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
一早起來,荊軻便傳下一句話去,這一天概不見客。這是他在昨夜聽說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後,所作的決定。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是最近個把月中,還是第一次隔離得這麼久,想象中倒彷彿過了幾年似地;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見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他決定什麼事不作,什麼客不會,特意把這一天功夫,專門留給夷姞。
陽光已曬到牆腳,照平時的慣例,她該要到了。在延曦閣前,一直向東凝望著的荊軻,始終沒有發現夷姞的車子,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靜下來,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麼事?卻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朧地感覺到,天地雖寬,沒有他存身之處。
「怎麼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定跟看去,是昭媯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紅狼藉,灑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這些桃花都掐了下來幹什麼?」昭媯揀起一朵揉爛了的桃花給他看。
這才使他隱隱約約想起,曾伸手採擷過無數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嗎?」他疑惑地自問。
「只見你不住往東邊望,誰知道你是想什麼想出神了?」昭媯酸溜溜地說。
「我在盤算大事。」
昭媯微微一聲冷笑,叫了人來掃地,自己卻轉身走了。
荊軻這時才警覺,自己的行為失常得厲害,他平生不知遭遇過多少次的憂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繼,然而他都能維持一個平靜的心境,決不會焦急得方寸大亂,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都不知道。
而現在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只是為了夷姞的緣故。她真有這麼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顛倒?荊軻這樣自問著,開始感到事態嚴重;因為他已領受到情絲束縛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會到了這等地步?他驚疑不定地在想;回顧往事,腦中所浮現的,儘是夷姞的影子,輕顰淺笑,正反斜側,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動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象此時親眼目睹一般。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荊軻,一時還沒有功夫去細思這個疑問;當前的難題是,以後怎麼辦?明明是個難題,他卻以極簡單武斷的想法去處理:斷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愛著夷姞。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裡也似乎覺得輕鬆自在得多了。從延曦閣下來,吃了飯,思量著出去走走。於是吩咐備馬。
「不等了么?」昭媯說:「公主若是下午來了,豈不又撲一場空?」
他聽得出來,昭媯語帶譏諷,懶得理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腳琢磨,夷姞要來,當然打點了無數的話,要向他傾訴;興興頭頭,一腔熱念,結果落得個冰清鬼冷,那份抑鬱失望的滋味,可真難以消受。而況昭媯對夷姞的態度,越來越不妙了,萬一說兩句閑言閑語,夷姞不好意思發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位公主為了他來受這份委屈,叫人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於是荊軻發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都在動搖了。那一縷不可捉摸、不可聽聞的情弦,原以為憑自己心中的慧劍一揮,還不是信手而斷?誰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來得堅韌,慢慢地熬煉,也許還有擺脫的一天,說是能夠一揮而斷,那簡直是妄想。
這一想,荊軻不由得泄了氣,「算了!」他搖搖頭,「我不出去了。」
「哼!」昭媯又是一聲冷笑。
荊軻心裡冒火,但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遷怒!怒氣只要一受頓挫,便難發作,當然,他也不會有什麼笑臉給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個位置斜對大門,夷姞一來,他立刻就可發現。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見夷姞的蹤影。先是怕她來了。不知如何應付,在梅樹下左思右想,總覺得難以擺布,唯有盼望她不來,才得清靜省事。等到她真的不來了,他卻又大為悵惘,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什麼事攪得不安,只覺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看他那樣子,昭媯心裡也有氣,但也有等量的憐惜,冷靜下來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機會,於是打起精神來敷衍荊軻,視線片刻不離他左右,只見他有跟她說話的意思,便先笑臉相迎。笑容裝得太久,嘴角和兩頰都有些發酸了,荊軻卻只是喝著悶酒,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到底為了什麼?」她終於忍不住了,「這樣子悶悶不樂!」
「你也太難了!」荊軻不加思索地答道,「什麼都要管!」
「不是我愛管閑事,你這樣子叫人看了難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聲音極平靜,唯其平靜,更顯得無情,這個釘子把昭媯碰得氣壞了,扭轉身就走,連屏門都未關。荊軻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說的話,才發覺那是怎麼回事。匆匆起身,趕了出去,大聲叫道:「昭媯,昭媯!」
昭媯不知那裡去了,另外來了兩名在聽候差遣的女侍。
「你們去把昭媯找來。」
昭媯終於被喚回來了,眼圈紅紅地,一臉的委屈,跪下來替荊軻斟酒,卻嘟著嘴,那副樣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媯!」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道:「幹什麼生那麼大的氣?」
「你自己知道!」她板著臉回答。
「你這麼一說,我們真箇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媯的心情,東宮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著他,因而對夷姞懷著妒意,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夷姞的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倒要早早作個了斷之計。
念頭一轉,突來靈感,「昭媯!」他說:「你容我靜一靜,通前徹后盤算一下。回頭你到我那裡來,我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
昭媯莫名其妙。但不能不聽從,悄悄退了出去,等把里裡外外,例行的家務料理完畢,才又去見他。就這時有人來報,說有客來拜訪。
已將就寢的荊軻,大為詫異:「這麼晚了,還有客!」
「是的,說是榆次來的。」
「榆次來的?」荊軻一躍而起,「快請,快請!」
這一下,昭媯自然顧不得談自己的事,先忙著替荊軻招待賓客要緊,可是,來客是何身份呢?得先問清楚了才好著手。
「必是一女一男……。」
「還有女客?」昭媯詫異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師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禮聘來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蒼。」
「喔!」昭媯想了一下說,「既是遠道而來,必定還未用飯。」
「對!」荊軻說道:「即刻叫庖人備膳。」
「今夜想來要安歇在這裡。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閣中吧!」
「不好!」荊軻立即提出反對,卻未說明反對的理由,只說:「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閣,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媯不便作何爭執,答應一聲,自去準備。荊軻也隨即檢點了衣冠,出廳迎接。
剛走到廳前,只聽車聲轆轆,沿著甬道駛來三輛雙駕的車子,第一輛是圍車,御者是個高大的青年,荊軻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蒼。
等車一停,荊軻迎上去匆匆招呼一聲,隨即又問,「尊師呢?」
「在這裡!」車帷—掀,徐夫人露面了。
荊館的兩名女侍,急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來。她仰起頭來,歡暢地舒了口氣:「可終究到了地頭了!」然後含笑寒暄:「荊先生,一別三年,不想又得聚會。」
「是啊!」荊軻就著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夫人清減得多了。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遲疑之際,徐夫人嘆口氣說:「一言難盡,這裡不是說話之所。」
「是,是。請進來,先息一息。」
這時昭媯也趕來了,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荊軻親自接待孟蒼和另外兩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聽說燕國要大量鑄造刀劍,特意物色了來的。
等客人們撣一撣土,洗一洗臉,征塵初卸,庖人已經備好晚膳,荊軻相陪入席。第一天見面,還談不到正事上去,只說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訴荊軻,他們自井陘東來,折而北上,山路崎嶇難行,經過趙國邊境,還要防備秦兵的盤詰騷擾,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規歇宿,也因為如此,這一天才錯過了驛宿,深夜相擾,十分不安。
「那裡的話?」荊軻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這幾天要到,我早該派人在邊界迎接。」說著向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荊軻歸座,徐夫人喊道:「孟蒼,你代我為荊先生進一觴。」
「是!」孟蒼起身,趨向荊軻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說詞,他卻是個拙於口才的人,捧著酒倒有些發楞了。
「荊先生!」徐夫人在一傍說話:「亡國之人,窮無所歸,託庇蔭下,還求多多照應。孟蒼,你說:請荊先生多看顧我們娘兒倆!」
孟蒼還未開口,荊軻已避席相謝,「夫人的話,我荊某不敢當。我也是亡國之人,寄跡他鄉,只是我敢保證,燕太子禮賢下士,謙恭仁厚,對夫人一定極其尊敬。盡請安心住下,共伸同仇敵愾之志。」
「是的。『共伸同仇敵愾之志!』」徐夫人說,「不為此,我不會到燕國來。」
荊軻把這句話默念了兩遍,內心充滿了莊嚴的感覺。嬴政的暴力可以滅掉趙國,但滅不了趙國的民心,匹夫匹婦,不可奪志,象眼前的徐夫人,便是一個例子。在別人看,千里迢迢,她是應聘到燕,來作太子丹的上賓的,而她自己卻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所以先小心謙卑地打了招呼。但是,這並非為了她自己想覓個清靜的容身之地,安度余年;她的余年中還有一番事業,她的已迅速趨於衰老的身軀中,還藏著一顆雄心——報國雪恥的壯志,要找個最適當的環境和機會去實現。這才是她不憚遠行,吃盡辛苦,間關跋涉到燕國來的最大原因。
由於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荊軻對她越發尊重,而且也覺得更易共事,因為他跟她都是國破家亡,托足異地,也都是受太子丹禮聘,來做同一件工作,而尤其要緊的是,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為天下除害,為國家報仇雪恨。
於是,他再一次捧觴向徐夫人致敬,「夫人!你我處境、志業、目標,無不相同。」
語氣沒有完,「無不相同」又如何呢?這就不必說了。徐夫人深深點頭,領悟到荊軻今後,將會拿她當自己人看待,敬為尊長,一到燕國,便獲得如此鄭重有力的保證,得以免除初次接觸陌生環境所必有的恐懼,實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於是,不善飲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
看看孟蒼和那兩名冶工都已食畢,肅然靜坐,徐夫人便謝了主人,結束宴會。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趕至荊館,把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接到城內,撥了一所精緻的第宅安置。當晚在東宮設宴接風,略略說了些門面話,徐夫人話風一轉,入於正題。
「太子,荊先生!」她說:「我在邯鄲,便知太子好客,禮數特重。但我要直言,衰邁老婦,只圖清凈,象這樣的宴會,到此為止,今後請太子不必多禮,即蒙寵召,我亦一定辭謝的。這不是我不識抬舉,只是想留些精力,好為燕國效勞,該當如何,就請此刻見示,來日便可動手。」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這麼一個比鬚眉男子還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時倒楞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從命!」荊軻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過夫人有何需要,亦盡請明示,千萬不要存著作客的念頭。」
「對了!荊卿的話,正是我心裡的意思。」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說:「且先寬飲。席散以後,再向夫人請教。」
徐夫人有數了,鑄造刀劍,整軍經武,關乎國之大計,自然不便在此時此地細談,所以點點頭不再多說。
席散了,孟蒼和兩名冶工,被送回館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來。
由於荊軻事先已有報告,所以太子丹對徐夫人的態度已有了解,信任她是個可以共機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無保留地把入咸陽、刺嬴政的計劃,都說給了她聽——不過,荊軻必得找一個深通劍術的人作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級作見秦王的進身之階的話,他卻未說,因為這兩件事都還沒有結果。
從二開始,徐夫人便意會到在這個驚人的計劃中,她是關係極重的一個人,所以對太子丹的說明,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注意。但等細心聽完,她轉臉向荊軻看了一眼,卻是沉思不語。顯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對這個計劃,並不完全滿意。
「夫人!」荊軻想起有句話必須先告訴她:「凡得與太子在此室論事的,發言絕無顧忌。」
徐夫人抬頭四顧,但見屋宇深沉,牆垣高大,恍然領悟,這是太子丹的一個關防極其嚴密的處理機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資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陳述,要言無不盡,才是正辦。
她要講的話,其實並不需顧忌,所以一時不語,只不過覺得計劃中還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現在聽荊軻一說,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嬴政身不滿五尺,膂力不輸於七尺的壯漢。」她看著荊軻說。
「是的。我聽人說過。」
「據我所知,他上朝時所佩的劍,名為『鹿盧』,切玉如泥,不輸於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吳之『屬縷』。」
荊軻和太子丹對她的話,都微感驚愕,他們從未聽說過嬴政有一柄可與「昆吾」、「太阿」、「屬縷」這些名劍相比的「鹿盧」,但是,「這亦不足為患!」荊軻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劍的機會。」
「你,荊先生!」徐夫人逼視著他說「可還記得我在邯鄲跟你說過的話?」
荊軻茫然不解,「初次拜見,領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話?」
「關於用劍的。」
荊軻被提醒了,「喔,夫人曾說我『非用劍的人』。此所以我當時將所佩的劍,解以奉贈。」他坦然自陳。
這在太子丹卻是新聞,原來荊軻不善用劍!怪不得他對選擇副手,如此慎重,只不知秦舞陽的劍術,可算不算精通?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只聽徐夫人又開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劍容易。劍與匕首,原為一物,只不過尺寸不同而已!」
「是。」荊軻從容答道,「夫人請放心!荊某不才,還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
「是何許人?」
「此人夫人必知:蓋聶。」
一聽這個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點點頭說,「大事必成!」
荊軻聽她稱許,既高興,又憂愁。高興的是所物色的人,確是對了,但憂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蹤飄忽的蓋聶。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爐,挑個吉日,我重開封手為蓋聶制一柄匕首。」
「多謝夫人!」太子丹說:「我有好幾柄劍,明天送來供夫人挑選,回爐重鑄。」
「夫人!」荊軻介面,卻有些遲疑,「有句話。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樣子,便鼓勵他說:「荊先生,你自己說過的:在此論事,不用顧忌。」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陳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揚,睜大了眼,彷彿甚感意外似的,考慮了一會,徐徐說道:「自蒙先師傳授,並留下一個淬毒的方子以後,我從未動手淬過毒劍,那個方子也托你轉呈太子了
「方子我謹密保藏,明天就送過來。」
「這倒不需,我自然記得。不過——。」徐夫人終於毅然答應:「好!嬴政暴虐無道,殺人如麻。便讓他嘗嘗毒劍的滋味,亦無不可。只是這柄匕首,留傳後世,落入奸人歹徒手中,為禍必烈,卻甚可慮。唉——,這也說不得了!」
百工敬業,十分鄭重,尤其是一位鑄造兵器的冶工,封爐以後,重新開手,而且破了本人數十年謹守之戒,淬制一柄毒劍,更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此,太子丹與荊軻都由衷地激發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們也都明白,徐夫人這一份合作的至誠,並非完全出於私人的交情,她的肯到燕國來,意味著趙國人民無條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動,而她的肯親自出手鑄這柄誅殺獨夫的匕首,則是為了蓋聶——唯有蓋聶的劍術,才配得上她的絕藝。
於是,他們有了同樣的一個想法:蓋聶還在尋訪,能不能如願,並無把握,這一層應該言明在先。兩個人從眼色中取得了默契,由荊軻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頭去覓蓋聶的經過,向徐夫人大致說了一下,最後加上一句:「只要時間容許,非找到蓋聶不可!」
原來蓋聶還不知在何處?就算找到了,肯不肯來還成疑問。縱令來了,肯不肯入秦,更不可必。徐夫人這樣一想,倒有些不大對勁了,不過,她的講義氣,重然諾,與堂堂男子漢無異,所以心裡悵惘,事情還是照辦。
這以下就要談到具體的細節了。太子丹對於保密的警覺特高,徐夫人名聞天下,來到燕國的消息傳了出去,必遭秦國之忌,因此,他早就秘密為她準備了工作的場所,現在要請徐夫人指點,如何起造冶爐,備辦些什麼工具和材料?
「這得要看鑄一柄什麼樣的匕首?」徐夫人說,「如要淬毒,以用鐵為宜。」
鐵是出在楚國的最好,太子丹心想,鑄一柄匕首所用的鐵,究竟有限,無論如何可以搜羅得到,便點點頭說:「好,我採辦楚鐵備用。」
「還要毒藥。」徐夫人慢慢念道:「硵砂、銀銹、虎葯、斑毛、人中汗,砒霜,革烏、巴霜、斷腸草、狼毒、南星。一共十一味,不知在燕國可能備辦齊全?」
「請放心!」。太子丹說:「如果燕國沒有,我派專人去秘密採買。」
「請在五天之中,備辦齊全。」徐夫人說:「我叫孟蒼起造冶爐,五天可以完工——孟蒼跟我學藝,十得七八,鑄鐵劍更有心得,我叫他跟在我身邊。另外兩位的手藝,也都算我們這一行中的佼佼者,太子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便請接收了去。否則,我把他們遣回榆次。」
當然,太子丹即使用不著那兩名冶工,也不肯傷徐夫人的面子,把他們遣了回去,所以立即表示歡迎。
事情就這樣談定了。第二天起,分頭去辦,只有荊軻沒事,每天來訪徐夫人閑談,一則討教劍道,再則,也隱隱然有著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內。
五天過去,冶爐如期完工,一切應用材料,也都備辦齊全。第二天恰好是個宜於開工的吉日,徐夫人決定動起手來。
冶爐就設在她的住宅後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場,孟蒼卻比她到得更早,爐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設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後孟蒼也行了禮。就這時,太子丹和荊軻也都來了。
「開爐大吉,特來道賀。」太子丹說。「太子和荊先生來得正好。」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禮,面說道:「我要煩兩位作個見證。」
太子丹和荊軻都不知道做什麼見證,但是不約而同地都欣然應諾。
於是徐夫人喊道:「孟蒼!」
「弟子在!」孟蒼恭恭敬敬地答應。
「今天我要傳你鑄劍淬毒的秘訣……。」
徐夫人剛說了這一句,孟蒼趕緊跪了下來,俯首靜聽。
「淬毒的劍,號稱『見血封喉』,未免過甚其詞,不過毒劍刺處,破皮見血,一晝夜必死,這話毫無虛假。兵器過於狠毒,有傷天和,且不說落入歹徒手中,為害甚烈;就是心胸狹窄,睚眥之怨必報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劍,後果亦不堪設想。因此,先師直到臨終之前數日,才把淬毒的方法傳授給我。這話說來有三十年了。」徐夫人年紀畢竟大了,加以不無激動,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不能不停下來息一息。
荊軻看見這情形,趕緊移了一方席過來,徐夫人致了謝,卻不肯坐下,緩一緩氣,繼續教誨弟子。
「三十年來,我未鑄過毒劍,就是怕遺毒世間。此刻為了伸張天下的大義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來謹守之戒。只是鑄劍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傳授給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弟於愚昧,求師父明白開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
「記得先師傳藝之前,曾經叫我設誓,不得輕鑄毒劍,
更不得輕傳淬毒的秘訣,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謹慎忠厚,我不要你設誓廣只要你當著太子和荊先生答應我兩件事。」
「是。」孟蒼誠惶誠恐地說,「請師父吩咐,弟子決不敢違背。」
「你細聽:第一件,淬毒之方,決不再傳授與任何人。第二件,決不因為利誘、脅迫,或者由於一己的恩情,為人淬鍊毒劍。」
「是。」孟蒼毫不遲疑地答應著說:「我孟蒼承恩師傳授秘藝……」
徐夫人看他這樣子,竟是自動要設誓了,趕緊阻攔他說:「且慢,且慢!孟蒼,你別答應得那麼爽氣,你先想想我的話,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脅迫』兩字細想一想!」
孟蒼為人,唯一的缺點,即在失之於粗率,此刻細想一想,不錯,不傳授別人,不受利誘,不徇私情,主權操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這「脅迫」兩字,卻大有文章。考慮又考慮,終於下定了決心。
「師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頸上,我也不會替他淬鍊毒劍。」
「太子,荊先生!」徐夫人極欣慰地說:「你們兩位聽見了?」
「聽見了!」太子丹神情肅穆地說:「賢師弟真是藝近於道了。」
「好!」徐夫人向盂蒼點點頭說:「你起來。別耽誤功夫,我們動手吧!」
淬制毒劍,既是不傳之秘,太子丹和荊軻自然不便再留在這裡,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說了幾句道勞的話,相偕起身告辭。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銅鍋,架在冶爐上,一面取出那十一味毒藥,細細教導孟蒼,每一味葯的作用,份量多少,下鍋的先後次序如何,該熬煉多少時候?整整費了一天,才把一鍋毒藥泡製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師弟才正式開始鑄造匕首。那爐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預先選用堅硬的栗木,人窯而不閉穴火,這樣子燒出來的炭,名為「火墨」,火力特強,最利於冶鑄。
火初生時,只冒黑煙,孟蒼不徐不疾地鼓動風箱,木炭漸熾,火苗轉為黃白色,不久,一爐炭完全燒透,青中帶白的火焰,一陣陣往上躥,徐夫人只是凝神看著,毫無動靜,這一次鑄劍,孟蒼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鋪里,另有夥計管風箱煽火;這裡為了保持機密,為了不願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漏出去,所以煽風、鍛冶都是孟蒼一手包辦。他的體魄雖強,這樣不住手地鼓風,時間一長,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問了一聲:「師父,行了吧?」
「還要一會。」徐夫人抬頭望了望,看他一頭的汗,不免憐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地還要鼓勵他,督促他,「到要緊關頭了,你辛苦些,再加點勁!你也還要看著,怎麼叫爐火純青?」
聽到最後一句話,孟蒼精神一振。鑄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層,就是所謂「望氣」——要掌握住火力最強的那一刻。孟蒼自離師門,對望氣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領師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證一番。所以一面手上加緊,把風箱扯得呼嚕,呼嚕地響,一面睜大了眼,緊盯著爐火。
「看準了!」徐夫人喝道:「這一刻,一絲白氣都沒有了!」
孟蒼沒有功夫答話,下死勁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緊記在心裡。然後,橫步一跳,拿起鐵鉗,鐵鎚,從爐里挾出燒得又白又亮的鐵條,放在鐵砧上,丁丁當當,錘得火星亂進。等兩面無一處不打到,鐵條已成了暗紅色,這就該淬了。
淬是再倘單不過的一件事,挾起鐵條,往水盆里一扔就是。孟蒼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隨手一甩,保管聽得「撲通」一聲,接著又是「哧——」地一響。
這時照例又要來這麼一下,剛要出乎,聽得徐夫人大喝一聲:「當心!」
孟蒼一楞,手裡收住了勁,望著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輕輕放下去。」
孟蒼這才明白。盆里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劇毒熬成的汁,老遠把鐵條拋了進去,毒汁四濺,沾在身上是個絕大的麻煩。
於是他伸一伸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鐵條輕輕放入毒汁中去淬。餘熱猶在,頓時冒起一陣白中帶黃的煙霧,聞在鼻子里,十分難受。
徐夫人也聞到了,「怎麼樣?」她問。
「頭有些發暈。」孟蒼敲敲額頭說。
「這——?」徐夫人皺著眉想了一會,「不妥!」她說:「暫且歇工。這藥方子,怕還要重新研究。」
一開始就不甚順利,徐夫人心裡頗為不快。要研究也無從研究起:悶在家裡無聊,索性備了車子去看荊軻。
這不速之客,太出荊軻的意料了,估量著徐夫人必有事來商議,但她既不說,他也不便先開口問,盡自陪著說些閑話。看看詞窮,又談到了兵器上面。
「多說鐵劍,須得以鐵為骨,外麵包鋼,可有這話?」他問。
「是的。要這樣才能堅而不脆。純鋼的太柔,勁力難施,易於彎折。不過,」徐夫人說:「我替你鑄的這把匕首,還是百辟純鋼。」
「喔,喔!」荊軻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只用一次,而且見血即可收功,就彎折了也不礙。」
「這也是一個說法。」徐夫人矜持地微笑著,
「另外還有說法嗎?」
「荊先生!我鑄造刀劍,薄負時譽,自然有些獨得之秘。你請放心,我鑄純鋼匕首,只為求其鋒利,決不會彎折。此中訣巧,我不必瞞你,但一時實在說不明白——訣巧在鐵中另加白銀,礦石等物,份量多少,先後次序,神而明之,難以盡述。」
荊軻只能唯唯稱是,不夠資格再往下談了。
「荊先生!」徐夫人突然換了個話題:「此地可有深通藥性的名醫?」
「有啊!」荊軻關切地問道:「可是尊體違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會,終於把話說明白了:「實不相瞞,我那張淬毒的方子,自先師相傳,從未用過,今日一試,才知頗有不要之處。我想找位深通藥性的名醫談談,可能加以增減,斟酌盡善。」
「這好辦。宮中有位御醫,是燕國第一高手。我請太子為夫人介紹相見。」
「好極了!事不宜遲,就煩荊先生辛苦一趟。喔,還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張方子送是送了給太子,心裡實在不安之至。現在既然我已經來動手淬毒了,那張方子存在太子那裡,亦無用處,不如賜還了我吧!」
「是的,我來跟太子說。」
於是傳命套車備馬,荊軻陪著徐夫人一起進城。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來,臉上紅馥馥地,顯見得喝了不少酒,而且笑口常開,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昭媯還在燈下守著,接了他進來,服伺安寢。從那一次為公主夷姞生了意見以後,她一半警惕,一半覺得委屈,只是謹慎伺候,很少說話,這一刻卻忍不住要問了。
「遇見了什麼事!如此得意。」
「徐夫人托辦的兩件事,都圓滿辦成了。」
「什麼事?」
「嗯,嗯。」荊軻雖已薄醉,口還是緊得很:「不相干的。」
昭媯碰了個軟釘子,賭氣不響。
「另外遇見個人,卻與你有關。」
這一說,昭媯倒詫異了:「誰?」
「你記得吧?那天晚上,我說有要緊話告訴你,後來徐夫人遠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說了。」
「怎麼不記得?」昭媯滿懷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沒有忘。本來嘛,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那會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荊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也該體諒我事多心煩。這都不說了。現在我有件極重要的事拜託你,你肯不肯幫我的忙?不但是幫我的忙,也是幫太子,幫你們燕國的忙。」
說得如此鄭重,昭媯倒楞住了!「我辦得了嗎?」她自語似地問。
「你一定辦得了。」
「好!你請說吧!」
「你記得那位成將軍成封嗎?」
一提起成封,昭媯腦中立刻浮起一個雄壯英俊的影子;不自覺地深深點頭。荊軻是何眼力?一看她這神氣,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必定成了。
「到這裡來的賓客不多,一個個數都數得出來,自然記得。」
「你看那成將軍如何?」
這話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搖搖頭:「我不知道。」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見過,總有印象,怎說不知道呢?她越是這樣閃避,越見得她對成封有著一份異樣的觀感。荊軻心裡雪亮,但表面上一絲不露,因話答話又問:「那麼,他的口音,你可聽得出來?」
昭媯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將軍的聲音差不多。」
「對了!一點不錯。」荊軻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將軍差不多,你知道樊將軍是怎麼到燕國來的?」
「不是說從秦國逃出來的嗎?」
「嗯。成將軍也是如此。」
昭媯不由得關切了,「真的?」她睜大了眼問。
「誰知道呢?」
這一下把昭媯繞得糊塗了,「你說的什麼話?」她嗔怪著,「既說『也是如此』,又說『不知道』,叫我聽你那一句?」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荊軻忽然變得興奮了,「要弄個水落石出,全要靠你。」
「越說越玄了!」
「一點不玄。等我來告訴你。」荊軻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來又說:「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將軍從秦國逃出來是假的」
「為什麼?」昭媯打斷他的話,緊接著又問了句:「為什麼要假裝?」
「這很容易明白。秦國有個當權的人叫李斯,專門派間諜到各國去搗亂。成將軍可能也是他派來的,不過這實在也難說得很。最好派個人,暗地裡去查他一下——這個人要常常在他身邊,從他日常生活當中去偵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這個人——。」荊軻不說下去了,望著昭媯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議了,「是我?」她怯怯地問著。
「是你!」荊軻鄭重其事地說:「昭媯,你是燕國人,燕國現在受秦國的威脅。太子又叫秦王欺侮過。你肯為燕國,為太子擔當這件大事嗎?」
聽他說得如此莊重嚴肅,使昭媯頓覺自已是個重要的人物,一種充實興奮的情緒,給她帶來了勇氣和犧牲的決心,毅然答了一個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荊軻滿臉的笑容。
「請問,我怎麼到得了他身邊?」
「那好辦。就象太子遣你來照料我一樣,我把你再派到他那裡去。但有一件,」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千萬不可稍露行跡,也不必特意去窺伺他什麼。你只當沒有這回事,看到了什麼可疑之處,放在肚子里,有機會來告訴我。」
昭媯心想,這樣的「大事」,太容易辦了。不過,「怎麼樣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於常情的,就是可疑的。」
「你舉個例給我聽。」
「譬如,」荊軻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著你們,關起門來談話,當然有機密的事,不能讓人知道。如果成將軍也是這樣,不就可疑了嗎?」
「啊!」昭媯高興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這樣認真的樣子,荊軻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媯,還有句最要緊的話:成將軍到底如何,還不知道。看他那樣子,是個靠得住的人,不過有一點點來歷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表達他的意思,只好頓住了。
「說呀!『所以』怎麼樣?」
「所以,」荊軻沉吟著,「最好不拿它當回事。你得要盡心儘力照料成將軍,就象照料我那樣。」
話已經說得相當露骨了,昭媯卻全然想不到他是澈頭澈尾的一篇鬼話。不過荊軻編造這篇鬼話,用心卻是甚苦。他知道昭媯急於要求個歸宿,一片痴心都貫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荊軻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荊軻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機密泄漏給她,於是,靈機一動,想了這麼一條移花接木的計策。成封英俊挺撥,足當美男子之稱,他料定昭媯對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說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雖有喜新之念,卻不能不表示戀舊之意,處境尷尬,不免忸怩,這樣子有「求」於她,一絲痕迹不露,他相信是個絕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緣。此念初起的那晚,讓遠客一到打了岔,當時沒有能談下去。接著,又忙著與徐夫人議事,顧不到此,事後閑了下來,重新細想,又覺不妥,因為成封究竟是怎麼個人,尚未摸清底細。萬一竟如顧慮,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間諜,那麼把她遣去,真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直到這天陪徐夫人進城訪問御醫,才聽太子丹談起,已經把成封的底細,訪查過了,確是真心投效燕國,這樣,他的設計便千穩萬妥了。
可笑昭媯竟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但是,她心裡卻矛盾得很,既覺得不能不聽荊軻的話,又覺得舍不下荊軻這個人,一時又想到成封,這麼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國派來的間諜,那怎麼得了?燕國的死刑中,有一種是「刳腹」;想到那開臟破肚的慘象,昭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替成封擔了好大的憂,唯恐他將來有什麼「可疑」之處,落在自己眼裡。
就這樣思前想後,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遲了,荊軻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備馬要進城辦事了。
她想問,要辦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談的那一樁?卻是話到口邊,不知什麼緣故問不出來。無情無緒,捱過一天,到晚來,迎得荊軻回家,興緻才覺得好些。
「昭媯,你明天就去吧。」
所謂「去」,自然是到成封那裡去,「在那裡?」她問。
「城裡。」荊軻答道:「太子撥了好大一所房子給他,成將軍,太子是要重用的。」說到這裡,覺得有語病,又補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媯不即答話,垂著頭想了一會,問道:「我什麼時候才得回來?」
荊軻一楞,沒有想到她問這句話,考慮了一下,索性給她個暗示,「但願你不回來!」
「這,這怎麼說?」昭媯把眼睜得好大地問。
「但願成將軍沒有什麼,那樣……。」
「那樣就不叫我回來了?」
「你跟著成將軍,不很好么?」
昭媯看出不對來了,卻未體諒到他的苦心,只以為是故意把她攆了出去的,「哼!」她一聲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別人看我礙事。」
這「別人」自是指的夷姞。荊軻心裡好悔好難過,順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臨了一句話不當心,搞得昭媯不痛快,還唐突了夷姞。
但此時亦無法辯解,越辯越壞,只好什麼話都不說,次日上午,親自把昭媯送上了車,彼此都有些眷戀,卻也仍舊無話可說。
就在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媯被遣到成封那裡的消息。雖是昭媯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卻是荊軻。有二十幾天了,她痛苦地剋制著自己,每一想到荊軻,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語: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荊軻的壯志。於是她聯帶著想她的國家,想她的責任,特別是想到她哥哥,從秦國逃回來,訴說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時的那一份凄楚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與荊軻一見的熱念。就這樣,她慢慢地排遣開了,想念荊軻的時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記憶封藏起來,而且只不過象用塊絹蓋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樣,平靜無事便罷,有個風吹草動,掀開那塊「絹」,整個記憶便原封不動地呈現了。
這復現的記憶,挾著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無比巨大的力量,襲擊著她的心。嫂嫂的密語,已擋不住它的來勢,此時,她根本不承認她的柔情會消磨了他的壯志的說法,她要見他!一切都等見了再說!
「叫人套車!」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那裡去呀?」
「荊館。」
絕跡荊館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說要去,季子不免意外之感。有句話想問,卻不知該不該說,一時楞在那裡,倒象遇著了什麼為難的事在躊躇。
夷姞大為不快。但季於是她寵愛的,絕少說一句責備的話,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喔!」季子走了幾步,總覺得那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於是,她又掉頭走了過來。
這一下,夷姞發覺了,季子的態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著她。
「公主!」季子以一種商量的語氣說:「過幾天再去,行不行?」
「為什麼?」
「因為——。」季子卻又膽怯了,那句話說出來怕真箇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從不是那種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說吧:「公主,昭媯剛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會在背後說些不好聽的話!」
這一說,把夷姞說得又羞、又氣、又急、倒象喝醉了酒似地,一張臉脹得通紅,「你是怎麼想來的?拿昭媯跟我比!難道我還跟昭媯一一?」意思是我還跟昭媯爭風較勁嗎?這話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覺得太委曲,太辱沒了自己。
季子卻是把話說了出來,便不怕了,從容答道:「不是我不知輕重,敢拿昭媯跟公主米相提並論,公主,你該記得太子的話:「人言可畏!」
夷姞緊咬著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氣得發了狠:「我不怕!隨他們怎麼說去……。」
「公主!」季子打斷了她的話:「你的身分,犯不上。」
說到身分,夷姞不能不考慮了。然而,也不過是費了一段考慮的時間,並沒有變更她的決心,相反地,她想到荊館的心,愈益迫切,因為她有一句話,見了荊軻的面就要問:你為何遣走昭媯?是為我嗎?
「季子!」她略略平靜下來了,「你知道的,我從來不瞞你,我根本沒有想到,說昭媯走了,我便可以去了。而且,這二十幾天未去荊館,你是知道的,並非阻於昭媯!」
季子看看沒有辦法了,轉身出去,命人套車。就這悄然候車的一刻功夫,夷姞心事如潮。她自覺問心無愧,她也不以為她會妨礙了她哥哥的計劃,既然如此,不必需有什麼顧慮。人前背後的閑言閑語,任他們說去,她偏要獨往獨來地跟荊軻接近。
因此,等上了車,她命令御者出宮門自廣衢疾馳——這要比走另一條捷徑遠得多,那一條捷徑是僻靜小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御者高聲吆喝著駕車的馬,皮鞭在空中揮舞得呼呼地響;車輪飛速地滾轉著,雖在乎坦的廣衢,仍如隱隱春雷,吸引了許多人的視線。這就是夷姞的要求,她要這樣子招搖過市,讓大家知道,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荊館去的。
車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煩惱也丟在城裡了,漸漸行近荊館,她的心思也越來越專註在荊軻身上了。
雖隔了二十多天不見,他的音容笑貌,以至於極細微的神情動作,一個印象接一個印象,無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現在腦中。這對她是個極新鮮的經驗,使她驚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會如此?
於是她想到了她哥哥問她的話:你是不是愛上了荊軻?對於那樣率直得近乎魯莽的問句,她當時雖斬釘截鐵,毫無猶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其實是負氣的成份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愛是這麼神秘,隱密,難於捉摸得到的東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曾有過無數遐想,聽年長的宮女們說過許多哀感頑艷的故事,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親身的經驗來,任何說得有聲有色,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層。
愛是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只有自己去經歷。她這樣在想。
忽然,車子又快了,而且平穩得多。她知道,這是在滾下一個很長的斜坡,荊館快到了。平時,車子都是直接駛入荊館,要到廳堂前才下車,這一天,她叩了兩下車門,囑咐御者在荊館大門口停下。她這樣做,是為了要讓人看到她來會荊軻,還是對荊館別有一番懷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這可連她自己都不明了了。
下了車,她從容地望一望前後左右,初夏的天氣,滿眼新綠;出山泉水,潺潺地響著,加上鳥鳴聲幽,沒有一絲市廛的塵俗之氣,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輕,多少天壓在心頭的鬱悶沉重之感,一掃而空了。
她帶著季子,進了大門,緩緩走去。走到一半,荊軻得到消息,趕來迎接,路上不便行禮,他只垂手肅立在道傍,叫一聲:「公主!」
她很想細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見,他可曾有何改變,瘦了還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顧著身分,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聲:「荊先生好!」順便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間,她已可以確定,他一點都沒有變化。她特別注意到他並沒有因為她的重到荊館而有任何欣悅的表情。
這使她有著微微的失望,不過她隨即想到,他是個極深沉的人,縱有喜悅,決不會在這個地方擺在臉上。
「水榭完工了嗎?」她隨口問著。
荊軻沒有作任何切實的答覆,只說,「請公主自己看吧!」說完做了個肅客的姿勢。
兩人幾乎是並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裡一陣晃蕩,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甚至難以辨別的領受;除了哥哥以外,從無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覺得荊軻身上似乎有一股熱力散射著,令她感到燒灼,摸一摸臉,果然是燙的。身旁的荊軻對她是個威脅,但也使她感到充實,這是個奇妙的矛盾。
無意間抬頭一望,她驚異地發現眼前的景緻改變得很多了,改變得很妙了;明鏡般的一池綠水之中,矗立著一座極其精緻的亭台,連同兩道曲曲回橋,一齊倒映在水裡,精雕細鏤的窗戶,在水裡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風而微微搖曳著,玲瓏剔透,卻又縹緲朦朧,是人間的仙境。
「嗨!」夷姑高興的手舞足蹈,把公主應有的沉穩莊重都忘掉丁,「這正是我心目中的樣子。」說著,舉步飛揚,急急往前走去,卻把一隻手不斷向後揮動,叫荊軻快跟著她去。
那飄飄的衣袂,那輕盈的步伐,那脫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現的嬌媚自然的風姿,把荊軻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飛揚,腳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並且不自覺地去握那一隻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頭一扭,同時把手一抽,這才使荊軻意識到自己做了件什麼事。他為自己的失態而慚愧,準備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卻投以撫慰的一笑,他覺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經知道他心裡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說什麼,只報以自慚魯莽的一瞥。
就這時,已到了池邊,拂開長長的柳絲,到了橋頭一那橋雖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橋面甚寬,夷姞飛快地走著。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腳,仰起頭眺望著,目光慢慢地轉過來,落在水榭上面。
「『藏琴之榭』。」她念著懸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題字,轉過臉來問荊軻:「是你的手筆?」
「是的。」
「琴榭」化為「藏琴之榭」,這說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許人間輕聞,而且遍天下,無對手,只好藏之。」
荊軻恭維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過夷姞明知恭維,心裡卻有無比的得意,淺淺地笑著,表示謙謝。
「再則,我還有一層私心,不知說出來,嫌唐突否?」
「在我面前,你有話儘管說。」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而且面對著湖面,說話時連想回頭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沒有,而在荊軻,那不留神便會忽略的十個字,竟象春雷般響在他的心頭,以至於把他原來想說的話都忘掉了。
「不要緊!」夷姞見他不語,特為又回過身表明:「無所謂唐突。」
「喔!」荊軻定一定神,只意識到自己有句話要說,不知要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夷姞有些窘了,荊軻卻是著急,四目交視,一樣都脹紅了臉。
「嗨!」夷姞有些著惱,把頭扭了開去,身子未動,準備著等他一開口,立刻便又要把頭扭回來。
「喔!」荊軻欣然,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話,「我有一層私心,我聽過公主的妙奏,天下無雙,私心希望沒有第二個人有我這樣聆此妙奏的福份,所以題一『藏』字。」
「請過去仔細看看。」荊軻說著,先跨上了回橋,踩一踩橋板,搖一搖欄杆,先為夷姞試探,是否結實。其實不用試,有荊軻在一起,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覺,緊隨著他的步子,到了「藏琴之榭」的匾額下,只見一溜屏門關得緊緊地,荊軻要叫人來啟門,夷姞阻止住了,意中是怕太麻煩了他。
就從窗格中望望,裡面空空如也,沒有什麼看頭,忍不住說了句:「還沒有布置。」
「只等公主來看了再說,怕布置起來不合你的意,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這似乎是有意逢迎,夷姞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我不來呢?」
「一直就是這樣子。自完工之日起,我就叫他們好好看守,等公主自己來看。不瞞公主,落成以後,我還是第一次來。」
「怎麼?」夷姞關切地問:「你對這座水榭,不中意?」
「不是。」
「那為什麼不來看一下?」
「公主!」荊軻歉意地笑道:「請許下不上答公主的話。」
這奇怪得很,那是什麼意思呢?看他竟似有難言之隱,便不問吧!
但經此一來,她也沒有再逗留下去的興緻了,同時想到有許多話要跟他談,急於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
這不難找,過了橋便是她用慣了的延曦閣,走上數十步石級,覺得有些氣喘了,一徑到閣中休息。荊軻在外面等候,不多久,季子走了出來,說:「公主請荊先生裡面坐。」說完,她行了個禮,從容走到另一頭,消失在迴廊盡處。
顯然的,季子是有意迴避。荊軻知道夷姞是要覓個與他單獨起處的機會,而他,也正懷著同樣的希望,於是欣然舉步,在琴室中看到了夷姞。
他們在南窗下悄然相對。舉頭一起,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居高臨下,看去又別有一種小巧的趣味,但是,他們都無意去細作觀賞。
「有句話我想問你。」夷姞低垂著頭說,只見長長的睫毛在閃動,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你是為了什麼,把昭媯遣走了的?」
這問話在荊軻多少有些意外之感,他想了想,答道:「起於私意,歸於正辦。」
「嗯!」夷姞心裡在說:他的話常是耐人尋味的;倒要聽他如何解釋?
「且說歸於正辦。」荊軻從容陳述:「昭媯一心想求個歸宿,她希望能跟著我。公主知道的,我一定會叫她失望,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訴她。成封呢,品貌人才都很不錯,我把昭媯遣了去,亦可算是薦賢自代。」
「薦賢自代」用在這個地方,真有些匪夷所思了!夷姞忍不住「噗哧」一笑。聽見了自己的笑聲,才意識到有欠莊重,便正一正臉色,又問:「然則,如何謂之『起於私意』?」
「既謂之『私意』,公主何必再問?」
「不!我有個不情之請,請你說一說你的『私意』!」
說到這裡,發覺措詞不妥,只好再補一句:「你不覺得我討厭嗎?」
「公主言重了!」
「那麼——。」
荊軻沉吟著,好久不響。他在想,這句話關係重大,說不說,確是需要好好考慮。他的私意是護衛夷姞,卻不便讓夷姞知道,知道了她心裡會難過,竟連昭媯對她都敢無禮,這在心高氣傲的公主,必然會感覺得自尊心受了絕大的傷害。
因此,他再度表示歉意,堅決地顯露出他決不肯說的態度。
「你何以有那麼多事要瞞著我?」夷姞有些氣憤了。
荊軻卻很沉著——她的氣憤,在他不算意外,老實解釋著說:「只因為你是公主,尊卑不同,又因為你是公主,男女有別。」
這樣字字對稱,而且同一公主,兩種用法,竟似預先想好了似地,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
但是,以詞令來說,夷姑亦非弱者,「照這樣說,對公主不能說的話,對太子是可以說的。好的,我跟哥哥去說,叫他來問你。」
荊軻笑笑不響。
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你以為我不敢么?」她很認真地,「你看著,我敢不敢?反正,我跟他什麼話都說過了。」
荊軻聽語氣不妙,趕緊否認:「公主,我不敢說你不敢。你一向爽朗明快,想說就說,沒有人敢攔你。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然則,你何有那一笑?看不起人的笑!」
「唉!」荊軻自怨自艾地,「笑出麻煩來了。」
這又叫夷姞無可奈何了。她自然不會頂真,只是發發公主嬌貴的脾氣,讓他這一來,脾氣無法再發,不發卻又不大甘心,只說得一句:「你這個人!真是拿你沒辦法。」
荊軻聽她的話,看她的眼,忽生一種奇突的感覺,不覺得他是在跟公主談話一眼前的絕世美人,恰如多年的膩友,親和,隨便,彼此相處,可以無話不談。於是他想到她剛才說過的一句話,「你跟太子既是隨便什麼話都談,當然談過我。」他問,「可得聞乎?」
這談到夷姞情感上沉重的地方來了,她的臉色也不同了。荊軻一看便生警惕,隨便一句話,不想真的可以引出文章來。他表面的神態不動,暗底下卻把注意力集中了
「你知道我為何這麼多天不來?」
「這疑問,擱在我心裡好久了,正要請問公主。」
這時,夷姞倒有些懊悔了,自己找了個難以啟齒的麻煩。
看到她的沉默,她的吞吐遲疑,再把他們兄妹連在一起,想起太子丹巡邊回到京城,他為成封的事到東宮去謁見,發覺太子丹的煩惱是那樣的濃重,他頓時明白了,心猛然往下一落,難受得很。
雖然難受,卻不能閃避。這件事關係重大,不能不求證,「公主!」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可是太子不願意你到荊館來?」
「你也知道了?」夷姞的眼睛望著窗外,聲音中彷彿不帶任何情感。
「我只是猜測。我要確知真情。」
「真情就是如此。」
雖已求得證實,荊軻還不滿足,「願聞其詳!」他把身子挪了挪,不是靠近,是拉遠,這樣,視線才可以整個兒籠罩在她身上。
她不願訴說詳情,同時她也深深自警,話說得不妥,會引起荊軻對她哥哥的誤會。果真如此,她可是太對不起兄嫂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她改變了想法,極力要把事情沖淡,寧願把從她哥哥那裡得來的一肚子委屈,隱藏了起來。她的有意沖淡的態度,瞞不過荊軻的眼睛,便順著她的語氣說:「我也希望沒有什麼。」
「他們的意思,只是因為你太忙,怕我來了,分你的神。」
「『他們』?」荊軻抓住了話中的漏洞不放鬆,「太子夫人也是這意思么!」
夷姞發現自己的話說錯了,不能不趕緊辯正,「不,不!我嫂嫂是對我好的。」
話一出口,才發現越說越糟,嫂嫂是好的,不就表示哥哥不好嗎?何以連這麼句話都說得顛三倒四?夷姞又著急,又恨自己,頓時脹得滿臉通紅。
這給了荊軻一個非常新鮮的印象。夷姞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貴、從容、聰明,從無遇著難題,無以應付的時候,而此刻竟是手足無措的樣子!望著她那眼中所顯現的柔弱、失悔和彷彿在求取諒解和援助的神情,荊軻覺得他跟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而且,他也覺得她更象一個可親可愛的女孩子——作為一位公主的那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幾乎完全消失了。
就這時,他不自覺地把他的手擱在她的手背上。他一驚,她也一驚!但是,她沒有推拒的意思,他也沒有縮回自己的手。
「公主!」他的聲音很低,在空中微微抖顫震蕩著,卻別有一種纏綿的意味:「我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你要衛護太子,有些話不肯跟我說。」
「你!」夷姞吃驚地說:「你可千萬不能對我哥哥存著什麼意見。」
「不會的,請放心!太子待我是什麼情分?何況,」荊軻有些氣促,咽了口唾沫,喉間咽咽有聲,然而,他那句困難的話,終於還是相當清楚地說了出來:「還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我荊軻,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一說到「死」字,夷姞腦中如閃電般浮現了無數念頭,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一個場面接著一個場面,從大宴餞別到秦庭一擊,嬴政畢命為止,在她腦中,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但是,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卻盤踞在她腦中,再也驅之不去——被苦刑拷打,遍體鱗傷的荊軻,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受那秦國最殘酷的死刑:五馬分屍!
她心驚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淚了。忽然間眼眶發熱發酸,這使她突生警惕,如果真的落下眼淚,那眼淚會淹沒了荊軻的壯志。於是,她挺一挺腰,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連發紅了的眼睛,都不肯讓他看見。
荊軻怎麼會看不見呢?不過,隨便他如何機敏,也決不會猜得到她心裡的念頭。他只以為她被他的話所感動了,因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卻苦於無話可以表達,所以也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我那幾天沒有來,你——。」
她的話無緣無故停住了。細想一想,不難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不來,他怎麼樣?是不是想念她?這話,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說出來,
荊軻不忍心騙她,說不想念她,更不忍難她,故意裝作不懂,追問一句她要說的話是什麼?他老實說了他的感覺。
「記得是徐夫人來的那天,從早到晚,我整整盼了你一天。」他手指著窗外,「走回來,走回去,只是在想,你怎麼不來?那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失神落魄,盡把花兒摘了下來,在手裡揉著,鬧了一地的花瓣,自己都不知道。」
他那惆悵之中含著自嘲意味的語聲,入於夷姞的耳中,隨即化成形象。她凝視著閣前山坡。彷彿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下面,就站著荊軻,淡淡的斜陽,曳出一條長長的,寂寞的身影。他的眼中有著落寞、無告、絕望的神色,是那種英雄垂暮末路的凄涼。
唉,可憐!她在心裡嘆息。但想到這一份他的凄涼,純是由她而起的,她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心一陣陣發緊、一陣陣莫名的興奮、一陣陣澈骨的酸楚、一陣陣驕傲的喜悅,終於混和成一種從未經過,莫可究詰的滿足。
於是,她的視線模糊了,外面的亮光,化成無數銀屑在她面前亂閃,她也感到兩頰發熱發癢,她意識到已流了滿臉的眼淚一這叫人看見了是件多難為情的事?因此,她一扭身站了起來,背著荊軻,逃跑似地奔進了另一間屋子。
荊軻沒有能看得仔細,她臉上究竟是怎樣的神情?但是,他自然也能想象得到,這是她感情上承受不住的表現。他非常想看一看她,向她說兩句安慰的話,然而,那間屋子是她的真正的私室,除了季子以外,從沒有人可以在她在裡面時闖進去——為了尊敬她的身份,就是她不在荊館時,他也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而夷姞此時的感覺,跟他是差不多的。進了那間屋手,再無人可以見到她流淚,這份個人的秘密,連季子都不會發覺,安全是安全了,但也有等量的空虛的感覺,她渴望著此時有荊軻在旁邊,容她投向他的溫暖有力的懷抱,用低得只有他們倆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傾訴心事。
這個意念是如此地強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抑制,於是她伸手彈了兩下板壁,同時心跳得非常厲害。在外面的荊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當他茫然不知所措時,板壁又響了。
這下決沒有聽錯。但是他不敢進去,只走到內室門口,隔著一重門戶,用適度的聲音:「是公主有話說?」
這叫夷姞很為難。她自然希望他進去,或者沒有反應,也就算了,這樣隔室相問,卻是她所意料不到的,她沒有勇氣答一句:你進來!這樣,便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在想:難道真是我又聽錯了,或者只是她無意中在板壁上弄出響聲,並無意義?轉念一想,果然如此,便當回答;就這默然不語,已可證明他問得沒有錯。結果,裡面沒有反應,外面卻有了響聲,聽腳步是季子,而且他聽得出來,季子是故意踩響了腳步,故意要驚動他們。因此,他很快地站了起來,心裡有些著急——夷姞流淚是他已發現了的;這得想個辦法來替她掩飾。
「公主,公主!」季子在喊,聲音很輕。
他走了過去開了門,季子正伏在門外,她看見是他,先行了禮,然後抬頭向里探望。
「公主在裡面。」他說,「正在傷心。」
「喔!」季子應了一聲,隨即浮現了驚訝的表情。
就這必需得要解釋的一刻,他想到了一個理由,「你進去勸勸吧!」他說,然後回身向里走,同時略略提高了聲音:「公主跟我談起王后,談著,談著,忽然傷心了。」
夷姞在裡面聽得很清楚。她其實並不怕季子發現她哭,季子真的要追問原因,她也會告訴她的。不過,對於荊軻這樣護衛她,她不能不感激,不能不佩服;佩服他的急智。一個念頭剛轉完,開門聲響,是季子進來了。
她回身關好了門,走近背光坐著的夷姞,細細一看,大起驚疑;她絕少看見性格倔強的公主垂淚,更不用說雙眼哭得如此紅腫!因此,她對荊軻所說的,公主由於談起王后而傷心的話,開始懷疑。公主孝母是她知道的;但是王后崩逝了有好幾年了,縱然思念,決不能傷心得這個樣子。那麼,是什麼道理呢?季子心裡充滿了疑雲,卻不敢問,只拿塊乾淨手絹,替夷姞輕輕拭淚,同時低聲警告著說:「不能再哭了!眼都腫了,叫人看見了不好看。」
這句話很有效,夷姞鼻子里息率、息率哼了幾下,收住眼淚,回頭向窗外看了看,暮色初起了。
「我去打盆熱水,公主洗了臉,就回去吧,明天再來。」季子象哄孩子似地說。
夷姞沒有作聲。季子等了一會,出去叫人舀取熱水,親自接了進來,伺侯夷姞整妝,先用燙手巾熱敷消腫,再加上脂粉的掩飾,那雙明亮的美目,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了。
「行了!」季子說,「我叫人去套車。"
「不!」夷姞一把拉住了她,「再等一下。」
等也是白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就是再見了荊軻,也不能有什麼話好說。這一點,夷姑自己也知道;但是,她總覺得只要身在荊館,心裡便踏實了!她怕回去,怕那高牆深院,鎖住了寂寞凄清的長夜!
「唉!」季子明白她的心意;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你又感嘆的什麼?夷姞十分詫異,張大了眼看著她。就公主的身分來說,這樣看著下人,便是催促解釋的表示,季子一時激動,脫口說道:「王后在世就好了。」
「我不懂你的話。」夷姞搖搖頭,「說清楚些。」
季子膝行兩步,緊緊挨在身旁;微微抬一抬身子,在她耳際輕輕地說:「王后在世,自然一切都可替公主作主。」
這句話叫夷姞吃驚,也叫她感激。吃驚的是說中了她的心事,感激的是只有季子才最了解她。歲月蹉跎,終身無托:在那黃昏的窗下,夢回的枕上,夷姞自然細細地思量過,千迴百折想到頭來,總覺得有許多話唯有在母親面前可以說。長嫂雖如慈母,到底隔了一層,難於啟齒,季子的話,實在說得透澈。
但是,她何以此刻說這句話呢?顯然的,那是指的荊軻——不錯啊!夷姑覺得心中的蔽境,突然被打開了,不過對於那呈現在她想象中的新境界,她還有一種因陌生而起的畏懼,一時還不敢貿然舉步跨了出去。
「公主!」季子的聲音又響起在她耳邊:「如今,只好與太子夫人商議。」
與太子夫人商議沒有用。太子夫人不見得會贊成,更談不到為她作主。夷姞心裡這樣在想,一時卻不便說給季子聽,「回去吧!」她說,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於是季子收拾衣包,先出去叫人套車,接著,夷姞也出了她那間私室,看見荊軻還在那裡等著。
彼此對看了一眼,卻都把頭轉向門外,都在注意季子,等她走遠了,荊軻搓著手說:「我不安得很,不知說錯了什麼話,惹得公主傷心?」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夷姞心想,此時不必多說,等想通了要好好跟他談一談,因而答非所問地說:「這一兩天,我還要來!」手一指池中,「把那裡布置起來。」
「是。」荊軻問道:「那一天來?我好恭候。」
「你這兩天要進城?」
荊軻點點頭微笑著,「一直懶懶地不想動,該好好做些事了。我想在這兩天把督亢的地圖弄好了它。」
她不來,他不做事,她要來了,他也有事了。這是什麼意思?是故意躲避嗎?不會的?夷姞定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但也不敢自信自己的看法,必無錯誤。荊軻自己也覺得有加以解釋的必要,他坦率的說出他的心情:「一直惦念著公主,心裡總象有件事放不下,現在好了,我死心塌地了,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能再耽誤了!」
沒有比這番話更能給夷姞以較多的安慰。她覺得一顆心輕飄飄地飛出去了,恨不得立刻到東宮跟哥哥去說:你的看法,完全錯了!對荊軻,我不是你的障礙,我是你的助力。
「公主!」荊軻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索性把保留著的一句話,也說了給她聽:「剛才我一個人在捫心自問,太子是有求於我的,公主是無求於我的,唯其無求,所以我對公主更有受恩深重,無以為報的恐懼。我不得已要請教公主,我能為公主做些什麼?」
聽了這番話,夷姞立刻在心裡回答,那麼,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這回答也是自問,而且也不難得到答案,她要在這段有限的時光中,給他最大的安慰,最大的榮耀,讓他感到一生中經歷了最好的一段日子。
於是,她的決心在此一刻形成並且凝固了。
「你不要這樣說!」她激動地看著荊軻,「你我的相遇是天意,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不是我們自己所能作主的。」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夷姞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很大,也很堅決,「你應該忘了我的身分。你記著,我也是一個女人,喜怒哀樂,與人無異。不幸的是,我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身分,照我哥哥的想法,我應該抑制我的感情,說是為燕國的少女做個榜樣!難道順乎感情,自然而然的行事,便不足為法么?我不相信!從此刻起,至少是在你面前,我要拋掉我的特殊的身分;連我自己都要忘了我是個公主,我希望,不,是要求,要求你也忘了我是個公主。」
話剛說完,季子也來了,夷姞懷著相當痛快的心情,上車回城。留下荊軻一個人在晚風中出神。
不過半天的功夫,在感覺中倒象過了半輩子——不是覺得日子難過,而是這半天的經歷,抵得過半生的成就。荊軻自以為是一個可以忘情的人,此刻才知道,那實在是不懂得什麼叫情!
現在,他懂了。世間的一切,最渺茫空洞的是個「情」字,而最實實在在的也莫過於一個「情」字!它不知何由而起?潛生暗滋,渾然不覺,一旦感覺到了,便難擺脫——自以為可以擺脫的,還不是真情,深情,象現在夷姞的情,他不但不想枉拋心力去企求擺脫,而且他是甘願受其束縛的,只因為這一份無影無聲卻又無處不在的情,越咀嚼、越有味!人生到此,已盡夠了!荊軻一個人欣欣然地消磨了一個黃昏,小飲陶然,趁著薄醉,極恬適地入於夢鄉。
而這一夜的夷姞,卻興奮得無法入夢!對著馥郁的蘭膏明燈,她不知盤算過多少回的心事了。此志已決,不可動搖,費思量的是如何做法?是先跟嫂嫂商議,還是先跟荊軻道破?照道理說,自然先稟兄嫂,卻又怕一起頭便遭受挫折,以後要挽回便很難了。如果先向荊軻示意,等木已成舟,便不怕任何人的反對,但似乎羞於啟齒,而且於禮不合,得罪了兄嫂也不妥。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因為出入甚大,所以想來想去委決不下。
忽然,門上剝啄兩下,她知道必是季子叩門,說了句:「進來!」
進來的果然是季子,睡眼惺忪,右頰一團紅暈,顯然是睡而復起的。
「公主怎地還不睡?我都一覺睡醒了。安置吧!」
「睡不著。」夷姞正想找個人談談,季子來得湊巧,她拍一拍身邊的席子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商議。」
商議什麼?季子看一看,想一想,旋即明白,關上了門在夷姞身旁坐下。
「你看荊先生如何?」
「是——,」季子在許多稱頌男子的話中挑了一句:
「是第一流人物。」
「嗯!」夷姞對她的說法很滿意;然後故意正一正臉色,表示她要談的是一件極嚴肅的事,「你說王后在世,可以為我作主,王后不在了,那便只有我自己來作主,是不是?」
季子對她的話,一時感到無法接受,因為這似乎太出意外了,她知道公主與荊軻的感情極好,卻想不到目前就論嫁娶,「公主!」她稍稍想了一下答道,「王后不在大王在!」
「父王一向不管事,你不是不知道。」
「那麼,還有太子和太子夫人。」
「我正是要跟你談到太子夫人。等我先細細告訴你。」
主僕倆如親密的姊妹般,促膝深談。夷姞把她跟荊軻交往的經過,都說了出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透露是,關於荊軻入秦的目的及後果。
這叫季子聽得驚心動魄。對於荊軻將為太子干一件大事,她是約略有所知的,但想不到竟是如此深入虎穴,與暴君同歸於盡!
「公主!既如此,你就決不能這麼辦……。」
「不要跟我說這個!」夷姞以冷峻而堅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得到的,我都想過了,太子也早就對我警告過了!我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你只說,我應該怎麼個做法?」
季子是局外人,人又聰明,把局中的得失看得很透澈,她搖搖頭說:「若先跟太子夫人說了,事情就算完了!」
「怎麼?」夷姞吃驚地問。
「這樣的大事,太子夫人一定要跟太子去說。對嗎?」
「那自然的。」
「太子決不會贊成這頭婚事,一定要反對,而且一定反對得成!」
「這,我不怕。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他反對也沒用。」夷姞極有信心地說。
「太子不必從公主這裡反對。他另有釜底抽薪的辦法,可以在荊先生身上打主意啊!」
「啊!」夷姞被提醒了;可是,她也不免懷疑:「太子怎麼跟荊先生去說?他不怕得罪荊先生嗎?」
「容易得很,如果叫我去說,不過三,五句話,包管荊先生敬謝不敏!」
「我倒不信你有這個本事!」夷姞十分好奇地,「你說,你是如何措詞?」
「如果我是太子,我就這樣說:荊卿,入秦的計劃另外找人吧!你是我嫡親的妹倩,我豈可讓你身蹈虎穴?我不能不為我妹妹打算。公主你想,荊先生是何許人?聽了這話,還有個不謝絕婚事的嗎?甚至於,為了表示他入秦的決心,從此不肯跟公主見面,都是可能的!」
「季子,你真高!」夷姞心服口服地撫著她的背說,「可惜你是女兒身!若是男子,必成大器。」
季子笑一笑又說:「這也就是太子必須要反對的道理,荊先生成了國戚,事情就難辦了。不叫他去,好好的計劃打破了,叫他去,太子對公主無法交代,而且要受人批評。再說,辦這喜事,不能馬虎,婚後也總得有段好日子才好談到動身入秦的話,那一來,不就耽誤了大事嗎?」
這一席話,聽得夷姞肅然起敬。季子在她心目中,已不是一個得寵的女侍,更非一個嬌憨明艷的女孩子,倒象個老謀深算,舌粲蓮花的策士。她實在不明白季子論事怎能如此透澈,也不了解她何以會對太子的心理捉摸的如此深刻?
不管怎樣,反正夷姑已是死心塌地要求教季子了!「那麼,我先跟他談呢?」這「他」,自然是指荊軻。
「怕也不會有結果。荊先生必要拒絕的!」
「這,」夷姞吃力地問,「這是說他還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不!荊先生怎會不知道?而且他也刻骨銘心地愛慕著公主。」
「你怎麼知道?」夷姞臉一紅,怕是季子偷聽了她與荊軻的密談私語。
「我是從荊先生臉上看出來的。他,只要一見公主,眼睛便會發亮。」
「喔!我倒沒有發覺。」夷姞微笑著。
「公主自然不會發覺。因為,荊先生眼中失神的時候你看不到——那是在公主你離開他的時候。」
「是這樣子嗎?」夷姞立刻又浮起一片對荊軻又憐又愛的情緒,定一定神,接著原來的話題問道,「你說他會拒絕,可是為了我著想?」
「是的。他如果真的愛慕公主,他必不肯訂下婚約。否則--。」
「否則如何,怎不說下去!」
「否則,荊先生就不是荊先生了。」
是荊軻就該捨己為人,就該忍心割愛么?這一念的不忿,越發激起了夷姞的同情;決定要獨行其是了。她這一刻的心事,季子卻有些識不透。談是談得很深,卻還沒有一個結論,她實在不忍見公主有什麼生離死別之痛,但也知道,要一往情深的公主永絕荊館之路,是不可能的。左思右想,一籌莫展,越盤算越煩惱,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是為我嘆息?」夷姞關心地問。
「我也不知為誰?」季子搖搖頭,「人好象不能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煩惱。」
「但是有感情也有安慰。」夷姞極恬適地微笑著,「這怕你還不能體會。」
季子有些反感,公主彷彿以她曾獲得荊軻的愛在驕人,想起與荊軻在旅舍中曾有數夕的盤桓,季子陡覺方寸心湖,大起漣漪,趕緊背過身去。借著替夷姞整理寢具,來定一定神。
「睡吧!」夷姞倒象是沒有心事了。
「請安置。」季子說了這一句,低頭退了出去。
天色已經微明,在這陰陽混沌之際,夷姞的神思,卻是湛明如水,她完全看清楚了,她與荊軻的婚姻,沒有父母之命,更沒有兄嫂的應諾,沒有令人艷羨的豪華壯觀的婚禮,甚至還不能獲得荊軻表面的應承,然而,她確是荊軻的妻子,她得到的是世上最堅貞的婚姻——一切的一切,所恃者只是一顆心。
那真有些不可思議。古往今來,獨成令人難信的創格;夷姞自覺好笑,而更多的卻是得意。睡得雖遲,起身卻還是很早,一種奇異的亢奮支持著夷姞,看上去依舊精神奕奕,但心裡有些亂,又想去荊館,又想到東宮,最後挑了一件事做,度量著「藏琴之榭」的構造和大小,細細籌劃,如何布置?
「太子夫人派了人來傳話,說下午得閑,請公主到東宮去。」在伺候午膳時,季子把這話告訴了她。夷姞已有幾天未見太子夫人,正有些想念,因此,飯後換了衣服,隨即到了東宮。
姑嫂敘過禮,夷姞問道:「哥哥呢?」
「陪荊先生出去了,回頭還要來,今晚上你哥哥作東主,特意邀你來作陪。」
任何男性的宴會,不管主人是誰,作為公主的夷姞從來沒有被邀請參加過,所以她毫不思索地問了一句:「這不是破例了嗎?」
「是的。無非因為你跟荊先生談得來。」太子夫人接著又說:「荊先生今天與往日不同,精神、興緻都好,大說大笑,連我在裡面都聽見了。」
夷姞心裡明白,也不免有些得意,但毫無表示,「今晚上的宴會,還有位客,是徐夫人,你還沒有見過吧?」
「沒有。」
「這也就是特意來邀你的原因之一,大家見見面。」
「好的。」夷姞欣然地說:「我也見見,看看她是怎麼個樣子?」
於是姑嫂倆說著閑話,消磨長日。太子夫人似乎不知道夷姞在前一天招搖過市,直馳荊館,夷姞也不提此事,兩人盡自談著家常。
到太陽偏西晒上牆,太子丹回來了。他的興緻似乎也很好,滿臉含笑,親切地詢問夷姞的起居。然後,他又說了他這一天的行蹤——整天與荊軻在一起,他們選定了人去畫督亢的地圖,也考驗了秦舞陽的勇氣,又去看徐夫人鑄匕首,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符合理想。
這表示荊軻入秦的準備工作,已到了最後一步了,「那麼,」內心異常關切的夷姞,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荊先生快動身了吧?」
「還早!」太子丹答道:「天要熱了,路上不好走。而且,贏政這幾年驕狂了,未到伏日,便要歇夏,不見使臣。」這一說,至早得要到新涼天氣才會動身。夷姑把心放寬了。
「太子!」宮女來報:「舍人稟告:荊先生陪著徐夫人到了。已引入密室接待。」
「喔。」太子丹轉身向太子夫人問道:「你踉妹妹說過了沒有?」
「妹妹知道了。她很樂意跟徐夫人見見面。」
「好。那就去見客吧!」
太子在前,太子夫人和夷姞並肩跟在後面,一起出了東宮內寢,越過一重院落,向西一折,穿過長廊,進了另一重院落,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賓客,商議機密大事的禁地。這裡原是太子丹的書齋,自從成為密室,夷姞還是第一次來,一進門便看見高懸一塊朱紅牌,黑漆大書「無禁」二字,那塊朱漆木牌,看去簇新,估量著還是剛掛上去的。
雖說「無禁」,引導的隨從卻大部分都停住了腳步,只極少數的親信,包括太子夫人貼身的侍女夏姒在內,才跟了進去。
就這時,荊軻已迎了出來,先向太子丹夫婦行了禮,然後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一聲:「公主!」接著深深下拜,顯得極其敬重。
夷姞心裡很得意,她有心要在兄嫂面前顯露一下,微偏著身子,含笑下視,坦然不辭地接受了荊軻的敬禮。等他抬起頭來,她才以親切中不失莊嚴的聲音答道,「荊卿,請少禮!」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樣,稱荊軻為荊卿。
緊接著徐夫人也出現了,太子丹為夷姑引見。徐夫人固然盡禮不缺;夷姞也不敢以對荊軻的態度對她,相向對拜;極為客氣。
進入室內,又有一番揖讓,太子丹大聲說:「到此『無禁』,不獨言無禁忌,亦無尊卑之別,只有賓主男女之分。」他一指東面首席:「夫人,請坐這裡。」
徐夫人看一看陳設的席位,東面三席,西面兩席,聽太子的意思,顯然的,東面以她為首,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她是個極伉爽的人,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原不必再作無謂的推讓,但是,她仍願退居次席,因為,她希望跟夷姞親近。當她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太子夫人還思客氣,太子丹搶先開了口:「好!任從尊便。」
於是,徐夫人喜孜孜的拉著夷姞一起坐下,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西面,自然是荊軻為首,太子丹居次。賓主男女五人,相向而坐,荊軻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遠。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夷姞心中一動,但隨即覺得自己太多疑了;順理成章的事,不該去設想它別有作用。
「公主真是絕色!」徐夫人對太子夫人說,接著把臉轉了過來,微含著笑,略蹙著眉,定眼打量夷姞,就彷彿她在欣賞一柄名劍似地。
夷姞害羞了,把—視線避了開去,眼風掃過,清清楚楚地看到荊軻臉上是極其欣慰和感謝的神氣。怎會有感謝的表示呢?夷姞立刻明白了,是感謝徐夫人對她的稱讚。
這一轉念,她心裡比聽到徐夫人對她的讚美,更覺得舒坦。
「公主今年貴庚?」她又聽得徐夫人在問,怕是在問自己,不答便成失禮,偷眼一覷,徐夫人臉向著另一面,那是在問她嫂嫂,所以她把頭又轉了開去,順便又看了荊軻一眼。
「二十三了!」太子夫人回答;語氣中帶著些感嘆。
「二十三?」徐夫人驚訝地,「真看不出來,我只當才二十。」
「我這妹妹的年齡最難猜。」太子丹介面說了一句。這一插嘴,所有的目光,包括夷姞自己的,都落在他身上一說實在的,連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論貌美如花,不象二十三,論智慧過人,不止二十三。但在我心目中,」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一直是嬌憨天真的小妹妹!」說罷,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唯獨夷姞的笑,帶著嬌羞,看來更覺得美。
「這一說,共有四個不同的年齡。」徐夫人執起夷姞的手,笑道:「公主,你自己覺得那一個年齡才是對的?」
夷姞有些心痛,「我不知道。」她說了這一句,覺得這樣回答,不合禮貌,便很懇切地致謝:「多謝謬讚,但願如你所說,我只是二十歲!」
「那麼,」荊軻舉爵過頂,「願公主長保青春!」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賞荊軻的這個舉動,因為他們都看出來,夷姞有些自傷遲暮,話中不免牢騷,能有荊軻的祝飲來打個岔,把她的不快揭了過去,是件很好的事,所以都欣然飲了酒。
「謝謝!」夷姞向身旁的徐夫人說了這兩個字,隨即把視線投向荊軻,大大方方地看著他,也喝了一口酒。
「聽說公主的琴,燕國無雙。可惜我只懂刀劍,不解音律。」徐夫人說。
提起刀劍,夷姞突然覺得異常關切——關切的是為荊軻所鑄的那柄匕首。於是夷姞悄悄說道:「聽說匕首淬毒,不甚順利。夫人,此非兒戲之事,千請慎重。」
這是雙關的話,一方面關切著徐夫人,提醒她小心處理,不要誤中了毒,另一方面也暗示著這把匕首所關非細,要請她特別注意淬毒的效果,把它製成一刺見血,便追魂奪魄的利器。
徐夫人只意會前一層的意思,立即含笑致謝:「多謝公主關愛。此刻已無礙了!太子賜介的侍醫,確是此道國手,精通藥性,只不過加減了一兩味葯,那中人暈眩的毒氣就消除了。」
「可是藥性呢?」夷姞緊接著問,「會不會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減弱了?」
「絲毫不減。這,」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說:「將來可以試驗的。」
「用什麼來試驗?」夷姞好奇地問:「用獄中的死囚?」
「那要看荊先生的意思。」
「最好不要用人來試!」
「是的。我也這麼想。」徐夫人說,「照理推測,用人猿作試驗,也是一樣的。」
「對!我來跟他說。」
徐夫人一時不能明白,「他」是誰?想一想自己說過一句話:「要看荊先生的意思」,則此一「他」,自是指荊軻了。公主用此熟不拘禮的稱呼,以此親如家人的語氣來指荊軻,可真是耐人尋味的事。
因此,徐夫人口中不斷在與夷姞閑談,眼風卻老是關顧著她跟荊軻。很快地,憑她熟諳世途的一雙老眼,已看透了這燕國的公主與燕國的上卿之間,有千縷萬端的情絲約束著。
這使得她深感興趣,看夷姞對自己的印象不壞,或許肯說幾句知心話,倒不妨找個機會問問她。於是,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公主,我雖不解音律,卻很想聽一聽公主的琴。能許我一聆妙奏否?」
太子夫婦和荊軻都覺得徐夫人這個請求,提得冒昧。夷姞對她的琴藝,自視極高,何況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就更不足以作出請求了。他們都怕夷姞率直拒絕,掃了徐夫人的面子,所以都緊張地注視著她。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應,而且措詞極其謙虛:「遵命。請你定個日子,讓我好好向你請教。」
「不敢當,不敢當。」徐夫人說:「隨便那一天,看公主高興,賞我個信。」
「啊!」夷姞突然眼睛發亮,十分欣悅地說:「我有個好主意,荊館新修一座水榭,那是聽琴的好地方。」說著,視線便落在荊軻臉上。
「真是個好主意!」荊軻介面,環目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作個東道主。奉屈太子,夫人、徐夫人盡一日之歡。」
「好,好!」太子丹立即表示欣然贊同之意,「那一天呢?」
「要月明之夜才好。」夷姞代荊軻回答。
「後天就是望日。」荊軻向緊對面的太子夫人俯首說道:「敬迓魚軒!」
「多謝荊先生。」太子夫人轉臉向徐夫人徵詢意見,
「午後,一起去吧!」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夷姞顯得極其高興,向徐夫人也提出了一個要求:「我想看看如何鑄劍。行不行?」
「那有不行的道理?明天上午就請過去。」
到了第二天,夷姞果然一早就到了徐夫人那裡。但是孟蒼已工作了好一會了,匆匆見禮以後,管自己去做事,徐夫人便為夷姞細細指點鑄劍的一切過程。
徐夫人講得雖詳細,夷姞不懂的還是很多,她也不求甚解,因為此來的最大目的,無非看看荊軻將攜以入秦的那把匕首,即使此刻還不過是一塊不成器的頑鐵,只要看一看,心裡就滿足了。
出了工場,徐豐人把她邀入前院住宅歇足。拿出來一把小劍請她賞鑒。那把小劍通長不足五寸,鑲金嵌玉,裝潢極美,從飾玉的皮鞘中抽出劍身,映著日光,耀眼生花,定睛細看,刃上彷彿浮凸著聯珠貫星般的花紋,試用指一摸,卻又光滑異常。夷姞十分驚異,不知那看來浮凸的花紋,是怎樣鑄成的。
「公主看這一柄小劍如何?」
「自然是寶物。實在可愛得很。」說著把那柄劍又反翻展玩,不忍釋手。
「那麼,公主留著玩吧!」
「啊!」夷姞大喜,口中卻少不得還要客氣兩句:「奪人之好,難以為情。」
「說實話,若非公主,我真還不忍割愛。這把劍是先師的遺澤,在我身邊三十年了;幾次遭遇兇險強暴,多虧這把劍才得轉危為安,所以可算是一樣吉祥之物,特以奉獻,聊表我禱祝公主延祥納福的微忱。」
這一說,越發叫夷姞高興,殷殷感謝之餘,回贈了一枚辟邪的玉塊,告辭而去。
回到宮內,剛坐定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荊館有盛會,「藏瑟之榭」是個賓主盤桓的主要所在,卻是至今還空空如也。布置的計劃倒是熟思已熟,還得趕快動手才好。於是,她緊張了。把季子喊了來,一面傳話,即刻採辦應用的什物,專送荊館備用,一面把預計中要搬了去的器用文物,包括她的兩張名琴在內,都檢齊包紮,準備午前運到荊館,開手布置。
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太子夫人來了,夷姞歇下手來接待,說不到兩句閑話,她到底放不下心,站起身來告個罪,說有東西急待收拾,等完了事再來陪她。
「不必了!」太子夫人也起身告辭,「一會你到我那裡來玩吧,他們在箭圃較射,我們找個隱蔽的地方去看看,說是好玩得很。」
「啊,不行!」夷姞把必須去荊館的原因,說了一遍。太子夫人大感意外,無法阻攔,只說了句:「荊先生到城裡來了。」
「我今天不是去看他。」
姑嫂倆的話中,都有漏洞,在夷姞等於是自承,平日到荊館都是為了去看荊軻,而太子夫人的話,則更露骨——事實上也確是如此,要用荊軻來拴住夷姞,那是太子丹的主意,他知道無法阻止她妹妹去荊館,索性讓她與荊軻公然交往,但要控制在他眼下,不容他們有細訴私情的機會。
然而忠厚老實的太子夫人,實在沒有辦法來幫助他丈夫,完成預定的計劃,第一次便遇到了意外的情況,簡直束手無策。轉念一想,又覺寬慰,好的是荊軻不在荊館,她去了也見不著面,那就由她去吧。
等太子夫人一走,夷姞看著日影當頭,心裡著急,一疊連聲地催促加緊工作,等一切停當,上車之前又想起件事,吩咐季子:「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來。到東宮去請一道關符帶著。」
這是怕太晚了,城門關閉,要用關符才能叫開城門,東宮舍人聽說公主要用,不必稟告,便奉命唯謹地發了一道關符。
等夷姞一到荊館,她所需要的器物伕役,也都到了。王家的氣勢,畢竟不同,要人要東西,予取予求;在公主親自指揮之下,把那座水榭,布置得又典雅、又華麗,等一切停當,也不過太陽剛剛下山。
「季子,」夷姞得意非凡,「你看這地方怎麼樣?」
「好。」
「就是一個『好』宇么?」她有些快快然了。
「是的。」季子平靜地答道,「這得細細領略,一時那裡說得出如何好法?」
「這話也對。」
夷姞開始來細細領略這座水榭的情趣了。打開西窗的簾幕,一輪落日,半隱在山後,餘暉平射到粼粼的水面,閃出無數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紋,偶然間一尾金色鯉魚,直躍出水,潑刺刺甩一甩尾巴,抖落一串水珠,重又投入池中,不知游向何處?
夷姞看得不勝神往,也逗起了幽遠的想象,想象那條金色鯉魚,自由自在地游向池底深暗之處,有另一條魚在守著它,依偎比目,任意嬉戲,了不知此外還有廣大的天地——就知道了也無動於中,天地雖大,與己何干?只此足供迴旋的去處,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
「公主!天晚了,怕你也累了,回宮吧!」
季子這一說,夷姞才發覺餘暉盡失,暮靄四垂,碧陰陰的池水,映著暗沉沉的水榭和樹木的倒影,更別有一股清深幽微,令人不忍捨去的趣味。
「反正有關符在。」她說,怯怯地笑著,倒象乞取季子寬恕似地。
季子不即回答,想了一會才慨然答道:「好吧,我去傳膳。在那裡用?」
「就這裡。」
季子點點頭走了,夷姞仍舊坐在那裡。四月的南風,又當傍晚,吹得人心裡發脹,有股說不出的勁想發泄,是一種興奮的難受。
忽然,眼前有了亮光,一行燈火,從九曲橋上冉冉而采,那是季子帶著荊館的女侍來侍候她晚餐了。
「別燃燈燭!」夷姞站起身來,「飯擺在東面。」
東山月出,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輝,撲近窗來,夷姞就在窗下進食。一切都好,只少個人在一起,便有美中不足之感。
飯罷用酒漱了口,等季子把殘肴撤走,夷姞仍舊坐在原處,心慢慢靜了下來,這時才發覺,今夜是個絕好的機會,一個向荊軻傾訴心事的好機會。
於是心裡又不平靜了,思路特別敏捷,卻是雜亂無章,無數個念頭,無數句要說的話,一齊奔赴心頭,不知抓著那一點的好。
忽然,隱隱聽得馬蹄的聲音,接著又有了人聲——荊軻回來了。
夷姞有著莫名的緊張,又想到橋邊去迎接,又覺得端然不動的好,就在這坐立不安的時候,只見燈火映照之下,荊軻興沖沖地踏上了橋。
「怎無燈火?」他問。
「公主不要。」季子答道,「怕壞了這一片好月色。」
「喔!」荊軻想了一下說:「還是點起來吧!」
等里裡外外,弄得燈燭輝煌,荊軻才走進來向夷姞行著禮說,「不知道公主在這裡。不然,我早就回來了。」
「你們在較射?」
「是的。公主何從得知?」
夷姞笑笑不響。荊軻也沒有說話,抬起眼慢慢地看著四周的陳設,臉上顯現了驚喜的神色。
夷姞的心已經在跳躍了!她期待著有—番讚許的話聽到。而荊軻卻遲遲不開口,並且緩步走向另外的屋子,這自然也是去細看布置——夷姞真想站起來跟了去,為他一一指點,她在那些裝飾上所附著的靈心慧思,博得他的歡愉一笑,可是,她畢竟有她的一份矜持,所以終於還是很沉著地坐著。
好久,荊軻才重又出現。他站在那間方廳的正中,忽然若有所失似地。在燁燁燈火照耀之下,他臉上的表情為她看得很清楚,心頭象被什麼重物撞了一下,既驚且痛,還有更多的惶惑。
荊軻慢慢坐下來了,兩手按著膝頭,正對著夷姞,然後把頭垂了下來,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夷姑大驚!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那樣一個據說從不把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的強人,在她面前卻一再地顯得如此軟弱,這越發激起了她的憐愛。此一刻,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的身分了,也無視於那些女侍的灼灼的目光,身子往上一起,踩著碎步急急趕到荊軻身邊,一扶他的肩,半脆半坐地緊靠著他。
所有的女侍,包括季子在內,都悄悄地退出去了。夷姞沒有發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荊軻的臉上,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也不能從他臉上找出他所以這樣哀痛的原因。
「荊卿!」她顫聲叫著,覺得喉頭哽塞,鼻子發酸,自己也要哭了。
荊軻把頭避了開去,熱淚仍舊無聲地流著,眼圈都已發紅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住搖撼著他的肩頭,「你這樣子,叫人心裡惶惶地,彷彿大禍臨頭了。」
「公主!」荊軻拭一拭婆娑的淚眼,垂著頭說:「天地無情,人世凄涼。」
這一下把夷姞楞住了。她不知道他怎會想出這麼句話,更不明白他這句話意何所指?想一想,依舊茫然不解;所能了解的是,他有感觸,他需要安慰。
於是,她從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羅巾,輕輕地為他拭去淚痕。那方羅巾帶著粉香和她的體溫,荊軻心頭一震,慌慌張張地避了開去。
「不敢當!」他頓首相謝。
這樣子反使夷姞有些發窘。但是她立刻意識到,這是情感上的一重關,必須打破這一重關頭,才能消除距離,因此,她鼓一鼓勇氣說:「你過來!」
「是!」荊軻膝行而前,距她—尺之地。
「抬頭看著我!」
荊軻略一遲疑,抬眼正視。
「把手放隨便些!」
這叫荊軻莫名其妙了!「公主——?」他喊了這一聲,依然正襟危坐。
「你為什麼不能拿對待昭媯或者季子的態度對我?」夷姞怨懟地質問。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能不以禮自持,「因為你是公主。」
「但也是女人!」
說著,她把一隻手伸了出來。荊軻馴順地接過來,合掌握在他的手中,然後拉著坐向窗下。
夷姞的眼中浮現了滿意的神色,就象一個小女孩得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那樣。
在片刻溫馨的沉默之後,她用好奇的語氣問:「到底是什麼事?叫你傷心得那樣子?什麼『天地無情』,什麼『人世凄涼』?叫人摸不著頭腦。」
「多少時候的感觸,今天看了這個地方,又是在你面前,悲從中來,真箇忍不住了。」
「把你的感觸說給我聽!」她命令式地,「不要怕,我會分擔你的悲傷。」
「知我者唯有公主!」荊軻不自覺地又有些激動了,「我在想,我的感觸只有公主能了解,所以我亦只有說給公主聽。但是,我實在不忍公主來分擔我的悲苦。」
「那是無可奈何之事!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但已註定了要分擔你的悲苦,而且——。」夷姞忽然換了句話:「你說吧!心裡的悲苦,說出來就消失了。」
「我記得太子初次帶我來看此地,那是一座失修的離宮,從倒坍的牆垣中望進來,一池污水,荒涼不堪;誰曾想到有今天這等華麗的構築,清幽的景緻?」
夷姞心想,就憑這一絲感觸,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自然,他還有深一層的看法。於是點點頭說:「你管你說下去!」
「今昔之感,不必親歷其境,以此例彼,可以想象得之。遙想當初——也並非隔了多少年,就是公主兒時,這裡雕欄玉砌,閎壯非凡,但也不過十年光景,在我初見此地時,是殘垣敗壁,豈不令人感慨不勝?」
「人世間的興廢,原快得很。而且,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夷姞舉起一隻玉樣白的手,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圈,「你我只記取眼前!」
「正就是記取了眼前,才叫人覺得『天地無情,人世凄涼』!」說著,荊軻黯然地低下頭去,用一種空虛得近乎絕望的聲音自語:「我一死倒是容易,只想到公主,他日重來,對著這裡一片殘荷敗柳,想起今天的珠簾明燈,其情何堪?」
這一番獨白,叫夷姞震動了,原來他那滾滾熱淚,竟是為她而流的!到此刻她才知道,他的用情之深,超過她不知多少倍?而他還只當是自己的感觸,不忍說出來,怕害她傷感。世間竟有這等痴迷的人,若非親歷,令人難信,但她居然親身經歷了!她不相信世間再有一個荊軻,即使再有一個荊軻,未見得再會對一個叫夷姞的女子,說出這一番話來。然則今日的遇合,實是千古無二的奇遇。
「軻!」她真箇心滿意足了,仰望著燁燁的燈火,心魂飛越,簡直不知人間何世?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你的妻子!」
「啊——?」
「沒有聽清么,我再說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荊軻有些迷糊了!看她含著笑,眉眼口角,竟略有輕佻的神氣,莫非在開玩笑?轉念一想,此是何等之事,豈可以開得玩笑?於是荊軻震驚得手足無措。
「公主……!」
「夷姞!」夷姞大聲糾正他的稱呼。
「不!我還是該用尊稱。公主,此事不可兒戲!」
「什麼?兒戲!」夷姞的語聲,竟似盛怒,但隨即換了平靜的聲音,並且致歉:「喔,我錯了,我不該用這樣的態度跟你說話。你聽我說,我早就細想過於,你的拒絕,在我意料之中,你的拒絕的理由,我也完全明白,我再告訴你,我們的婚姻,多半不能得我哥哥、嫂嫂的同意,自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儀式,這些我都想過了,想得很透澈。那一切我都不在乎,除卻荊某,我不能嫁任何人。我志已決,你最好不要跟我爭辯,那是徒勞無功。」
荊軻被她攪得六神無主,茫然地看著她,好久才說了句:「公主,我萬萬不能從命!」
「哼,」夷姞微微冷笑,「你嘴裡這麼說,心裡不是這麼想。」
「出於至誠,心口如一。」
「你心裡也不敢么?」
「是。」
「只怕不是。」夷姞的詞鋒極其犀利,「不是不敢,是不忍。」
一句話說到荊軻心底深處,他失卻了爭辯的能力,只不斷地搓著手,唉聲嘆氣,真有天大的煩惱和焦急。
「我是不受憐的!軻,你可曾想到,你的不忍之心,傷我的自尊,對我是侮辱。」
「公主,我決不是這意思。」荊軻萬分惶恐地分辯,
「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偏說我侮辱,那,那太屈心了。」
「那麼,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純出於一片敬愛之心。只望公主婚姻美滿。」
「好,那麼我告訴你,」夷姞搶著說道:「我再不會有美滿的婚姻!」
「何出此言?」荊軻失驚地問。
「哼!」夷姞一半真的生氣,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鋒要激他一激,所以大聲冷笑著說:「舉世滔滔,沒有一個人叫我看得上眼的,難得有一個,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請問:又那裡來的美滿婚姻?」
「公主,公主!」荊軻俯伏在地,囁嚅著說,「你這番責備,叫我置身無地。」
夷姞不響,在等他的下文,而荊軻思緒如潮,大起大落,明知得要有句適當的話來表示態度,卻是想來想去,總覺得不能鬆口,因而形成了異常難堪的沉默。就這時,有個第三者的聲音出現了。
「荊先生!」那一聲喊,聲音極大,不但荊軻,連夷姞都嚇得心跳了。
兩人同時轉臉去看,是季子伏在門口,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
「荊先生,你也太矯情了!」季子是訓斥的聲音,「公主替你都想到了,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以公主如此尊貴的身份,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女孩兒家什麼難以出口的話,也都跟你說了。你只顧你自己要成全俠義的名聲,彷彿娶了公主便是忘思負義,對不起太子,對不起公主,其實你又何嘗替公主打算過。荊先生,你太不知公主的心,你太辜負,太委屈了公主對你的情意!」
季子的話說得太急,心亂如麻的荊軻,無法聽得真切,而夷姞卻是把每一個字都貫入耳中,印入心頭,覺得句句如出肺腑,因而想到,連象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豈有親身領受深情,口口聲聲如何敬愛的荊軻,不知道以她那樣嬌貴的性格身份,今天是怎樣委屈著自己來吐露這一番真情的?
這樣一想,夷姞才真的覺得委屈了。心頭如澆了一杯熱酢,淚水立即涌滿了眼眶,她感到不好,正想把頭轉了過去,不讓荊軻看見,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一陣抽噎,象要閉氣似地,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如山崩堤坍,竟不知從那裡來的如許淚水?把個荊軻,難受得生不如死,只不斷地喚著:「公主,公主!」
但是,夷姞雖在哀哀痛哭,卻仍關顧著荊軻。他那焦急煩憂,萬分無可奈何的神情,叫她又氣惱,又心痛,只是她收不住眼淚,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勸他,安慰他,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淚眼,偷覷一覷他。
一次兩次不覺得,看到第三遍,叫季子明白了。唉!她在心裡嘆口氣,女人不能痴心,一痴了心,無藥可救。現在什麼事都不必談,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逼出荊軻一句話來。於是,她說;「荊先生,到底怎麼樣?你倒是開一開金口嘛!」
「事到如今,還有我的話嗎?」荊軻雙手一擺,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公主說什麼,便是什麼!」
一聽他開口,夷姞強自仰制著,閉一閉氣,暫收哭聲,仔細聽著,這一聽,大為不滿,卻不好意思出聲辯駁,但又怕季子說錯了話,越添委屈,所以只恨恨地一扭頭,哭得更凶了。
這一哭是個信號。季子原也不滿荊軻的回答,一看夷姞這樣子,放心大膽地說了,「荊先生!」她把臉沉了下來,「聽你的話,莫非以為公主逼婚么?」
這「逼婚」二字太刺耳了!荊軻如夢方醒似地跌腳自責,「唉,我怎會說出這種荒唐透頂的話來!」說到這裡,話有些接不下去了,但又決不能不說,一急,急出一條計來,站起身,窘笑著向季子兜頭屍揖:「多謝指點,感激不盡。」說著,又努一努嘴,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季子避開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故意撇一撇嘴,帶著嘲笑轉身而去。
「季子!」夷姞終於開口了,「別走!」
「我不走!」季子回頭笑道:「我還在荊館。在橋那一頭,只請荊先生大聲一喊,我就過來。」
於是季子走了。橋上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荊軻和夷姞都在心裡感激季子——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帶走了,好讓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話。
荊軻定一定神;咬一咬牙,橫一橫心接受了夷姞所說的「天意的安排」。一轉念間,蔽境大開,煩惱盡去,於是心底的喜悅,如子夜潮生,一波接著一波,湧現得叫人應接不暇。
「夷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這一聲,膝行而前,直到她身傍凝視著。
那聲音在他自己,在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夷姞,剛才自托終身,可以侃侃而談,此刻卻羞得抬不起頭來,「夷姞,夷姞,」她默憶著他的聲音,內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覺。
「真是何苦?」荊軻自嘲似地說:「害你大哭一場!」
「哼!」夷姞發泄了最後一絲的怨懟,「你也跟那些俗氣的男人一樣,以為女人只有眼淚才是最珍貴的。」
「不!我決不想騙取你的眼淚!夷姞,我跟你實說吧,我只願見你的笑容,不願你有眼淚,因為如此,我才有那些不識抬舉的話。」
夷姞心想,這也是實話。他的峻拒,原在自己意料之中;然則剛才那副眼淚是從何而來的呢?細想一想,他的話誠然可氣,不過那眼淚中也有憶母的悲痛,以及得自哥哥那裡的委屈在內。這樣看來,把責任都放在荊軻身上,倒好象是冤屈他了。
想到這裡,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歉意,有安慰,自然也有期待——期待荊軻的細語和愛撫。
但是,荊軻卻又為沉重的責任感,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一死一生,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雖不相同,而他報答他們的途徑只有一條:以身許燕,死而後已。他已一無所有了,然則拿什麼來報答夷姑呢?
此刻她對他的一切,感覺更加敏銳了。一個眼色,一朵微笑,都能激起無限的關切和想象,何況他是這樣深鎖雙眉,垂頭沉思?
「你又在想什麼了?」她怯怯地低聲相問,有著一份新婦樣的靦腆。
荊軻警覺到了,必是自己的神態,引起了夷姞的憂慮——也就是這一警覺,使他了解到了對待夷姞的態度,至少,他應該盡一切可能來使她快樂!
於是,他從容地轉換一副神態,慢慢覺得臉上不是那樣緊繃繃地了,然後微笑著,故意盯住了她的臉看。
夷姞有些窘。但她好強,不肯退縮躲避,反而故意揚一揚臉,正對著亮處,同時也浮現了略帶些頑皮的微笑,意思是:你儘管看吧,我不怕你看!
荊軻原來是帶著開玩笑的意味,想逗她破顏解頤。現在既然側面平視,無所顧忌,他也就真的恣意貪看了。她本來就是白里泛紅的皮膚,經過淚水的滋潤,再加上燈光的映照,更象朝陽影裡帶露的牡丹般鮮艷,尤其動人的是那雙眼,哭得微微腫著,象熟透了的杏兒,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中不住眨動,令人興起無限的遐思。
於是,有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勁道,在荊軻胸膈之間,開闊鼓盪,難以按捺,他極快地湊過臉去,想親一親她。夷姞一驚,不自覺地往後一讓,那知荊軻的手早就圈過來了,一讓,正好攬住了她。氣促、心跳、臉紅的夷姞,有種奇異的亢奮和不安,
「別這樣,有人!」這句話她說是說了,然而只是在她喉間有些聲息,根本不能讓別人聽到。
「妹妹!」荊軻自己都不知道,他對她的稱呼又換了,「在我有生之午,一天都不要離開我。」他的聲音也是含含糊糊地,不過夷姞已聽清楚了。她口中沒有作聲,心裡已答應了他。
「妹妹,我想把這裡改個名字,你看好不好?」
「你得先說出來,改個什麼名字?我才知道好不好。」
「改做『藏情之榭』。」
「仍舊是這四個字嘛!」
「你再想一想。」
夷姞旋即會意,「琴」字改作音同字異的「情」字了,「藏情」二字,真是貼切得很,她脫口贊了聲:「好!」又說:「這新名字,只你我兩人知道:是咱們倆專用的名字。」
「至少該告訴季子。」
「嗯。就告訴她一個人。」
「呃!」荊軻突然想起,鬆開手,鄭重其事地說:「有一層得好好商量一下。婚姻大事,無論如何得讓太子知道,只是如何措詞,誰來跟他說?倒費思量。」
「說了也沒用。不如不說。」
「不!要說明白的好。我想,該我來向太子陳告。」
「如果碰個釘子呢?」
「不會!」荊軻極有把握地說,「只要我開口,太子決不會拒絕。」
夷姞能夠理解,荊軻何以敢說這樣有把握的話?太子丹對他的厚待,本來就已無微不至;如果他再正式提出什麼請求,太子丹自然更不敢不答應,如有難色,他只略略說兩句跡近要挾的話,太子丹會大起恐慌。總之,她已看出他決心要取得這個正式的婚約,並且必能如願。但這樣的婚約,就算取得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她覺得她可以跟兄嫂反抗,但是她不願荊軻與太子丹之間,有任何不融洽的現象發生。心裡是這樣想,話卻很難說出口。她又想,以荊軻的透澈人情,熟諳世故,應該能想得到,太子丹對他們的婚約,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是件極其作難的事,倒不如不告訴人為妙。他現在想不到此,只怕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得要有個第三者來指點他一下才好。
於是,她立即想到了季子,徐徐說道:「你跟季子談一談吧!她的見識,夠得上跟你談正經事。」
「喔,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了。」荊軻緊接著又欣然表示同意:「對了,我也正需要跟這麼一個心在局中,身在局外的人談一談。」
說著,走出水榭,在九曲橋邊,擊掌數下,高聲喊道:「季子,請過來!」
「來也!」
又焦急、又無聊,等得好不耐煩的季子,興沖沖地過橋而來,進門第一眼便找夷姞,看她臉上,喜色與羞意並現,便知大事已定。
「荊先生、公主大喜!」她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禮。
「多謝,多謝!」荊軻微微俯身還了禮,「有件事,公主說非請教你不可。」
「請吩咐!」季子一面回答,一面偷觀夷姞--她正翩然避了開去。
「季子!婚姻是人生大事,我多蒙公主錯愛,謬許終身。若說不陳告太子,似乎委屈公主,於心不安。你看,我的話是不?」
「那麼,荊先生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我想我該明告東宮,取得正式婚約。這樣才不辱公主的身份。」
「公主的意思呢?」
「公主說你見識過人,要我跟你商議。」
季子心裡明白,公主不贊成他的舉措,卻不便說明,是要她來提出反對;心想,荊軻的詞鋒厲害得很,得要好好想句話,一下子便收服了他,於是沉吟片刻,突然問道:「荊先生,可是不想到秦國去了?」
這話叫荊軻大吃一驚,而且十分生氣:「何出此言?你倒要說個明白!」
「太子與公主,兄妹的情分極厚,荊先生,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太子允了婚約,怎還能容你身入虎穴?那一來,怎麼對得起公主?」
「啊!」荊軻恍然大悟,驚出一身冷汗,萬一說了這句話,變成心跡不明,毀了一生的名節,這關係太重大了!
「季子,」他深深下拜,「你是我一言之師!」
季子得意非凡,還了禮,抬起身說:「我奉勸荊先生,該如何便如何,一切聽其自然。婚約,等太子自己慢慢去發現,如果問到荊先生,說此等大事,何以不言?荊先生只回答一句話,太子一定諒解,心悅誠服。」
「那一句話?」
「荊先生只說:告訴太子,讓太子左右為難,所以不說。」
「對,對!」荊軻鼓掌稱快:「這句話太好了!」
「既如此,請容季子告退。」
「請便,請便。」荊軻對她已有敬意,所以說話特別客氣。
但季子的告退,並非退出室外,只是離開荊軻;她行了禮站起身來,一直向里走去,要回到夷姞身邊。夷姞聽他們談話有了結論,正想出來,兩人在門口相遇,季子趕緊拋去一個眼色,夷姞縮住了腳。
「公主聽見我的話了?」季子低聲相問。
「聽見了。」夷姞極親熱地拉住了她的手說,「正是我心裡要說的話。」
季子放心了,沒有錯會了公主的意思。「那麼,請回去吧!我一直在耽心,怕宮裡大驚小怪,鬧出事來!」季子神情憂慮地說。
夷姞實在捨不得走,可是她也知道宮裡的規矩,王子、公主犯了過失,倒霉的是保姆和侍女;若是發現了她深夜未曾回宮,追查起來,季子首當其衝,該受責罰。雖然她此刻的能力已足以庇護季子,然而,總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因此,遲疑了一會,以商量語氣說道:「讓我再跟他說幾句話就走,行不行?」
聽見公主如此軟語央求,季子自然不忍再逼迫了,點點頭提出警告:「可別談得忘了時候!」
「不會的。你先去告訴他們套車。」
「是。」季子快緊轉身離去,她要搶著告訴荊軻一句話。
「荊先生,請早放公主回宮!」
這句話在荊軻心中,引起了很奇異的感覺。他被提醒了,對公主來說,他已具有夫權,他可以把她強留在荊館——自然,他決不會這樣做,但是他也不能毫無留戀地放夷姞回宮。
「我該回去了!」是夷姞的聲音。
「喔!」荊軻看一看窗外的月色,忽然得了個主意,
「我騎馬送你去。送到城關,我再回來。」
「不必如此吧!一來一去,到家怕都天亮了。」
「不要緊,反正明天沒事。」
「怎說沒事?明天宴客。」
「那是晚上。」
夷姞不作聲了。兩人慢慢出了屋子;屋外是一座月台;白石鋪地、白石的欄杆,映著月色,明亮如畫,他們都覺得精神一振,心胸間特有開朗之感。
「這一座水榭,真是你的傑作!」荊軻慢慢旋過身去,轉了一圈,重新面對著夷姞:「在我一生中,這裡是個最難忘的地方。」
「我也是。不過——。」
不過什麼呢?他細看了看她的臉色,立即明白了;異日重來,不知有幾多凄涼——這正是他為她痛哭過的一個原因然而此刻他卻不敢說破,顧而言他地說:「同樣是一輪滿月,今晚看來,似乎特別可愛。」
夷姞抬頭看一看,也有同感。於是,兩人走近石欄,並肩玩月,都是默默無語。
好久,夷姞幽幽地開口了,「我在想,天不老,地不荒,此情此景,亘古長存。那有多好呢?」
「嗨!」荊軻高興得大叫,「真有如此怪事,我心裡跟你想的,完全一樣。天邊月滿,身邊人在,永遠永遠就是此刻這樣子!」
他一面說,一面把指著西南天際的月亮的手,收回來落在夷姞身上,緊緊地攬著她的腰際。她馴順地靠著他的胸,快樂地笑道:「我只以為我是痴想,不道痴的人還有。」
「不但還有,而且就在眼前。」
映著月色,兩人相視而笑,荊軻忍不住把臉湊過去想吻她。痴痴迷迷的夷姞,忽然想起岸上有無數好奇的眼睛在窺伺,既驚且羞,一扭身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翩然上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