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蔣捷三家是蘇州有名的頭等富戶之一,它底主人是晚清末年的顯赫的官僚。由於三女婿王定和,蔣捷三在上海底某個紗廠里投了很多的資;他曾經聲明要親自經營那個紗廠,但他從未出門。蔣捷三很久很久都確信自己是廠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報告一切。他精細地記下這一切,發命令,撥款;但其實他對於這個紗廠並無所知。

老人和大房兒媳住在蘇州。他打了前任縣長一記耳光,並且他是對的,這件事使他在南京很有名。他底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樣。在這個籠罩於權勢底暗影和現實的財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強力的性格無處不在,使得走進去的人要感到某種寒冷;好像他們遇見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他們認為已經成了做惡夢的資料的。

六月,王定和和連襟傅蒲生同來蘇州。傅蒲生在實業部以惡作劇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上海玩的。在上海時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煩惱;這中間還有良心底煩惱,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煩惱的,是天氣太熱。下車的時候,他全身都汗濕了。他叫喊著要去吃冰,但同時站著不走。王定和站下來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要的影響作用,並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為主要矛盾。參,然後彎屈右手;王定和皺眉表示煩厭。

「可愛的蘇州姑娘不在蘇州了。」傅蒲生說,他是指美麗的小姨:這個思想使他興奮了。「可憐的,啊!」他看著王定和,希望他贊同。

在蔣家衚衕里,牽牛花和薔薇鋪展在高牆上,在微風裡擺動;青石地上有著可喜的投影。下午的衚衕很沉寂,到處是暑熱底嚴威。停下轎子,傅蒲生躍上高台階。

但他並未即刻敲門。他舉起手來又放下,回頭看著王定和。做了一個活潑的、可笑的歪臉。

「你要揩乾凈臉上的灰。」他快樂地說,向門縫裡張望,然後古怪地伸直身體敲門。

沒有人答應,於是他推門。黑漆門笨重地移開,小院子里有了腳步聲。

傅蒲生直視前面,愁悶地微笑著。

「啊!馮家貴,儂來,儂來!」他大聲叫——顯然有些裝假:「看我長胖了沒有?」

頭髮花白的老僕人馮家貴疾忙地掩著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驚訝的、快樂的表情跑進了門廊,看到王定和,他底發紅的老臉變得恭敬。

王定和點頭,垂下眼睛走過大廳(彷彿他不願看見),走進廂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拋給馮家貴,迅速地坐下。

「馮家貴,老太爺午睡嗎?」他輕聲問,沒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爺。」

馮家貴出去倒茶時,王定和站起來,走到大紅木椅子前面,彎腰看著窗外。有白色的影子在槐樹底濃葉間閃耀,跑進來。王定和前額貼在窗上,浮上喜悅的、諷嘲的微笑。

年青而美麗的蔣蔚祖跑進來。他底白夏布長衫飄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潔白的小手和紅潤的,快樂單純的臉。傅蒲生跑近去,抓他底手,然後用力按他底肩。王定和點香煙,站在紅木椅子旁,向他點頭,微笑。

「好嗎?」王定和用低緩的、溫和的聲音問。彷彿他很掛慮,彷彿蔣蔚祖通常都處在不好的情況中。

「啊,你們!」蔣蔚祖露齒微笑,不知說什麼好,跑向椅子,然後跑向王定和,又跑向椅子。終於站在房中央,快樂地嘆息。

「我嫌園裡悶。」他說——顯然選擇了這句話——,笑著動手脫長衫,「我預備出去。啊,幸虧我沒有出去。住幾天嗎?」他坐下,快樂地、興奮地看著他們。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嗎?」

「他有什麼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給巡捕房關了一夜,說弄得……有趣極了,關了一夜!」傅蒲生說,愉快地霎眼睛,表示這中間有更有價值的事,需要等下詳談。

「他要辦報紙。」王定和冷淡地說,他不時看著門。

蔣蔚祖搖頭,又笑,然後變嚴肅,沉思著看門。「南京他們……?」他不知說什麼好。他又笑,這笑和他底話無關。

「一樣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愛地笑,環顧兩位姐夫;「你們歡迎?」

「來了。」傅蒲生說,嘲諷地微笑著站了起來,王定和隨後站起來,瘦臉皺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悶的表情。「貴客臨門,有失遠迎,罪過罪過!」婦女底嘹亮的聲音在走廊里叫。穿寬袖的綢短衣和綠色繡花鞋的金素痕走進來,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頭髮。

「我責備你們,忘記了蘇州!……請坐,啊!」她高聲說,同時閃動至肘的寬袖走向傅蒲生,開始用低的、愉快而鄭重的聲音說話,彷彿她承認以前的話都是客套,現在才是正文,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亂地點頭,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極注意,表示對每一個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腳走向蔣蔚祖,坐在他旁邊看信,聽見了金素痕底每一個字。

「啊,你看,這一點都不假,老人這樣說。」金素痕愉快地低聲說,皺眉加重話句底意義。「老人總是喜歡管閑事,」(傅蒲生點頭。)「但他不注意自己底事;南京的事情弄得那樣混亂,沒有人收租,大家欺騙……我和蔚祖商量,我們去南京,我讀書,蔚祖在實業部做事,順便……總之我們不想依靠蘇州,我們儘力。蒲生,蔣家誰是能夠儘力的人呢?」(傅蒲生崇拜地點頭。)「蔣家底事是這個世界上最嚴重的問題,少祖弟說。他在開我們玩笑。定和姐夫是一把有力的手,我希望你底廠順利,」她向王定和笑。王定和適度地(他自己覺得很適當)點頭。「然後我們在我們底河邊……啊,我說得太多了,我們要去南京。姐姐好嗎?媽媽身體好嗎?媽媽年紀大……」(傅蒲生點頭,好像他明白「媽媽年紀大」這句話底意義。金素痕說完,他底滑稽的臉從崇拜的表情里解放;他露齒髮笑。)

「蔚祖,你陪姐夫,我去看阿順……」她向門口走去。在門邊轉身點頭,晃動美麗的寬袖走出。

「好啊,我底耳朵;剛才像八哥!……」傅蒲生嘆息,向蔣蔚祖霎眼睛:「有福氣,好老婆,老弟!」

蔣蔚祖羞怯地笑,企圖制止這個微笑,他底嘴唇顫動著。在金素痕說話的全部時間裡,蔣蔚祖未動,沉思地凝視著窗戶。顯然金素痕所說的,主要的,她底態度所表現的,於他非常重要,並且是他底苦惱。

王定和站起來,陰沉地徘徊,最後站在蔣蔚祖面前。

「你們要去南京嗎?」王定和問:顯然關心這件事。

蔣蔚祖點頭,咬嘴唇,預備說什麼,馮家貴走進來,通報老人底接見。

蔣蔚祖起立,領姐夫們走進鄰室,老人習慣在這間房裡接見別人,因為這裡底傢具,——不是最華貴,而是最笨重,最多。這個房間底特色是,椅子最多,但進去的人卻覺得無處可坐。老人不願別人安適。字畫掛滿牆壁,但剛剛走進去的客人卻不能看,且不敢看它們,這些字畫也令人局促。房裡有檀香底氣息和某種腐蝕性的氣味。傅蒲生好久未來,走進去時愉快的面孔突然陰沉。他嗅鼻子,隨著王定和坐下;坐在右邊,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走廊。

王定和穿好上衣,露出嚴肅的、冷淡的表情。傅蒲生髮痴地思索地看著門。

高大而彎屈的白色的身影使走廊里的陰暗的光線變動。蔣捷三傾斜上身,大步地緩慢地穿過走廊,走進房,未看起立的、恭敬的女婿們,點頭,把手裡的大紙卷遞給蔣蔚祖,走向桌旁的椅子坐下:他習慣坐在這裡。

老人禿頂,頭角銀白,有高額,寬顎,和嚴厲的、聰明的小眼睛。臉微黃而打皺,但嘴唇鮮潤。他架起腿,抬眼看著女婿們。他微笑,安慰女婿們:他覺得自己是在仁慈地安慰女婿們。

笑的時候,他底高額上的皺紋疊起。不笑,他底兩腮的肉袋無生氣地下垂,加強了他底嚴厲。

「住兩天?」他說,取出手帕來揩鼻子,兩腮下垂。「不。想明天回南京。」王定和恭敬地說:「打仗的時候廠里虧的,這個月恢復些。托老太爺底魄力,總要支持下去。上海大家問候老太爺。」他說。

「老太爺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我去上海,啊!」老人輕蔑地笑,然後恍惚地笑,「帶來的東西,我看看,晚上看看,你底錢,這個月我不能撥。說了,不許再提……!」

「老太爺,你太把我當小孩了!」王定和高興這個機會,愉快地說。

老人看著他,好像要親眼看見他所說的。然後看著傅蒲生。

「你,怎樣?」他含著顯著的愉快問。在舒適的午餐和良好的午睡后,老人顯然處在愉快的心情中,雖然他更看重王定和,這種愉快卻只有在傅蒲生面前表露。老人時常古怪地親善傅蒲生,因為傅蒲生是平庸的,好像人常常喜愛比自己弱小的人一樣。

傅蒲生微笑著回答了什麼,老人輕蔑地大笑。

「胡塗!」老人叫,盼顧,從馮家貴手裡奪過扇子來,提起綢衣使力扇:「我要叫他們跑給我看。你看你一臉汗——」

傅蒲生快樂地笑,揩汗。王定和看他,看老人,他剛才在沉思,未聽明白誰為什麼要跑給誰看。

「剛剛過去三個月,大家忘記了,什麼打仗!拿年青人耍猴子!我要看見,」老人大聲說,額上的皺紋疊起來,「他們在一起,你們,」他思索著,拋開扇子,「中國和日本是百年的冤孽!……」他憤怒地大聲說,然後垂下眼睛,並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嚴厲的姿勢。他底兩腮下垂。但顯然他頗快樂。他開始思索。

「沒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們就相信這些!呶,看見百姓底疾苦沒有!水深火熱,成千成萬,幾代的生命!交在誰的手裡?」老人發火,在桌上支肘:他底小眼在濃眉下閃射如星芒。「啊,不遠了,不遠了!」忽然他動情地叫,起立,打落馮家貴手裡的扇子,走向窗邊。「這不是誰個人底力量能夠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顫的聲音說。

顯然這話觸怒了老人。老人健壯而孤獨,需要發火。「誰的力量?中國這大的地方,這多人,幾萬年怎樣活下來的?偏偏到你們手裡!可憐的畜牲啊!」

「啊,老太爺,不必生氣,罪該他們受。」傅蒲生溫和地說。

老人未回答,大臉流汗。馮家貴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聲清喉嚨,左腮打抖。

「哪個該受罪?是你?是我?是窮苦的百姓?是他們乾淨的年青人?可憐啊!」蔣捷三用怪異的聲音喊,兩腮無生氣地下垂,顯出老相,向蔣蔚祖揮手,然後走出去。兒子皺眉跟隨他。馮家貴走在後面使力打扇。

老人回房,支肘卧在高榻上,喚姨太太燒煙,並教訓兒子:他反對兒子去南京。他說女人要去,讓她去,她借口娘家在南京,好去玩,因為她是女人。說話的時候,他摔白鵝毛扇給姨娘,但即刻又奪回來,注視她底臉,嚇退她底假裝快樂的、愚笨的笑容。於是瘦弱的女人露出憂傷,她底瘦臉顯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裝的快樂表情違反本意地消逝后,或在單獨地對著自己底小孩們的時候,她底愁病的臉總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僕抱來兩歲的男孩阿順,她知道這個能打斷老人底狂言。蔣蔚祖抱過小孩去,憂愁地沉默著,坐在椅子里。老人凝視孫兒,然後看著窗戶。

「她自己不能帶小孩嗎?啊!」

他那樣看蔣蔚祖和小孩,不看他們底臉,而看他們底頭頂:老人在不快的時候看人總要看得高些。這總是如此的,蔣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來。老人底灰色的明亮的視線好久都靜止不動。並且他全身不動,除了他底多肉的,龐大的胸膛在起伏著。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覺得應該讚美小孩,露出虛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來我抱!」老人忽然說,但同時側身抽煙。蔣蔚祖皺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件東西,小孩經不起煙,懼怕,開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時虛假地微笑著看老人。

「啊,哭了,獃子,可憐!」老人推開煙槍咳嗽,大聲說,他輕蔑地,但仁慈地看小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煙燈上用肥大的、帶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

「鬍子刺……」姨娘小聲說。

老人盤腿坐在榻上,輕蔑地、慈愛地搐動著大鼻子,企圖逗小孩發笑。

「好,抱開,小獃子!」他忽然發火地大聲說:「蔣家全是獃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賺錢!」他揮手,向抱小孩出門的蔣蔚祖說:「去就不回來,全是獃子,全是騙子!」

姨娘明白后一句話指蔣少祖。老人很少提這個兒子,但這些話總是指他,姨娘很明白。她沉思起來,忘記了自己底快樂底義務,露出憂愁的、善良的表情。

離開老人後,姨娘底憂愁更重,枯乾的臉上皺紋深疊著,她底四個小孩圍繞著她;小孩們臉上有某種嚴肅的東西,但母親軟弱而憂鬱,那樣單純地愁苦,使看見他們的人覺得他們全體頂多只有兩個人,並且兩個人等於一個人。他們這個團體在走過大廳時總是無聲的。雖然老人有時對小孩們極好,但他們總是恐怖。老人在他們是一切森嚴駭人的事物:讀書,禮節,罰跪,愛撫,……等等底神秘的來源。

母親牽著最小的(三歲的女孩)走在他們中間,仁慈而嚴謹,用目光做暗號,帶他們通過大廳和走廊;小孩們通常只在後園角落裡玩耍,那時才有較大的、有生氣的聲音。顯然母親有一種自覺:小孩們將來的兇險是很明白的,他們將蒙受恥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憐的母親必須使他們知道嚴謹底必要,同時使他們在可能的時候多得到一些保護和慈愛,這些他們將來(說不定什麼時候)都會失去,母親在她底小孩們中間是仁愛而憂愁,有時她笑那種率真的笑,這隻有一個母親才笑得出,而在這種時候她底柔和的臉表露出:她從前是那樣美麗。

黃昏,小孩們在洗澡后是紅潤而精靈,由女僕率領走過假山石,假的小河和小橋。女僕異常整潔,白蘭花押在頭上;蘇州底女僕總是那樣精緻。男佣人在石路上洒水,並打掃草地,把微少的落葉積成堆。小孩們停在茅亭前等候正在洗澡的母親。

母親走過石橋,帶著出浴的莊重拉著衣服,散發著香氣,嘴部發紅而打皺。

細瘦的、莊重的女人走近小孩們。最小的女孩向前跑,她抬起眼睛,露出了幾乎不可覺察的憂愁而安慰的微笑。「阿芳哪,看你底腳,阿是齷齪!」她抱小女孩,向最大的,十二歲的女孩叫。

「阿弟踢我!」

「踢,踢!啊!」她含笑說,取手帕揩眼睛,走進茅亭。「聽我,阿芳,儂弗要,」忽然她抓住大女孩底細瘦的手臂,懇求地微笑著說;潔凈的額上有了皺紋,「弟弟總是弟弟,自家底弟弟,娘辛苦!昨晚怎樣說來,你阿是頂大?十二歲要學做人,要辨神色,要做事;對長輩恭敬,弗是弟弟……啊!」她說,女孩愁悶無表情,她搖動她底肩頭,帶著假裝的歡樂看著她:「啊,你答應,答應……你點頭,說是!」她用力搖女孩底瘦肩,耐心地,振作地向她耳語。她慣常總向小孩們耳語。

母親向女兒耳語很久,熱切而振作地向女兒底耳朵反覆說那幾句話,懇求女兒回答一聲是。最後她停住,面容嚴重,把自己耳朵貼到女兒嘴邊。但女孩懼怕這個懇求所含的嚴肅;這種嚴肅要求她了解母親講給她回答的那個字底意義,和目前這一切底意義。她顯然不能明白這意義。十二歲的阿芳是有對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還無法明白母親底耳語和要求,為何這樣嚴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錯誤,她知道母親要為錯誤而痛苦。她臉紅,呼吸頻促。弟妹們嚴肅地站在旁邊。

她底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艱難地起伏著。母親底耳朵沒有離開。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憐,你說一句,說,啊!」母親又耳語。

阿芳底美麗的眼睛苦悶地閃爍著,她底臉變白了。她凝視母親底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說,臉更白,流淚。

母親嘆息著,抬起充血的、發紅而光輝的臉來,大姐姐流淚,大男孩眼發紅,因為覺得這一切由於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們嚴肅地站立不動,而母親底臉充滿了安慰和慈愛。顯然這種狀態是他們這個團體底特色,而這個團體是命運給老年的蔣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託。

看見傅蒲生和王定和,母親底臉起了變化。兩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點頭,向前走,露出假裝快樂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爺姑老爺……難得哉!」她愉快地盼顧,企圖讚美黃昏。「阿芳阿五,叫姐夫!」她莊重地說,給小孩們讓出位置。

十二歲的瘦女孩上前,——她是受過嚴酷的訓練——垂下手來鞠躬。……

「好,好!」傅蒲生伸手至女孩下頷,抬起她底蒼白的臉來,然後發笑。

「啊,風涼爽!」姨娘大聲說。這個聲調和恭敬同時,意外地叫出了憤怒,這似乎不可解,但這確是由於傅蒲生底淡漠的笑聲和阿芳底困窘不安的臉:這些使她痛苦。她激動地笑著,並且盼顧,假裝不看女兒。

姨娘領著小孩穿過假山石走開去,風吹起大女孩底白綢上衣。傅蒲生和王定和站在茅亭階下凝視他們,然後對看,同時露出憐恤的,然而不快的笑容。

這個家庭在夏天底黃昏有著較愉快的生活:老人在洗澡後走進後花園時要聽見小孩們底戲耍的笑聲和叫聲,到過蔣家的人決不會忘記兩件東西:古董和後花園。前者是老人個人底娛樂,而這無疑是很重要的;前來告貸的窮親戚都知道老人在摩挲古董的時候有好的心情,那麼他們便明白應該何時說話,以及說什麼。後花園則對於蔣家全族的人們是凄涼哀惋的存在,老舊的家庭底子孫們酷愛這種色調;以及在離開后,在進入別種生活后是回憶底神秘的泉源。這特別在蔣家底女性身上表現得鮮明。

後院大約半里見方,靠近正廳底左右側建有舊式的樓閣,姨娘和她底小孩們住在左邊,蔣蔚祖夫婦住在右邊,但還空著很多房間,好像建設它們的人具有著強烈的對於繁榮的想象力和意志,好像他底強力的手臂要完成更大的東西更大的樓宇和莊園:它們白晝時在江南的太陽下雄偉地閃耀,夜晚則燈火輝煌如宮殿——使他,這個沉重而森嚴的安心立命的主人,在世界上有了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存在。但他沒有完成。他做了千分之一,後來便把他底天才的大力化費到對那個不肯放鬆他的塵世的可悲的、流血的鬥爭里去了。

但這些樓宇並未頹敗,這個主人還有力量保衛他底最後的東西。這些樓宇,它們底巨大的灰色圓柱,它們底森嚴的廊道和氣魄雄大的飛檐,使這個莊園成為蘇州最好的建築,成為中國最好的古色古香的建築之一。

花園是華麗的,人工的,但和屋宇底建築相和諧,正如老主人底不自然的,高度的身體動作和他底莊嚴的頭顱相和諧。園裡充滿華貴擺設,每件東西都表現出一種粗大的精細和一種對塵世的輕蔑來,彷彿蔣捷三在自己底園中建立了假的山巒和河流,假的森林和湖泊,是為了表示自己底對於他在少年時代的漂流里所閱歷的真的山巒和河流,森林和湖泊的輕蔑似的;他輕蔑它們,因為它們被別人所佔有,充滿了不潔凈的足跡。

靠近園牆是仆婢們底住宅,住宅前有菜地,但一道假山遮隔了它們,人們只能看見仆婢們底平屋底屋頂,屋頂上經常地冒著煙。沿園牆往右走是一片高大的松樹,松樹間是荒蕪的草地,並且有小的池塘。這裡經常無人;老人只站在遠處凝視它,這種凝視往往是悲涼靜穆的。老人更不往前走。他不許在裡面栽花、不許裝飾這片陰涼的土地。對於整個花園,對於蔣捷三底老年的心,這片自然的、深邃陰涼的土地是一種必需。但蔣家族人們很少明白這,他們大半不高興這塊地方,認為它底存在是由於老人底怪癖。

但這片土地卻加重了花園底神秘,而這對於蔣家底感情細緻的人們是重要的。他們稱花園為後花園,在這種稱呼里他們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婦女們回家來總設法儘快地跑進花園,有時她們帶笑地跑進,而肅穆地止住,站在花香里流淚;有時她們莊嚴高貴地走進去,站在柳蔭下,浮上夢幻的微笑。蔣家的人們似乎都有這種氣質。外人呼他們獃子,他們自己也這樣喊。大姐蔣淑珍出嫁后第一次回家時曾鬧了有名的笑話:父親在睡覺,她沒有喊醒他,逕直跑進花園,傍荷花池向金魚缸跑去了,但失足落在荷花池裡。傅蒲生拖起她來,她卻全身水濕地仍然向金魚缸跑,並且蒙臉啜泣。老人娶過三位姨太太,另外兩位已在五年前陸續故去。在這很遠以前他娶過一位歌女,為了這個他把髮妻送到南京去,以後她就一直住在南京。那時最大的女兒才五歲,蔣捷三伴那位歌女住在蘇州,戀愛,並雄壯地經營產業。這確然是一次戀愛,雖然是奇特的戀愛,並且時間很短促。蔣捷三在一生里只有這一次痴狂,他兇猛地進行,好像要償補青春時代的這一部分的損失似的。這對蔣捷三是那樣的重要,他不許別人輕視這位出身不潔的女子,他竭力在家族中提高她底地位;假若可能,他要把她置在天上,那裡一切損害都及不到;他聲明他底產業是為她設置的,他要為她揮霍。

這位女子不美,勢利,且生病。但痴狂無法遏止,後來它自行完結了。這位女子鬧出了不名譽的行為,死在蘇州。她弄了很多錢,但一文也未帶出去。蔣捷三從腐蝕性的大悲哀和仇恨里醒轉,但正因為族人底非議和蘇州上流社會底攻擊,他改變了原意,給這位不幸的女子安排了一個最闊綽的葬儀,並且強迫自己底親戚們來蘇州送葬……於是這個葬儀轟動了蘇州。

第二年他接髮妻回家了一次,以後開始討姨太太。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磨滅創痕和安慰老年。老年來臨了,生活里再不會有什麼新的東西,除了最後一次的風暴,而這要揭露舊的創痕……。據說那位歌女給蔣捷三留下了很多紀念,最重要的便是園端那片裡面有著池塘的松林,據說那片林木是為她底病而栽植的,松樹都從十裡外的山上移來。那次痴狂幸而沒有使他損失財產。想起這個他都要戰慄。他在那以前和那以後都是以嚴格治家出名的人,他不能想象假若痴狂使他損失財產,他底兒女們要怎樣生活,樹底希望在果實,於是他老年的精力全化在兒女們身上,他教育他們,愛撫和責罰他們,感到風波是不留痕迹地過去了。但這個家庭總似乎是有深大的激動藏在裡面的,它底兒女們是那樣多情而優美,這便是不幸。後來的遭遇使蔣捷三倒寧願在最初的風險里傾覆一切,因為在痴狂里毀滅自己總要比在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底失敗時倒下要好些。

松樹成林,覆蓋著荒蕪的草地和閃光的池塘,老人站在假山石后凝視它。蔣家的人們每人愛這個後花園的一部分:大女兒蔣淑珍愛大金魚缸,三女兒蔣淑媛愛葡萄架,蔣蔚祖喜愛荷花池,蔣少祖,在他未離家以前(他十六歲離家)則女性地愛著松林里的那個小池塘。各人有各人的原因,這些原因很簡單,但在他們自己是神秘而凄婉的。

老人洗澡後走進花園,吩咐在大葡萄架下開晚餐。老人摩挲著黃金大掛表走向玫瑰花叢。

他彎腰嗅花香,並用手指彈掉倒掛在枝上的敗葉,滿意新灑的水,跨過濕潤的草地向金銀花壇走去。他不願大兒子去南京,並且懷疑媳婦,覺得他們在為了奇怪的原因爭吵;他沉思著。他穿過假的山洞,皺眉凝視著另一道假山後的松林,松林頂上照著落日底金紅光。他底眼袋下露出憂戚的皺紋。這種表情是很少讓別人看見的。

最近的樓閣旁有孩子們的叫聲和馮家貴底蒼老的、快樂的笑聲。他笑得像叫。另一處,水仙花壇旁有男子底愉快的、沉思的話聲,老人聽出是王定和和蔣蔚祖。老人在花叢中,向葡萄架走去。

王定和對蔣蔚祖很誠懇,他愛他;王定和不曾對別人這樣。顯然他們在密談,花底濃香,濕潤的晚風,近處小孩們底遊戲聲,松林和樓閣上照耀著的紅光——江南底黃金般的黃昏給了他們底談話以深刻的詩意。

蔣蔚祖倚在一株柔軟的槐樹上,抱著頭,以微笑的、憂愁的眼睛看著王定和。王定和捲起襯衣袖子又抹下——反覆著這個動作——輕輕地在草地上徘徊著;嘴部有固定的微笑,眼睛看著地面。這是自信的男子特有的姿勢。

「啊,我底目的不在這裡。我可以說沒有目的,況且我做事,而不喜歡空洞地追究……」他沉思地微笑著,在草地上彎腰跨大步。「聽,婆婆鳥,啊!」聽見布谷鳥底叫聲,他抬頭,抹下衣袖,愉快地看著蔣蔚祖。

「還有一種雀子,在這種時候……」

王定和憂戚地搖頭。

「我不懂雀子;除非住在蘇州……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嗎?」「我,我很好。」蔣蔚祖回答,好像這個美好的黃昏要求他這樣回答。

他們原來在談蔣蔚祖去南京的事的,但他們忽然談了這些;好像是,假若不是在這種可驚羨的黃昏里,他們便不會談這些。「那麼你作詩嗎?」王定和笑,彎屈左手。「我拿給你看好不好?」

「不,現在不看。他們說少祖要做官了,但是靠不住。老人近來提他嗎?」

蔣蔚祖未答,他未聽清楚。他搖動身體,使槐樹抖出愉快的聲音,並且發笑。

「蘇州,啊,」王定和說。蔣蔚祖點頭。

樓頂上的霞光消逝了。空氣澄明潔凈,金銀花呈顯出素淡的惆悵的白色,王定和驚羨地看它們,覺得它們在白天里是沒有顏色的(他在白天里並未注意它們),而只在現在才有顏色,這種白色,愁苦的、羞怯的白色。有婦女在花間走過,發出話聲,話聲特別嘹亮。這種黃昏,好像一切都是孤獨而自由的,但是彼此愛撫而和諧。小孩們底聲音聽不見了,鳥雀在幽暗處啼鳴。樹木和花叢底陰影豐滿了,一種幽微的哀感和渴慕散播在空氣里。從幽暗的葉隙間可以看見天上的最初的星。樓宇底暗影里,假的溪流閃著白光。

「啊,老人老人!這是他底天堂呢!我明白你們蔣家!」王定和諷刺地說,愉快地笑了出來。

蔣蔚祖離開槐樹,輕輕地嘆息,溫柔地笑著。他整理白綢短衣,向金銀花壇慢步走去;聽見近處花叢里的婦女底喊吃飯的叫聲,他站住。

王定和以令他吃驚的快步走向他。

王定和捲起衣袖,抓住他底手臂,匆促地微笑,露出牙齒,並且舐嘴唇。

「這對你說或許很有用,我相信,你要想一想;是你負擔蔣家,不是我,太太底意見有詳細考慮的必要,你太痴情,蔣家底痴情,而我們是……是外人,到時候只有你們自己!」他含著某種激躁頓住了。他抓住蔣蔚祖底手臂,凝視林木;「對於你們夫妻,外人沒有資格說話,但是我看得見,……啊,你去南京。留老人一個人在蘇州,並無不可。財主大少爺去做小事,可以的,這是現代的社會,我們是現代人!但是素痕說去讀書,要學法律,我不能了解!她父親是律師!」他說,放開妻弟底手臂,離開一步,嚴肅地看他。

蔣蔚祖憂鬱地注視王定和很久,冷淡地搖頭,向小路走去。

「到南京……再看吧。」在花叢中他說。

親戚們對蔣蔚祖談及家庭事件時總是用這種調子,好像他們在表示,雖然很同情,卻不能負責,一切都在蔣蔚祖;但蔣蔚祖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素痕,他們表示對蔣蔚祖底婚姻很惋惜。這種態度在愈親近的人身上便愈明顯,好像蔣蔚祖是小孩;他們說:「你要決定一切!」接著他們嘆息,用嘆息表達其餘的。蔣蔚祖很厭惡這個。蔣蔚祖是無條件地,滿意自己底婚姻,熱愛金素痕。

蔣蔚祖在他和金素痕底關係里表演著一種單純的,情熱而苦惱的戀愛,這是命運給單純的男子在遇到第一個女子時所安排的,他在那個女子身上發現一切,他覺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覺得,他將完全幸福,假若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

走近葡萄架,和看見明亮的紗罩燈同時,聽見了金素痕底豪爽的笑聲:傅蒲生在和她說笑話。傅蒲生搔著頭,說了王桂英底故事,但未提蔣少祖,並不停地偷看老人。老人坐在大藤椅里,手放在膝上,臉上無表情。

僕人們站在座位後面打扇,驅趕蚊蟲。葡萄架底陰影里有某種不確定的,魅人的香氣。有幾串葡萄從濃葉中沉沉下墜,顯露在燈光里。金素痕發出笑聲,老人悠閑地抬起眼睛來凝視著葡萄。

「蒲生告訴我桂英,啊!」王定和和蔣蔚祖走近時,金素痕溫柔地說:「你底這個好妹妹和你一樣,我愈想愈真!」她伸手取筷子,忍住微笑,嘴部可愛地突起。她底嘴部表情暗示這個故事裡面還有某種她因為禮節的緣故不願說出的秘密;但她底眼光卻宣布了這個秘密。她閃動白手,金戒指在燈光下閃耀。

「去南京我要問麗英!她說安祺兒!她藏起她,啊!」她側頭,向蔣蔚祖說。

蔣蔚祖拘謹地微笑,看著父親。

「要是沒有這個寶貝,這頓飯要吃得多不舒服啊!」傅蒲生想。

「吃,啊!」老人以洪亮、淡漠的聲音向女婿們說,用筷子點菜。

吃飯的全部時間裡老人未再說一句話,金素痕則談論不歇。兩位客人很為難,他們不知道是否該贊同她,因此不時看老人。這種困難,是來蔣家的親戚們時常要感到的。

飯後,僕人撤去碗筷,老人捧起水煙袋,淡漠而安靜地環顧大家,然後抬頭凝視下墜的葡萄串。他底這個動作表示他要說話了。他用小指底長而彎屈的指甲剔牙齒,彈出聲音,並咳嗽,大家知道這個咳嗽是故意的。

「你們,明天走嗎?」他用啞的、疲乏的、蒼老的聲音問。然後咕咕地吸水煙。

顯然他要用這種聲調和態度造成一種嚴厲的印象,封閉金素痕底伶俐的嘴。大家沉默著,聽見仆婢們打扇子的聲音。老人繼續吸水煙,未抬眼睛。

他抬眼看著葡萄串,額上露出皺紋。

「爹爹,不要讓他們明天走,留他們玩,啊!」金素痕忽然活潑地說,傾身向老人;她底態度是那樣的自然而親切;王定和了解地微笑了,凝視著老人。

老人垂下眼瞼,在膝上彈手指。顯然他在忍耐。

「爹爹,我想起一件事,」金素痕說,微笑著。「素痕!」蔣蔚祖焦灼地喊,企圖制止她。

「啊……」金素痕斜眼看他,但微笑著起立,「我就來!」她說。

老人做手勢制止她,她笑,重新坐下。

她底態度時常令人驚異,因為老人底忍耐底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底態度很和諧。她慣常用這些態度來破壞老人所造成的嚴厲的印象。並自覺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幾百種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幾千種理由要對她忍耐。老人兩腮下垂,在膝上彈手指。

「你們,明天回南京嗎?」他重複地問,用同樣的聲調。「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著。

「田租的事,馮家貴交給你,你清理過了嗎?」他問蔣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著。

「阿順怎樣?」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輪流地,遲緩地問了這些,忽然皺眉環顧大家。「我剛才想過,戰事不會結束,中國人底災難要來了!」他猛力握緊椅臂,抬頭看天。「你們有力量負擔嗎?」他低沉地問,環顧男子們。

王定和,不知因為什麼原故,胸中發生了莊嚴的微顫。他在他底同輩,所謂現代人中間還不曾聽到用這樣的聲調問出的這樣的話,而他是有這種渴望的。這是這樣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這個,那只是因為受了這種情緒的感染,但王定和卻覺得從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底表情強烈而深沉,他嚴厲地沉默著。

蔣蔚祖皺眉。

「那麼蔚祖,」老人說,停住,等待兒子底視線,「你要去南京嗎?」

蔣蔚祖看著他,不回答。

「你應該自己說話!」老人用重濁的聲音說「自己」這兩個字,然後寬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蔣蔚祖堅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覺到她底視線,並覺得這視線是熱烈的。

「你要去讀書?」老人忽然問媳婦。

媳婦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覺得怎樣?」

「啊,啊,哼!哼!」老人說,然後站起來,向蔣蔚祖揮手,走出葡萄架。

「你們看,」老人和兒子離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潑地說:「爹爹底脾氣多怪呀!啊,蘇州真悶。我投錯了胎!」「你是才智雙絕的。」王定和含著不可滲透的微笑恭敬地說。

「開玩笑,你這個人!」金素痕揮鵝毛扇,挺出胸部,大聲說。

「我昨天讀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在蘇州讀這種書!」她笑出聲音,一種幼稚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蒲生,請你給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拋去香煙,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僕人們大聲說,然後摘下葡萄來。

「這個夜多麼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紗燈上,含著驚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說。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煙,點頭,並且微笑了。

蔣捷三心情焦躁,在鬱熱的房裡,在笨重的傢具間大步徘徊著,教訓兒子。

「你坐,」他說,「你坐下聽我說。你聽了就忘記了,你要想想,沒有多少時間讓我們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兒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嗎?啊!少祖給你出的主意還是定和?」他急劇地揮手;「少祖混得不錯,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參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歲,你要教訓他!」他在桌前站下來,喝茶,然後露出遲鈍的表情。「那麼,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讀書,騙子!獃子!」他惡毒地笑。

蔣蔚祖恐懼地看著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蔣蔚祖搖手,痛苦地說。「不是我自己結婚的!」他莊嚴地說。

「胡說!」

蔣蔚祖凝視地面,閉緊的嘴部痙攣著。

老人徘徊著。

「淑媛,你們!」他說。「電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燈!」老人出聲思索,然後背手在敞開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葉叢底深邃處有燈光。涼風吹動老人底白印度綢衫。「那麼,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嗎?」他用老年的聲音問。

「啊,才歇了半年!下關的房子是為你買的!那時候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蔣蔚祖懷疑地看了父親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脅的大聲說。老人承認了。形勢是很明顯的,他無法把他底大兒子,他所最愛的大兒子留在蘇州。「動亂的歲月吸引……」他說了這一句,走至榻邊,坐下,脫下鞋子盤起腿,然後垂著頭。

他開始用一種安靜、憂愁、寂寞的聲調說話,眼角聚起鬆軟的皺紋。

蔣蔚祖憂傷地凝視著父親,注意他眼裡的柔軟的光輝,逐漸露出深沉的、凄涼的、聰穎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邊托著腮,點頭,並且嘆息。老人說完,他以女性的姿勢從桌上滑下手臂,大聲嘆息。這個嘆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兩難的。他底離家是不可避免的。父親底孤獨和痛苦,妻子底熱情和願望,他自己的需要……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聽見他底嘆息,老人向他凝視了幾秒鐘。希望和老年的孤獨在掙扎,並且受騙,這個時間於蔣蔚祖底善良軟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給他以吃驚或理解的時間,伸手抓住了他底兩臂,把他從椅子上拖了起來。

老人底腐蝕性的熱氣噴在他底臉上。

「那麼你說,」老人說。

蔣蔚祖下顎打顫。

「姐姐過生日我去。秋天回來看爹爹。」

「你要錢,我給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戶。「當心老婆拿錢買胭脂……」老人憤怒地說。

「我自己會支配自己的……」蔣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說。老人沉默著,看著天。

「那麼,我問你,」他說,「你們昨天怎樣吵架?說一本書,什麼書?」

這個爭吵是這樣的:蔣蔚祖發現了金素痕底《少年維特之煩惱》,發現那上面有誰的題贈字樣,於是偷看了這本書,並且把它藏起來。金素痕在他底書房裡找回了這本書,晚上夫婦間便口角。蔣蔚祖發怒,聲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後他哭了,求妻子饒恕他。這是這種致命的愛情底特色:這個男子所希望的並非饒恕,而是憐憫:他永遠如此。蔣蔚祖臉色蒼白,看著父親,然後垂下視線,搖頭否認。「哼!哼!去罷!」老人焦灼地說。隨即他喊馮家貴。馮家貴帶著那種與老年的身體不相稱的活潑的態度(他總是如此),跑了進來,然後跑出去,往後院喊姨娘替老人燒煙。「啊,你在蘇州住一個月看,假若你不相信。並且我警告你……」蔣蔚祖在門廊外遇見金素痕和客人們;金素痕微醉地,嬌媚地高聲說:「你不大會相信這種生活除了六十歲的老頭子……」看見丈夫,她微笑地止住,並且站下,站在樹影里,廂房底燈光照在樹上。傅蒲生肩著上衣,臉上光輝煥發,浮著快樂的幸福的微笑。

樹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麼可驚——那樣美麗!她底頭髮凌亂地下垂或蜷曲,遮住她底潔白的前額。她底白手抱在豐滿的胸脯上,顯然是快樂而故意地,並且很精細地,做出那種微微吃驚的姿勢。她興高采烈地笑著,不想掩飾她底快樂,並且顯然企圖把這快意分給別人。蔣蔚祖驚訝而陰鬱地看著她,最後把眼睛停留在她底赤裸的手腕上。「你們喝酒?」他問王定和。

「蒲生負責!」

「對,我負責。怎樣,禁止?」

「對天發誓!」金素痕笑了起來。

蔣蔚祖眼睛閃爍。他點頭,走過他們,舉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樹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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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主底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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