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聽說女兒胡萍上吊自殺了,胡象頭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擊,一下子就暈眩了,他扶著路邊的一棵樹站住了。幹校的人流水一樣湧向出事地點,一個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說:「老胡,走吧,我陪你過去。」胡象看到一雙深表同情的眼睛,他搖了搖頭,緩緩移動著粗胖的身體,穿過烈日向人群涌動的地方走去。腦子裡懵懵懂懂中掠過的一個念頭是:當初自己為什麼讓女兒一起來幹校?這等於把女兒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時有人在跑動時碰撞到他,偶爾也會有人停下來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攙扶他,他一概搖搖頭。在這個時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獨自蹣跚地朝前走著,像是被潮水衝動的一塊笨石頭,滯澀地在河床里滾動著。他隨著人流來到幹校軍宣隊指揮部,這是一座高高的青磚圍牆圍起來的四方院落,圍牆上張著電網,過去曾是一所監獄,現在成了幹校的核心部分,軍宣隊指揮部在裡面,各種專案組在裡面,還有一部分幹校學員住在裡面。院子里早已擁滿了人,胡象像頭失了嗅覺的豬一樣,在涌動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著,人群的流向告訴他出事地點在什麼地方。
他終於在人群的寬讓下擠到最前面,女兒躺在一扇破門板上,脖子上還留著被割斷的上吊繩,那是用床單撕成的布條擰成的。女兒黑褐色的頭髮還栩栩如生地彎曲著,那張從來是白裡透紅的面孔現在蒼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凸起著,直愣愣地看著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遠方尋找什麼,嘴張著,舌頭半吐不吐地伸出來,似乎仍在困難地喘息著。她身上穿著短袖白襯衫,灰藍布褲子,赤著腳,大概是將她從房樑上放下來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條腿像是折斷的假肢,生硬地翹著,腳掌上滿是灰土。她躺在一個房間的門口,這房間過去是監獄的牢房,幾十天來,也充當著牢房,囚禁著女兒。在席捲全國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運動中,這個上千人的幹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為清查的重點對象之一。作為造反派頭頭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學設在江西的幹校中挨整,那邊轉來許多十分過硬的材料。幾十天來,胡萍遭到連番的審訊和逼供,常常在深夜聽到她凄厲的喊叫。看見女兒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也看見她敞開的衣領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傷痕。
圍觀的人越來越擁擠,像是餓瘋的羊群擠向一堆青草。拱動中,夏日裡陽光的暴晒,人體的熱汗,使得眼前的空氣一縷一縷彎捲起來,像是水底長出的茂密水草,隨著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動著。專案組的幾個成員大聲叫嚷著,喝令人們散開,一個上寬下窄梯形臉的男人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五指張開漫天揮舞著嚷道:「不許圍觀,各回各的連隊去。」
五六個人奮力將密集圍觀的人群向外推。死人的事從來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這件事,圍觀的人們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膽量,院子里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地擁擠著,包圍圈被壓縮得越來越小。最後,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後用脊背抵抗著壓力,因為人潮再壓過來,他們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後面的人因為看不見,有些人就爬到了前邊人的肩膀上,還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機掛斗車上,有的人靠牆支著鐵鍬,踩在上面搖搖欲墜地圍觀著。
人群的外圍突然響起了嚴厲的呵斥聲,人們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樣,迅速退縮著分開一條路。軍宣隊負責人紀政委穿著一身軍裝,在幾個人的簇擁下威嚴地走到人圈中間。他背著手冷靜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嚴地掃視一下包圍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點了他們一下,他們就有些誠惶誠恐地用力往後退著。紀政委揚起一張下巴很大的長方臉,虎起眼睛,又隔著第一排人一言不發地指點了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開始往後退縮著。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還在往前擠動的臉,擁擠的人群開始紛紛後退,退出一塊較寬大的空地。紀政委背著手掃視一下四周,看著胡象說道:「你老婆呢?」胡象還沒做出回答,人群中擠過來一個人,說道:「紀政委,我在這兒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頭散髮氣喘吁吁地擠進了人圈。紀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對夫婦倆嚴肅地說道:「胡萍是畏罪自殺,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們要有正確認識,要和她劃清界限。」胡象覺得耳朵里塞進了兩個大蛤蟆一樣,「哇哇哇」地再也聽不清下面的話了,只知道紀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裡,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環指人群,似乎在讓各連隊連長召集自己的隊伍,人群中似乎響起了各種吆喝聲,人們開始紛紛擾擾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幹校也算一名積極分子,當著排長,這時,東一頭西一頭地撞來撞去,被人吆喝著,隨著人群撤退了。臨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兒好幾眼,拖著目光混雜在人群中離開了院子。胡象覺得自己像一個豎起來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裡,聽著紀政委的一番訓導,看著專案組的人忙來忙去。女兒被抬回那間黑洞洞的牢房,隱隱約約聽見門板哐當響了一下,放在了磚炕上。大概是出於人道主義考慮,紀政委揮了揮手,又有兩個人拿著一塊並不幹凈的白床單進去,將女兒的屍體罩了起來。塞在他耳朵里的兩個蛤蟆時有時無,他斷斷續續地聽到:要對屍體拍照,要把照片歸檔,然後再火化,要預先和火化廠聯繫。聽到紀政委沉穩果斷的聲音:「要在幹校各連隊展開對頑固不化、畏罪自殺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專案組不但不能手軟,要進一步加強清查、審訊的火力。」最後,紀政委一揮手,揚起摺疊的肥下巴,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眼說道:「林副主席講了,不把清查『5。16』分子的運動搞到底,勢不罷休,這也要刮十二級颱風。」
胡象終於挪動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圓形印子一樣,他覺得自己也在這裡留下了一對挺深的腳印。當他往監獄大門外走時,覺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動著。
他又喝酒了,是和歷史研究所、文學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酒是在附近農村的小賣部里買的,下酒菜就是幾把花生米,喝酒的地點是一間小土房。幹校在河北大沙河邊上散散漫漫地盤踞了很大一塊地。在這塊地里,除了廢棄的監獄作為幹校的校舍外,還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壘的方法夯起的土牆,房頂上苫著瓦,一排排土房裡住著幹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幾間土房已經成了幹校學員暗地裡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們的話講,就是「黑酒窩」。天氣十分炎熱,太陽早已把土房曬透,四面的土牆都熱烘烘的,房裡像一個烤爐。
窗開著,掛上一塊花布小窗帘,門開著,掛上一塊白布小門帘,為的是遮人耳目。貼左牆兩張床,貼右牆兩張床,中間加一個破木桌,六七個人拿著吃飯的飯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乾勻到這些老大的傢伙里,剛剛淹了底。花生米攤在桌上,你撿一粒,我撿一粒,丟在嘴裡嚼著,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悶悶地喝上一口。門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裡黑黑的,胡象覺得一股酒熱均勻地從喉嚨、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從脊背、后脖頸、頭頂、額頭與面孔冒出來,化成一片熱汗,接著又從胸脯漾出來,在這裡也化成一片熱汗。六七個人都冒了汗,蒸發在小土房裡,和酒味釀在一起,成了一股難解難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著酒,覺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像兩根平行的金屬棍一樣隨著頭部緩緩地轉動著。他的臉黑黑胖胖地懸在空中,短短的板寸頭老老實實地蒸發著頭油味,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著頭顱,肩背在不到兩年的幹校生活中已經有些駝了,周圍幾個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寬慰著他。歷史所的一位副所長是廣東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難看,這時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著:「凡事想開點吧。」他再也說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話,胡象也聽不進去更有力的安慰話,他知道,再想不開的事情,放到人心裡,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幾塊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只能聽任它在其中崢嶸兀立著,不知過了多少年頭,水來水往,怪石才漸漸被消蝕,失了稜角,隱在水面下安穩了。臉黑得像鐵匠的文學研究所副所長這時撂下酒碗,盤腿坐在床上,斜倚著枕頭,醉眼惺忪地想著遠一點的事,他說:「什麼時候回北京,應該把剩下的一批書籍也當廢紙賣掉,那起碼也能換七八斤白酒。」他稍稍有些遺憾地拍著大腿說道:「早該賣了,放到最後,可能一分錢也到不了自己手裡。」
陽光晃晃的白門帘外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看不見臉,卻看見門帘下一雙穿著女式搭襻布鞋的腳,褲腿較短,露著一段蒼白的腳脖,緊跟著聽到一聲嚴厲的詢問:「胡象在不在?」
胡象無聲地嘆了口氣,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聲音。屋裡的幾個人看了看他,朝門外說:「不在。」林秀芹在門帘外說道:「酒味我都聞見了。」屋裡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們是在喝酒,胡象沒有過來。」林秀芹在門外高聲叫道:「胡象。」屋裡人面面相覷,沒了主意。又聽見林秀芹說道:「你們穿好衣服,我進來了。」門帘撩開了,林秀芹一手拿著一卷大字報紙,一手拿著一個被墨汁染得裡外漆黑的搪瓷缸進來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筆。
胡象早已將碗中的酒一口喝乾,將碗撂到了窗台上,這時就趴在那裡,一粒一粒地叼著花生米。林秀芹板著一張爬滿皺紋的臉呵斥道:「你又鑽到黑酒窩裡來喝酒。」人們都把酒端在手中,桌上一片空蕩,六七張嘴同時說:「老胡今天沒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說:「看他那張臉,紅得像豬肝似的,就已經交待了。」胡象垂著眼目光朦朧地吃著一粒粒花生米,林秀芹將大字報紙往桌上一放,將裝著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說道:「寫一張大字報,宣布和胡萍劃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著眼前,一言不發。
林秀芹又將墨汁缸搡在桌上,說:「寫吧,以咱倆的名義。」一屋子男人都將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還是一言不發。林秀芹說:「你寫不寫?」胡象壓抑不住了,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說道:「不寫。」桌上的墨汁缸顛得噹噹響,花生米也都跳了起來,有人伸手將花生米掃到手掌中,林秀芹說:「好,你不寫,我一個人寫。」她拿起大字報紙和墨汁缸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停住,扭過身來看著胡象,說:「紀政委說了,你今天不表態,明天就開支部大會,開除你的黨籍。」胡象一下有些蔫頭耷臉了。林秀芹問:「胡象,你寫還是不寫?」胡象目光朦朧,一言不發。林秀芹走過來,將大字報紙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轉身走到門口,停住步看著胡象說:「我那兒還有毛筆,我先代表我個人寫了,你寫不寫,自己考慮。」她一撩門帘走了。
下午,幹校各連隊奉軍宣隊之命召開批判頑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萍大會,胡象推說自己血壓高,頭暈,沒有去開會。他一個人默坐良久,鋪開大字報紙,拿起毛筆寫下了《和胡萍劃清界限的聲明》。他被單位公認為書法家,這時拿著毛筆一筆一筆寫下這些字時,覺得古人的話真不錯:「刀筆吏」,筆就是刀,女兒死了,要讓他做父親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兒的屍體。聲明的最後,自然是「將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的口號。簽完胡象的名,他將毛筆投入墨汁缸中,墨汁飛濺出來,讓他想到「投筆從戎」
四個字。他現在「投筆」能從什麼呢?什麼也從不了。
估計快散會了,他趟著滾熱的空氣,迎著傍晚的太陽來到了大沙河邊。大沙河寬寬的河灘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陽下沉的地方,河灘兩邊是泥土,是沙灘,是鵝卵石,中間是一道不寬不窄的流水,河對岸成熟的小麥在夕陽的斜照下覆蓋在緩緩起伏的寬闊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彎彎的柳樹,在樹蔭下的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來。青石還存著日晒,有些燙屁股,燙著燙著,也就坐住了。看著太陽一點點沉下地平線,身後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綠得很單薄地在貧瘠的土地上晃蕩著。太陽沉得更深了,西邊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兩岸黃黃綠綠的莊稼顯出一點安靜。靜著靜著,天就暗了下來,他背靠著大柳樹,成了黑蒼蒼樹榦的一部分。
當太陽在天空留下的遺產消耗怠盡之後,黑暗便像烏雲一樣落滿了大地。一片黑暗中,金黃色的麥子和綠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淺不同的黑灰色,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閃著片片微光。
身後傳來踏滾石頭的輕微腳步聲,朦朧中看見一男一女從身邊走過,他們前後張望了一下,就沿著緩緩下坡的河灘走下去。走了幾步,又站住,兩個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
聽見女的說:「咱們還用過河嗎?」又聽見男的說:「當然要過,在這兒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張望著說:「這兒不會來人的。」男的說:「怎麼不會來人?幹校里像咱們這樣的有好幾十對呢!」女的說:「萬一撞見他們怎麼辦?」男的說:「互相躲著唄。」看見男的牽著女的踏響著石子走下去。離水近了,鵝卵石更多了,踏滾石頭的聲音也更多了,看見他們彎腰脫鞋,將褲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嘩嘩地趟著水向河對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著兩個黑黑的人影,遠遠看見兩個人影彎下腰,可能正在穿鞋,又影影綽綽看見他們沿著河灘的上坡向前走著,偶爾踏滾石頭的聲音傳來,讓你辨別出此岸與彼岸的距離。兩個人影上了岸,聽到遠遠地趟動麥浪的聲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麥浪上面,隱隱約約跳動著兩個極稀薄的黑影。最後,趟動麥浪的聲音聽不見了,跳動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卻各有夫妻。男的叫趙本,女的叫李艷梅,兩個人都是自己在幹校的鄰居。看見這偷情的一幕,他為自己感到悲哀。女兒死了,他悲痛,然而,活著的人們還在尋找著各自的快活。身後遠遠傳來幾聲凄厲的慘叫,他凝神諦聽著,朝那裡看去,幾點燈火閃爍著,正是小監獄的方向,今晚不知又會突擊審查誰?
一個幹校,一二百人被關起來隔離審查,剩下的人還顧得上去滾麥地。他不禁搖了搖頭,卻並不明白自己搖頭的含義。女兒死了,自己還坐在河邊活著,還要用筆肢解女兒,人活到這個地步,還能說什麼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林秀芹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說:「我以為你也自絕於人民了呢。
你再不回來,我都要報告軍宣隊了。「胡象什麼也沒說,拿起臉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來,就只有睡覺了。這是一間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裡的臨時庫房,白灰牆,青瓦頂,現在住著幹校的三家人,他們住在中間,左右各一家,之間只用草席牆隔開。草席牆只有一人多高,離」人「字形房頂還有很大距離,所以,只是隔開了視覺,並沒有隔開聽覺。三家人住在裡面,一年多來已經無法做到」家醜不可外揚「了,有時碰到一起也會相互笑著揶揄:」咱們三家是大雜燴,燴到一起了。「每家倒是都有一盞自己的電燈,都有一扇自己的門。
當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兒的床空了。房間左面頂后牆是自己的床,右面頂后牆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門口的是女兒的床,從此,女兒的床就只有象徵的意義了。他躺下,拉滅了燈。林秀芹在黑暗中問了一句:「這麼晚你去哪兒了?」他不耐煩地回答:「哪兒也沒去。」他仰望著黑暗的房頂,左右兩間房都亮著燈,燈光照亮著共有的房頂,映得中間這間房也有些微亮,草席牆也絲絲縷縷地透著光,聽見左右兩家鄰居都在壓低聲音說話。右邊那家是女的在問:「你今天晚上去哪兒了?到處找不到你。」聽見剛才黑暗中過河的趙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紀政委談話了。」女的問:「紀政委就和你談這麼晚?」趙山說:「你不信,明天去問他。」女的說了一聲:「我吃多了。」啪地一聲把燈拉滅了。左邊那一間房是男的在問:「你今天晚上哪兒去了?」聽見女的反問:「你去哪了?」
男的說:「我在小陳他們屋打牌來的。」聽見剛才趟河滾麥地的李艷梅挺厲害地說:「我到處找你找不到,你還來問我去哪兒了?」這回是男的涎著臉說:「好了好了,就算我問多了。」
接著,啪地一聲也把燈拉滅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個房頂下的空氣。
胡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樣打起了呼嚕,那呼嚕搞得他更加無法入眠,他索性盤腿在床上坐起來。窗外有一點月光射進來,照亮了打呼嚕的人,一張慘白多皺的面孔壓著蓬亂的頭髮辛苦異常地躺在那裡,醜陋地張著嘴呼吸著,發出一陣一陣的呼嚕聲。那呼嚕也打得十分辛苦,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樣,很困難地喘著,緊接著就是一聲尖利的拉笛聲,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會上激昂慷慨地發言了。想到這裡,胡象不由得生出一絲極為輕蔑的厭惡,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頭。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仇恨,便穿上褲子,趿拉上鞋,站了起來。他用手撥弄了一下林秀芹的頭,說道:「別打呼嚕了,弄得左鄰右舍沒法睡。」妻子像受驚了一樣,哆嗦了一下,翻過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門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還是星光照著黑茫茫的大地,幹校的一排排土房齊齊地排在黑夜中,他輕輕搖著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緩緩走過。已經是後半夜了,每間房子都開著門,掛著門帘,求著通風,有的房子里已經鼾聲一片,有的房子里還在竊竊私語。走過一個「黑酒窩」門口,他站住諦聽著一陣。十幾個「黑酒窩」走過去了,他聽到了一些言語,卻都讓他感到失望;只有兩三個「黑酒窩」中的低語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長的懷疑與仇恨相共鳴。他知道自己這樣深更半夜地走來走去是件讓人懷疑的事情,而他手中的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懷疑的作用:他熱,他睡不著,他死了女兒,神經有些受刺激。他像一頭灰頭灰腦的笨豬,立起兩條後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著,人一像豬那樣笨,就不容易引起懷疑了。
在最後一個「黑酒窩」門口他站的時間最長,裡面四個男人的聲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與政治有關的話,夾雜著南來北往的小道消息。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幽靈一樣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種陰森的氣氛逼近他的後背,就像在噩夢中因為恐怖而翻不過身來一樣,他一時也覺得自己動不了身。後面那陰森的事物還寂靜地逼迫著他的後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轉過自己笨重的身軀,迎面,紀政委領著幾個身穿軍裝和便衣的人威嚴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