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期間,租界內外辦交易所的風潮仍在勢頭上,雖說已時常有些來歷不明的交易所相繼垮台,可總還是新開張的多。不斷敲響的開張鑼鼓,把那些垮台破產者的飲泣和抱怨全遮掩了。失敗跳樓的新聞沒多少人相信,一夜暴富的傳奇故事卻在十里洋場的舞廳、酒樓四處傳誦。人人都以為這世界上遍地黃金,都把辦交易所,炒股票當做發財的捷徑。
如此一來,「新遠東」的進展便極為順利,預定100萬元的資本總額,一月之間如數收齊,都存進了胡全珍的騰達日夜銀行,只等著有關當局驗資開張。
與此同時,《華光報》的孫亞先又大造聲勢,請個叫傑克遜的洋人提起假訴訟,說是自己早在「新遠東」籌備之初已從倫敦發了快電,答應認股三萬,如今卻被別人擠占,沒得到應得之股權,要求「新遠東」籌備主任何總長做主,歸還其三萬股權。
繼而,孫亞先又假借何總長之名,在報上作公開答辯,聲稱本籌備主任從未接到過倫敦的快電,斥傑克遜是英倫騙子,看「新遠東」資金雄厚,前程不可限量,便要擠進來討便宜……
報上的假戲演得熱鬧,私底下的交易便也跟著熱鬧。
交易所尚未開張,「新遠東」的本所股票已被眾人炒將起來,一元的票面被炒到了七八元,搞得老謀深算的胡全珍都目瞪口呆,以為這個世界瘋了。
這就讓於婉真和朱明安都後悔了。
於婉真、朱明安聽了胡全珍的話,為保險起見,把半數的股票都以翻倍的價碼讓給了別人,用人家的錢交了自己應攤的股本,白賺了10萬股本所股票。現在一見本所股這麼瘋長,又覺得吃了大虧,再不聽胡全珍的勸阻,傾其所有的現金,以6元的價格吞回了三萬股,握在手上再不放了。
白牡丹、許建生等人當初沒有胡全珍的點撥,不明就裡,全甩了自家的老本加上自己籌來的款交了股金,因此便發了,都賺了三萬五萬,抑或十萬八萬。何總長和邢楚之賺得更多——何總長原不想參與集股,後來一看勢頭好,竟一下子掏出10萬認下10萬股,轉手三下兩下一搗騰,便賺了50萬。邢楚之則是故技重演,挪用買軍火的款子交了股本,又在半月之後以翻了四五倍的價格賣掉了大半股票,既補上窟窿,又腰纏萬貫。
「發財真像做夢似的,」「新遠東」股東會開會那日,邢楚之又到鄭公館來了,坐在樓上的小客廳里,對於婉真說:「我看我這副官長也別幹了,乾脆就脫了這身軍裝和你們一起辦交易所得了!」
於婉真沒賺多少錢,正覺得虧,便拉著臉,沒好氣地道:「你要辦還是辦你的江南去,我和明安是不想和你攪在一起的!」
邢楚之笑道:「八太太還為江南的事生我的氣么?這就不應該了嘛,我這不是投到你裙下了么?」
於婉真仍是煩,嘴上卻說不出什麼。籌辦「新遠東」這陣子,邢楚之沒啥事對不起她,倒是她對不起邢楚之。她怕邢楚之籌不出自己的股金,又打她的主意,老躲著邢楚之,就連胡全珍為她出的主意也沒向邢楚之透一點。
邢楚之又說:「八太太,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人生在世,圖個啥?不就圖個財色二事么?我有你這麼個美人兒,日後再賺上個百來萬,這輩子也就不再想啥了!」
於婉真以為邢楚之又要提納她為妾的老話題,便冷笑道:「老邢,你以為你碰運氣賺了點小錢,就能把我買下了么?」
邢楚之一怔:「啥話呀?八太太!我咋會這麼輕狂呢?」
於婉真擰著眉梢問:「那你啥意思?」
邢楚之笑了:「我的意思是說,你看我做咱『新遠東』的理事長咋樣?」
於婉真這才悟到,邢楚之這次不是打她的主意,卻是打「新遠東」的主意。這兵痞明明知道她辦起交易所是想幫朱明安做一番事情,卻還是硬把手伸過來了,實在是很不像話的。按於婉真的設想,這「新遠東」既是她和朱明安起辦的,理事長一職就非朱明安莫屬。晚上開股東會,想來大家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邢楚之似乎看出了於婉真的意思,又說:「我知道你想讓外甥朱明安做這理事長,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我做比朱明安要好,我終是在這世上多混了幾年,經歷的事多。再者,我們是誰跟誰呀?還不像一家人似的!我做也就是你做了!」
於婉真強壓著滿心的不快,勉力笑了笑道:「你做這理事長當然不錯,只是你手頭的股份並不多,又是行伍出身,終是難以取信於大家,怕是推不上去哩!」
邢楚之頭伸老長,定定地看著於婉真:「嘿,這不全靠你么!你要想讓我做便做得成!你、我、何總長,還有明安幾個朋友的股權加在一起,不就把我推上去了!」
於婉真心中不禁好笑:邢楚之這人就是這般自作聰明,總以為人家傻瓜。於是便不再周旋了,直截了當地說:「老邢,我勸你還是別做夢了!不說推不上你,就算把你推上去了,你也搞不好咱這『新遠東』!你在鎮國軍里做假賬,吃空額行,主持交易所真是不行。到時虧掉了底,你也一樣倒霉!」
邢楚之生氣了,皮球一樣從沙發椅上彈起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叫:「八太太,你就是信不過我!我知道,打從你那外甥回來以後,你的心便全用到了他身上!今日我把話說在這裡,你記住了:你總有哭的一天!」
於婉真也唬起了臉:「我就是哭,也不會到你面前哭,你也給我記住了!」
邢楚之很惱火,轉身走了,邊走邊說:「好,好,八太太,我不說了,我還要到辦事處開會……」
於婉真突然間有了些不祥的預感,站起來追到樓梯口道:「老邢,你站住,我還有話要說!」邢楚之在樓梯上站住了,迴轉身:「你說!」
於婉真換了個人似的,微笑著款款走下樓梯,居高臨下扶著邢楚之肩頭道:「老邢,你看你,氣性這麼大!你別怨我,我是捨不得你離開鎮國軍。有層意思我剛才一直沒說,怕你又狂。」
邢楚之仰著臉問:「啥意思?」
於婉真在邢楚之臉上輕輕拍了一下:「你不想想,你還當著你的副官長,對咱交易所能幫多大忙!用你的話說,5萬鎮國軍值多少錢!」
邢楚之愣了一下,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好個八太太,這話你還沒忘呀?我他媽的都忘乾淨了!」
於婉真說:「我日後全靠你呢,這話哪能忘了?」又笑眯眯地推了邢楚之一把:「你走吧,記著晚上準時到摩斯路大華公司四樓開股東會!」
邢楚之出奇不意地在於婉真胸脯上捏了一下:「我要來開會,今夜就不回辦事處了,你可得好好陪陪我……」
於婉真連連擺著手道:「哦,不行,不行,晚上這麼亂!」
邢楚之只裝作沒聽見,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夾,昂昂然走了。走到樓下大客廳門口,還回頭向於婉真招了招手說:「別送,別送,我晚上總要來的。」
於婉真心恨得很,卻也不好說什麼了。
當晚的股東會開得不錯,起辦「新遠東」的朋友們,和那些朋友的朋友們都來了,何總長也來了。另外還來了個別號喚作「西湖居士」的大戶王先生——誰也沒料到這位王先生手裡竟握有四萬股「新遠東」的股票。到會的眾人都不說自己高價轉讓了多少股給王先生。於婉真只知道自己通過胡全珍,以翻了一倍的價錢讓了一萬股給王先生。王先生拖著細長的辮子,面目慈和,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文縐縐地和大家都拱手點頭打招呼,挺招眼的。
到會的起辦人和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都成了理事,理事長自然是朱明安。是何總長按著於婉真的意思先提出來的。何總長說,朱明安年輕能幹,又到日本學過經濟,懂金融商業之經絡,最是合適。於婉真知道自己手操勝券,又想堵住邢楚之的嘴,便提議表決,給各位剛當了理事的代表發紙頭,叫大家正經推舉一下。這就如願推出了朱明安做理事長。
邢楚之仍不死心,提議再設個副理事長,說是萬一理事長不能理事,也可有個替代之人。於婉真反對,說是就算萬一理事長無法理事,大家都在租界里住著,也可以一起理事的。
胡全珍卻說:「設個副理事長總是好的,還是推舉一下吧!」
於是又發了紙,又讓眾人推舉——沒推出邢楚之,卻推出了胡全珍。
胡全珍忙站起來向大家抱拳作揖道:「諸位,諸位,我在『新遠東』股份並不多,又辦著個騰達日夜銀行,實是不能再做這副理事長了!諸位對我老朽的一片心意我領了,副理事長么,你們還是另選高明。」
邢楚之說:「珍老實心實意不做副理事長,我們也不能勉強,我看就再推一個吧!」
便重新推了一回——誰也沒想到,竟推出了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
王先生一副惶惑不安的樣子,一邊不住地搓手,一邊訥訥著:「這……這真是,這真是……」長長嘆了口氣,看看眾人,又咕嚕了一句:「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何總長便笑,且學著王先生的聲調道:「佛云:不可說,不可說呀。」
王先生便不說了,副理事長便算了王先生。
邢楚之這才泄了氣,嗣後再不多說一句話了。
接下來,眾人把自己手上的銀行收據都向理事長朱明安當面做了交割,又就招聘訓練所員、定製器具、更換填印正式本所股票諸事,議論了一番,定下了一些原則,會議遂告結束。
會後已是午夜11時了,與會者都餓了,朱明安便以理事長的新身份,請大家到對面的「大興樓」吃了夜酒。席間,由於婉真出面,招來幾個妖冶的歌女侑觴,包房裡一下子燈紅酒綠,笙管嗷嘈。除了於婉真和白牡丹兩個女人,其餘男人們大都放肆地笑鬧起來,就連何總長和那位王居士也被歌女搞得神魂顛倒,被歌女捏著鼻子灌了幾杯酒。
邢楚之連副理事長都沒當上,心中自是不快,對於婉真恨恨的,便擁著年輕漂亮的歌女,不斷喝酒,且把當夜要去鄭公館和於婉真共宿的事忘光了,散席時公然帶著那歌女去了自己的辦事處。
於婉真知道邢楚之是故意氣她,卻做出無所謂的樣子,還笑著和邢楚之打趣,要邢楚之玩樂適當,別累壞了身子。
然而,在車上一路同行,看到邢楚之的手堂而皇之地插到那歌女薄如蟬翼的紅紗衣裙里時,於婉真卻禁不住一陣噁心,覺得邢楚之簡直不是個人,因而,沒到公館,在赫德路口就拖著朱明安早早下了車。邢楚之在車裡和她招呼,她也沒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