的威脅就沒有了。你現在防備的還是丹吉林陀陀的抓殺。西甲喇嘛聽我勸,趕緊承認你是丹吉林的叛徒,這樣我就把桑竹姑娘派到你身邊來,她會老老實實守護你,決不再戲弄你了。」
西甲喇嘛下意識地說了一百個「不」。他正為不能速死而發愁,排除危險的事根本不想考慮。他鬱悶地想:為什麼不讓我死?部下們會怎麼想,不死的西甲領著他們去送死?陀陀喇嘛是好辦的,他們會遺憾地說:我們的陀陀首領多可憐啊,他居然不能死。但藏兵是不一樣的,個個不想死,首領不想死,他們就更不想死。125歲,那是多長的命,長得都看不到盡頭,活那麼久真是太可怕了,消磨多少時光才能走完一個輪迴?不死的唯一好處,就是知道世上還有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不敢靠近她,更不敢表示什麼,公開和隱秘的都不行。只能默默地想、苦苦地想,那還不如死掉算了,死掉就連想也沒有了。
能不能這樣:我死她也死,然後去另一個世界,兩個人在一起?
不行不行,誰知道死後彼此的靈魂還認不認識對方呢?再說我是要下地獄的,桑珠呢?總不能也把她拖進地獄吧?她是天上的仙女,應該回到天上去,然後再下凡人間,讓世人繼續迷戀她的美麗漂亮。
西甲喇嘛的鬱悶背後是深切的悲傷:雖然陀陀喇嘛們的殺身成神帶給他的應該是高興,但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畢竟是人,就算不是死亡而是分別,也會令人傷心斷腸的。何況還有藏兵的死,那麼多藏兵轉眼不見了。他們的靈魂依然羈留在戰場,徘徊著,不忍離去。所以天陰了,恢弘綿延的隆吐山之上,陰天就像手拉手的英靈籠罩出了一片濃重的情緒,凄涼而壓抑。
哭聲若斷似連,這兒那兒都有。有的是女人哭丈夫,有的是男人哭老婆,有的是孩子哭阿爸或阿媽。除了哭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風駐足,鷹噤聲,水停流,彷彿就為了凸顯那些不該出現卻忍將不住的哭聲。
西甲喇嘛知道,消除哭聲和凄涼的唯一辦法,就是舉行超度法事,讓亡靈悄然離去,也讓活人心神安寧。但這顯然辦不到,死人的數量決定了法事的隆盛,須得一個德高望重的大活佛來主持。大活佛也會因為超度這麼多亡靈走向中陰界、再走向轉世而更加德高望重。
西甲走向那些哭泣的人,苦口婆心地勸他們節哀:「看啊,靈魂,靈魂,你把靈魂拽住了。靈魂一聽到哭聲,就不走了。一滴眼淚就是一個大石頭,你給他綁了多少大石頭啊?不要哭了,西藏所有的大活佛都知道隆吐山死了人,正往這裡趕來,一聽你們哭,就又回去了。快把眼淚擦掉,為什麼還不擦掉?」
突然從死人堆里跳起一個不僧不俗的老人,大聲說:「你為什麼不能主持超度法事呢?」
西甲一愣,吃驚道:「哪個代本團還有這麼老的兵?你大概有50多歲了吧?」那時候西藏人的平均壽命只有30歲,50多歲是很大的歲數了。
老人說:「你說我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人請求西甲主持超度法事,你都是指揮戰爭的大喇嘛了,區區超度法事算什麼。」
西甲說:「雖說是大喇嘛,也沒有舉行超度法事的資格。再說我不識字,念不了經的。」
老人說:「大喇嘛,你的嘴裡出來什麼,什麼就是經。這些人是哭給你聽的,上不了天的亡靈要怪罪你了。你聽,你聽」
哭聲暴起,風突然來了,似乎扎了堆的亡靈開始發脾氣,橫衝直撞著把西甲喇嘛推來搡去。人高馬大的西甲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等他恓恓惶惶爬起來時,老人已經離去,他心裡就像被掏空了一樣,什麼依止也沒有了,只想隨風而去,任意飄搖,如同飛絮輕塵,永遠想落又永遠不落。
西甲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從陀陀喇嘛守衛的右翼末梢,走向朗瑟代本的右翼,走向果果代本的中間,走向奴馬代本的左翼,不斷有人問:「西甲喇嘛,法事什麼時候舉行?」他聽到有人代他回答:「馬上,馬上。」回頭尋找,卻看不到任何人。重複了幾次,他才意識到,是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自己還說:「天葬是來不及了,這麼多屍體,全西藏的神鷹都集中到這裡也是一頓吃不完的。火葬吧,靈魂走得快些。再說這裡是戰場,要抓緊時間,洋魔的進攻說來就來。」
他又原路返回,叮囑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快啊快啊,把屍體都集中起來,再派人去林子里砍木頭,越多越好。」他奇怪自己會這麼說,也奇怪心裡一直在打鼓:洋魔的進攻就要開始了,就要開始了。好像他得到了確切的情報。
情報在哪裡?洋魔這會兒在幹什麼?他舉目遠看,突然一個激靈,明白了:
要是靈魂都集中在陣地上不散,就會把幽怨囤積起來:這麼多喇嘛為什麼不超度我們?因幽怨而作祟是必然的,西藏人尤其是陀陀喇嘛很可能要倒霉了,倒霉的結果就是在洋魔的進攻面前一敗塗地。法事,法事,一定要舉行法事。可法事一旦舉行,洋魔就會進攻,趁著騰起的火焰和涌動的悲傷,趁著陀陀喇嘛們都去念經祈禱在靈魂走向美好轉世或天堂佛國的關鍵時刻,喇嘛們必須專心致志,絲毫不能分神。守衛陣地只能靠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了。離開了陀陀喇嘛,他們能守得住嗎?守不住也得守,這是攝政王的命令。
西甲喇嘛想著,剛才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塵絮般無定的感覺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來吧,洋魔什麼時候來都不怕。他快步走進陀陀群,大聲說:「去幾個人,把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叫來,開會了。」
這是一次隆吐山前線的作戰會議,由西甲喇嘛主持。他說:「法事在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舉行,洋魔里有西藏喇嘛和懂西藏的牧師,他們的主意我知道,一定是讓洋魔從陀陀們的眼前身後進攻隆吐山。陀陀們已經撤出戰鬥了,他們的念經超度不能停,因為升天的亡靈聽不到經文就會從半空里跌下來,嘭的摔個稀爛就再也不能轉世了。沒有了陀陀,你們就是陀陀,槍打的要哩,刀砍棒殺的也要哩。但是要埋伏好,洋魔以為沒有了陀陀,這裡就門戶敞開了。等他們兩條腿走路而不是四條腿走路的時候,你們才能出來。怎麼埋伏知道哩?就是裝成死人躺在地上,等洋魔從你們身上踏過去后,你們再從後面要他們的命。」
西甲本打算是要商量一下的,但他一說完,三個代本就都「噢呀噢呀」地答應著要去部署了。他叫住他們,看他們沒有任何疑問,忍不住問道:「我說得對嗎?」
奴馬代本說:「對的,對的。」
朗瑟代本讚美道:「喇嘛你軍事上有一套,不愧是攝政王身邊的人。」
果果代本也說:「你要是不對,隆吐山就沒有對的人了。」
西甲喇嘛還是有點不相信:「我說的真的沒錯?」心裡突然一亮:不是我沒錯,是攝政王沒錯。他朝著拉薩的方向雙手合十說,「攝政王,你讓我軍事上有一套了。」
遠山,更遠的山,都抬起了頭,用熠亮的冰光掃視著這裡。雪山在這一刻顯出了親切而溫暖的光芒,就像悲傷的結晶,透出了水色的嫣紅。
3
看到隆吐山的西藏人陣地上,許多人正在搬運木頭和屍體,尕薩喇嘛立刻告訴戈藍上校,西藏人要舉行超度法事了。戈藍上校沉默著,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進攻的絕佳機會,卻又擔心對方有詐。
戈藍上校問:「給你一支人馬,你敢帶著他們踏過超度的人群嗎?」
尕薩喇嘛說:「敢,這個時候什麼都敢。喇嘛們不會停止念經的,停下來就完了。抽去柴草是開不了鍋的,折斷翅膀是上不了天的。喇嘛們也許不擔心這個,但他們一定知道,中斷念經就是阻礙靈魂升天,是會受到懲罰的,從此他們將不再是真正的喇嘛,他們的靈魂將陪伴那些上不了天的靈魂墮入地獄。」
戈藍上校點點頭:「我的朋友,看來我只能聽你的。」他覺得既然念經超度的喇嘛不會有任何抵抗,去一隊雇傭軍就可以了。再說作為一個指揮官,他決不放棄自己的懷疑,萬一有詐,受損的將不是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
那麼精銳部隊又該擺放在哪裡呢?新一輪進攻馬上就要開始,戈藍上校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得躊躇不定。他由不得自己地左顧右盼,容鶴中尉以為找他呢,趕緊跑過來。
戈藍上校擺擺手說:「中尉,做好準備,你從西藏人的左翼和中間往上沖。」容鶴中尉轉身要走。戈藍上校又說,「我們的機會可能不多了。如果這幾天還拿不下隆吐山,也許我們的媽媽會高興的,她們會很快看到被英國軍隊開除回家的兒子。」
容鶴中尉匆匆離去,除了拚命攻打,他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戈藍上校還在左顧右盼。尕薩喇嘛知道他在找什麼,小聲說:「上校,達思牧師也許逃跑了。」上校點點頭:有可能。上次進攻敗下陣后,就不見了達思牧師的影子。他會逃向哪裡呢?印度,還是西藏?不管他逃向哪裡,都應該把他抓回來。
他派人叫來了雇傭軍里熟悉地理的司恩巴人,讓卡奇帶隊,分成兩組,追尋達思牧師去了。
達思牧師躲起來了。當然不是為了躲開十字精兵,而是為了躲開所有的嘈雜。茂密的山林深處、原始的寂靜接納了他。他在那裡重溫了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秘訣和法要,觀修靜思,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尊師班丹活佛。當尊師遲遲不現身時,他就說:「上師之上,絕無佛名,班丹活佛,我唯一的佛,請加持我。」加持終於來了,就像利刀鐫刻,深深地觸及著他的心:大法修鍊,不進則退。他心說往哪裡進呢?又有了一行字的鐫刻:你對神通之路已經瞭然於心。然後就消失了,千呼萬喚,班丹上師再也沒有出現。就恍然覺得那個曾經召喚過的他的亮麗尊貴的聲音劃過耳際,彷彿是自己的心音:「達思你的圖呢?圖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他看到的都是一條路,那路已不再朦朧,近處是格外清晰的:桿粗葉茂的老樹、細如羊腸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頂。達思不禁奮然而起,就像吹號一樣長嘆一聲,信步而去,走進了卡奇帶領的司恩巴人獵捕野豬的圈套。
戈藍上校說:「尊敬的牧師,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警告,逃離戰場就是背叛十字精兵,每個軍官和士兵都可以舉槍打死你。」
被五花大綁的達思牧師用下巴指著尕薩喇嘛說:「是他告訴你我要逃跑的吧?我明明對他說,我要去探路,去向神靈請求神通之路的顯現。」
戈藍上校一愣,瞪了一眼尕薩喇嘛。
尕薩尷尬地笑笑說:「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我以為」
戈藍上校說:「我願意相信你牧師,如果你能證明你沒有撒謊的話。」說罷,示意牽狗一樣牽著達思牧師的卡奇給他鬆綁。
達思牧師終於拿出「吉凶善惡圖」,遞給了戈藍上校。
他一直不想拿出來,不想讓自己的存在變成隆吐山爭奪戰的關鍵。但是現在,連上師班丹活佛也在催促他了,他只能這樣,瞭然於心的不僅是神通之路,更是一種信心:代表上帝的十字精兵之所以屢攻不下,就是因為上帝想拉他一把,把他拉到絕對堅定的基督立場上,讓他顯能,也讓他陷入被西藏人仇恨的漩渦,更讓他背負罪孽以便通過上帝面前的懺悔得到解脫。他用佛家思想解釋了自己的行為:這是我和上帝的緣分,上帝讓我們隨遇而戰,隨戰而勝。
戈藍上校看半天看不明白「吉凶善惡圖」,正要還給達思牧師,就見達思牧師修長的手指點在了兩座山峰之間。
「聽我的,從這裡,隆吐山的普溝,進去。」
達思牧師說這話時心裡抖了一下,因為那兒畫著一個連接江孜宗的坐標。他恍然看到頗阿勒莊園的原野上,菩媸姑娘的笑臉花朵一樣芬芳:「達思喇嘛你一定要回來呀,你要是不回來我就把黃金吃掉。」如今他正在往回走,但身份已經大不一樣:一個隨軍的基督教牧師,再怎麼念叨「愛人如己」、「彼此相親」,也不能迴避自己對武裝到牙齒的十字精兵的責任。他內心無比激烈地糾結著:一個牧師的責任難道不是讓刀槍銷蝕在無爭無戰的祥和之中?不,不是,是前進,舉著刀槍、向著江孜乃至拉薩前進。
「普溝?我憑什麼相信你?」戈藍上校眯著一隻眼睛說。
「你應該像相信上帝一樣相信我。我保證吉凶善惡圖具有鬼斧神工的準確。我帶你們過去,要是過不去,就讓上帝來懲罰我。」達思說罷,轉身就走。他似乎不屑於商量,你愛來不來,我這就走了。
隆吐山戰場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西藏人把砍來的木頭橫一層豎一層地摞起來,每根木頭的間隔是一米,整整齊齊,偌大一片。六層以後才把屍體抬上去。西藏人和外國人不分,都被捆紮成了蜷腿彎腰合臂拜佛的跏趺模樣,也是嬰兒在胎腹里的形狀人以嬰兒之姿赤裸而來,也應該以嬰兒之姿赤裸而去。本來木頭和屍體上都是要抹酥油的,一來祝福,二來易燃。現在吃的酥油都沒有,哪裡還有抹的?好在樹林里到處都是燃燈草,折斷枝桿就會流出油津津的汁液。缺少牛糞和酥油的地方,都是用它做燃料和點香燈的。西甲喇嘛派人拔來許多燃燈草,塞進木頭的間隙和裹纏起屍體,這就好比潑了汽油,把屍體燒得乾乾淨淨是不用擔心了。
「開始吧,西甲喇嘛。」不僧不俗的老人又來了,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洪亮而硬朗。「請念誦觀世音心咒。」
西甲茫然搖頭:不會啊。
老人蔑視地冷笑一聲說:「那算什麼丹吉林的大喇嘛。請念誦《金剛薩埵法》。」看西甲還是搖頭,便更加誇張地冷笑一聲說,「請念誦《普賢行願品》。」
西甲突然不搖頭了,瞪著老人說:「你是哪個地洞里鑽出來的瞎老鼠,以為本喇嘛什麼法力也沒有?聽著,我要念了,我念的經是世上最好的經。」說罷,他就念起來。也怪了,經老人一激,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好像不是他的嘴,也不是他的心,他心裡沒有的這時有了,嘴上不會的這時會了。是真正的經咒,是他在丹吉林聽到過的最好的經咒。西甲一邊念,一邊在心裡吃驚地叫喚:「噢呀,噢呀,我會念經了。」
又有了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只想飄搖而去的感覺,但很快就過去了。當西甲喇嘛看到那麼多陀陀都崇敬而肅穆地望著他時,就從手中的木碗里抓起一撮寶石揚灑到天上。寶石落下來了,在屍體和木頭上發出一陣噼里啪了的脆響。西甲驚問道:手中的木碗是哪來的?沒有人遞給我呀。寶石都是小顆粒的,有綠松石、紅松石、瑪瑙石和玉石,戰場上的西藏人把它們貢獻出來,權充了祈福的五彩青稞,送給空行的男神和女神,送給坐地的男神和女神,在人力不及的中陰界里,求他們幫助亡靈度過蒙昧的四十九天,然後超然而去。
亡靈們感激地輕撫著西甲喇嘛,風徐徐來去:這麼漂亮的經咒、這麼真誠的祈福。尤其是英國十字精兵的亡靈,受寵若驚地舞來舞去,抱吻著西甲,把暖暖痒痒的感激留在了他光潔的額頭和臉頰上。
所有的陀陀喇嘛都排成了隊。圍繞著被木頭高高架起的屍體順時針旋轉。他們用枯裂的嘴唇齊聲念誦「唵嘛呢唄咪吽」,組成一道有聲有色的背景,烘托著西甲喇嘛無與倫比的經懺大法。
那不僧不俗的老人朗聲喊道:「點火了,點火了。」
彷彿是提前演練好的,西甲喇嘛走過去,把手中的火把伸向木頭,點燃了葬禮之火。他又一次驚問自己:手中裝寶石的木碗什麼時候變成火把了?誰送來的火把?
比太陽更紅的火焰和比黑夜更黑的濃煙糾結著升空而起,轉眼連上了雲。燃燈草滋滋地叫,木頭啪啪地響。大火轉眼成了世界的唯一。隆吐山的葬禮給戰爭貢獻了些許溫暖和情意。西藏人矚目而立,多數人都把雙手合起來,用萬能的六字真言,祈送亡靈平安離去。
有個女人還在哭。不僧不俗的老人似乎想安慰,女人哭得更厲害了。
西甲喇嘛走過去,學著迪牧活佛的樣子,莊嚴地在她頭上摩了一下,然後說:「所有人生來都要死,只不過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不管早晚,死都是一次遠行。他們遠遠地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往西的,西方凈土的無量光佛迎接著他們;往東的,東方凈土的琉璃光如來迎接著他們;一直往前的,兜率天宮的彌勒佛迎接著他們。你這樣哭哭啼啼,親人不忍離去回來怎麼辦?回來就又會跟洋魔打仗。活人跟活人打,亡靈跟亡靈打,難免又要死傷流血。亡靈是不能流血的,一流就沒有力氣升天了,只能下到地獄去見閻羅王了。」
女人聽著,頓時不哭了。
老人嘿嘿一聲說:「西甲喇嘛,你跟你的上師已經沒有區別了。」
西甲瞅他一眼,覺得他話裡有話,問道:「你是誰?哪裡來的?」
老人說:「我是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我來隆吐山化解罪惡,英國人的罪惡和西藏人的罪惡。」
西甲愣了一下,想了片刻,突然大叫一聲:「死了死了,我今天要死了,我見到了真神,我得罪了真神,我以為他是混吃混喝的,我要死了。」
虛空王說:「不要中斷超度,念經吧。」
西甲趕緊念起了經,是他從來沒有念過的滅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經》,居然張口就會。他知道這是虛空王暗中加持助力的原因,心裡不禁升起無限敬仰的暖流。恰好《大日經》里有「摩訶毗盧遮那」的句子,他便心領神會地念給虛空王聽,意思是大日來臨,光明遍照。虛空王微笑著點頭。西甲喇嘛念得更來勁了,念著念著,就聽一聲炮響,英國十字精兵的進攻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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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丕寺內外一片忙亂。
先是從拉薩傳來了好消息: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和奈冬護法降神儀式的結果都很好,神說:「洋魔來得猛去得快,佛教必勝。」乃窮大護法降神后表示:「既然已經抵抗,就需一干到底。」拉薩三大寺、上下密院、四大林的抗魔法會大獲成功,殊勝的心念和必勝的徵兆傳遍了整個拉薩。達賴喇嘛親自帶領密法高僧念了《武經》、放了厲咒,異教洋魔沒幾天好折騰的了。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看了快馬使者送來的降神文書,高興得跳起來,大步走出寢室,見了喇嘛就喊:「念經了,念經了,快把多吉活佛給我叫來。」
接著,又有快馬使者到來,送達了攝政王親筆寫就的催戰箭書,速發義兵,狂風掃雪云云。俄爾總管看了說:「好好好,這就把洋魔從大高原掃到英吉利海上去。」他立刻派出快馬使者,要求以最快速度把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送往隆吐山。
這使者是第一次辦差,問道:「隆吐山哪位大人接書?」
俄爾總管不假思索地說:「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一直陪著魏冰豪在春丕、亞東、朗熱、則利拉一帶察看地形,聽到召喚后風塵僕僕趕來,立刻組織春丕寺全體僧眾在大經堂和護法神殿念經祈禱。經聲是喜慶的,拉薩大護法的神諭和達賴喇嘛的放咒鼓舞著他們,誰都覺得篤定是勝利在望了,念完這一茬經,就會傳來洋魔滾蛋的消息。
只有魏冰豪心存疑慮,纏著多吉活佛問道:「我們在隆吐山以北的則利拉山頂看到的那個地方,你說是直通隆吐山的普溝,真的能從普溝走到隆吐山去?佛爺你走過沒有?」
多吉活佛說:「普溝也是迷溝,進去就出不來了,沒有人走過。」
魏冰豪說:「我觀察山脊走向,在隆吐山和則利拉山之間,普溝筆直而去,是距離最短的一條溝。溝內樹林平整而不見參差之態,溪流緩慢而不聞瀑跌之聲,想必它是平坦可行的。溝口連接著則利拉山,它是春丕以南的制高點,是可以控制朗熱、亞東、春丕三地的天然要塞。我要是英國人,一定會想辦法佔領則利拉山頂。」
多吉活佛說:「大人,洋魔走不通普溝,到不了則利拉山頂。」
魏冰豪說:「隆吐山的地形雖然易守不易攻,但兩翼溝壑縱橫,英國人一旦利用溝壑進攻西藏,我們將防不勝防。」
多吉活佛說:「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去對俄爾總管說?」
魏冰豪說:「他跟你一樣,相信只要依靠祈禱、降神、放咒,就能打敗英國人。」
多吉活佛說:「那就去找西甲,他是不會念經的喇嘛。」
魏冰豪不吭聲了。其實他現在考慮的還不光是隆吐山和普溝,而是整個戰爭的形勢。顯然英國人不會輕易撤退,再打下去,隆吐山就很難支撐。一是西藏方面兵力嚴重不足,雖然號稱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團,但三個代本團目前的兵力加起來只有一千多人,還都是拖帶家小的,打起仗來瞻前顧後,行動遲緩。當然守衛隆吐山到目前為止主要還是靠陀陀喇嘛,但陀陀喇嘛的人數畢竟有限,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不會再增加了。一次戰役損失一大片,幾次戰役下來就會打光。二是後勤補給嚴重跟不上,到現在不見運送糧草彈藥的一馬一牛,再這樣下去,西藏軍隊就會不攻自潰。三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指揮系統,俄爾總管和他統領的幾個代本都不是軍事家,沒有指揮打仗的經驗。最能幹的是西甲喇嘛,卻還面對著攝政王的追殺。而他們的對手英國人,是從英吉利海峽一直打到東方,打過了半個地球的老牌帝國的軍人,從裝備、兵力、指揮到補給,都遠遠超過了西藏人。
魏冰豪心事重重地來到前線總管俄爾噶倫跟前,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和部署:「控制了則利拉山頂就等於控制了整個亞東谷地,必須派一個代本團在此守衛。再派一個代本團佔領朗熱丘陵,堵住英國人進攻亞東和春丕的路。另派一個代本團駐紮乃堆拉,這裡也是英國人走向春丕山野的必經之地。一旦打起來,朗熱、乃堆拉甚至亞東,都可能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還應該有一個代本團藏在則利拉到隆吐山的納塘、念那、勒布的山林里,打劫洋魔的補給,切斷他們的退路。」
俄爾總管盯著魏冰豪看了半晌說:「為什麼要在隆吐山以北部署兵力?先生的意思是把隆吐山讓給洋魔?」
「不不,大人,我是說隆吐山萬一失守。」
「隆吐山會失守嗎?再說你這是紙上談兵,我哪裡來的四個代本團這兒擺一個那兒擺一個?」
「大人,參戰的民兵和僧兵呢?運送給養的馱隊呢?趕緊催催吧。」
「要是民兵和僧兵都來,隆吐山是擺不下的。」
「大人,英國人是不可能主動撤退的,只有消滅他們才能讓西藏免遭禍害。什麼地方能消滅他們?不是隆吐山而是則利拉。則利拉山下是個大窪地,只要用兵得當,英國人將會有來無回。」
俄爾總管搖搖頭說:「決不能讓洋魔進入則利拉。洋魔來了,我們這些人到哪裡去?隆吐山是西藏的門檻,必須守住,我已經告訴西甲喇嘛了。」
魏冰豪長嘆一聲,說:「大人,最後一個請求,給我五十個藏兵。我要讓他們在則利拉山頂造起箭垛。」
俄爾總也有些不高興地說:「總管衛隊的人不便給你。你去隆吐山找西甲喇嘛,讓他給你派。」
5
炮沒響幾聲,十字精兵的步兵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進攻。西甲和所有陀陀喇嘛都沒有停止念經。他們環繞火葬現場,緩慢移動著。經聲的浪潮已經很高了,似乎是為了蓋過槍炮的騷擾。俗人們匆匆離開這裡,進入自己的戰鬥崗位。火勢躥到了最高點,雲被燒成了晚霞。驚鳥飛過,失禁地拉下幾脬稀屎,打落了幾個氣球一樣浮泛在半空里的亡靈。
尕薩喇嘛和一個廓爾喀大佐帶著一隊雇傭軍,直奔過來,踐踏著一地還沒有來得及拋進火陣的死人,旁若無人地出現在火葬現場。專心念經的陀陀喇嘛們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雇傭軍跟陀陀喇嘛擦肩而過,飛快走向西藏人的陣地。尕薩喇嘛走在最前面,他的醬紫袈裟獵獵地就像一面旗幟。在踏上西藏人陣地的一瞬間,他透心透骨地發出一聲靈魂顫慄的感嘆:「西藏,我回來了。」
沒有西藏人過來正面堵截。戈藍上校派出幾隊英國人,進攻隆吐山陣地的中間以及左翼和右翼,牽制著西藏人無法增援火葬現場。
「看啊,看啊,我說的怎麼樣?」尕薩喇嘛轉身喊起來,似乎山下的戈藍上校能聽見他得意的聲音。戈藍上校以及容鶴中尉屢攻不下的隆吐山,居然被他尕薩喇嘛優先佔領了。他轉身再次面對西藏:「佛祖、佛祖的薩瑪寺、尕薩喇嘛的薩瑪寺,我就要見到你了。」
正當尕薩喇嘛得意忘形的時候,那些被他們踐踏過的還沒有拋進火陣的死人突然一個個復活了。他們是根據西甲喇嘛的意圖埋伏在那裡的藏兵,而且是膽大行勇、百里挑一的藏兵,火繩槍早已裝好彈藥插好火繩,現在點著了,子彈就像轟起的群雀射向了敵人的背影。
十字精兵的雇傭軍唏哩嘩了仆倒在地。尕薩喇嘛回頭驚叫一聲。本能地往西藏跑去,跑了幾步,覺得這是去送死,趕緊折回。尕薩的幸運在於火繩槍的裝彈速度很慢,趁這個機會,他和廓爾喀大佐帶著殘餘人員奔逃而去。路過火葬現場時,他們撞倒了許多陀陀喇嘛,也把西甲喇嘛撞得一個趔趄。
環繞火葬現場走動的西甲喇嘛只好停下,憤怒地看著尕薩狼狽逃竄的樣子。西甲一停,所有的陀陀都停下了。尕薩喇嘛以為停下來是要阻擊他們的,驚慌失措地喊起來:「開槍,開槍,喇嘛們要命來了。」雇傭軍開槍了,在很近的地方,端著英國造的來複槍,朝著手無寸鐵、專心法事的陀陀喇嘛一陣猛射。
斷了,斷了,陀陀喇嘛的命斷了,超度的經聲也斷了。都是不該斷的,一斷就接不上了。正在被經聲佛語的力量推動著翼然而起的亡靈紛紛墜落。就像尕薩喇嘛說的,亡靈們跌得稀爛的瞬間,陀陀喇嘛們意識到對自己的懲罰已經來臨,他們不光成不了護法神,連一個普通喇嘛也不是了。六道輪迴里,地獄將是他們唯一的去處。有些陀陀沮喪地退卻了,既然成不了護法神或護方神,命還是珍貴的,能不送就不送吧。有些陀陀憤怒地叫喊著,撲向了雇傭軍。來複槍響得更加激烈,又有好些陀陀喇嘛赴死而去。
戈藍上校遠遠看著:果然有詐。不過他也看明白了,這裡雖然有埋伏的藏兵和開始抗擊的陀陀喇嘛,卻也提供了一個攻陷隆吐山的機會:那個一直被他關注的指揮西藏人打仗的西甲喇嘛就在這裡。打掉這個喇嘛,西藏人就是群龍無首了。戈藍上校親自帶領一支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迅速衝上來,直奔西甲喇嘛。有一群藏兵跑過去堵截,剛把火繩槍架起來,就被對方的機槍掃倒了。
西甲還在履行一個喇嘛的超度責任。眾陀陀的經聲斷了,他的經聲沒斷。他堅信滅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經》無比殊勝,多數亡靈還在空中,依然被托舉著上升,上升。
有個聲音喊道:「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西甲仰頭觀天,問道:「誰啊?」
那聲音說:「我們是你正在超度的亡靈。我們鄭重告訴你,我們不走了,西藏人的亡靈,洋魔的亡靈,都不走了,天國不去,轉世不去,我們就待在隆吐山。請你轉告所有的陀陀喇嘛,我們是自願不想升天的,懲罰不會降臨他們,他們還是兇悍暴烈的陀陀,他們的戰死依然是通往護法神或護方神的必經之路。」聽到西甲喇嘛還在念經,那聲音又道,「你就是念上比石頭還多、比樹葉還密的經,我們也不會升天了。升天事小,衛教事大,祈求你了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的本事在於他不僅能設下埋伏打退十字精兵,還能從心裡滋生亡靈的話,並堅信它來自天上,堅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把亡靈的意思傳達給所有的陀陀喇嘛。他側頭看看就要衝到跟前的英國人,跑向那些退卻的陀陀喇嘛,大聲說:「懲罰就是讓你們死,你們為什麼還不死?八大菩薩在我們頭頂召喚呢護法神,護法神。你們用肉身抗擊了洋魔,你們已經是護法神了,只有你們懲罰別人的,沒有別人懲罰你們的。不要丟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戰場上的陀陀,永遠是陀陀。念斷了超度經的陀陀,只要亡靈原諒,也還是陀陀。
秉性單純的陀陀喇嘛們聽了這番話,沒有一個不回心轉意的。他們跟著西甲喇嘛沖向了洋魔,發現手裡什麼也沒有,便從死人懷裡拿起了槍。有的會使,有的不會,不會的就把槍掄成了棍棒。喊聲,槍聲,肉體的迸裂聲,鮮血的飛濺聲。玩命的拼殺,不怕死的抵抗。一個陀陀被打開了腦袋還在往前沖。一個陀陀虎豹一樣撲過去咬斷了對方的喉嚨。一個陀陀飛起來,他的靈魂拽著他的肉體飛起來,用身體一連夯倒了五個英國人。
英國人嚇壞了,不等戈藍上校發出撤退的命令,轉身就跑。戈藍上校跟在逃兵後面,慌裡慌張地一個馬趴,栽掉了軍官帽,栽爛了額頭。
還是和先前一樣,英國人不撤時,陀陀喇嘛一個都不死,等他們撤了,被子彈打爛的肉軀這才從容倒下了。
火葬的烈焰還在呼了了奔躍升騰。血色泛濫,死人遍地。戰場一片狼藉。血與火的交響讓這裡有了痛徹心肺的穠麗,刺激堆積著,已經是人間地獄了。西甲喇嘛來回走動,悲傷和心痛讓他無法平靜。突然他停下了,望著那些戰死的西藏人和英國人,在他眼裡,只要人一死,就不分朋友和敵人了。他命令活著的陀陀喇嘛和藏兵,把所有的死人都拋向火陣,自己則大聲念起了經,是他從來沒念過的《懺罪法經》。
這時,西甲看到那個曾經送達朝廷旨命的魏冰豪牽馬而來。
魏冰豪和馬一起喘著氣說:「西甲喇嘛,我需要五十個藏兵,能給我五十個藏兵嗎?前線總管俄爾說,你可以派給我。」
西甲搖搖頭,繼續念經。
魏冰豪大聲說:「一旦隆吐山失守,我將在北邊的則利拉山頂堵截英國人。則利拉,則利拉,英國人的葬場在則利拉。」
西甲停止念經,堅定地搖頭:「我保證隆吐山不會失守。」
魏冰豪斷然說:「隆吐山一定會失守。」
西甲說:「我在隆吐山就在,隆吐山沒了,我就死。」
虛空王突然出現了,好像他是從葬禮的火陣里出來,一腿就邁到了西甲喇嘛跟前。虛空王說:「你本來就是來送死的,你不死誰死?快死吧,死了你就是神。」
西甲敬畏地望著虛空王說:「我是想死,但死了隆吐山怎麼辦?誰來擔責任?」
虛空王說:「還有這些石頭,這些林木,還有螞蟻和烏鴉,還有我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我來擔責任。」
魏冰豪不想閑扯,著急地說:「快快快,給我五十個藏兵。」
西甲說:「五十個藏兵可以給你,加上他們的女人,大約七十多個。你去找森巴軍的奴馬代本,就說是我的命令。」到了這種時候,他還畏懼著桑竹姑娘的戲弄,還想把森巴軍的人支得遠遠的。但似乎更多的還是保護她的意思:但願桑竹姑娘跟他們去,隆吐山太危險了。我可以死,桑珠不能死。我死了不過少一個喇嘛,西藏的喇嘛千千萬,少一個就像山上少一塊石頭。但要是少了桑珠,就是少了白度母,少了珠穆朗瑪。
魏冰豪伸手說:「文書呢?調兵需要文書,嘴上說了不算。」
西甲吃驚道:「難道喇嘛的經是念了不算的?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喇嘛的話語印度的經,惡人不信善人信。去吧,善人。」然後又念起了《懺罪法經》。
魏冰豪還在猶豫。虛空王揮手驅趕道:「去吧,善人,這裡沒你的事。」
魏冰豪來到森巴軍的陣地時,森巴軍剛剛結束一場戰鬥。這裡地形陡峭,火繩槍加上滾石,十字精兵暫時被打退了。奴馬代本瞪著魏冰豪,一臉茫然地表示,他只能給對方三十個人。這三十個人都是光棍,拖帶女人的一個也不給。魏冰豪一再聲明西甲喇嘛給了他七十多個男女,但奴馬代本固執地不從,說:「不是我不聽西甲喇嘛的命令,是西甲喇嘛不明白我這裡也需要人,更需要女人。」
魏冰豪只好說:「沒有文書的調兵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三十個就三十個,快撥給我,我要走了,遲了就來不及了。」
奴馬說:「你著什麼急?西甲喇嘛都不著急。」
魏冰豪說:「西甲喇嘛當然不著急,他是想死在這裡。」
奴馬說:「所以現在著急的不是抵抗洋魔,而是保住西甲喇嘛。」
魏冰豪覺得他的話不對勁,追問道:「為什麼這樣說?」
奴馬說:「去吧去吧,你要的人我這就撥給你。」然後叫來小瘦子汝本說,「你,帶著你的人,跟他去。」
小瘦子哭起來,他說這一走,就把黑臉漢子的屍體丟下了。幾個時辰前他還在為搬運屍體的事跟黑臉漢子吵嘴,轉眼之間,這個黑黑的漢子、跟他關係最好的漢子、一天都離不開女人的漢子,居然再也不需要女人、不跟他吵嘴了。「洋魔,洋魔,你打死了黑臉漢子,我要打死你。」
魏冰豪拍拍他的肩膀說:「跟著我,有你打洋魔的時候。」
6
魏冰豪還是低估了西甲指揮打仗的能力。他沒想到,就在西甲喇嘛給他保證隆吐山不會失守時,就已經有了新的盤算。
西甲的盤算差不多跟戈藍上校的思路一樣。戈藍上校盯上了西甲喇嘛,很想打掉他,讓西藏人群龍無首,一盤散沙。西甲喇嘛也盯上了戈藍上校,也想打掉他,讓十字精兵喪失頭腦,自動潰退。戈藍上校的想法西甲喇嘛猜到了,所以他決定:洋魔越是想讓他死,他越是要活著。西甲喇嘛的想法戈藍上校卻沒有預見,他潛意識裡覺得西藏人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防不勝防的他們怎麼會有別的想法?可西甲喇嘛偏偏有了,他要進攻,要偷襲,要除掉戈藍上校。
已經考察清楚了,戈藍上校經常活動的地方就在十字精兵陣營的中間後面。午夜,西甲喇嘛將帶領一百個挑選出來的會打槍的精壯陀陀,偷偷靠近敵營,突然掩殺過去,包圍戈藍上校睡覺的帳篷,一陣猛射。洋魔一定會開槍,可是黑天半夜,來複槍的子彈不一定打在陀陀身上。要是洋魔顧慮打死打傷自己人,來複槍的威力就會減少一半。更重要的取勝條件是,除了西甲,所有前往偷襲的陀陀喇嘛都沒打算活著回來,死了是升天,是完成由人變神的修鍊。所以對他們來說,活著是勝利,死了是更大的勝利。反正只要偷襲就是勝利,戈藍上校完蛋了。
西甲喇嘛信心十足,派人向奴馬代本要了一頭氂牛,親自用皮繩綁嘴悶死,然後卸開,燒湯,煮肉,分給所有參與夜襲的陀陀:「吃吧,吃吧,雖然餓著心更狠、臉更怒,但吃了會長力氣的,今夜需要力氣,嗖地撲過去,一陣亂打,先用子彈打,再用槍桿抽,帳篷稀爛,骨肉稀爛,靈魂稀爛,戈藍上校的今生來世統統稀爛。」
吃盡了肉,喝盡了湯,陀陀喇嘛們出發了。悄悄地,腳不沾地地往前走。天地間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奴馬代本沉重的腳步聲。奴馬代本來到了陀陀喇嘛的陣地上,帶著一幫人,有他自己的部下,也有幾個從來沒露過面的人。
西甲喇嘛迎過去問:「都後半夜了,為什麼還不睡?」
奴馬代本不吭聲,直到他身後的七八個人竄過去撕住西甲喇嘛,才嚴肅地說:「攝政王迪牧活佛命令丹吉林陀陀抓捕並處死丹吉林的叛徒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不得反抗。」看西甲驚訝地瞪著自己,便解釋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從拉薩出發時白熱管家就指使我,把化裝成藏兵的丹吉林陀陀藏在森巴軍里。我提醒你承認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好讓桑竹姑娘保護你,你硬是不聽話,嗐,不聽話。」
西甲對奴馬代本的解釋毫無興趣,只想著偷襲戈藍上校的事,正要掙脫逃跑,立刻被人抱住腰腿,撂倒在地上。西甲認識抓捕他的這幾個丹吉林陀陀,乞求道:「你們不就是要我死嗎?放開我,我這就去讓洋魔打死我。我今夜要是不死我就不是佛教徒。」
丹吉林陀陀頭目仁增說:「你還是乖乖受死吧。攝政王和白熱管家命令我們處死你,沒說讓你自己去死。你自己衝鋒陷陣死的話,就能變成護法神,就會報復攝政王和白熱管家還有我們了。」
躲在黑暗中的虛空王突然發出一陣飄風走浪般虛軟的聲音:「我說了隆吐山由我擔責任。我負責人世上所有的戰爭,我的戰略戰術是讓它們消失,永遠消失。」
西甲好奇地問:「什麼是戰略戰術?是你的戰神嗎?」
虛空王說:「不是我的戰神,是我退敵的辦法。這個辦法你也會有的。」
西甲說:「我也會有,戰略戰術,抗擊洋魔的辦法?」
虛空王說:「可惜你現在受制於人,只能靠我了。」
西甲信任地望著看不見的虛空王,心說那就拜託了前輩。
西甲很快被五花大綁。仁增輪起棒子立刻就要打死。奴馬代本阻止道:「你可不敢在這裡殺,這裡到處都是西甲的人。快把他帶走,帶到森巴軍的陣地上去。」
要去偷襲敵營的陀陀喇嘛們驚呆了,待要出手救援西甲,就聽西甲說:「上師如父,給法就是給命,攝政王要我死我就只能死。不能帶你們衝殺洋魔了,你們自己去吧,牛肉不能白吃,力氣不能白長,殺了戈藍上校再升天成神,快去,快去。」
一百個精壯陀陀奔撲而去。但西甲喇嘛的離開就是主宰的離開,他們不僅沒有了踏實牢靠的感覺,連偷襲時應該腳不沾地也忘了。動靜太大,腳步聲、喘息聲、咳嗽聲,還沒到跟前,就被十字精兵發覺了。接著就是槍響人死,一百個精壯陀陀全死了。而他們偷襲的對象戈藍上校卻安然無恙地站在帳篷門口,一再地驚訝著:西藏人瘋了,他們不研究自己陣地上漏洞百出的防守,卻來冒死進攻我們?
就這樣,西甲喇嘛偷襲敵營、斬除戈藍上校的盤算變成了一個夢想。勝利在望的時候,似乎上帝對英國十字精兵的幫助,超過了佛祖對西藏人的幫助。
額頭上纏著繃帶的戈藍上校還不知道自己是夜襲的目標,差一點被除掉。在打敗西藏人的第一次偷襲之後,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在今夜,趁著暗無天日,立刻進攻隆吐山,全面進攻,十字精兵所有的炮火都啟動,所有的人都壓上去,從所有的地方往上沖。西藏人會措手不及的,在他們應接不暇的時候,就會把薄弱環節暴露給對方。雖然對進攻者來說,這是最笨的辦法,但恐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事實證明,戈藍上校的當機立斷是他進攻西藏以來最有成效的一次決定。火炮之後,進攻之下,西藏人留下了一片屍體,也留下了千瘡百孔的隆吐山。沒有了西甲喇嘛的隆吐山,就像沒有了魂,哪兒進攻,哪兒就有缺口。西藏人潰不成軍。等到天亮時,整個隆吐山就已經在英國十字精兵的腳下了。
《聖史》上說,多數人認為是英國人連夜的全面的進攻導致了隆吐山的失守,只有極少數洞悉這場戰爭秘密的智者堅持自己的主見:抓捕並殺掉西甲喇嘛的錯誤命令才是隆吐山崩潰的真實原因,責任必須追溯到攝政王迪牧活佛頭上。
清晨,隆吐山的彌天硝煙讓整個西藏南部變成了沉厚的鉛青色。焦火的燃燒在荒草淺叢里遊走。山岩恐懼而顫抖,啪了了跌落著,毫無來由地出現了滑坡。到處都是需要超度的死人,但是喇嘛們不見了,似乎這裡轉眼成了一片失去信仰的土地,沒有佛和靈性,只有曠時的荒茫和無邊的凄涼發酵在不散的空氣中。
死亡的寂靜里,戈藍上校踏上了隆吐山口。一瞬間的驕傲之後,他突然捕捉到了一絲頑劣的幻滅感。他問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像腳下的死人一樣死去呢?如果說西藏人的死亡是罪孽的結果,那麼誰是罪孽的製造者?我,還是上帝?如果說我和十字精兵戰士的死亡也是罪孽的結果,那麼西藏人和他們的佛該承擔什麼責任?如果說任何人的死亡都是罪孽的結果,那麼真正應該懺悔的到底是誰?
戈藍上校不想在罪孽遍地的隆吐山久留,帶領十字精兵迅速前進,企圖一鼓作氣拿下前面的納塘、念那、勒布、則利拉。他望著綿亘不絕的峰巔蔥嶺,心說如果不是為了迎接上帝,就不會有如此偉岸的山脈、如此俊秀的森林。全世界的美麗都是為耶穌基督而存在,西藏,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