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辦公室內的氣氛十分沉悶。

李向南蹙著眉時走時停地緩緩踱著。庄文伊、康樂、小胡各自坐在椅子上、單人床上,抽著煙沉默不語。要說的已經說過了,只是不時抬頭看看踱步的李向南。

李向南在窗前的寫字檯旁慢慢站住了,把煙頭用力摁滅在煙灰缸內。窗口流進夏夜的濕熱。吊在寫字檯上的電燈把他的影子放大了,黯淡地投在地上、牆上、書架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目光掃到了書架上。在一排排的書中,一本書名吸引了他的目光:《選擇的必要》。

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不斷面臨選擇。目標要選擇,方向要選擇,道路要選擇,戰略要選擇,策略要選擇,一切都在不斷的選擇中進行著。正確的選擇從來是最重要的。他下一步的行動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古陵的局勢,用記者的新聞語言來說,正在急劇惡化,或可說嚴重起來。

上午鄭達理召開的縣委常委擴大會結束后,中午地區紀檢委就來了一個調查組,找李向南談話。

這是李向南完全意想不到的又一件事情。

「鄭書記,您找我有事?」中午,李向南推門進到「貴賓院」鄭達理的房間內。

「坐吧,向南。」鄭達理伸了伸手,指著沙發說道,「是地區紀委調查組的幾個同志,想找你談談。」房間里還坐著三個李向南並不認識的人。一個矮胖的老幹部,一個神情嚴肅的中年人,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婦女。

「找我談?」

「我們找你了解一點情況。」矮胖的老幹部客氣地點了點頭,說道。他是調查組組長,姓董。

「了解什麼情況?」李向南問。

「嗯……有關你的一些情況。」老董不苟言笑地說。

李向南略怔了一下,他這才感到房間里的氣氛有些特別。這種氣氛讓他一下感到他正處在一種被審查之中。

「向南,你和老董他們談吧。要冷靜。」鄭達理說著站起來,「老董,你們就在我這兒談吧,我去縣城裡走走。」鄭達理走了。房間里頓時陷入靜默。這個靜默才兩三秒鐘,卻使調查組的三個人和李向南都迅速適應了各自的地位。

「你能不能談談你插隊時的事情?」老董是調查組的組長,理應他開頭。

「插隊時的?」李向南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十幾年前的事情里有什麼呢?

隨著老董婉轉地一層一層把問題提得具體化,李向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1970年,李向南在農村插隊的第三年,他在一次全村社員大會上被大家選為大隊長,取代了原來的大隊長,那是一個下放插隊的省委機關的普通幹部。這個人叫紀鴻儒,當時臉色十分難看。現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他已被提拔為省委的一個副部長,但對那段歷史仍耿耿於懷。在李向南被提拔為縣委書記后,他給省委寫了報告,揭發李向南是個政治品質很壞的野心家,一貫善於用不正當手段竊取權力往上爬。

「你當時沒有搞什麼不正當手段嗎?」老董看著李向南問。

「沒有。我當時的唯一做的就是在會上談了我的綱領。」李向南答道。

「綱領?」老董略皺了一下眉。

「就是對大隊生產、建設的規劃、政策、打算。」李向南解釋道。

「你的競選綱領?」老董卻出乎意料地繼續追問。

李向南猶豫了一下,承認道:「是。」

「自覺制定的?」

「我當然是經過認真考慮的。」

「就是為了競選大隊書記的職務?」

「沒有,是競選大隊長的職務。」

「不是競選大隊書記?」老董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黑皮筆記本,詫異地問。

「那時的大隊書記都是公社指定,沒有黨員選舉一說,哪來的競選?」

老董左右看了看調查組的另外兩個人,皺著眉想了想,點了點頭:「你當時是否講過,你一定要當這大隊長?」

「我當時講的是:如果我當大隊長,一定把生產、社員收入搞上去。這個,你們可以到村裡去調查。我的目的是改變農村面貌。」

「你認為就是你能改變嗎?」

「我覺得我的想法比當時的大隊長紀鴻儒更符合實際。」

老董轉頭和另兩位調查組的同志交換了一下目光。那個女同志一邊記錄,一邊不時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李向南。

「社員聽了你一篇講話就都支持了你?」老董又問。

「我在那之前已經當過一年小隊長。那一年,我們小隊分紅提高了一倍。」

這個回答很有力。老董沉吟了一下。「當時的形勢是處處排擠打擊老幹部,你作為年輕人,當時對老幹部是持什麼態度?」他口氣平緩地問道。

「我對老幹部是尊重的。」李向南答道,同時想到紀鴻儒這個解放初期才參加工作的「老幹部」來,「我對紀鴻儒同志也始終是尊重的。不過,我們之間始終在農村政策上發生衝突。」

「什麼衝突?」老董注意了。

「他單打一隻抓糧食產量,我主張還要搞經濟作物,搞林牧副漁,隊辦企業,全面發展。」

「你當時就反對『左』的路線了?」

「當時,大寨誰也不能不學。不過我有我的解釋,要結合本村實際。」李向南誠懇地笑了笑,「我當了兩年大隊長,社員分紅翻了一番。」

「你當時哪來的這樣實事求是的思想基礎呢?」

李向南蹙眉垂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那時已經讀過《資本論》了。」

「《資本論》?」老董觀察地看了看李向南,「什麼時候開始讀的?」

「1966年11月。」

「為什麼是11月?」

「我父親在1966年11月被打倒了。」李向南答道。

老董點了點頭:「你現在能給我講一點你對《資本論》的理解嗎?」

李向南想了想,說:「商品生產的整個發展過程說明了社會經濟,更廣而言之是整個社會的發展都是辯證的,不依人意志為轉移的。超越歷史的階段性是不可能的。」

「不是經常有人想超越嗎?」

「有人想超越,有人想拖后,在一個時期他們的政策甚至可能推行幾天。歷史發展的辯證法就是不斷使他們都垮台,最後表現出自身的辯證法和必然性。更廣地說,就連這些想超越歷史、拖后歷史發展的力量,它們的存在,本身也是歷史發展必然性的豐富表現。」

老董用一種注意的目光看了李向南幾秒鐘,然後不易覺察地微微頷首。

這位調查組組長始終不露出任何傾向性。

談話就是這樣有問必答地進行著。隨著談話的進行,李向南越來越對寫揭發材料的人感到憤怒,很多事情幾乎到了捏造的地步。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但終於失控了。

「你在生活上有過什麼不檢點嗎?」老董問。

「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在生活作風上有過什麼啊……問題沒有?」

「我不明白。」

「這些年你在省里,包括後來在大學,總之,在生活作風方面檢查一下自己。」

李向南憤怒了。看來揭發者是廣為搜集「材料」了。顯然這絕不是紀鴻儒個人的那一點歷史嫌隙在起作用了。他隱約感到,上上下下有一些人、有一個勢力在對自己下手了。而其整個背景,他現在是難以一時看清的。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你要冷靜,要配合組織上調查清楚。」老董和氣地說。

「揭發人可以提出具體事實,你們可以去調查。我要確實犯了黨紀國法,可以處理我。」

「向南同志,我們也是幫助你把問題搞清楚。」那個女同志這時溫和地說。

「作為一個國家幹部,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都沒喪失過道德。」李向南說,「這就是我要說的。至於我個人在感情方面的任何經歷,我沒有義務向社會交待。」

談話結束了。調查雖然不會立刻形成什麼結論,但調查本身的影響卻在古陵展開了:李向南過去迫害過老幹部;李向南是個政治野心家;李向南生活作風有問題;省委有個副部長寫材料揭發;省紀委派地區紀委來調查處理……這些輿論頓時在縣城洶洶湧涌地擴展開了,而且立刻引起震動。

任何輿論能夠迅速傳開、擴大,是因為它符合一些人的利益;任何輿論能夠引起社會震動,是因為它觸及、威脅、破壞一些人的利益。

輿論原來是利益鬥爭的武器。

「向南,你倒是說話啊。」康樂坐在床上實在憋不住了,說道。

「我說什麼?」李向南自嘲地哼了一聲。

「你首先應該反擊一下。應該寫份材料揭露紀鴻儒,控告他誣陷人;要求有關部門辦他誣陷罪。理直氣壯是最有力的策略。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太不強硬,簡直不符合你的一貫風格。」

「我還有風格?」李向南站在桌邊冷笑了一聲。

「我覺得向南應該在最近的某次大會上公開把這事挑明,把謠言徹底粉碎。這些謠傳一旦挑明了,它也就沒用了。」庄文伊扶了扶眼鏡說道。

「不用理它。」李向南不屑地說,「願意造就造吧,總有造謠造累的時候。」他在桌旁坐下了。

「你不要以為不理睬就是大家風度。輿論能殺人。現在都造你什麼謠你知道嗎?」庄文伊氣忿地說。

「別說了。」李向南擺了一下手。

「有人說你在省城就搞過四五個女人。」

李向南用力把一張紙抓揉在手裡,狠狠地一點點攥進手心,手上的筋肉凸起著。他慢慢又克制住了自己,說:「別說了。」

「還說你是個最愛搞陰謀權術的政治野心家。」

「別說了。」李向南大發雷霆地站起來。

屋裡人全靜了。從李向南到古陵來以後,還沒有人見他像這樣失去控制過。

「你們還要說什麼?」李向南兩眼冒著火,「你們說啊。」他看著三個人,三個人也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坐下了:「我有點不冷靜。同志們有什麼話,說吧。」

「我們主要是關心你下一步採取什麼行動。」康樂說。

李向南凝視著自己手中擺弄的「中華」鉛筆:「你們剛才說了幾個方案,還有什麼方案?」

「方案很多,主要靠你抉擇。」康樂說。

李向南緊蹙著眉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採取什麼行動,首先要掌握住古陵形勢,推動工作正常發展。這個基礎要穩定住。要不我就一無是處了。」

「能不能穩住,很難說。」康樂說。

「你給水利局、糧食局、教育局……昨天開會的一共是七個局吧,給他們的黨委書記都打一下電話。」

「幹什麼?」

「檢查一下昨天給他們部署的工作。」

「現在?」康樂和庄文伊都疑惑地看著李向南。

「是,就是現在。」

「李書記可能想看看現在是不是還能令行禁止吧?」一直沉默不語的小胡說了一句。

「先看看指揮是否失靈吧。」李向南說。

康樂笑了,踩滅煙頭站了起來:「真有你的,怪不得別人要攻擊閣下搞政治陰謀呢。「

「不是政治陰謀,是政治智慧。」李向南目光冷靜地說道。

康樂在辦公室外間屋打電話,裡屋的人都靜默著,斷斷續續聽到康樂的聲音。電話打完了,康樂回到裡屋:「一多半人對你的指示照執行不誤。」

「一小半呢?」李向南問。

「拖著、推著、頂著你唄。」

政局的這種變化是必然的。

「有兩位,馬局長和孫局長告訴我,他們聽到比較確切的消息,鄭書記已經準備把你調離古陵。」康樂說。

李向南站了起來。

「你去哪兒?」康樂問。

「我去找找鄭書記。」

「和他談?」

李向南想了想,說:「我覺得應該和他談談,採取坦率的方針。」

「怎麼坦率,給他提意見?」

李向南淡淡一笑:「那太愚蠢了。我準備對他坦率談談我的全部真實想法,甚至談談我的全部經歷。」

「你可別拿你北京學生這一套。」康樂說,「他才不會和你進行這樣的談話呢。你越把你的真實暴露出來,他越不理解你,越會增加對你的問號。」

「那我就再坦率些。」

「你想了半天,就是這麼個行動?」

「這可能是眼下最重要的。」李向南拉開了門。

他在燈光昏黃的縣城街道上走著,一路上考慮著和鄭達理的談話如何進行。

他要進行一次難度很高的談話。這種談話,看著不事喧囂,但它常常比處理一個轟轟烈烈的場面更有實質作用。一想到自己是在困境中開拓道路,他的胸中就湧上來一種有力的衝動。他願意在複雜的環境中施展和鍛煉自己的政治才幹。他要用最坦率、最誠懇的方針打破鄭達理成見的防線。

「貴賓院」到了,燈窗明亮。

他沉著堅定但又極力顯得謙虛謹慎地敲了兩下,便徑自推開了鄭達理房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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