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心碎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第1節
送馬躍走的時候,郝樂意覺得一年半時間長得讓人懶得去想,可一眨眼,就過去了。陳安娜再過半個月就退休了,伊朵也要升中班了,真快啊。
爸爸快回來了,伊朵很興奮,吃完晚飯就要上樓和馬躍視頻聊天,讓爸爸給她帶很好吃的松露巧克力。
郝樂意洗完碗,帶伊朵上樓,跟馬光明說伊朵玩累了就在樓上睡,讓馬光明不用給她留門。
上樓后,郝樂意給伊朵開了電腦視頻,見馬躍在MSN上掛著呢,就跟他說了兩句話,卻沒人回應。就讓伊朵耐心等爸爸過來,自己去客廳做課件去了。
小孩子有心事會容易激動到專註,就像我們小的時候盼過年。伊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突然,屏幕上顯示馬躍接受視頻邀請了,然後,有個女人的臉一晃,伊朵有點奇怪,大聲沖著麥克問:「阿姨,我爸爸呢?」
正在做課件的郝樂意吃了一驚,起身走到書房門口,卻見視頻窗口出現的是馬躍。
伊朵再問馬躍:「爸爸,阿姨是誰呀?」
在視頻框里,馬躍的笑臉顯得有點虛,「沒有啊,爸爸這裡沒有阿姨,伊朵是不是看錯了?」
伊朵還不到四歲,很容易哄,就撅著小嘴哦了一聲,問馬躍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什麼好東西。馬躍一副認真想的樣子,問她想要什麼,伊朵說了一大串。馬躍好像有點緊張,問伊朵媽媽在做什麼呢,伊朵一直看著視頻,沒發現郝樂意就站在書房門口,說媽媽在客廳忙,不讓她打擾。
馬躍貌似放鬆地哦了一聲,和伊朵又閑聊了很多。這時,郝樂意看見一隻手搭在馬躍右肩上,一隻黃種人的、屬於女人的小巧的手,無聲無息地搭在馬躍肩上。因為馬躍穿的是米色的格子襯衫,再加上視頻有點兒失真,看上去不明顯,可馬躍抹了肩一下,好像抹掉一片落葉一樣,把那隻手從肩上抹了下來。
就這瞬間的一個動作,郝樂意石化一樣地僵了,一手死死把著門框,好像長在了上面一樣。她剋制著不讓自己奔到電腦前,一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脖子,以不讓自己咆哮出聲。
她冷冷地看著馬躍泰然自若地繼續和伊朵說話,問她乖不乖,想沒想爸爸,爺爺奶奶好不好等廢話,但關於他的妻子郝樂意,他沒再提。她看見馬躍向視頻框外一伸手,就拿過了一罐啤酒,從他仰頭的幅度來看,這罐酒已經快喝光了。那麼,那個女人也坐在旁邊喝的吧?他能和一個女人同喝一罐啤酒,這關係應當是親密到了不是一般程度。
在家裡,除了郝樂意的杯子,馬躍從不亂用任何人的,連陳安娜和馬光明的也不用,他是個多少有些潔癖的人。
郝樂意滿腦袋都是嗡嗡的響聲,心裡有一萬個聲音在相互打架:壓住火!衝上去!質問他!問他為什麼要這樣!那個女人是誰?!不,千萬別,郝樂意,你要等他回來再拷問,因為你了解馬躍,一遇到撓頭的問題,他的習慣動作就是逃跑,如果你現在咆哮了,他一定會撒謊。如果你拆謊拆得咄咄逼人,他那點脆弱的廉恥無處可逃,自感無顏面對她,他唯一能找到的出路,肯定就是逃避,或許他連國都不回了……
滿腦袋的胡思亂想里,郝樂意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涼了,她再也不想看了,默默地轉身,突然痛恨自己的懦弱。為什麼要放馬躍去英國?不就是不想讓陳安娜把馬躍的一事無成當一攤狗屎抹在她身上洗不掉嗎?
她曾是多麼的堅信,就她對馬躍的要求之低,應該是世界級的低水準了吧?不要求他養家糊口,也不要求他夫貴贈予她妻榮,更不要求他承擔家務,如果說,她對他唯一還算有點要求的,也就是別用出軌踏翻她對男人唯一的一點期望。
郝樂意坐在沙發上,獃獃地看著筆記本屏幕上上下翻動的屏保。
突然,伊朵從書房跑出來,嘴裡喊著:「爸爸,伊朵要噓噓了……」然後像一枚小肉球一樣滾進了衛生間。
郝樂意這才覺得臉上有陣陣涼意,抹了一把,居然是淚,就起身到衛生間門口看了一眼說:「伊朵,小姑娘用衛生間的時候要關門,知道嗎?」
伊朵在馬桶上丟盪著兩條小胖腿,認真地沖她點頭說:「媽媽,伊朵想拉便便,臭臭的,你給伊朵關門。」
郝樂意強顏歡笑地翹了一下嘴角,關上衛生間門。雖然恨著,可那種無比想目睹賊作案的好奇心,促使她走到了書房門口。
視頻框內已經沒人了,只能看見半扇古老的歐式房門,床的一角,還有掛在門口衣架上的衣服。是的,沒錯,有件淺粉色的女式風衣。房子是馬躍租的,房東是一對華裔夫妻,20世紀90年代去了英國,靠辛勤勞作從英國人手裡掙了點銀子,買了一棟老房,他們把樓上房間分別出租,自己住樓下。
突然,她看見一個女人,走到門邊,穿上外套,然後她看見了馬躍的半個身子,再然後,她看見女人憤怒地掄起手包,朝馬躍身上砸去,再然後,摔門而去,剩下馬躍一個人,獃獃地站在原地。再然後,馬躍看著對話框,也就是說,馬躍在看視頻這端有沒有人。他跑過來,面部幾乎堵在視頻上,有些膽怯卻又試探地說:「伊朵,伊朵!」
見沒人應聲,馬躍似乎鬆了口氣,一**坐下來,對著鏡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郝樂意知道了,他剛才叫伊朵,是怕剛才這一幕被她或伊朵看見,喊伊朵是試探虛實。
衛生間傳來了抽水馬桶的轟鳴,郝樂意忙躡手躡腳地回到客廳,看見伊朵從衛生間跑出來,進了書房,然後又傳來她奶聲奶氣和馬躍聊天的聲音。而郝樂意滿腦子都是:為什麼?我當初是哪根筋搭錯了,跟這麼個男人結了婚?
僅僅是因為他又帥又一副流落民間的落魄王子德行?不是的,那是因為她太嚮往家的溫暖了。三歲喪父,十五歲喪母,雖然叔叔嬸嬸待她不錯,可她不是那種輕易就把人生搭靠在別人身上的人。那麼多年,她看似堅強,可在多少個失眠的夜裡,她覺得自己就是在茫茫原野上號哭著尋找溫暖的孩子。她一直找啊找啊,都快凍壞了,馬躍出現了,他張開真誠而溫暖的懷抱,是多麼的誘人啊。所以,她這個患了溫暖饑渴症的傻姑娘,毫不猶豫地一腦袋就扎了進去……然後愛他愛他瘋狂地愛他。
那些愛是真的嗎?郝樂意茫然了。還有,當初馬躍是真的愛她嗎?如果愛他怎麼會忍心讓她一個人打拚支撐家?怎麼會有今天晚上她看到的這一幕?婚後這幾年,不管馬躍多讓人失望,可她從沒想過和他決裂,可她萬沒想到,就她這樣一個女人,就馬躍這樣一個男人,他居然昧得下良心辜負她!
當初的愛,多**的脆弱啊,說白了不過是場荷爾蒙發作就是了。荷爾蒙發作的時候,自己個兒把自己個兒毀透了還美滋滋地叫喚呢。在這個優秀女人寧肯把自己剩在閨房的年代,她郝樂意二十二歲結婚二十三歲就生孩子做了媽媽,簡直是蠢透了,蠢得她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打得自己兩頰火辣辣地疼,眼淚汪汪地抱著沙發上的靠枕抵住了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在心裡恨恨地說:郝樂意,你自認倒霉吧,你咎由自取,當初陳安娜那麼攔都沒攔住你的犯賤,現如今,想懺悔你都找不到下跪的廟門!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妥實的人傾訴。跟賈秋芬說,只有惹她抹眼淚的份兒,和郝多錢說,他能幹什麼?大不了就是等馬躍回來,扇他倆大耳刮子吧?和郝寶寶說,她肯定又會說既然嫁什麼男人都是嫁、嫁什麼男人都有被辜負的危險,那就一定要嫁個錢多的、讓自己舒服的,然後抨擊她當初不該看上馬躍這個又窮又沒本事的貨色。這些話她以前就說過,而現在的事實是,馬躍在前兩大罪狀后,又增加了一大罪狀:對婚姻不老實。
若一個男人的窮不可怕,沒本事也可以體諒,再加上不老實的話,就是十惡不赦了。
現在的郝樂意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卻又怕嚇著伊朵,忍著不哭。但如果憋到天亮,她非得哇的一聲,大口狂吐鮮血不可,遂打算把伊朵送到樓下,她要把腦袋扎在被子里,痛快地大哭一場。
她進了書房,對視頻框里的馬躍連看都不看地說:「伊朵,下樓睡覺了。」
伊朵一扭身子,說要在樓上睡。
郝樂意抱起她說:「伊朵乖,媽媽今天晚上有好幾個課件要做,你在的話,會影響媽媽的。」
「可我還要和爸爸說話。」說著,伊朵從她懷裡掙紮下來,「爸爸說,爸爸想伊朵,要和伊朵說好多好多話!」
看著伊朵生氣的小樣,郝樂意心裡酸酸的。馬躍大約也看見郝樂意了,暖暖地喊了她一聲。一年多來,雖然他們天各一方,但因為通信的便捷,並沒有很強烈的距離感。馬躍單身一人在倫敦,郝樂意也從沒擔心過,也是因為這,晚上回家,她總是習慣性地打開視頻,也不是特意要聊天,有話就說兩句,沒話說的時候就各忙各的。因為郝樂意下班的時間,正好是倫敦的中午,等馬躍下午該上課了,郝樂意也該收拾收拾睡覺了。有時候,馬躍還會厚著臉皮要和她**,郝樂意不好意思,馬躍就故意說他都快成***了,為了防患於未然,她也應該主動給他看。被他央告得沒轍,郝樂意也會裸給他看,可馬躍又得寸進尺地要和她視頻**。其實,也就是相互看著彼此的身體說著瘋話**,郝樂意每次都被他的**話說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燒,但還是願意滿足他。馬躍問她是不是也得到了滿足,她實事求是地說部分滿足,她更喜歡和真人**。馬躍就壞笑,說只有這樣,她才能知道他這老公的重要性。郝樂意問他滿足嗎?他說滿足,**比**累多了……但**的好處是有挑戰性,有回應,**雖然輕鬆但樂趣也少多了……這一年多,他們的夫妻生活就是靠網路傳遞加上幻想來完成。雖然效果上差強人意,但郝樂意覺得,就他隔著網路對自己的這份熱乎勁,似乎不太會有外遇的可能。所以,儘管同事和郝寶寶都打趣她要小心,要適當地突擊查崗,她都不以為然,其一是去一趟英國成本太高;其二是她從不懷疑馬躍對她的愛,更是自信地認為,馬躍對性的需要,她一點也不耽誤地滿足過了。
可現在,事實給了她當頭一棒。
郝樂意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現出和馬躍怎麼著了,就用鼻子嗯了一聲,讓他和伊朵說再見。馬躍說了,又在視頻那端送飛吻,郝樂意假裝沒看見,抬手就把視頻關了,結果伊朵哭了,因為她的飛吻還沒送出去。
郝樂意說改天再送,抱著她下樓,馬光明顯得有些意外,郝樂意解釋說剛想起來,今晚她還要做課件,騰不出手來照顧伊朵,只好把她送下來了。說著,把嘟嘟囔囔地抹著眼淚的伊朵遞給馬光明,發現他嘴裡咬了一根爛嘰嘰的牙籤,再看陳安娜盯著馬光明,氣勢洶洶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又吵架了。和陳安娜打嘴架,馬光明從來就沒贏過,因為他嘴笨,他唯一的反擊就是咬牙籤。不管陳安娜怎麼咄咄逼人怎麼咆哮,他就咬著一根牙籤,往死里咬往爛里嚼,嚼到忍無可忍了,就呸地一口把牙籤吐到地板上。
自從郝樂意和馬躍結婚,陳安娜的腰就壞了,樓上樓下的衛生,就全歸了郝樂意。每次收拾衛生,郝樂意都能從各個角落裡收拾出十幾根牙籤,可見,馬光明呸陳安娜呸得是多麼的頻繁。
馬光明有個好處,家裡就他和陳安娜的時候,哪句話過癮他往外扔哪句,如果有其他人在場,他還是很照顧陳安娜的面子的。
郝樂意現在沒心情管他們的事,放下伊朵就上了樓,本以為關上門,欺辱會讓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滾滾傾瀉下來,卻沒有。她把臉在被子里埋了半天,竟一滴淚也沒有,遂翻身,看著天花板,就覺得胸口悶得慌,張嘴乾乾地啊了一嗓子捶了床一下,忽地就坐了起來。
她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馬躍,幹嗎呢?她氣得都快死了,他卻可以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就又打開了電腦,卻發現MSN上的馬躍,頭像已經灰了,大約上課去了。她覺得不解氣,在對話框里輸入了好多解恨的惡毒話,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又刪了,沒發送。是的,不能發送,她要等馬躍回來,殺他個措手不及,不能讓他現在知道她已發現端倪了。否則,這一周的時間,足夠他編一個圓滿的謊言來糊弄他。
她閉上眼睛,想那個女人的樣子,挺年輕的,身材也不錯,她能和馬躍共喝一罐啤酒,卻突然為什麼要走?還很生氣的樣子?對,應該是馬躍說什麼話把她惹惱了她才要走的……馬躍追到門口試圖解釋什麼?沒想到他解釋的話,讓她更生氣了,於是就掄包打了馬躍。
是不是馬躍在倫敦耐不住寂寞有了情人?又面臨著馬上要回國,和情人說分手?情人惱了?
應該是這樣。
這麼想著,郝樂意心底里突然浮上了一絲原諒,甚至還有那麼一點賤賤的得意感,因為馬躍最終選擇了回來,也就是說選擇了她這個妻子,讓情人受傷。
她在憤怒和原諒之間彷徨,試圖讓自己站在人性的角度上,寬恕馬躍,寬恕他是個荷爾蒙分泌正旺盛的雄性動物,是在內分泌的迫使下沒管住自己。這還真像一個作家說的,不管時代怎麼變遷,你都休想讓男人徹底根除骨子裡的動物性。人本來就是動物的一種,不能因為自己叫人就不承認自己是動物了。可人類是有文明思想有道德的呀,人類不斷地學習不斷地自我提高,不就是為了超越作為動物性的那一部分,向著神聖的神性進化嗎?
那些被交口稱讚的「高尚人」,不都是克服動物性克服得比較好,更接近於神性的嗎?她為什麼要像原諒一隻上街看見母狗就要飛奔過去的公狗一樣的原諒馬躍呢?她都不能原諒自己,因為管不住動物性泛濫的男人是她的丈夫。男人是種特容易得寸進尺的動物,得到了原諒他們回報的不是感恩,而是在上次犯的錯誤上更進一步,因為你原諒了他上次的錯誤,在他的理解里就是得到了默許,下一次,他會在上次錯了一寸的基礎上再錯上一尺……
對,決不原諒。
郝樂意是這麼下決心的,一整天心亂如麻,甚至想在MSN上暴斥他一頓。就在這時郝寶寶出事了。
第2節
因為馬躍的出軌嫌疑,郝樂意憤怒得頭疼,中午,正打算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眯一會兒,郝寶寶來了,連門也不敲,推門進來,哭喪著臉。郝樂意沒在意,郝寶寶來找她,十次有九次是這副表情,通常只有兩個原因:看好了一件衣服或其他什麼東西,跟郝多錢沒要出錢來;再要麼是砍價把老闆砍惱了。總之,郝樂意是她這兩種困境的救星。
「怎麼了?」郝樂意把腿蜷了一下,騰出一塊地方讓郝寶寶坐。
郝寶寶低著頭,噼里啪啦地掉眼淚。
可今天,郝樂意真是一點心情都沒有,懶洋洋地指了指椅子上的背包,需要多少錢讓她自己拿。可郝寶寶不動。
郝樂意覺得反常,「寶寶,你這是怎麼了?」
郝寶寶淚眼婆娑地看著她,那雙眼,彷彿已不是眼睛,而是裝黃豆的袋子上破了倆洞,不聽管教的眼淚黃豆一樣爭著搶著往外跑。
本就心情不好的郝樂意真急了,讓她有什麼事快說。
郝寶寶的聲音小得好像在嗓子眼裡不敢往外吐:「姐,我可能懷孕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郝樂意像被電了一樣,一個骨碌就從沙發上爬了起來,「寶寶,你……你說什麼?你給我再說一遍。」
「我懷孕了。」
「你……」郝樂意想問你男朋友呢?但她知道郝寶寶沒男朋友,那麼,這孩子是誰的?她問:「誰的?」
郝寶寶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說:「你不罵我吧?」
「不罵你?」郝樂意真火了,嗓門扯得跟潑婦一樣,「我憑什麼不罵你?」說著上上下下地打量郝寶寶,超級低腰的牛仔褲,往那兒一坐,幾乎露出半個**。郝樂意就手拎了一下她一彎腰就能露出半個**的V字領開衫,「寶寶,自己照鏡子看看去,你像個什麼樣子?除了游泳運動員,是個人就穿得比你多!咱家窮得買不起料子還是怎麼的?」
郝寶寶還是低著頭哭。
「到底怎麼回事?」郝樂意咆哮著,從裡面關上門,「他是誰?」
「誰也不是……」郝寶寶小聲說。
郝樂意就更火了,以為郝寶寶記吃不記打地又和一個已婚男人好上了,都鬧成這樣了還替他保密呢,遂往椅子上一坐說:「既然你這麼愛他,出了事,你找他行了,別找我。」
郝寶寶哇地就哭出了聲,說她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是在酒吧認識的。據說是某大學教授,一來二去就熟了,說她考研的時候能幫上忙。
「前提條件是和他上床,對不對?」
郝寶寶一翻白眼說:「我喜歡他。」
「你喜歡他?寶寶,到教授這級別,至少也要三十幾歲吧?他三十幾歲的男人沒結婚?」
「他說他離了。」郝寶寶說。
「既然離了就更好說了。」郝樂意起身,「走。」
「幹嗎?」
「找他談談,你都懷孕了,婚禮的事,趕緊操持啊。」
郝寶寶這才說了實話,她去找過了,那大學根本就沒這個人,他是個騙子。
郝樂意頓時七竅生煙,問她打算怎麼辦?這會兒,倒輪到郝寶寶意外了,她說還能怎麼辦,肯定是打掉,又巴結兮兮地小聲說,不敢跟父母要錢。
其他的不消說郝樂意也明白了,更明白這事拖不得,拖一天孩子就在郝寶寶肚子里長一天,時間越長越難處理。所以,氣歸氣,還是抓起車鑰匙瞪了郝寶寶一眼:「走啊!」
一路上,她懶得看郝寶寶,郝寶寶一副「我告訴你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的沒心沒肺嘴臉,吧嗒吧嗒地嚼著口香糖。要不是看在她是賈秋芬女兒的份上,郝樂意都想一腳把她踹下去。
到了醫院,去窗口挂號的時候,郝樂意才發現,讓郝寶寶給氣得只拿了個小手包就出來了,手包里只有一張交通卡和一張醫保卡,反正醫保卡上的錢是歸自己支配的,就要了張病歷,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郝寶寶有點莫名其妙,小聲問,幹嗎填她的名字。
郝樂意白了她一眼,沒吭聲,三下兩下把號掛好了,拉著她邊往婦科門診去邊說:「填你的名字能用我的醫保卡?」
看著在婦科門診外排隊的人,郝樂意心裡就很不是滋味。在郝寶寶前面一共排了四個人,一個中年女人三個年輕姑娘。中年女人神態自若,不時拿剔骨刀一樣的眼神剜三個姑娘。姑娘們看上去互不相識,比較成熟的那個,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不停地收發簡訊,頭埋得很低,給人看到的,只有覆蓋著濃密頭髮的頭頂。她在哭,因為她腳下的地板上,有一小攤透明的液體,還在不停地擴大;另外兩個年輕的女孩,一個邊溜達邊用手機罵男朋友,讓他快點滾過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另一個在玩手機遊戲,一臉未經世事的玩世不恭。郝樂意看得難過,讓郝寶寶到門口等,如果遇到熟人,就說陪她一起來的,等輪到了再喊她過來。
郝寶寶膽怯地看了門診一眼:「姐,會不會很疼?」
郝樂意沒好氣地說:「希望很疼,讓你長長記性!」
郝寶寶驚恐地看著她,開始流淚。雖然沒生在大富之家,可在郝多錢富養女兒的理論支持下,郝寶寶的吃穿用,基本都屬於特供級別,不要說挨打了,除了因為學習成績不好被老師批過幾次,連大聲呵斥都沒挨過。而且,所有批評過她的老師,郝多錢都去找他們報過仇了。久而久之,不僅教郝寶寶的老師,連學校里最有名的刺頭兒都不敢惹她,因為誰都知道她的老爸是郝多錢,比黑白雙煞加起來都凶。
郝樂意本想安慰安慰她,不用怕,手術有無疼的,可還是沒說。不是怕無疼的多花錢,而是無疼的給郝寶寶長不了記性,郝寶寶之所以能做到懷了孕連孩子他爸都找不到的份上,就是因為虧吃少了。
什麼女孩子要富養?眼前的郝寶寶就是富養女兒的下場:不知世事艱險,唯我獨尊,雖然窮養的姑娘有給個冰激凌就被騙走的危險,可富養的姑娘不稀罕冰激凌,因為從小到大沒缺著過,男人想釣她們,就幾句好話的事兒。
見站在走廊拐角的郝寶寶嚇得像只鵪鶉一樣,大氣兒不敢出,郝樂意於心不忍,也擔心會把她嚇跑,就問了她的月經周期。默算了一下,謝天謝地,才四十三天,應該可以藥物流產,便和她說了。
郝寶寶這才鬆了口氣,她同學有做過藥物流產的,就跟來大姨媽差不多,不痛。
她說的這番話郝樂意給氣得,「別高興太早了,藥物流產也有副作用,容易發胖,還容易流不幹凈。這樣的話,還要手術清宮,比單純做流產還疼。」
「姐,放心吧,我運氣沒那麼爛。」不過也有點擔心,「可我也沒見我同學發胖啊,她們有的人為了減肥,還特意懷孕流產呢,據說流產以後去爬山或跑步,減肥特有效果……」
關於藥物流產會長肉,是郝樂意瞎編了嚇唬她的,因為知道她愛臭美,沒承想她還整出一套流產可以減肥的歪理論來,「你也打算這麼干?」
郝寶寶忙表示自己沒那麼蠢,她一大學同學用這辦法減肥,結果,感染了,落下了嚴重的婦科病。
姐倆雞一嘴鴨一嘴地正絮叨著,就聽護士喊:「郝樂意。」
郝寶寶推了推郝樂意。郝樂意瞪她一眼說:「推我幹嗎?該你了。」
郝寶寶這才恍然了,笑了一下,往門診跑去。
然後是尿檢,做B超,郝寶寶果然懷孕了,要麼選擇四十五天之後刮宮,要麼是藥物流產,郝寶寶忙不迭地搶著說藥物流產。
醫生說怎麼跟搶糖豆似的,給開了葯,囑咐郝寶寶這兩天哪兒也不能去,吃了葯就上床躺著,最後一片葯要到醫院來吃,做臨床觀察。郝樂意知道,郝寶寶吃藥的這三天,絕對不能回家。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突然躺在床上不下來了,賈秋芬肯定會覺得奇怪,要問東問西,就郝寶寶在父母跟前撒嬌慣了的性格,搞不好就會露出破綻,再說雖然藥物流產相比刮宮的痛苦小,但對身體的傷害卻不一定少。所以,雖然生氣,郝樂意還是想把她留在家裡好好調養幾天。
領了葯,郝樂意就給賈秋芬打了個電話,說這幾天真巧,她忙公婆也忙,晚上沒人照顧伊朵,就想讓郝寶寶幫幾天忙。賈秋芬唯恐嬌生慣養的郝寶寶不僅帶不好伊朵,不和伊朵一塊給她把屋頂戳下來就不錯了,一個勁兒地毛遂自薦,要親自出馬。
郝樂意暗暗叫苦,心想,我的親嬸嬸啊,您現在千萬別這麼慈祥,狠著點吧。嘴上忙說不用,讓她在家安心照料啤酒屋,伊朵喜歡郝寶寶,她倆能玩到一塊兒去,讓她不用操心。
給郝寶寶請下假,又叮囑她在家待著,盡量不要到六樓去。如果陳安娜到閣樓來,就說是過來複習准考研的,因為家裡開啤酒屋太吵沒法學習。
郝寶寶撅著嘴嗯了一聲。在她心裡,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陳安娜更好玩的人了。從郝樂意和馬躍談戀愛結婚到現在,她和陳安娜,是見一次吵一次,哪一次都把陳安娜殺個落花流水。因為她反應快,嘴巴凌厲,最重要的是她既沒賈秋芬那麼多顧慮又沒郝樂意身為晚輩的謙讓,一旦開了吵,她就跟顛馬勺的師傅一樣,甩開膀子咣咣就幹上了。在她眼裡,陳安娜就是夏天夜裡的蚊子,如果你善良,它不僅叮得你渾身是包,叮飽了它還要嗡嗡著煩人,不如上去一巴掌拍扁了清凈。
把郝寶寶送回家,看著她吃了葯,就快到下班時間了,如果不是還要接伊朵,郝樂意都不想回去了。因為葯一吃下肚,郝寶寶就一副活不成了的可憐樣。
第3節
大半天不在,幼兒園攢了不少事情,好在都是雞毛蒜皮。郝樂意處理完了就想趕緊回家。雖然知道郝寶寶吃了葯,也就是肚子不舒服,可心裡還是不踏實,尤其擔心陳安娜聽到閣樓上有動靜跑上去看,只要她和郝寶寶一碰面,一場惡戰是少不了的。於是,她接了伊朵就一溜小跑地往停車場跑,都快把伊朵拎起來了,伊朵不高興,讓她慢一點,郝樂意邊跑邊問她想不想見小姨?
伊朵脆生生地說想。郝樂意就說小姨在家等著伊朵呢。
伊朵開心得要命,撇著小腳丫跟在郝樂意身後跑,半路又停車買了只土雞,打算燉給郝寶寶補身子。
到了樓下,剛把車停好就聽伊朵尖叫了一聲小姨,噌地就躥了出去,郝樂意應聲抬頭,就見郝寶寶蒼白著臉,拎著裝了兩盒冰激凌的塑料袋從一旁的小超市出來。一想到郝寶寶的肚子或許正翻江倒海地疼著,卻還惦記著買冰激凌哄伊朵開心,郝樂意的心一暖然後又是一揪。伊朵像一枚有力的小炮彈,一下子撞進了郝寶寶的懷裡,郝寶寶趔趄了一下,抱著伊朵的小腦袋齜牙咧嘴地問她:「想沒想小姨呀?」眼淚就滾了下來。
郝樂意知道肯定是伊朵撞疼她了,忙把伊朵從她懷裡拽出來,嗔怪地道:「不在家待著,你下來幹嗎?」
郝寶寶咧嘴笑,說想伊朵了。
郝樂意拎起大包小包,三個人一起上樓,到了六樓,伊朵習慣性地邊喊著奶奶邊拍門,郝樂意忙拉了她一把說:「小姨來了,不去奶奶家吃飯了。」
正說著,陳安娜家的門大大地開了,陳安娜擎著老花鏡喊了一聲伊朵,才發現上樓的不只郝樂意母女,目光在郝寶寶身上停了大約三兩秒就移開了,好像她是空氣,或壓根不存在,因為當年被郝多錢甩打著烤肉扦子給逼出來,陳安娜就發過誓,就算郝多錢是郝樂意唯一的娘家人也沒用。就郝多錢這號地痞流氓,這輩子她決不和他搭半句腔,包括他的家人。不僅如此,只要郝樂意提到郝多錢家的人或事,陳安娜永遠像是冷不丁之間被蠍子蜇了一下,神經質地喊出一連串的「打住」。
一開始,郝寶寶對陳安娜沒什麼敵意,還經常跑來找郝樂意玩,偶爾碰上陳安娜,也很講文明禮貌的。可每次陳安娜都是一臉矜持的高傲,活像歐洲十七八世紀的貴夫人,懶得答理一個下賤的卻要努力討她歡心的奴隸。郝樂意生怕郝寶寶一氣之下,回家告訴父母,又整出一場戰爭來,只好裝糊塗,能和兩句稀泥就和兩句。實在和不了,就找借口拉郝寶寶上街,躲開陳安娜機槍掃射一樣的威武目光。可郝寶寶又不傻,時間一長,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敢情陳安娜還帶株連九族的啊。她可不是郝樂意,有的是膽量,反正惡氣出完,她拔腿就走,用不著擔心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尷尬。而且,幾場架干下來,她就摸著陳安娜的脾氣了,別看她年齡大了,可口才好,反應也不輸給年輕人,所以吵架這營生,她不僅不怕,還是拿手好戲。因為做老師的,被學生和家長們尊敬慣了,她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被尊重。捏著她七寸之後,郝寶寶再遇上陳安娜,既不吵也不連諷帶刺,而是拿她當空氣,好像現場根本就沒陳安娜這個人。
可陳安娜是誰?她可以對瞧不起的任何人使用無視,但別人不能無視她,否則就是少教。在學校,她是人人愛戴的陳校長,在家,她是一聲令下,馬光明和馬躍只有喘氣沒有說不的權利的陳安娜女皇。至於郝樂意,就更不在話下,允許她進馬家門就是她的榮幸了,還有什麼好唧歪的?郝寶寶有什麼了不起?末流大學畢業,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寄生蟲!所以,犯不上給她好臉,每每見她在,陳安娜就會大著嗓門說:「不要隨便什麼人都往家招,伊朵好好的一孩子,別給帶出一身小市民氣來。」
郝寶寶也不吭聲,知道陳安娜最喜歡看的小說是老舍的《四世同堂》,經常拿著小說里的人物往周圍人身上扣,顯擺自己是個讀書人,所以,每每郝寶寶打算對陳安娜不客氣,就會拖長了腔調說「大——赤——包——」然後用鼻子哼著流行歌,啥話也不肯再多說半句。
《四世同堂》是陳安娜最喜歡的小說,逢跟人談文學藝術,必談《四世同堂》。郝寶寶背後里和郝樂意說,陳安娜有倆兒子,馬躍和《四世同堂》,雖然《四世同堂》不是陳安娜寫的,可就她熟讀和賣弄這小說顯擺自己的勁頭,完全可以和她顯擺馬躍這個牛B兒子的勁頭相媲美。
一開始,陳安娜還以為郝寶寶動輒就拉長了強調說「大赤包」,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文學修養。可聽的次數多了,就聽出諷刺來了,知道她這是拿「大赤包」影射自己呢,這麼一想,就火冒三丈。「大赤包」是什麼玩意啊,為了在街坊鄰居間擺范兒,做夢都想當漢奸。就覺得一股怒氣都快把腦門蓋兒給頂翻了,恨不能衝上去抽她大嘴巴子,卻又不能,因為人家也沒擺明了說她就是「大赤包」啊。這世界上,有搶金子搶銀子的,她總不能搶罵吧?
可這口惡氣她咽不下,想來想去,就想出一招來:下次,郝寶寶再沖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大赤包的時候,她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郝寶寶:「喲,寶寶,我還奇了怪了,我說你怎麼老是念叨著『大赤包』呢……」
說著,故意拖著長腔賣關子,不說了。
郝寶寶不知是計就上趕著說:「怎麼?您這才醒過神來呀?」
「可不,人老了,反應遲鈍。」說著依然一臉笑眯眯,「敢情你也知道自己很像招娣姑娘啊,『大赤包』是招娣媽,能不念叨嗎。」說完,陳安娜就一臉勝利的驕傲,鏗鏘走開。
郝寶寶就像只被打敗了卻不想認輸的小公雞,要不是郝樂意拉著,她一定會豁出命來也要衝上去一搏。
現在,這對活寶,又冤家路窄了,相遇在樓梯上。
陳安娜做好了應戰準備,可郝寶寶今天沒心情和她廝殺,這讓她有點兒悻悻的。像是熱火朝天地掏槍上膛了,一揚手發現對手沒了,一腔熱血沒地灑的感覺很不爽,所以,她沉著嗓子說:「伊朵,過來。」
伊朵往郝寶寶身後閃了一下,忽閃著大眼睛說,小姨買了冰激凌,她要回家吃。
陳安娜這才看見郝寶寶拎著兩盒冰淇淋,突然地,胸腔里那桿已上了膛的槍,又找到了瞄準點,就哼了一聲:「咱不吃人造奶油做的冰淇淋,奶奶領你買鮮奶冰淇淋去。」說著,上了兩個樓梯台階,一把拽過伊朵,瞪著郝樂意,「樂意,我和你說多少遍了?不要給孩子吃這種垃圾零食!」
郝樂意不想擴大矛盾,說知道了,沖郝寶寶遞了個眼色,意思是沉住氣,別吵。郝寶寶氣得要命,要不是小腹有點隱隱作疼,她會一秒也不耽誤地放馬過去,和陳安娜大幹一場。可今天真的不行,或許是藥物作用,她總覺得有點心慌,遂狠狠挖了陳安娜一眼,獨自上樓了。
陳安娜像獲勝的將軍一樣,鼻孔朝天地掃蕩著郝寶寶的背影,「少教!這房子也是我家的,有志氣你就別來!」
「我就來!我不來多耽誤您老生氣呀。」郝寶寶回頭,巧笑嫣然地說,「氣氣才健康。」
郝樂意怕兩人戧起來,好聲好氣地跟陳安娜說,今晚就不在樓下吃了,邊說邊推著郝寶寶上樓。陳安娜沒好氣地說:「樓下也沒你們的筷子、碗!」
伊朵惦記著陳安娜剛才許諾的鮮奶冰淇淋,撅著小嘴要下樓,可陳安娜只顧得和郝寶寶鬥氣去了,早就把這茬給忘了,見郝樂意姊妹倆上了樓,拉著伊朵就往家回,伊朵急了,嚷著要下樓吃冰淇淋,陳安娜一愣:「馬上要吃飯了,吃什麼冰淇淋?!」
在陳安娜這兒,所謂的鮮奶冰淇淋不過是個打擊郝寶寶的說辭,她壓根兒就沒打算兌現。因為鮮奶冰淇淋超貴,一個還沒乒乓球大呢,就二十多塊錢。在陳安娜看來,買著吃的人不是瘋子就是有錢沒地花的燒包。
剎那間伊朵就滿眼的眼淚花子,掙開了陳安娜的手,脆生生地道:「奶奶說話不算話!不是好奶奶!」說著噌噌地躥到樓上。
站在門口的陳安娜,只剩了翻白眼兒的份!
第4節
三天後,郝樂意陪郝寶寶去醫院。還好,醫生說孕囊脫落得很乾凈,半個月後再來複查一次就行了。期間,賈秋芬打過幾個電話,問要不要過來幫忙。郝樂意說真不用,伊朵和郝寶寶玩得可開心了,再說這邊安靜,白天伊朵去幼兒園了,正好讓郝寶寶複習功課。
說到郝寶寶的功課,自然又聊到了考研,賈秋芬欲言又止地叫了聲樂意。郝樂意忙岔開了話題,郝多錢夫妻整天在啤酒屋裡忙得雲山霧罩的,好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子。可對郝寶寶,賈秋芬比誰都有數,根本就不是考研的料,可她要考,他們也還支持,不過是為了遮醜。要不然一大姑娘家,大學畢業都兩年了,閑在家吃閑飯,還不讓街坊鄰居們笑話啊?所以,她說考研就考研吧,也算為她的遊手好閒找個說辭。不是她不務正業,是這孩子還有更遠大的追求,比如考研,這和馬躍熱衷於考證沒什麼區別,看上去滿有追求,其實全是障眼法。
考研總也有個考完的時候,總不能一輩子考不上一輩子都在考,郝樂意和賈秋芬說考完這一年,如果還不行,還是讓郝寶寶上班吧。怕吃苦就找個輕鬆點的,老這麼晃悠下去,怕是非剩家裡不可。
人是種矛盾體動物,看著媒體上一天到晚地吆喝著「剩女」,好像「剩女」很恥辱似的,郝樂意就想起了錢鍾書他老人家的那句話:城外的想進去,城裡的想出來。婚姻真沒想象的那麼好。結婚以前,她天真地以為,婚姻是愛情的天堂,一旦結了婚,就幸福甜蜜。日久天長,等結了婚,她才明白,婚姻不過就是種男女相互看著順眼了,搭在一起過的日子。說白了,婚姻就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它不是幸福生活的更高段位。
心灰意冷的時候,她曾想過,婚後不幸福還不如單身呢,單身雖然難免會有凄楚感,可至少單身還有著無限的希望可能。你總會忍不住幻想,往前再走幾步,就會遇到一個心儀的、能給你幸福溫暖的人,雖然99%的情況下這種希望會落空,但也總比憋在死氣沉沉的婚姻里好吧?婚姻一旦不幸福,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後的不幸福,對於女人而言,基本上就剩絕望了,除了事業,失去了所有改良人生的可能。所以,每當看到那些在媒體上頻頻露面的女強人,郝樂意對她們的敬佩也就電光火花的那麼一瞬間,因為她會想到,這一定又是一個被婚姻逼得離家出走到事業里的女人。甚至每每看到幸福模樣的夫妻,她也開始懷疑其幸福的真實度。譬如說,她曾經和全國人民一樣,認為錢鍾書和楊絳是無比幸福默契的一對,可自從她在報紙上看了《圍城》里那句著名的「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原本是楊絳說的之後,她就困惑了。婚姻幸福的女人,基本都帶著一臉幸福的傻氣,不可能說出這麼精闢的話。
到底誰的婚姻更幸福?怕都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吧?婚姻就是春江的水,婚姻中的男女就是江水裡冷暖自知的鴨子。
可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郝寶寶能嫁出去,嫁得好一些,因為郝多錢夫妻,和千千萬萬的城市底層百姓一樣,此生所有的願景,和祖國強盛、實現遠大抱負都已完全脫離了關係。他們像工蟻一樣忙碌著,不過是為了兒女,兒女是否幸福快樂就是他們的陰晴表。如果郝寶寶嫁不掉或嫁不好,對他們來說,剩餘的人生歲月也隨之全部淪陷。
所以,她,作為承受了郝多錢夫妻多年恩惠的侄女,也一定要幫他們把該操的心操到了。這會兒的郝樂意覺得,人在思考的時候,是有一定的神性光芒的,不思考的時候就回歸了凡俗的動物本性。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神性與動物性犬齒相錯的一生。所以,儘管她認為作為女人的人生意義,除了和男人結婚生孩子之外還有更多或許更好的選擇。可在此刻,她毫不免俗,像個街道大媽一樣,開始為郝寶寶的婚姻大事操心,誰說街道大媽們短視庸俗?那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生經驗就是她們的戰利品,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被證明是真理,而且顛撲不破,是最具可操作性的婦女實用指南,那全是她們一跟頭一跤地從生活這魔鬼手裡搶來的。
郝樂意寬慰賈秋芬,不用為郝寶寶擔心,他們這一茬孩子就這樣,郝寶寶已經算好的了,至少沒給她作下收拾不了的禍。這麼說的時候,她羞愧得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覺得自己是夥同郝寶寶欺負賈秋芬這老實人。
賈秋芬又問馬躍什麼時候回來,郝樂意一愣,她居然把這茬忘了,在心裡默默想了想,說後天。賈秋芬挺高興的,說馬躍拿著研究生文憑了,還是國外的,肯定好使,肯定能找個好活,然後微微嘆息說,也該找個好活讓你歇歇了。郝樂意笑著嗯了一聲,至於馬躍回來會怎麼樣,她很少想,不是不關心,有陳安娜在,她想了也沒用。賈秋芬說等馬躍回來那天,就讓郝寶寶回來。郝樂意明白她的意思,遂打著哈哈說肯定的。
因為要照顧郝寶寶,一連幾天郝樂意都沒下樓吃飯,這讓陳安娜很不爽,覺得郝樂意相當於用這種姿態告訴她,在和郝寶寶的較量中,她輸了。
她每天在家嘮叨,吃飯的時候,常常用筷子對著天花板比畫,嘴裡說著狠話,好像手裡拿著的不是筷子,而是長矛,它能出神入化地於無形中戳穿了天花板,在郝寶寶**上戳一個巨大的窟窿,然後在郝寶寶鬼哭狼嚎的慘叫中悄無聲息地收回來,怡然而樂。是的,她只想在她**上戳個窟窿,教訓教訓她,讓她出出洋相。
每每這樣的時候,馬光明總是乜斜著她,一聲不吭,嘴唇微微地張著,牙齒一下一下地上下切合。馬光明吃飯慢,是陳安娜和他吵架的原因之一,陳安娜總說這吃飯呢,不是牛反芻。
陳安娜雖然是城裡人,可她下過鄉,所以,知道牛反芻的樣子。對於牛來說,吃東西就是草草裝進去,等大半天之後,才會把囫圇吞進胃裡的草反芻回嘴裡,慢悠悠地嚼碎了,再吞回去,像悠閑的老人在冬天的牆根下曬著太陽嗑瓜子。
馬光明吃飯慢是因為喜歡喝兩口,尤其是馬躍去了英國之後,和陳安娜說兩句就戧,還不如慢悠悠地喝酒看電視,可陳安娜想早點把飯菜收拾起來,不然,家裡到處都是飯菜味,倒不是多難聞,而是這味瀰漫的時間長了,會熏到衣服上。作為職業女性,走到哪兒身上都帶著一股飯菜味,陳安娜覺得很不雅,只好用香水去遮。可飯菜味頑固得很,就算灑一瓶香水都蓋不住,她認為這非常損害自己作為一個職業女性的形象,所以,每每看到馬光明留戀於飯桌,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一氣就罵,可罵有什麼用?馬光明喝得雲山霧罩的,通紅的小眼一眯。說,老子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第5節
收拾好行李去飛機場之前,馬躍上了一會兒網,想和郝樂意說自己這就整裝待發了,可郝樂意沒在MSN上,倒是郝寶寶在,就問了她一句:「寶寶,你姐最近忙什麼呢?怎麼沒見她上網。」
在郝樂意家待著的這一個周,郝寶寶無聊得很,不是上網就是看電視,見馬躍找她說話,開心地要命,順嘴說我姐忙著呢,然後就問馬躍回來給她帶什麼好禮物。
馬躍有點不好意思,雖然陳安娜和郝樂意都往他卡上打錢,可他不好意思多花,畢竟二十九歲了,繼續啃老,良心上過不去。所以,能省就盡量省著點。這次回國帶的禮物,也都是象徵性的,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就隨口說了句等回去你就知道了。可在郝寶寶那兒,國外就是天堂,去溜達一圈,一分錢不花都能撿回好多寶貝,就追著問到底是什麼,她都等不及了,馬躍只好說是項鏈。郝寶寶就誇張地哇個不停,非讓他拿出來給她視頻一眼,馬躍借口網路不好,窘迫地下了線,因為那條項鏈不過是工藝品,不值幾個錢。
到了機場,他又上了一下MSN,郝樂意還是不在,馬躍就更納悶了。按說,郝樂意應該比他還興奮的。半個月前,她還舉著一本台曆,指著一些畫了圈圈的日期說,現在她把這些畫了紅圈的日子,當成敵人消滅,等把它們消滅完了,他也就回來了。
眼瞅著他都回來了,她怎麼影都不見了?他給郝樂意發了個簡訊,問她幹嗎呢?郝樂意就回了一個字:忙。
其實,郝樂意不上網是不想看見馬躍,一看見他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那種無法質證的胡思亂想太折磨人了。
她一直在糾結的是等馬躍回來,要不要當面質問他?那個掄了他一手包的女人到底是誰?
馬躍百分百會撒謊,還會編一些看上去很逼真的理由。譬如說,他和這個女人沒什麼,只是這個女人喜歡他,追他未遂,得知他要回國,惱羞成怒,掄包砸了他。
她當然不信,如果一個男人是發自內心地拒絕女人,就不會發展到和她同喝一罐啤酒的程度,更何況對於寂寞的男人而言,面對送上門來的艷遇,就像飢餓的貓面對一盤遞到眼前的鮮魚,只有涎水流到防線全面崩潰的份兒。
因為一想就煩惱,她索性把心思放在照顧郝寶寶上。郝寶寶嬌氣得很,瞧她那脆弱勁兒,好像不是她做了禍,而是家長們對她這小孩子看護不利,被壞人算計了。現在家長回來了,她要可著勁兒地撒嬌。因為孕囊脫落後子宮一直流血,只要郝樂意在家,郝寶寶就哭啼啼地問是不是大出血了,她會不會突然死了。郝樂意捺著性子安慰她,不會的,是正常的生理現象,還巴拉巴拉地給她講醫學常識,郝寶寶有時候信,一起去衛生間換衛生巾就不信了,甚至郝樂意正上著班呢,她一個哭咧咧的電話就打過去了。郝樂意安慰她安慰得口乾舌燥,都快瘋了。晚上,有時伊朵上樓,見郝寶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還當是媽媽欺負小姨了,下樓和爺爺說媽媽把小姨訓得哭鼻子了。陳安娜就會翻著白眼說:「欺負你小姨?你媽也得有這膽的,肯定是她又壓榨你媽給她買名牌呢。」
關於郝寶寶經常跟郝樂意要錢花的事,馬躍在陳安娜跟前說漏過幾次,她有點惱火,說雖然郝樂意給的也是她自己掙的錢,可她結婚了,她的工資就是夫妻共同財產,要給也得徵得馬躍同意。馬躍總是一聽她的話味兒不對了就連忙舉手說他沒意見。畢竟自從結婚,因為郝樂意就沒花過馬躍的錢,陳安娜再有意見,也只能背後氣哼哼兩句,要說到郝樂意跟前?她開不了口。
但這天晚上,陳安娜心情很不好,因為明天下午馬躍就回來了,到底怎麼去接?郝樂意居然沒和她商量。不就因為她有車嗎,不就因為車是她自己攢錢買的嗎?難不成還想攜車自重,威脅她這當婆婆的主動討好她,才能得到恩准,明天搭她的車去機場接兒子?
越想臉就越往下沉,她打算上樓問問。
馬光明看出了她臉色不對,「大半夜的,你幹嗎呢?」
「有事。」陳安娜頭也不回地出門上樓,連門也沒敲,掏出鑰匙,直接開了門。對,她從來不這樣,今天是特意的。
自從馬躍和郝樂意結婚住在了閣樓上,她進來之前必定敲門。只要是馬躍兩口子不在,她絕不會擅自上來,但今天,她要用這個姿態告訴郝樂意和郝寶寶,甭給她架秧子瞧,這是她的家。
郝寶寶不知郝樂意煩著呢,捂著肚子哼哼,哼得郝樂意腦袋都大了,跑到客廳,剛打開電視,陳安娜突然闖了進來,嚇了她一跳。她有些錯愕,叫了聲媽,下意識地抬頭看錶,都十點多了,「媽,您有事?」
陳安娜虎視眈眈地看著她說:「沒事我就不能上來了?」
本來還病秧子一樣的郝寶寶,一聽陳安娜上來了,咣地就把卧室的門摔上了,把陳安娜嚇了一跳,「樂意,你告訴她,這是我家,如果她再給我這麼少教地摔摔打打,以後就不要來了!」
郝樂意忙替郝寶寶道歉,順嘴撒謊說,郝寶寶這兩天心情不好,請她見諒。
陳安娜氣咻咻地坐下,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有話要心平氣和地說,挨到堵在嗓子里的那口氣消下去了,才說馬躍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
郝樂意說知道。
陳安娜看著她,那意思是你知道就行了?打算怎麼接啊?嘴裡說出來的卻是:「一眨眼就是一年多了。」
意思是都一年多沒見了,你就不想隆重地去機場接接他?
郝樂意當然明白她的意思。說真的,她真不想去接馬躍,可也知道,如果她不去,陳安娜肯定會生氣,就算她對馬躍有再多的意見,可看看陳安娜花白的鬢角,就不忍心了。就小聲說:「明天下午,我去學校接著您一起去機場。」
陳安娜提在胸口的氣,總算是緩緩地鬆散了下去,心想:你早這麼說我不就用不著連猜帶摸地生好幾天悶氣了。遂起身說早點啊,別遇上堵車。
郝樂意說十二點半和伊朵一起去學校接她。
陳安娜的嘴角,就忍不住地翹了上去,郝樂意突然地心酸,為陳安娜這顆做母親的心。除了對馬躍好,除了希望所有人都像她一樣心裡念著惦著並尊崇著馬躍,她對這個世界沒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