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個環節全部拿下,下台的縣長又上台,變成了縣委書記

第四章 九個環節全部拿下,下台的縣長又上台,變成了縣委書記

死棋活走

只剩兩個泥蛋了。

呼天成眯著眼,一直在看那兩個泥蛋。一個泥蛋是方的,一個泥蛋是圓的,這就是棋盤上最後剩下的敵對雙方……

這是平原鄉間的一種棋類遊戲,叫「扎方」。過去,這種遊戲一般是農人在田間地頭上玩的。歇晌的時候,兩個人,隨隨便便地在地上畫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而後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樹棍棍(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樹棍),就那麼往地頭上一蹲,就開始對壘了。玩法很簡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歡「扎方」,他年輕時就是一個「扎方」的高手。可以說,在呼家堡,從沒有一個人勝過他。後來他就不常跟人對壘了,可他仍然喜歡「扎方」。於是就叫人專門做了一個簡單的木製棋盤,找本地上好的黏土曬了兩種泥蛋,偶爾也跟人玩玩。有時候就自己一個人玩,自己跟自己扎。於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種呼天成發明的棋,叫做「泥蛋棋」。

縣長呼國慶在一旁站著。他早就進來了,可他一直沒敢驚動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兒,看他一個人「扎方」。看著,看著,當棋盤上只剩兩個泥蛋的時候,呼國慶終於開口說:「呼伯,咋還擺泥蛋呢?」

呼天成頭都沒抬,說:「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麼?」

呼國慶趕忙說:「呼伯,我給您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盤上,默默地搖了搖頭說:「咱是個土人,玩了一輩子泥蛋。別的,玩不了哇。」

呼國慶說:「看樣子,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沒有抬頭,只喃喃地說:「和了?」

呼國慶輕聲說:「就倆蛋……」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盤上只剩下兩個蛋了,雙方各剩一子,這棋就沒法走了,只有「和」。

呼天成的眉頭皺了一下,慢慢地說:「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國慶又瞅了一下棋盤,說:「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頭來,斜了他一眼:「你走走試試,我看你怎麼和?」

呼國慶心裡有事,可以說是心急如火燎!但在老頭面前,他又不能表現出來。於是,他就隨隨便便地拿起那個黑泥蛋走了一步。

當呼國慶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沒有馬上走,他只是凝視著棋盤,看了一陣之後,他才也跟著走了一步。他沒有進,反而往後退了。

走了幾步之後,兩個子一直是進進退退的。呼國慶心不在棋上,覺得再走下去實在是沒意思,這棋顯然是和了。他心裡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聲:「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連他的叫聲都似乎沒聽到……就這麼一快一慢,兩人又走了幾步,到了這時,呼國慶才發現,他已走到絕路上了,他被擠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進,眼看無棋可走了。

呼國慶一拍腦殼,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聲說:「當縣長了,說話不要那麼武斷。」

呼國慶感嘆道:「姜還是老的辣呀。」

到了這時,呼天成才直起身來,淡淡一笑說:「你也別臊我的氣。三番五次打電話來,有話就說吧。」

在呼伯面前,呼國慶從不敢隱瞞什麼。他是呼伯一手培養出來的,他知道,在老頭面前,是不能說半句假話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騙了他,你將永遠得不到他的諒解!何況,事已到了這一步,再瞞也無用哇。於是,他一咬牙,乾脆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處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個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地給呼伯講了……他心裡說,假如呼伯要罵,就讓他罵吧。

呼國慶講的時候,呼天成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腦門,兩眼眯縫著,像是在閉目養神。他既不插話,也不提問,只是默默地聽。一直到呼國慶說完了,他仍然是一聲不吭地靠在沙發上,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

呼國慶心裡如燒如烤,十萬火急!可他站在那裡,就像個小學生似的,大氣都不敢出,只有靜等。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坐起身來,說:「給我支煙。」

這時,呼國慶趕忙從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來,匆忙扯開,給呼伯遞上一支,而後又點上了火。

呼伯吸了幾口煙,淡淡地說:「也沒什麼大事嘛。」

呼國慶心裡說,老頭哇,這事比天都大!要是你呼伯不幫忙的話,我這縣長也就當到頭了。

不料,呼伯最後只說了三句話。那話斷斷續續的,讓人幾乎摸不著頭腦。

呼伯說:「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

呼伯說:「……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後,呼伯又說:「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國慶在心裡細細地揣摩著呼伯的意思。呼伯沒有罵他,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呼伯伸出了一隻援手。他明白,最最關鍵的也是最最重要的,是呼伯說的第三句話。這句話對他來說,是千金難買呀!呼伯能這樣說,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就等於說,他有救了。那麼,只要呼伯出面……想到這裡,呼國慶心裡一熱,眼裡竟湧出了淚花。他含著淚說:「呼伯,是我不爭氣,讓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來,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不要怕出問題,人活著,就是解決問題的。」

就在這時,只見楊根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進門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說:「說吧。」

楊根寶低聲說:「縣裡王書記來了,說要見您。」

呼國慶心裡「轟」的一下,可他咬著牙,什麼也沒有說。

呼天成一怔,說:「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

楊根寶說:「王書記說,他早就想來看看老前輩,一直抽不出時間……呼伯,見不見?」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說:「人都來了,見見吧。」

根寶又問:「安排在第三貴賓室了。您看?」

呼天成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而後,他對呼國慶說:「你等我一下。」說著,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說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種不同層次、不同風格的接待室。以至於來過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終鬧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個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縣委書記王華欣就在其中的一個貴賓接待室里坐著。

這是一個十分豪華的客廳。客廳的空間很大,地上鋪的是猩紅色地毯;在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圈寬大的皮製沙發,沙發是棕紅色的,上面罩著帶有圖案的手工鉤製品,那鉤製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簡單大方;沙發前擺放的是四個長條形的紅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盤一盤的水果和精緻的茶具,茶几旁還擱著幾盆蘭草,看上去規格還是蠻高的。更讓人不可小覷的是,就在這個客廳的主牆上,還掛著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鑲有玻璃的鏡框里,掛的是各個不同時期中央及省里領導來視察時與呼天成的一次次合影……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讓來客生出萬分敬意!

縣委書記王華欣在沙發上穩穩地坐著。他當然知道這個老頭的分量,不然,他是不會到這裡來的。這次看望,對他來說,雖說是禮節性的,可也包含著一種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頭乾的年數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頭與縣長呼國慶之間的關係。可老頭畢竟年歲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來,主要還是從策略上考慮的。當然,這裡邊也有市委李書記的意思。進門的時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掛在牆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讓他盯著看了足足有三分鐘之久,而後,他笑了。正是那些掛在牆上的照片讓他感覺到,老頭的確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擺「架勢」了。於是,他坐下的時候,嘴角上帶出了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輕蔑。他心裡說,那是唬人的。

這時,呼天成從外邊進來了,他一進門就笑著說:「王書記來了?稀客,稀客呀。」說著,就主動上前與王華欣握手。

縣委書記王華欣也趕忙站起身來,一邊握手一邊說:「我來看看老前輩。早就該來呀!抱歉,抱歉……」說著,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邊讓座,一邊說:「可不敢這麼說。你是縣太爺,忙哇,我知道你很忙。」接著,他看了看茶几,又說:「煙呢?怎麼不給王書記拿煙?」

一語未了,就見根寶把煙已擺在了王華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卻批評說:「根寶啊,縣太爺來幾回呢,不要那麼小氣嘛。」

王華欣又哈哈大笑說:「老前輩的煙我當然要吸了,在您這裡,我不怕有人說我腐敗……」

呼天成也跟著笑了。

王華欣說:「老前輩,身體還硬朗?」

呼天成擺了擺手:「老了老了。」

王華欣說:「都說您有一雙好眼哪!」

呼天成說:「都是瞎說,也是布袋裡買貓。」

寒暄之後,王華欣遲疑了片刻,說:「老前輩,我這次來,一是看望您。二呢,有點事,還想給您老人家彙報一下。」

呼天成說:「這說到哪裡去了?你是上級……要是有什麼吩咐,你儘管說就是了。」

王華欣坐直身子,笑著說:「老前輩,我真是誠心誠意的……」接著,他話鋒一轉,看似輕描淡寫地說,「最近呢,不知您聽說了沒有?國慶出了點事。」

呼天成詫異地問:「噢,這孩子,出什麼事了?」

王華欣把煙頭往煙缸里一按,說:「要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她這麼一告,弄得上上下下……不太好看。縣裡馬上就要改選了。我是怕萬一……老前輩,您看咋辦呢?」

呼天成聽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發,說:「這個國慶,怎麼搞的?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說著說著,王華欣的語氣變了,他說:「老呼哇,你也別生氣。國慶雖然年輕些,也畢竟是跟我搭班的。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讓他動動吧,換個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聽出了稱謂上的變化,可他臉上卻仍看不出什麼。他只是淡淡地說:「王書記,你是縣裡的一把手,可不能遷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幹部,更要嚴格對待,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王華欣擺了擺手,說:「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嚴,你是恨鐵不成鋼哇。國慶呢,人很聰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說呢,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今天上午,市裡李書記給我掛了個電話,那意思,也是想讓他動動。」

呼天成的語氣加重了,他說:「我看,還是不要遷就他。」

王華欣卻說:「動動吧,動動好。你說呢?」

呼天成身子往後一仰,說:「這是組織上的事。我一個玩泥蛋的,就不便多說什麼了。」

聽了這話,王華欣沉吟了一會兒,進一步暗示說:「老呼哇,我犯一點紀律吧,這個事,市委常委……已經開過會了。」

話說到這裡時,呼天成突然笑了。他笑著說:「王書記,我謝謝你了。這孩子自己不爭氣,誰也沒有辦法。古人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王華欣站起來說:「老前輩,您可千萬不要誤解我的一片心哪!」

呼天成也站起身來,說:「心領了。心領了。」

當兩人第二次握手時,那感覺就大不一樣了。王華欣的手很軟、很飄、還有一點濕;呼天成的手卻很硬、很乾、還有一點僵,兩隻手就那麼碰了一下,又很快分開了。

送走了王華欣,當呼天成回到茅屋裡的時候,他的臉黑成了一團紫鐵!他站在那裡,久久地沉思著,一句話也不說。

呼國慶什麼都明白了。看樣子,王華欣把他最後一條路也堵死了。他說:「呼伯,我來晚了。」

呼天成仍然沒有開口。

呼國慶默默地說:「呼伯,您也不要生氣。既然市委已經定了,我就聽天由命吧。」

片刻,呼國慶又喃喃地說:「我來得太晚了。看來,是死棋了。」

不料,呼天成突然開口了。他微微一笑說:「死棋可以活走嘛。」

狂歡之夜

離開呼家堡的時候,呼國慶心情十分沮喪。

他並不是懷疑呼伯的辦事能力,他只是覺得他晚了一步。既然市裡已經定了,那就是說,王華欣已走在了他的前邊。到了這時候,只怕連呼伯也沒有回天之力了。假如他早來一天,也許還可以挽救,現在會已開過,決議一旦形成,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事已至此,他想,也就破罐破摔吧。

於是,他乾脆也不回縣裡了,就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到市裡找謝麗娟去了。

夜半時分,他敲開了謝麗娟的門。當小謝穿著一身睡衣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有酒嗎?」

謝麗娟一句話也沒說,只默默地把他讓到屋裡,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來。而後,她把一雙拖鞋放到了他的腳前,跟著就蹲下身來,伸出那雙嫩蔥一樣的手親自給他解鞋帶……待他換上了舒適的拖鞋,身子靠坐在沙發上時,小謝已把酒端上了,那是一瓶紅酒和兩個精緻的小菜。而後,她才抬起頭來,望著他那一腔悲憤的神色,輕聲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又一連喝了三杯酒,還是說了……

小謝深情地望著他,一直默默地聽著。等呼國慶把該說的都說了,她才偎過去,親昵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咱不做這個官了,好嗎?」

呼國慶也賭氣說:「這個鳥官不做了。」

小謝又說:「那麼,現在你完全屬於我了。」

呼國慶就跟著說:「屬於你了。」

小謝說:「在我這裡,你該高興的。我要讓你高興起來……」說著,她站起身,先是拉上了客廳里的窗帘,接著,她把屋子裡的各種燈全都打開了,霎時,房間里一片明亮!

呼國慶一驚,忙說:「你這是幹什麼?」

小謝對他莞爾一笑,說:「你等著,我要讓你過一個狂歡之夜!」說著,她推開卧室的門,扭身走進去了。

片刻,卧室的門一點一點地開了。接著,有低低的音樂聲從房間里流出來,在那輕曼舒緩的音樂聲中,走出來的是一個俏麗的模特兒。只見謝麗娟新換了一身粉紫色的一步裙,裙衫的開口很低,上邊若隱若現地露著一片乳白,頸上是一串閃閃發光的水晶項鏈,頭上呢,還斜斜戴著一頂粉紫色的夏式女帽。她邁著妙曼的貓步,款款地向客廳走來。當她走到客廳中央的時候,身子微微地轉動起來,在呼國慶面前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舞姿,而後定格片刻,她又款款地走回去了……當她第二次走出來時,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真絲長裙。就在很短的時間裡,她連髮式都換了,她把那頭黑髮綰出了一個高高的髮髻,那髮髻襯著一襲曳地長裙,使她顯得分外的高雅飄逸,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走,那分明是在水面上飄,像蓮花一樣地飄然而至,在呼國慶眼裡簡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她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邁著輕盈的舞步……再往下,就分明是一團火了。那是一身紅帽、紅衫、紅擺裙。人像是在火里裹著,那火跳著、盪著、旋轉著,燃燒著的是西班牙舞姿;那脖頸也像是彈簧做的,一彈一彈一聳一聳地動著,顯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蕩!

此時此刻,呼國慶可以說是百感交集!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小謝會對他這麼好。他覺得他得到的不是一個女人,是美的和數,是美的積!三十多年來,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女人,什麼叫愛情,什麼叫「女為悅己者容」!女兒真是水做的嗎?那骨那肉也都是水做的?不然,怎會有如此的浪漫、如此的風流?那鮮艷在一次次的展覽、一次次的舞蹈中,變幻著不同風格、不同形式的妖美,那一行一動、一顰一笑、一嗔一嘻,真是千嬌百媚呀!

已是深秋了,夜寒寒的,可謝麗娟卻一次次地從她的閨房裡走出來,一次一次地更換裙裝,一次次地展覽自己,那奉獻飽蘸著女性特有的愛意……

當她換到第八次時,小謝兩手提著裙邊,躬身施了一禮,含情脈脈地說:「國慶啊,我最喜歡的八套衣服全都給你看過了。你喜歡嗎?」

呼國慶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喜歡。」

小謝說:「高興嗎?」

呼國慶說:「高興。」呼國慶說著,不知怎的,眼裡竟有了淚水。

小謝說:「這一生一世,我從沒這樣兒讓人看過,包括我的父母。我只給你一個人看,我只是希望我愛的人高興。那麼,你告訴我,你還想要什麼?」

呼國慶一時淚流滿面,他雙手捧著臉,哽咽著說:「我是個農民的兒子,這輩子能遇上你,值了。」

最後,謝麗娟站在那裡,閉上雙眼,頃刻間化成了一條白亮亮的美人魚……當兩人相擁在一起時,謝麗娟柔聲說:「主人哪,我的主兒。你只看了形式,還沒有品嘗內容呢。我是你的魔盒呀!我就是你的小魔盒。打開吧,你快快把她打開……」

那是怎樣的「魔盒」呢?有風嗎?有雨嗎?有驚雷嗎?有閃電嗎……當然是有的。那分明是一個忘憂谷,在那裡可以讓你忘卻一切煩惱,你覺得你時而像是在駕著彩虹飛翔,時而是在鳥語花香中踱步,時而又在飛流直下的瀑布里放舟;那雲兒就在你的手上,風兒就在你的腳下;天是什麼,那是你的腰帶;地是什麼,那是你隨手丟棄的土塊;你是什麼,你是一片羽毛,你是一支響箭,你是一條快槍!瘋吧,你自由了。你是上蒼,你是主宰,你是萬物的神,你是放蕩的魂,讓世界顛覆,讓時光倒流,讓萬物都來傾聽這肉在肉中的歌唱!

多麼好哇。「魔盒」放出的是人世間最優美的旋律。那旋律一遍一遍地訴說:「好嗎?我好嗎?想再好嗎?」

他說:好。再好。再好。

這真是一個狂歡之夜呀!

第二天,當呼國慶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鐘了。他懶懶地躺在小謝的床上,體會著從未有過的鬆弛和乏累。一夜的翻江倒海,使他仍沉醉在那無比的甜蜜之中,那美妙,那溫馨,那無比的好,實在是讓人陶醉呀!此時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身在何處。他只是覺得乏,太乏了,那乏像是在美酒里浸過、泡過,帶著讓人愜意的慵倦。

他睜開眼來,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望著煙霧一圈一圈地在他的眼前散去。而後,他扭過身來,看見床頭的小柜上擺著一個精緻的小托盤,托盤上放的是一杯牛奶、一個煎蛋、兩片麵包,還有一張紙。他伸手把那紙拿了起來,只見上邊寫著:「我的人,早餐已備好。我上班去了。等我回來。」後邊是一個花形的「吻你。」

當他放下那張紙時,手不由自主地碰到了他的手機,到了這時,他才想起來,他的手機已經關了一天一夜了。他下意識地拿起手機,剛要開,遲疑了一下,卻又隨手把關著的手機撂在了床頭上。

驀地,他心裡就像被蟲咬了一樣,突然就憶起了他目前的處境。他還是縣長嗎?一縣之長。也許,停不了多久,三天?五天?七天?等那個會一開,他就不再是縣長了。多少年的心血、奮鬥,也就付之東流了!一個農民的兒子,能有今天,容易嗎?他曾是怎樣的努力呀!本來,他認為他是熟悉這塊土地的,他知道這塊土地上生長著什麼。在理論上,他甚至可以給他們開一門有關這塊土壤的「政治課」。可是,他卻敗了,敗在了那個王華欣的手下,他真是不甘心哪!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於是,那一團亂麻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接著,他的大腦像接通了信號一般,立時就化成了一部高速轉動的機器,在機器里,市、縣兩級的幹部們全都成了一個個符號,那些符號在不斷地進行排列組合,不斷地變幻著組織方式,X+Y+Z=……可是,不管怎樣的變化,其結果最終仍是:此題無解。

呼伯說,有些事,要看值不值……值不值呢?

門響了一下,輕輕的。片刻,謝麗娟突然推開卧室的門,「喵」的一聲,跳到了呼國慶的懷裡,說:「我的人,你醒了?」接著,她又親了他一下,輕聲說,「我是偷偷溜回來的,現在還不到下班時間呢。我就想看看你。」

呼國慶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謝麗娟貼在他的耳邊說:「怎麼,你後悔了?」

呼國慶說:「後悔什麼?不後悔。」

謝麗娟說:「真不後悔?」

呼國慶有點機械地說:「真不後悔。」

謝麗娟說:「那好,告訴我,中午你想吃什麼?」

呼國慶笑著說:「吃你。」

謝麗娟「呢」了一聲,在他身邊撒嬌說:「你吃,你吃。」

呼國慶剛摟住她,謝麗娟卻出溜一下,從他懷裡滑出去了,說:「別,你太累了。」

過了一會兒,謝麗娟靠坐在他的身旁,忽閃著兩隻大眼睛,說:「國慶,你的縣長情結太重了。我知道,在這塊土地上,人是活臉面的,臉面就是人的命。如果仍待在這裡,你會很痛苦的……」呼國慶剛要說什麼,小謝卻把他的嘴捂上了,說:「你聽我說完好嗎?我昨天晚上就想過了,今天早上又認真考慮了一下。我決定辭職。」

呼國慶一愣,說:「辭職?」

謝麗娟點了點頭。

呼國慶詫異地說:「你辭職幹什麼?」

謝麗娟說:「咱們一塊走,離開這裡。」

呼國慶有點茫然地說:「上哪兒?」

謝麗娟有點興奮地說:「去深圳,我那裡有好多同學呢。論你的才幹,絕不比他們差。」

呼國慶沉默了。

謝麗娟偎在他的肩頭,輕聲地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嘛。你願不願意去?」

呼國慶沉吟了一會兒,說:「願。」

小謝說:「有點勉強,是吧?」

呼國慶說:「我是心不甘哪……」

小謝說:「國慶,我都是為你考慮的。我是怕你一旦……」

呼國慶拍了拍她,說:「我知道。」

小謝說:「天下很大,不是嗎?」

呼國慶說:「天下很大。」

小謝說:「這麼說,你同意了?」

呼國慶一時衝動,悲憤地說:「走!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小謝一聽,「咯咯」地笑起來,於是,兩人又滾在一起了……

午後,呼國慶一覺醒來,突然覺得心裡很空,很煩躁。他竟然有了一絲犯罪的感覺,他甚至覺得他是在走向墮落。一時,就覺得卧室里那帶有淡淡香味的靜謐像無形的鋸一樣,在一下一下地鋸他的心。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那沒有電話、也沒人請示工作的日子,竟是這樣的難熬!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把手機打開了……

片刻,電話鈴響了,響得很驟!呼國慶心裡一個冷驚,立馬對著話機說:「哪裡?」

只聽電話里急切地說:「呼縣長嗎?喂,是呼縣長嗎?!」

他聽出來了,立即回道:「……根寶嗎?是我,我是國慶。」

楊根寶在電話里說:「你在哪裡?我都快急死了!怎麼也打不通你的電話。這會兒,你在哪裡?!」

呼國慶怔了一下,遲疑說:「我、在……市裡。」

楊根寶在電話里說:「呼伯讓我轉告你,要你立即回到縣裡去。回去以後,不要向任何人打聽消息。原則是,不問不說,照常工作……你聽清楚了嗎?」

呼國慶聽了,心裡怦怦跳著,從床上一躍而起,說:「明白了。」

掛了電話,呼國慶快速穿好衣服。當他要離開時,才「呀」了一聲,猛地一拍腦殼,在慌亂之中找到了一片紙,給謝麗娟匆匆留了一個條——

小謝:情況有變化。來不及等你了。回頭再給你聯繫。

國慶匆匆

緊接著,門「啪」的一聲關上了。

鏈上的一個環

呼天成只打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是直通北京的。

在北京時間的早晨六點四十分,呼天成往北京撥了一個電話。掛這樣的電話不能太早,早了,人還沒有起床,就是勉強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可也不能晚,晚了,就是聽新聞的時間了,到了那時候,人已經晨練去了(一邊鍛煉身體一邊聽新聞),這是一些上層人物的生活規律。所以,六點四十分,是打電話的最佳時間。

鈴聲響了兩遍,電話掛通了……

兩個小時之後,又一個電話掛到了地處中原的許田市。

這個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

電話直接掛到了市委,並且指名要市委書記李相義親自去接。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既渾厚又富有磁性,中氣很足,那語氣彷彿是很隨意,但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電話里說,相義嗎?市委書記李相義趕忙回道:是,是我……電話里不緊不慢地說:有件事,請你辦一下。李相義站得更直了一些,說:老書記,您請講……電話里說:最近,關於潁平縣,我聽到了一些反映,很不好嘛。竟然有人干出買官鬻爵的事情?聽說,堅持原則的同志反而受到了打擊?不好嘛。這件事,你要過問……市委書記李相義心裡「咯噔」一下,趕快彙報說:老首長,這件事比較複雜,事情是這樣的……可他的話很快就被打斷了,電話里說:……你不要再說了,詳細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該糾正的要糾正嘛。李相義有些為難地說:……這,市委常委已經研究過了呀。電話里說:可以複議嘛。你們再重新議一議。李相義對著電話叫苦說:……老領導,班子里九個常委,不好操作呀!立時,電話里沉默了,片刻,那講話的語氣加重了:要堅持原則!……接著「啪」的一聲,電話放下了。

李相義手拿著電話沉默了很久,雖然已是深秋,他頭上還是冒汗了。作為許田市的一把手,省里交代的事情,他不能不辦。可是,市委已經作出了決定,只怕是文件都打好了。在這個時候,作為一個地級市的領導,如果隨隨便便就改變決定,一級組織的嚴肅性何在?!況且,九個黨委,一個人一條心,他用什麼辦法來對付那八張嘴呢?!再說,他已經讓分管組織的書記跟王華欣本人談過了,那就是說,已正式地以組織形式定下來了。改選在即,一個縣的安排牽涉方方面面,臨時改變決定,說不定會鬧出亂子的。當然,這還不算是最棘手。最最難辦的,是他將無法面對王華欣。

說起來,李相義在許田算是比較清廉的幹部,口碑也不錯。但是,他這個人不吸煙不喝酒,卻有一個很獨特的、有時讓人覺得不可想象的嗜好。這個隱秘的嗜好,雖然外人不知,但在縣市級的領導圈裡,可以說是半公開的秘密。多年來,他最喜歡吃一樣東西:嬰兒胎盤。這東西對一個市級醫院的婦產科來說,並不稀罕。關鍵在於獲取和炮製的方法。首先,它必須是「頭胎胞衣」;第二,必須是年輕健康的育齡夫婦生的,沒有什麼傳染疾病;第三,它必須是A型血;第四,它要九蒸九曬,去穢去腥;第五,也就是最後一道工序,它還要放在用生鐵做成的鏊子上用溫火焙乾,焙乾后再用棗木做的小擀杖研成碎面面,而後再一點點、一點點地像葯一樣地裝到那種很小的可以隨身攜帶的膠囊里去。要達到這五條要求,那就太難了。必須有一個懂行的人在醫院裡專門盯著才行。而這種東西就是王華欣的妻子給他提供的。

王華欣的妻子是市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有這方面的便利條件。當王華欣得知他好吃這一口時,就給他老婆下了一道命令,讓她按時給李相義送去。這種東西,取之不易,做起來更麻煩。開初的時候,她給李相義送去的是鮮的。那是現取現做,炮製得也比較簡易,也就是用鹼水洗上三五百遍,加上各種佐料,用鐵鍋炒出來,同時再烙一些薄薄的小烙饃,趁熱把炒出來的東西一卷一卷地裹在小烙饃里,用保溫的飯盒裝上給李相義送去。這種「小烙饃卷式」的做法,吃起來味好,也鮮。但也有缺點,不易存放。送去就必須趕快吃,如果一下子吃不完,放上一天兩天,就壞掉了。後來,王華欣的老婆經過一次次的改進,終於發明了「膠囊式」吃法,這種吃法不但可以常吃常鮮,而且攜帶方便。按說,做這樣的事情,雖然太費工夫,但假如只是做那麼一次兩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惠。可王華欣的夫人是月月、年年,多少年一貫如此哇……這麼一來,這個人情就欠得大了!於是,兩家的關係就越來越親密。所以,當王華欣要求動班子時,他就一口答應了。

現在,如果讓他改變決定,他還有何面目見王華欣?!

在平原上,有一句最厲害的罵人話,叫做「紅口白牙」!你「紅口白牙」說出來了,卻又說了不算。那麼,你就別想在這裡做人了。

怎麼辦呢?

人是感性動物啊,李相義能多年不生病,身體一直很好,那是多虧了王華欣的夫人。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能有什麼比健康更重要哪?所以,李相義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拖一拖。拖一拖好哇,這樣對上對下,都會有交代。省里老領導來了電話,他不能、也不敢不辦。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向著王華欣的。假如公文已經發出去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這時秘書走進來,提醒他該吃「膠囊」了。他端起倒好的水,吃了兩粒,突然想起,是否給王華欣撥個電話,通通氣?於是,他輕輕地擺了一下手,秘書會意,悄沒聲地走出去了。關上門后,李相義又沉吟了片刻,他覺得應當更慎重地考慮考慮,這個話該怎麼講才好。於是,這中間就錯了六秒鐘的時間,就是這短短的六秒鐘,使事情發生了變化。就在他剛要撥電話時,另一部電話卻響了……

電話仍是從省城打來的。接了這個電話之後,李相義像挨了一悶棍似的,頭一下懵了。打電話的是他大學的一位老同學,這位老同學現在是省城一所大學的副校長。老同學在電話里說:「學兄,那件事,我已經給你辦了!」當時,他怔了一下,說:「什麼事?」老同學笑著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你的寶貝女兒公派出國的事,定了!」李相義立時就想起來了,於是連聲說:「喲喲,多虧老同學了。謝謝,謝謝!」這位副校長說:「你也不用謝我。原來呢,只有兩個名額,在省城這個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呀。現在哪,又多了一個名額,是直接從北京要的。另外,人家還給學校捐了五十萬助學基金,這就沒話說了!學兄啊,人家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老兄真是財大氣粗啊!哈哈……」

李相義越聽越糊塗了,就說:「喂,喂喂,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哇,誰給你們學校捐了五十萬?」電話里說:「呼家堡嘛。你們市裡那個赫赫有名的呼家堡呀!錢是他們捐的,指標也是他們搞的,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好啦,好啦,不管他誰捐,問題解決就是了……」

這個電話可以說來得非常及時。正是這個電話使李相義改變了主意,下了最後的決心。李相義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早早成家在外了,身邊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女兒從小就很嬌,考大學時就是託了關係的。上了大學后,不知怎的,又鬧著非要出國。為這事,李相義曾經託過那位在省城大學任副校長的老同學,可事情卻沒辦成。因為省城有來頭的關係太多了,指標又很少,李相義根本排不上號。為這件事,女兒整整哭了兩天,鬧得家裡雞犬不寧……人心都是肉長的呀!

當李相義聽到「呼家堡」這三個字的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

作為當地的一把手,他非常清楚呼天成的背景和他身後那巨大的關係網路。他深知,在這塊土地上,幾乎沒有老頭辦不成的事情。呼家堡是全省乃至全國都有名氣的老典型。幾十年來,老頭接觸的上層人士太多太多了!這裡邊包括很多省、部級以上的幹部……有的是他在「文革」中救過命的,有的曾在暗中受到過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幾十年來從未斷過來往的老朋友、老關係,千絲萬縷呀。他要說句話,分量是很重的。

況且,老頭賣了一個這麼大的人情,五十萬哪!這五十萬名義上是捐給省城大學的「助學基金」,而實質上,卻是為李相義的女兒鋪路的。人家特意從北京要來了指標,人家出了五十萬「助學基金」,真是「談笑間,灰飛煙滅」!而且,這事做得天衣無縫,叫任何人任何時候都說不出什麼來。他在暗中幫了你,事先又不讓你知道,甚至你知道了也無法拒絕。老頭是真高明啊!而且是深不可測……

膝下有一女,這當爸爸的,就很難做人了。悲哀,悲哀呀!

那麼,孰重孰輕,又當何去何從呢?費思量哇。

若論感情,李相義還是離王華欣近一些。他覺得,應該是可以找到一個借口的。他只要一個「借口」,事情就有了迴旋的餘地。於是,他把秘書叫過來,吩咐道:「你給我查一下,潁平縣的批文發下去沒有?」

秘書應一聲,快步走出去了。片刻,秘書又匆匆走回來,彙報說:「組織部說,還沒發呢。」李相義很嚴肅地質問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發下去?」

秘書說:「他們說,印表機壞了,送去……」

一語未了,李相義大怒,他一拍桌子,說:「胡鬧!」

接著,李相義轉過臉去,背著手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低聲吩咐說:「文件立即收回。另外,馬上通知開常委會。」

沒有畫成的句號

呼國慶回到縣城后才知道,有關他下台的消息,早已經在縣城裡傳開了。

潁平縣城並不大。解放前,這裡曾是豫中平原上有名的煙葉集散地,說起來是比較繁華的。那時候,最熱鬧的地方,也就是老人們常掛在嘴上的「九大街」!提起那九條麻石大街,在老人們眼裡是很引以為自豪的。其實呢,說白了,也就是橫豎只有九條大街外加一個煙花巷罷了。後來,老縣城經過歷年的多次改造、擴展,近些年又新修了環城路和貫通南北東西的大道,這才有了現在的規模,方圓三四平方公里的樣子。在潁平,過去有句俗話叫做:城東放個響屁,城西的人都會聽到。這其實是說潁平是個消息傳播很快的地方。因為城圈小,人口相對集中,出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再加上潁平人本質上就喜好傳播閑話,這樣一來,有點什麼事是瞞不了人的。

所以,呼國慶一回到縣政府大院,幹部們立時就表現出了一種有距離的親切。這種親切是掛在嘴上的,是面實心猴的具體體現。你想,這傢伙已經完蛋了,完全沒有必要再去巴結他了,可當他向你走來的時候,你該怎麼辦呢?在平原,這又是一種土生土長的厚道,一種經過包裝的荒誕,也可以說是一種「虛偽」和久遠的算計。萬一他有一天東山再起呢,到了那時候,你也仍然可以走過去,拍拍他說,老夥計,你真中啊!呼國慶非常清楚這一點,當他跨步登上辦公樓的台階時,每一個碰上他的幹部都做出十分謙恭的樣子,微笑著對他說:呼縣長回來了?……呼縣長你好!……呼縣長……甚至有人跑上前來,握住他的手說:「呼縣長,真想你呀!」然而,每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如果細心觀察的話,就可以發現,那嘴是向前的,心卻是向後的,那「賊」就在眼裡閃著,叫人看了心寒!

然而,呼國慶卻仍像往常一樣,很平靜地走著,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隨意地點點頭,有時也「嗯」上一聲兩聲,跟人握握手,卻並不停下來。等他進了辦公室之後,那分明是有意拉開的距離一下子就顯現出來了。首先是沒有人主動來向他請示工作了。原來,他每次從外邊回來的時候,辦公室外邊的過道里總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著他,秘書們也都忙得不亦樂乎。現在呢,說門可羅雀有些誇張了,沒人來找卻是實實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須由縣長親自點頭的急事,各局委的幹部們也只是打個電話說一說,不再登門了。有的乾脆就直接上東院去了。

電話仍然很忙……那是一些平時跟呼國慶關係比較密切的人打來的。這些人已經知道呼縣長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縣委書記王華欣,對呼國慶自然是避之不及,該躲就躲,怕將來受什麼牽連。可他們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傳統上受著「人一走,茶就涼」的折磨,於是就借用電話傳遞一些讓他們不至於那麼尷尬的意思:他們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適度的慰問;有的是敘說些帶有幾分探詢意味的關切;也有的是想做一些表白,以示他們還是有感情的。所以,在電話里,那話語就顯得更熱切、更仗義!

這些,呼國慶都一一笑納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范騾子。

范騾子應該是最早得到消息的。當他知道呼國慶要下台時,一下子高興壞了!就猛喝了些酒。要擱平時,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樣子,可他因為鬱積太久、仇恨太多,心裡突然這麼一暢快,就喝得有些猛,喝著喝著,那酒勁自然就上頭了。酒壯人膽哪,於是,借著幾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著一支大號手電筒,搖搖晃晃、大大咧咧地到縣政府大院里來了。

進了院子,他馬上就捏亮手電筒,對著辦公大樓,四下里亂照了一氣!有人圍上來,好奇地問:「騾子,你這是幹啥呢?」范騾子吐著滿嘴酒氣說:「停、停、停電了不是?聽說停電了?我來給你們照、照個亮!」有人說:「騾子,你是喝醉了吧?誰說停電了?」騾子就一邊四下里打著手電筒,一邊擠擠眼說:「這、這事誰不知道?滿大街都知道!你還不知道哩?我來給你們照、照照……」有人就逗他說:「騾子,你是來要錢的吧?」范騾子就嘟囔著說:「黑、黑呀,太黑了!太黑了!」

就這樣,范騾子在大天白日里打著手電筒,在縣政府的辦公大樓上一層一層地走,一邊走一邊嚷嚷著……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進這個門出那個門,後邊跟一群看熱鬧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勸他說:「騾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他就咧著大嘴高喊:「停電了?停電了!縣政府也有停電的時候?!」見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地笑他,他就突然轉過身來,用手電筒照著人家的臉,高聲說:「我就是范騾子!范騾子就是我!誰不要臉?我不要臉!……」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說:「騾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聲喝道:「我走?叫我走?還不定誰走哩!」

最後,范騾子竟然打著那支手電筒闖進了呼國慶的辦公室。本來,當他一跨近樓道這頭的時候,政府辦公室的幾個人已經把他給攔住了,可范騾子一邊掙扎一邊不停地大聲吆喝……於是,呼國慶就探了探頭,沉著臉說:「讓他進來吧。」

幾個人手一松,范騾子就踉踉蹌蹌地闖進來了。進門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似乎也不敢太張狂,可他還是把手電筒捏亮了,他拿著手電筒四下里照了照,故作驚訝地說:「這屋怎麼這麼黑呀?停電了?」

呼國慶坐在那裡,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是啊,停電了。」

范騾子噴著滿嘴酒氣說:「縣長……也有停電的時候?」

呼國慶很平靜地說:「電這東西,可不管你是騾子是馬,它該停的時候就停。」

范騾子晃著手電筒說:「操,它也是六親不認哪?!」

呼國慶說:「人有人的規則,電有電的規則。電是按線路走的,它一短路,親爹親娘也沒辦法。」

范騾子說:「那是。我手電筒都拿來了,就是給你照路的,前頭的路老黑呀!」

呼國慶說:「路是人走的,有人怕黑,有人不怕黑。朗朗乾坤,怕什麼?!」

說著,說著,范騾子的酒勁又上來了,他晃著手裡的電筒,徑直照到了呼國慶的臉上!說:「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螞蟻尻象——大玩家!油鍋里滾雞巴——鋼鳥一個!飛機上放腰水——尿哩高!蠍子貼膏藥——又黑又毒!……」范騾子到底是干過鄉黨委書記的,連醉話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電筒的強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國慶的臉上,可他仍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

面對醉醺醺的范騾子,他覺得他是到了一個關口了。當人格和尊嚴受到侵害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到了檢驗他是否具有靜氣和定力的時候了。在經過了一些事情之後,他覺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這塊土地上做事,沒有足夠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給人們造成一種誤解,這誤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測一測……

范騾子見呼國慶一聲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來,噴著滿嘴唾沫星子,用手電筒直直地照著呼國慶的兩隻眼睛,說:「姓呼的,老天有眼哪!毛主席有個『七律』你知道不知道?那題目叫個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來了。」

呼國慶微微一笑,說:「騾子也蠻有人情味嘛。」

范騾子乜斜著眼說:「人都有畫句號的時候。你也該畫句號了吧?我給你畫一個?」

呼國慶平靜地說:「好哇,畫吧。」

范騾子把手電筒「咚」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帶扣解了,他一邊解褲子一邊放肆地說:「我這鳥筆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給你畫個句號吧!我、我給你、你畫得圓、圓一點……」

呼國慶心裡的怒火「噌」一下躥起來了,身上的肉直顫,他覺得他的忍耐已經超過極限了!他真恨不得揚起手,扇他一耳光!可他突然憶起了官場上的一句老話,叫做「寵辱不驚」。什麼是「寵辱不驚」?又有誰能做到「寵辱不驚」呢?於是,他緊咬著牙關,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樣尿在縣長辦公室的!

就在范騾子甩出「傢伙」,準備用尿給呼國慶畫上一個大「句號」時,秘書小趙和辦公室的人都跑了進來,小趙一把抓住范騾子,說:「老范,你這不是胡鬧嗎?快,快把『傢伙』裝起來吧!有你的電話。」

范騾子掙著身子說:「啥、啥電話,不接!……」

小趙把手機遞到他的面前說:「縣委王華欣書記的電話,你也不接?!」聽到「王華欣」三個字,范騾子怔了一下,臉上訕訕的,還是接了。然而,電話里只傳出了一個字,那個字似乎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滾!」

就是這一個字,范騾子一屁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攤爛泥了……最後,還是小趙給他繫上褲子的扣,把他像拉死豬一樣地拖出去了。

呼國慶仍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坐著……

當天晚上,「句號事件」很快就在全縣傳開了。正是范騾子的過激行為使呼國慶扳回了難得的一分。在這種時候,范騾子本不該出現的,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范騾子又是給人家行過賄的,現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鬧,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有人指使?而呼國慶的沉默,卻使他表現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大氣!

據說,縣委書記王華欣知道以後,把范騾子叫去,破口大罵,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釜底抽薪

風向說變就變。

誰能想得到呢?頭天還是東南風,花花眼兒就成了西北風了。

二十四小時之後,市委組織部長坐著一輛奧迪匆匆趕到了縣城。部長並沒在縣城過多地停留,他只是把縣委常委召集在一起,當眾宣布了市委的決定:任命呼國慶為潁平縣縣委書記。同時,免去原縣委書記王華欣的職務,另行分配工作……

這個決定就像是晴天霹靂,一下子把王華欣打蒙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手一直抖著,幾次想端茶杯都沒端起來……最後,他終於端起了茶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說:「這是幹什麼?突然襲擊嗎?!我不走!」

這個決定確實太突然了。組織部長料定王華欣會有意見,就很嚴肅地說:「老王哇,有意見可以提嘛,還是要服從組織決定。你跟我走吧,李書記要找你談話。」

王華欣氣呼呼地說:「我不去。」

於是,部長站起身來,走到王華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緩聲說:「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就這樣,在組織部長的一再勸說下,王華欣才勉強跟他同車走了。

散會以後,王華欣前腳剛走,縣委辦公室主任就把那輛「一號車」派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對呼國慶說:「呼書記,你坐這輛車吧?」

呼國慶微微笑了笑,說:「噢,一號車?」

辦公室主任連連點頭說:「一號車,一號車。」

呼國慶說:「這樣不好吧?」

辦公室主任忙說:「這也是為了工作……」

呼國慶淡淡地說:「開回去吧,我不坐。」說完,徑直朝他那輛車走去了。

辦公室主任愣在那裡,好半天沒回過味來……

任命下達之後,在潁平縣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們普遍認為,是范騾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過火,以至於招致了上級的不滿。也有的說,是王華欣指使范騾子告呼國慶的,讓上邊查出來了……知道一些內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國慶當上縣委書記后,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開車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覺得應該再去見見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會發生逆轉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卻沒有見到呼伯。

是呼伯不見他。

村秘書楊根寶對他說:「呼伯說了,他不再見你了,讓你回去好好工作。」

呼國慶知道老頭的脾氣,他是說不見就不見。於是,他問楊根寶說:「根寶啊,你給我透點信兒行不行?」

根寶嘴很嚴,他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說。」

呼國慶說:「你多少透一點,也讓我心裡有個數。」

根寶想了想說:「按說,我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這麼說吧,從北京到省里再到市裡,一直到辦公室的打字員,九個環節全拿下來了。這其中還不包括給省城大學捐助的那五十萬。那五十萬你不用操心,因為其中有一個條款,是省城大學每年要為呼家堡培養五名大學生,呼伯說,光一年保送五個學生,十年就是五十個,這就值了……你想吧。」

呼國慶心裡一沉,又問:「呼伯留下什麼話沒有?」

根寶說:「有。兩個字:復婚。呼伯說,還是復婚吧。」

這兩個字,幾乎把他給打垮了!呼國慶沉默了很久,終於說:「根寶哇,好兄弟,無論如何,你讓我再見見呼伯,讓我直接給他老人家說……」

根寶很無奈地說:「你是縣太爺,你想,我能攔你嗎?是呼伯再三叮囑,他不見你了。無論你說什麼,他都不會再見你。呼伯還特意說,讓你自己拿主意!這話,夠重了吧?」

呼國慶不清楚他最後是怎麼離開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麼開著車上了環城公路的,他把車開到了120碼!只聽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他覺得他整個人好像是劈成了兩半,一半在說:我不能復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絕不復婚!小謝是我最愛的女人,她給我了一切,我絕不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上天有眼,給我送來了一個好女人,一個精靈般的女人,我怎麼能拋棄她呢?拍拍你的良心吧!……另一半卻說: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如果不做這個官,你又算什麼東西?是權力讓你結識了她,如果你僅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你會認識她嗎?你要想清楚,丟掉了權力,你也就丟掉了她。在權力的磁場里,你充其量只是一個環節呀,假如脫離了權力機器,你就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廢物!愛情?愛情又是什麼?那是需要強大的物質基礎作鋪墊的,你懂嗎?!……

公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秋已謝了,大地舒伸著漫向久遠的沉默。經過了一年的供奉,土地顯得很乏、很無力,那漫無邊際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語言。它說,我累了,人會累,我也會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這麼多,我還將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這塊土地上,活就是一種承受。

呼國慶幾乎要崩潰了。他開著車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一次次把車開到了市裡,而後又倒回來;有一次竟開到了小謝的宿舍樓門外,如是者三……

三天後,王華欣悄悄地回到了潁平。走已是板上釘釘了,雖然市委書記李相義再三安撫他,甚至默許他擔任下一任的副市長,可他對此事仍耿耿於懷。當他前去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由於心中那口惡氣實在是難以下咽,他就挺著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國慶。

見到呼國慶的時候,呼國慶表現得非常熱情,一邊讓座、一邊吩咐秘書倒茶,還一口一個老書記地叫他。王華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書,說:「你出去一下。」

秘書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國慶一眼,說:「呼縣長,噢,呼書記,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呼國慶說:「老領導,你說吧。有哪些不周到的地方,我以後一定改進。」

王華欣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怎樣讓市委改變決定的?我就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麼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級組織為你出爾反爾?」

呼國慶笑了,說:「老領導,你是想聽真話呢,還是想聽假話?」

王華欣說:「真話。」

呼國慶說:「好,那我告訴你:不知道。」

王華欣說:「真不知道?」

呼國慶說:「我真不知道。」

王華欣說:「好,到底是年輕有為,幹得漂亮!」接著,王華欣又說,「那麼,我告訴你,作為剛剛到任的市信訪局局長,假如潁平有人來投訴,我還是會受理的。」

呼國慶笑著說:「那好哇,有老領導坐鎮信訪,那對我們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華欣走後,呼國慶站在那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很疼,像針扎一樣……

傍晚時分,呼國慶獨自一人開著車,突然到吳廣文的娘家去了。

進門時,他見屋子裡幾乎站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吳家的親戚,有的還是縣裡的幹部,顯然,他們是正在商量著什麼……見進來的竟然是他,人們一時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詫異的目光望著他,誰也不說話。

呼國慶打了聲招呼說:「都在呢……」說著,徑直走進了堂屋,當他看見吳廣文時,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廣文,跟我回去吧。」

呼國慶說了這句話后,屋子裡一下子靜了,人們就像是傻了一樣!

吳廣文的爹咳嗽了一聲,可往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其實,他們正在教吳廣文如何寫告狀信呢。

呼國慶當著眾人的面,又說:「唉,我想過了,不管誰對誰錯,孩子沒有錯。為孩子考慮,回去吧。」

這時,丹丹突然撲到了呼國慶的懷裡「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呼國慶嘆了口氣,拍拍她說:「別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媽,咱走吧。」

就這麼一句話,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樣,吳廣文慢慢地站起身來,沒有再吐一個字,竟然跟著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呼國慶把人領走了。廣文娘追到門口,張口結舌地叫道:「他、他、他……」一直到他們走後,廣文娘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流著滿臉喜淚說:「老天哪,他姑爺到底是回心轉意了!」

又過了兩天,范騾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縣城的一家賓館里。去叫他的人告訴他說,是上邊有人要見他。然而,當他跨進218豪華套間房門時,卻見一個人背對著房門在窗前站著。那人聽到動靜,仍未轉過身來,只說:「是漢章同志嗎?坐吧。」

范騾子沒有坐,他聽出來了,那人是呼國慶。竟是呼國慶把他叫到這裡來的……

這時,呼國慶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坐下,咱倆交交心。」

范騾子不坐,范騾子就在那兒站著,此時此刻,他心裡的滋味是很難形容的。他就像斗敗的公雞一樣,滿臉都是遭過羞辱的血紅!

呼國慶緩聲說:「老范,平心而論,那件事,我處理得不夠妥當。我知道,這十年來,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裡去,給我塞一萬塊錢,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窩子說,我假如說收了你的錢,又給你辦不成,那我成了什麼了?就是辦成了,我又成了什麼了?人們會怎麼說我?噢,給你送錢就辦,不送錢就不辦?當時,我是有點蒙啊。我也不說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裡害怕。客觀上說,當時呢,我認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給你辦,就不會讓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時候,無論什麼事,都得他點頭才行。這件事,在處理的時候,坦白地說,我是有私心的,我擔心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辦,是一句話的事情,他讓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當然,我當時腦子裡亂,也沒想那麼多,就覺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讓王把事處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簡單了,我以為,王會在私下裡把錢退給你,頂多罵你兩句,也就算了。沒想到,他轉手就交給了紀委的『二炮』……」

范騾子不吭,他一聲也不吭。他心裡在流淚、淌血,可他一句話也不說!

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這件事,要論得失,你失得最多,臉丟盡了,成了一個買官行賄者。其次是我,我落了個裡外不是人,成了個陰謀者、小人。這就是咱倆人的下場。而人家,脫得很凈啊!事出來之後,當我聽說,你還借了債時,我心裡很難過……人,都有個三昏三迷的時候哇!」

范騾子滿臉都是淚水,人已泣不成聲……他心裡說,人咋走到這一步哪!

呼國慶又說:「老范,今天我把你請來,就是要跟你打開窗戶說亮話的。我知道你心裡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罵,就罵吧。可有一條,我得告訴你,你的的確確是給人家當槍使了……你要有腦子的話,不用我多說。」

范騾子腦子裡亂鬨哄的,想哭、想罵、想喊,可他的頭卻慢慢勾下了……

最後,呼國慶臉色一變,嚴肅起來了,他說:「關於個人恩怨,今天就說到這裡。下邊,我是以縣委書記的身份,正式地跟你談工作。你坐下吧……」

范騾子仍在那兒立著……

呼國慶沉聲說:「坐下!」

范騾子一屁股墩坐在沙發上了……

呼國慶說:「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反覆考慮了。你也知道,咱縣是煙葉財政,基本上是靠煙葉吃飯的。煙葉收不上來,工資都成問題。所以,我決定讓你到煙草公司去,統管全縣的煙葉收購,你要把全縣三十八個鄉的煙站給我管好……」

久久,范騾子終於抬頭,喃喃地叫道:「呼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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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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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個環節全部拿下,下台的縣長又上台,變成了縣委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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