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
淬毒的匕首已經鑄成,也作了一次試驗,由秦舞陽持著那把匕首與一頭身高七尺,猙獰可怖的猿猴搏鬥。這個試驗是太子丹與荊軻商量之後決定的,它有兩重作用,一方面試驗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陽的勇氣與武藝。
那把淬毒的匕首,發揮了預期的效果。秦舞陽只用它在猿臂上劃了一條口子,立即毒發倒地,一陣劇烈的抽搐以後,閉眼斷氣。當然,秦舞陽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露了一手,跟那與他一般高而力大無窮的人猿,翻撲扭滾,很糾纏了一會。
對於試驗的結果,太子丹非常滿意,荊軻未表示意見,而徐夫人卻大不以為然。她認為秦舞陽根本不懂擊劍,劍道講究出手以前,毫無跡象可尋,要這樣才能使敵人防不勝防,一擊而中;胡撲亂舞,不是擊劍。同時,她也批評了秦舞陽的性格:「不夠沉穩!」
當時,太子丹表面唯唯稱是,內心卻極其苦惱。他向荊軻說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成見。她總以為唯有蓋聶才配用她的匕首。」
「當時原是答應了她的,怪不得她!」
「我也知道,許了她去找蓋聶,可奈海角天涯無覓處。」
「事未絕望。」荊軻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來,此刻追到平陽去了。」
「只怕還是無用。」太子丹提醒他說:「自燕市動身時,說定了以三月為期,不管覓得著覓不著,這件事就算結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來的,現在是六月,驕陽如火,還累武平奔波,也實在於心不安得很。」
荊軻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話想了一遍,懂得唯有「這件事就算結束了"這一句,才是話中的要點,等於明說:蓋聶不必再找了,用秦舞陽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陽是萬不得已之計。能夠找到蓋聶,自以蓋聶為妙。荊軻暗暗盤算了一下,覺得還是該盡最後的努力,於是問道:「請示太子,入秦究竟定在何時?」
太子丹覺得他問得突兀,不敢輕忽,想了想才回答:「荊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望,最好此刻就見嬴政伏誅,然而辦不到。我想,還是照預定的計劃,八月初新涼天氣動身吧!」
再一度確定了行期,荊軻便好作打算了;「那麼,以七月半為期,到那時還不能把蓋聶找來,就決定用秦舞陽。」
有了明確的期限,太子丹也無可再說了,點頭同意,又跟荊軻商量,「武平久無消息,可要再派個人下去看一看?」
這倒是個很實在的建議,於是選了個熟悉平陽地方,而又幹練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聯絡。
約莫十天功夫,派去的人,計算途程,還未到平陽,武平卻已回來了。
一見面,荊軻大吃一驚!武平完全變了樣子,滿身風塵,不消說得;一張臉瘦得脫了形,只剩下鬆鬆一層皮垂搭著,雙頰凹了下去,把那雙失神的眼,襯托得特別大。他的嘴唇為外曬的烈日和他自己體內的高熱烤得成了白色。在荊館門前,濃密的樹蔭下,癱作一堆,不住喘氣,那模樣就象一隻餓了幾天,無家可歸的癩皮狗。
「兄弟!」荊軻憐痛地大喊一聲。
武平掙開眼來看了一下,咧開嘴唇,露出白磣磣的牙,彷彿在笑,然後,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荊大哥,俺有消息——。」剛說了半句,倒又喘不成聲了。
看這情形,必是有病在身。一問武平的隨從,果然!這個壯健如牛,從不知病痛為何物的莽漢,由平陽踏上歸程,因為在烈日下賓士受暑,加以飲食不知檢點,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瀉,只一夜功夫,就被折磨得無復人形。延醫服藥,剛剛能起床,便又要趕路,隨便他們如何勸阻,只是不聽,他說他急於要回來報告消息。
荊軻也顧不得去打聽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緊,吩咐把武平移到一處最清靜陰涼的院落去住。專差請了宮中的侍醫來診治。這一夜親自去探望了兩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來病勢不輕。荊軻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帶來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難受。
誰知武平的病,來得凶,去得也快;由於侍醫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荊館,心情妥貼,所以一宵好睡,藥力透達,病勢已十去七八,只覺餓得厲害。吃過一大碗肉糜拌煮的麥粥,出了一頭的汗,更覺得身輕體健了。
「俺荊大哥呢?」他問侍應的僮僕。
「大概在水榭。我去請來。」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腿還有些發軟,扶著僮僕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荊軻卻不在那裡,武平倒也不急,坐在東窗帘下,細細鑒賞這座他以前未曾見過的屋宇。
忽然,聽得雙漿打水的聲音,朝外一看,金黃色的朝陽影里,紅白相映的荷花叢中,來了一條小船,船頭上是荊軻,船尾是一個穿著淡碧羅衣的女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僅從那俏伶伶的背影,和她那一束隨風微揚,又黑又亮的長發來看,便知必是絕色佳人。
這一幅圖畫,把生長在市井屠沽之間的武平看傻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個好地方?這才真是叫享福!
就在他這不勝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經近了,荊軻也發現他了,揚一揚手中的蘭漿,高聲叫道:「嗨,你怎麼跑出來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聲回答,使的勁太足,有些發喘,便又坐下來休息。
小船攏岸,船身橫了過來,武平看到那女郎的側面,果然是從未見過的絕色。等船停妥,她手拈一枝荷花,回過臉來,綻開一朵微笑,微微頷首,似乎在向誰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無別人,那麼,「是招呼俺?」他自問著,頓時一陣莫名的興奮,受寵若驚了!其時已有女侍幫著系住了船纜,荊軻一跳上岸,伸手把那女郎扶下船來,並肩入室,武平迎了上去,摸著臉向荊軻笑道:「荊大哥,你看,俺不象個病人了吧?」
「嗯。」荊軻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慰而又驚奇地說,「真奇怪,好得這麼快!」
「一到你這裡,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說,一面偷覷著碧衣女郎。
「喔!」荊軻讓開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見,你恐怕沒有見過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這就是公主?都說公主是燕國第一美人,這話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這麼隨便?而且一早就在這裡,難道公主住在荊館么?這又怎麼可以?
一連串的疑問,把個思路遲鈍的武平弄傻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看到公主盈盈含笑,雙手下垂,準備還禮的姿勢,他才突然想起他該做些什麼?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謁見公主的國禮?只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自己報名,「公主,俺叫武平。」
「請起。請起。武壯土!」
夷姞還以平輩之禮。這一層,武平忽略不解,荊軻卻明白,頗為她的降尊紆貴而感動;她口中不言,暗地裡守著荊軻的妻子的身分;所以才對荊軻以兄弟相稱的武平,持平輩的禮節。
「常聽荊卿提起,說你是一條血性漢子。」夷姞又說:「聽說風塵勞頓,尊體違和,此刻看來,喜占勿葯了?」
「嗯,嗯——。」武平大感局促,一來是懾子夷姞的丰姿,自慚穢陋;二來是聽不懂她後半段的話,不由得拿眼望著荊軻。
「兄弟!」荊軻為他解釋,「公主問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謝謝,謝謝!」武平又雙手一伏,磕了個頭。
這一次夷姞躲懶,欠欠身算是還了禮,卻看著荊軻笑道:「本想為你款客;如此多禮,倒叫我坐不住了!」
荊軻無法把他跟她的關係,透露給武平聽,但也不願夷姞離去,想了想,只好這樣囑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討厭那些假惺惺的禮節;你不必怕失禮,該怎麼就怎麼,一點不用拘束。」
武平粗豪成性,就剛才這番禮節應對,已累出一頭的冷汗,覺得滿身不得勁;所以聽了荊軻的話,心一橫,滿口答應:「是了,俺聽你的吩咐!」說完,望著夷姞,很天真地笑著。
「這才好!」夷姞又對荊軻說,「你們談你們的,別管我。」
於是武平細說他此行的經過。在最初兩個多月,他幾乎跑遍了齊魯的城市,明查暗訪,確有人見過蓋聶,但等武平聞風趕去,往往遲了一步,失卻相見的機會。
三月期限巳滿,武平覺得遭遇了難題。既已確知蓋聶曾在齊魯現身,半途而廢,實在於心不甘,要留下來繼續查訪,又覺得沒有確實把握,怕耽誤了大事,就這進退維谷之際,來了個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見武平。
這人是蓋聶派來的。他說,蓋聶已輾轉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於想見面,請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陽一處旅舍相會;否則,就在臨菑等候,蓋聶在八九月間還有齊魯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遲疑地趕到了平陽,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說到這裡,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情,同時也急於要聽聽武平的消息,趕到荊館來了。
於是又有一陣寒暄和慰問。然後,荊軻把武平已說過的情形,扼要作了轉述;接上中斷的話頭,太子丹問道:「蓋聶到底來了沒有呢?」
「怎沒有來!他不來,俺怎麼回家交差?」
「喔!」太子丹欣然色喜:「來了以後呢?」
等蓋聶一來,武平把太子丹的禮物和書簡拿了出來。書簡沒有用,因為蓋聶不識字;他只問太子丹廷聘他的目的何在?
武平照預先受了教導的話說,禮聘他到燕國教授官廷衛士的劍術。蓋聶不置可否,只問荊軻可在燕國?
聽到這裡,荊軻有些緊張了,「兄弟!你怎麼回答?」
「俺想,兩面都是俺的好朋友,要講實話。俺就說,『不瞞你老說,請你到燕國,就是俺荊大哥的主意。』」
這一說卻又叫太子丹大為緊張。
「你不會把請蓋聶來的真正原因告訴他吧?」太子丹大聲地問。
「俺不能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武平自陳,他絕口未提入秦的計劃,只說荊軻對蓋聶異常愛重,特意向太子丹推薦,邀請他作燕市之游。當時蓋聶說了他與荊軻在榆次發生衝突的經過,表示荊軻能夠不記前嫌,使他很感動,也很佩服。
「這好啊!」太子丹很高興地說:「照這樣子,蓋聶不就該一口答應到燕國了嗎?」
「還不曾!他又提到徐夫人,問徐夫人可是到燕國來?」
「糟了!」太子丹失聲叫道:「這話必是把你問住了?」
「倒還好。"武平不慌不忙地答道:「俺又說了實話,說荊大哥跟徐夫人認識,知道趙國亡了,徐夫人在她徒弟孟蒼那裡,怕是苦得很,想把她接到燕國來住。」
這話回答得很好,太子丹長長地舒了口氣,荊軻原也有些緊張,聽了武平的話,總算也放心了。
「武壯士!」夷姞開口了,「恕我心急口快,說了半天,那蓋聶到底來不來啊?」
「正就是這話!俺問蓋聶:你到底怎麼樣?你不能不給俺面子,叫俺交不了差!蓋聶——。」
蓋聶表示:感於太子丹的盛情、荊軻的誠意和武平的友誼,他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不過,他必須先到楚國去一趟,他說他有一個仇家,久矣想得而甘心,最近遍游齊魯,即是為覓仇而來。現在已得到確實的消息,那仇家隱匿在三湘七澤之間的一個小漁村裡。只待手刃仇人,完了平生的大願,立即就到燕國來效勞;估計日期,早則八月中,遲則九月初,一定可以燕市重聚。
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在武平已可說是不辱使命。因此,太子丹和荊軻,對他慰勞備至,不斷誇獎他能幹會辦事。這下,把武平樂得心花怒放,那一路上所受的櫛風沐雨,奔波之勞,找不著蓋聶時,焦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楚,以及旅途受暑泄瀉的病痛,都拋到九宵雲外去了。
於是置酒慶賀,從日中一直喝到月上東山。武平在這半年中,謹守著荊軻的告誡,不敢放量痛飲,這一天等於開了戒,顧不得病體初愈,杯到酒干,喝到酩酊大醉,荊軻叫人把武平扶了去安置,一面又吩咐洗杯換盞,在水榭的月台上重新置下幾席,與太子丹納涼小酌,有話要談。
「荊卿!」太子丹有個疑問,急於要提出來:「你看蓋聶真會來嗎?」
「此輩最重然諾。一定會來。」
「來了不肯入秦,又當如何?」
「有秦舞陽在!」荊軻答得非常乾脆輕鬆,「我只怕找不著他,找著了他,見了面,我一定可以說服他,助我一臂。如果真的不行,便只好用秦舞陽。不過——。」
「怎麼?」
「徐夫人看得不錯,秦舞陽勇悍有餘,沉穩不足,能不用他,最好不用。」
太子丹心裡不以為然,不過為了尊重荊軻,他不便多說什麼,但望蓋聶言而有信,八月中翩然來到燕國,並且慨然允作荊軻的副手,那便是一天之幸了。
他的沉默,自然會引起荊軻的注意,而且細想一想,也能理解他所以沉默的道理。何以太子丹如此偏愛秦舞陽,一直深信他是能夠擔當艱巨的大器?這讓荊軻苦惱得很。
而他們在沉默中所各懷的心事,卻又為冷眼熱心,看得深,想得透的夷姞所識破了。太子丹不大跟她談國家大事,荊軻卻是無話不告訴她的;對於蓋聶與秦舞陽的看法,她雖偏向荊軻,可是對太子丹的心情,究竟因為兄妹的關係,她要比荊軻了解得更透澈。在這時,她覺得用得著她了,只有她能替他們彼此解釋。
「荊先生!」當著人,她仍舊保持著原來的稱呼:「用秦舞陽也有用秦舞陽的好處,第一,入秦之期,可以確確實實定下來,不必受蓋聶行蹤不定的影響,第二、秦舞陽到底是我們燕國的人,一切都比較靠得住。」
這兩層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說而不便說的話,現在夷姞替他說了出來,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覺地深深點頭,表示先獲我心。
荊軻卻從夷姞的眼色中,領會了她的意思;她說這話並不表示她贊成用秦舞陽,而是開導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慮。
於是荊軻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用這正襟危坐的姿態,來表示他將有鄭重負責的話要說。
「太子!辱蒙付託之重,我個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關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於大事無濟,雖萬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這一層,必得先請太子垂察。」
「荊卿,荊卿!」太子丹大感局促,「時至今日,你還說這樣的話,叫我置身何地?」
荊軻也覺得很抱歉,一個以國士相待,一個以國士報答,而且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肝膽相照,無話不講,卻到了今天還要重新體認根本上的態度和關係,似乎嫌多餘了。因此,荊軻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當地提出一個建議,以九月初為等候蓋聶的最後限期,到時候不來,在九月中挑選一個宜於長行的吉日,帶著秦舞陽動身。
這個建議,實際上也等於一種保證,雖然比原定的限期遲了個把月,太子丹仍舊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確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於蓋聶其人,太子沒有見過,自不免不放心,
荊軻又說:「但是,太子實在大可放心,請太子信任我的這雙眼睛,看人不會錯的。」
「哥哥也還該信任徐夫人。」夷姞介面說了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荊軻或不免有偏見,而徐夫人亦頗看重蓋聶,可見他確有過人的長處——至少不是那種言行不符,見利忘義的小人。這樣想著,他心中的疑慮,幾乎完全渙釋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興興地帶著夷姞回城而去,荊軻卻添了一股新愁;照他自己的計劃,一等蓋聶有了確實信息,便要採取一項重要行動。這個行動,是一件叫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連想都不願多想,而此刻事到臨頭,不但要想,並且要做了。
一連幾天,除了與武平喝酒閑談以外,他總是一個人怔怔地凝視著遠處,偶爾也發出一兩聲的長吁短嘆;這—景象在夷姞眼裡,不由得發愁。最後,終於忍不住要問一問。
「你不問我,我也得告訴你,只是時候未到。」荊軻這樣回答。
「你這麼一說,可以想象得到,我更要立刻問個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著又問:「到底為了何事?憂傷如此!」
「我在哀悼一個將死的人。」
「誰?」
「樊將軍。」
是樊於期!怎說他將要死了?「病得很厲害么?」夷姞詫異地,「何以沒聽說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象田先生那樣,飲劍自盡,還要被梟首,送到咸陽,可能會成為嬴政的酒器。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呂不韋,不是嫪毒,而是樊將軍,真想寢其皮,食其肉!」
他的語氣凄厲,說話時眼下的肌肉,不斷抖動,嘴角斜斜地掛了下來,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體似地,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雙手抉在他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以埋怨的口氣,大聲問道:「你倒是說的些什麼呀?」
內心激動的荊軻醒悟到自己的話嚇了她,握著她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將軍要自盡?又說要被梟首,送入咸陽。是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的?」夷姞失聲而喊。
「非如此不能讓嬴政信任燕國的『誠意』。」
接著,荊軻把何以非呈獻樊於期的首級,不能取信於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殺樊於期的話都告訴了夷姞。夷姞聽得驚心動魄,心裡在想,怪不得都說荊軻智慮過人,聽他一談,樊於期確是非死不可!「那麼,樊將軍也知道他自己的處境么?」她問。
「還不知道。」
「然則何以說他要自盡?」
「只我一說,他便會這麼做。」荊軻很吃力地說:「那就等於是我殺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於荊軻的痛苦之由來!同時也衷心感謝荊軻為燕國打算的苦心。犧牲樊於期出於他的主謀,已是一重痛苦,而切身利益有關的人又不忍犧牲樊於期,反要他來下手執行,這又是一重痛苦!
「軻!」夷姞一頭撲在他胸前,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心裡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這樣說,我為燕國、為我哥哥,到死都在感激你!」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荊軻吻著她的發,喃喃而語:「你的話叫我又安慰,又難過。我的心已經很亂了,你不能再叫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勵我,替我拿個主意——不,主意是決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麼才比較對得起樊將軍?」
他說一句,她在心裡應一聲。她其實也很激動,也很軟弱,但為了荊軻,她不能不掙扎著堅強起來,用她的智慧來幫助他順順利利地通過這一關。
於是,她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平靜地問道:「你認為樊將軍會甘願自盡嗎?」
「我想會的。」荊軻回憶了一下又說:「記得他曾向我很鄭重地說過:凡能有助於燕、有助於太子的,等於為他代盡報答之義,即是他的恩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既然如此,在樊將軍求仁得仁,雖死無憾,你覺得對不起他,豈非多餘?」
「你也這麼想?」荊軻驚喜地問。
「這樣說,你原來已經知道了這一層道理。」
「我只是想到過。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我只以為這樣的想法,不過自作恕詞而已!」
「他為你捐軀,你為他報仇報恩,兩下扯個直。覺得對不起他的,應該是燕國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對我的想法的。」
「難道我不是燕國人?」夷姞反詰,「而且我知道你今日的打算,也贊成你的想法和做法。」
「哎唷!」荊軻頓足大悔,「這一說,我真不該告訴你的!」
「你不告訴我,我恨你一輩子!」夷姞故意瞪著眼,做出悍婦的面目,但馬上又換成一臉的眷戀關切,靠在他肩頭—仁,柔聲低語:「你不想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分擔你的憂愁和痛苦,我也要分享你的快樂和得意。」
荊軻閉上了眼,體味著她這幾句象蜜樣般甜的話,不自覺地答道:「照我的心意,只想讓你分享我的快樂和得意;不願讓你知道我的憂愁和痛苦!」
於是,夷姞也滿足地笑了,緊緊地依偎著荊軻,覺得他的肩頭,如山嶽一般穩固可靠。
「我們再商量、商量正事好不好?」
「好!」夷姞保持著原來的姿態,懶洋洋地答道:「你說吧。」
「這樣不行!」荊軻扶住她的手,把身子轉了過來,面對著她笑道:「你這副樣子,這種聲音,叫我心裡發癢,沒法談正經!」
「咄!」夷姞報以白眼,「說說就沒有好話了!」
夫妻調笑,也僅此而已。兩個人規規矩矩坐了下來,密密計議——其實只是夷姞細心記住了他的囑咐,準備到時候配合行動。
等荊軻說完,夷姞有了意見,「萬一樊將軍另有打算,她問:「你怎麼辦?」
「他會有什麼打算?」荊軻愕然反問。
「不管他有什麼打算,反正他如要留著有用之身,跟你的計劃不就衝突了嗎?」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這是夷姞厚道,不肯說樊於期或有貪戀殘生之意;含蓄地說他要留著有用之身。「其實,留著他的身子,一點用處都沒有。」荊軻答道:「我不希望他有這種想法。」
「萬一有了呢?」
荊軻搖搖頭,臉色非常難看。
「你說嘛!」夷姞催問著,「這一點不可不防。我得要知道你的最後打算。」
「對了!」荊軻眼中露出極深沉的神色,「我有最後打算。我的計劃決不會有變化,有意外,一定是那樣的一個結果。」
夷姞領會了——但卻不免心驚肉跳,如果樊於期不肯自盡,荊軻出於無奈,便要下手殺他了!
她是見過樊於期的,豹頭虎頷,狀貌雄偉,雖然由於侘僚失意,不免有衰邁頹唐的樣子,但如徒手相搏,荊軻未見得能制住他,一想到此,夷姑憂心忡忡,皺著眉說道:「你要小心!」
荊軻知道她所說的「小心」是何所指?趕緊安慰她說:「決不會有那種情況。我看準了他,就象我看準了蓋聶一樣。決無差錯!」
「本來我倒可以放心,聽你說這種滿話,反倒叫我在心裡嘀咕!」
「這就難了!」荊軻笑道:「我說了有把握的話,你怕我粗心大意:如說投有把握,你又怎麼辦呢?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利器在手,有恃無恐。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夷姞想一想不錯,終於放心了!
「那麼,我走了!明天我在東宮等消息。一切謹慎!」
「嗯。」荊軻答道:「東宮那面,都交給你了。大概明天正午,就有消息過去。」
一夜過去,夷姞早早到了東宮,荊軻也早早離了家,不帶從人,單騎到了樊館。
荊軻未曾來過樊館,只按照平日遙望所識得的方位,一路尋了來。不久到了一處山口,四周土色,其紅如血,山腳下向南避風之處,有一座構築猶新的精舍,想來那就是樊館了。荊軻腿上稍稍加了些勁,那匹騎熟了的白馬,立刻四蹄翻滾,沿著坡道又稔又快地跑了上去。
到了樊館門前,才看清雙扉緊閉,荊軻下了馬,舉起馬鞭在大門上擊了兩下,好久,才有個上了年紀,步履遲鈍的司閽,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來張望。
「樊將軍在家嗎?」
那司閽且不答話,先拿荊軻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遍,才問:「尊姓?」
「我姓荊。」
「有何貴幹?」
「來拜訪樊將軍。」
「可有東宮的憑證?」
荊軻一楞,隨口問道,「什麼憑證?」
他的話剛完,司閽「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隨即又有下閂韻聲音。
怎的如此無禮!荊軻心裡有些生氣。但念頭一轉,隨即明白,秦國既懸重賞購樊於期的首級,自然也可能遣人行刺,或者有人見財起意,加以謀害,所以要有東宮的憑證才能出入,這完全是太子丹保護他的措施,那司閽一聽沒有憑證,趕緊拒而不納,倒是個忠於職守的入,不可錯怪了他。
這一來自己倒嫌魯莽了。不過已經到了此地,不得其門而入,似乎於心不甘,正在躊躇,忽又聽得拔閂的聲音,接著,大門重啟,出來一名壯漢,一見荊軻,神色頓然不同,
「原來是上卿!」說著把門開大了。
這倒好,省了荊軻一番解釋身份的口舌,只說:「特意來拜訪樊將軍。請通報!」
那壯漢一面從荊軻手裡接過馬韁,一面謙恭地答道:「請,請!」
於是荊軻隨著他往裡走去,順便四處看看,樊館的規模,雖不及荊館,卻也是屋宇壯麗,花木繁盛,一處避囂養靜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雖在綠蔭深深的盛夏,別有一股蕭瑟的秋氣,中間那條正路,石縫中已長出了草,彷彿從未有人走過——這可以想象得到,主人謝絕交遊,深居簡出,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孤單寂寞的日子。
唉!荊軻不由得在心裡嘆息,這樣的日子,雖生猶死,真無味得很!
正在這樣為樊於期難過,樊於期出現了,蒼老枯瘦,鬚眉如秋後敗草,穿件褪了色的葛布衫,一副頹唐落拓的樣子。
但是,見了荊荊,他卻面有喜色,「難得,難得!」他看著身上說:「荊卿,聽說你來,急於相見,顧不得更衣,請恕我衣冠不整。」
「要如此,才見得相待的誠意。」荊軻率直地提出要求:「將軍,可有隱秘之處?以便有所奉陳!」
「有,有!請隨我來。」
樊於期把荊軻引入密室,摒退從人,親自關上了門,問道:「荊卿此來,必有見教?」
「且先看了這東西再說。」
荊軻把隨身帶來的木盒打開,裡面是一張地圖——督亢的地圖。細絹精繪,再裱在竹篾編成的帘子上面。慢慢打開,圖窮而匕首現,樊於期倏然動容,極快地伸出手來。
「當心!」荊軻大聲警告。
剛剛把手擺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動作,不解地望著荊軻。
「匕首上有劇毒,破皮見血,必死無疑,所以請將軍當心。」
「喔!」樊於期縮回了手,凝神看著地圖和匕首,徐徐說道,「此兩物作一處放置,殊為不稱。」
「是的。」荊軻微笑著,「天道無常,禍福一瞬,此兩物便是一個例子。」
雖是以話答話,針鋒相對,而樊於期實在茫然不解,於是頓首相請:「樊某此身雖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與廢物無異,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見教,請明示了吧!」
「那就據實奉陳了。荊軻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國,而中心萬分惶惑,特來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極深沉,平靜地問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為修好,其實另有圖謀。」
「乞道其詳!」
「如果將軍是嬴政,此時已經畢命。嬴政久已垂涎督亢,這一區膏腴之地,披覽全圖,心無傍鶩,萬萬不會想到,暗伏殺機,禍起頃刻,圖盡而命亦盡!」說到這裡,荊軻拿起匕首,伸兩指輕輕拂拭,顯得極其得意。
樊於期卻是驚喜激動得虯須微張,胸部起伏不已,他那雙昏眊失神的眼,頓時奕奕生光,神采飛動,而終於在眼角中湧現了兩滴淚珠,不知是感激涕零,還是由於喜出望外,或則兩者兼而有之。
「荊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該當致謝,整整衣襟,肅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實為上蒼的眷顧。使樊某得以報棄國毀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賜;使樊某得以報太子垂憐於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賜。所慚恨的是,衰年殘軀,對足下的大德,卻是無從言報了!」
「言重,言重!」荊軻趕緊一把扶起了他,面對面說道:「我只有一層惶惑,須得將軍指點。」
「這才是言重了。請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見,則一切計劃,無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點頭,疑神想了一會說:「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見——一則,足下官居上卿,身份極高,不同於一般的『行人』、使節;再則,燕國以督亢之地相獻,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詞色。」
「若是他問起一句話,就無辭以解了。」
「那一句話?」
「問起將軍的下落!」
樊於期一驚,頹然坐倒在地,睜大了眼,好久說不出話來。
荊軻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隻眼前這副形相,令人惻然。但事已到此,猶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了。
於是,他硬一硬心腸說:「嬴政購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而燕國收容將軍,奉為上客,此明明是與秦為敵。雖有督亢地圖,何足以取信於人?」
「不錯,一點不錯!」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時臉上出現了極堅毅、欣慰的神色,兩手一擄葛衫的袖子,霹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斷摩挲著右腕,依舊是雄風猶昔,躍躍欲試的勇者的姿態。
荊軻心中又安慰,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話,或者一個暗示,樊於期立刻便會有所動作。這一刻間,可判生死,關係太重大了,他必須作一次最後的考慮,看看此舉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荊軻這思前想後,茫然莫辨善惡是非之際,樊於期卻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長了長,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蒼勁沉著的聲音,徐徐說道:「倦鳥知還,葉落歸根,樊某該走了,就此告別吧!」
荊軻的思路一時變得非常遲鈍,看他起身,微笑著又頜首致意,然後轉身走向內室。
他的步履是蹣跚的,但在荊軻跟中,卻是無比的瀟洒從容——他對於養氣功夫,自覺勝人多多;而此時教他又慚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認,比樊於期的火候還差得多。忽然,荊軻驚覺了!我做了什麼事?他慌亂地自問。不管平時千萬遍思量,早巳確認此舉為事所必然,勢所必至,而此時卻全盤動搖了。無論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條命再說!這樣想著,手往地上一捺,趁勢把身子拔了起來,踉踉蹌蹌往內室奔了進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舉劍齊喉——還未容荊軻開口呼喊,只見一陣血光,接著,身子往後倒了下去,腳南頭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間熱血,無聲地流瀉著。
門外陽光忽然暗下來了,樹間蟬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靜,靜得荊軻能聽見自己心底的哭聲。
他沒有敢哭出聲來,任何人的眼淚,此時都不值錢,而且會成為對樊於期的死的褻瀆。於是,他跪了下來,頓首致敬,然後膝行而進,去瞻仰遺容。樊於期的眼睛,安詳地閉著,一臉恬適,彷彿在做一個好夢。
夷姞的話,證明是不錯的!荊軻浮起一陣極短暫的輕鬆的感覺,樊於期求仁得仁,這一死不但無憾,而且是樂於有這樣一個好歸宿。
但是,活著的人卻陡覺仔肩又重!荊軻聯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著透不過氣的感覺,他咬一咬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閉上眼,極力把心定了下來。
於是,他想到了與夷姞所約定的計劃;弄清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事,站起來走到外面,捲起地圖和匕首,又檢點身上衣服,看看毫無沾染的血跡,才徐步下階,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荊先生!」
「喔!」荊軻從容地關照那名健仆:「樊將軍在作一通機密文書。托我轉告你們,一時不必進去伺候。」
「是。」
「還要奉煩一事。」
「請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騎一匹快馬到東宮,稟告太子,命駕樊館。此是要公,不可延誤。」
那健仆匆匆到廄中挑了一匹好馬,牽出側門,騰身而上,猛揮一鞭,冒著正午的驕陽,趕進城去。
到了東宮,自有舍人接見,聽說是荊軻的差遣,那東宮舍人不敢延誤,立即進去稟報。
太子夫婦正與夷姞在一起午食——她有些食不下咽似的,一見東宮舍人的腳步匆遽,索性放下匕箸,大聲問道:「可是樊館有人來?」
東宮舍人一楞,眨著眼答道,「正是。」
「怎麼說?」夷姞又問:「說請太子立刻到荊館去?」
「不!請太子命駕樊館。」
夷姞的心情又沉重,又輕快,揮揮手說:「好,知道了。你請下去吧!」
太子丹詫異極了,他簡直一點門路都摸不著,唯有一疊連聲催問:「妹妹,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且先吃完了飯再說。」
「我也吃不下了。」太子丹咽口酒漿,漱漱口,接過宮女遞來的手巾,擦一擦臉,忙不迭地又問:「快說吧!是怎麼回事?」
倒是太子夫人看出幾分來了,「你忙什麼?」她說,「必是荊先生預先有話囑咐了妹妹,到書齋里慢慢談去。」
「對!到我書齋里去。」
兄妹倆到了書齋里。夷姞看著太子丹親自關好了門,才悄悄說道:「樊將軍不在人間了!」
「啊!」太子丹有莫名的驚愕,「你怎麼知道?怎麼死的?」
「自盡。」
「為什麼?」
「為我們燕國。」
「啊!」太子丹彷彿意會,卻又想不明白,著急地說,「我心裡亂得很。你要言不煩告訴我,可是荊卿跟樊將軍說了什麼?」
「是的。」夷姞想了一下,用最簡單的語句,敘述了整個事件:「入秦非有樊將軍的首級不可。荊卿知道你不忍殺他,所以獨斷獨行。今天他一到樊館,樊將軍就算死定了!剛才來的消息很好,樊將軍視死如歸,同意了荊卿的辦法。」
這一下,觸動了太子丹的記憶,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荊軻如何建議取樊於期的首級,他如何不肯同意,荊軻如何不悅,最後荊軻改變了態度,欣然應允,另作籌劃。照現在看來,就在那一刻之間,荊軻已預見到今日之事了!
「唉——!」太子丹長嘆一聲,無法分辨自己心裡是何滋味?只說了說:「從今以後更報答不盡了!」
「哥哥!」夷姞心理上早有準備,比較冷靜,「你快到樊館去吧!」
「喔,真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去,就去!」太子丹一面說,一面匆匆奔了出去。
「慢著!」夷姞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你知道如何料理樊將軍的後事嗎?」
「那還用說?如何隆重如何辦!」
「千萬不能!」夷姞使勁搖手,「不能為樊將軍發喪,更不可公然表示哀悼,要做成秘密處決的樣子。」
「這,這是何故?」
「唉!你怎麼想不明白?照你那麼一做,樊將軍就算白送了一條命,死不瞑目!」
越說越玄了!太子丹敲敲額頭苦笑道:「好妹妹,我方寸大亂,極簡單的道理怕都想不通了。你說明白些吧!」
「極明白的事,秦國有無數間諜在燕國……。」
「啊!」太子丹失聲一喊,終於想通了,這是要瞞住秦國君臣的耳目,裝作為了討好秦王,秘密處決了樊於期--照這樣子,自然不必發喪,不必哀悼,更不能泄露事實真相。
「我不必再往下說了吧?」
「不必了!」太子丹定一定神說:「等我好好想一想。我該怎麼辦?」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東宮舍人,馳赴樊館,封鎖消息。然後,選派了幾名老成謹慎,從不泄漏東宮秘密的職屬,隨他一起到樊館去辦事。最後,他請夷姞到荊館去看望荊軻。就是太子丹不說,夷姞也有此意。兄妹倆一起出城,自然是夷姞先到荊館。
在荊館,夷姞象一個賢慧的主婦,但也象一個大家庭中最小偏憐的女兒,所以上上下下對她在尊敬以外,另有一份近乎縱容的關愛。這時,有好些人在荊館門前引領盼望,等車一停,立即都圍了上來。
「公主,公主!怎的到這時候才來?」第一個帶埋怨的語氣說。
「快請進去吧!荊先生問了好幾遍了,公主來了沒有?公主來了沒有?」第二個道出了他們在等候她的原因。
「荊先生在延曦閣。」第三個說了荊軻的下落。
「原車進去吧,大太陽底下,別曬壞了!」第四個挽扶著夷姞上車——季子未曾跟來,夷姞正需要有個女侍伺候。
轆轆車聲,響到延曦閣前,傳入荊軻耳中,頓時湧起無限的喜悅,他就象落入波濤洶湧的大海而抓住了一塊得以依賴的浮木似地,這顆心總算踏實了。
於是,他想到了第一句要說的話,等夷姞的影子剛剛出現,他就重重地嘆了口氣:「唉!你總算來了!可知道我怎麼樣的盼望你?」
當著下人說這樣的話。夷姞不免羞窘。等女侍退了出去,才走到荊軻身邊,微帶埋怨地說:「得到信息,跟哥哥把話說明白了,立刻就趕了來,可說毫無耽擱。你怎地就急得這個樣子?」
「我渾身發軟,心裡空落落地,就象懸在半空中一樣,只巴望你來解救。」
夷姞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震動?但極了解他需要她的心情,便伸一隻手讓他緊緊握著,同時告訴他說,「哥哥到樊館去了。他已完全懂得你的用意,一定可以辦得妥妥噹噹。你放心好了。」
荊軻點點頭,長長地透口氣,沒有說什麼。
「經過情形如何?說與我聽聽!」
「比你想象的還好!樊將軍從容赴義,如浩然還鄉。這才真是勘得透生死關頭的人!」
「既如此,你應可問心無愧,何苦憂戚?」
「我也想這麼想。無奈,身歷其境,感受不同。我從未殺過人,不幸之至,第一趟就殺了個無辜的人!」
「咄!」夷姞憐愛地責備,「照你的想法,倒象樊將軍,是枉死的人!豈不辱沒了他重於泰山的一死?」
「你責備得對!當時我就不敢流淚,怕我的眼淚褻瀆了樊將軍。」
「樊將軍死而有知,一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他的餘生凄涼得很,這一死卻是極其珍貴,名垂千古,死而不死!」
「真是這樣嗎?」荊軻極注意地問,眼中閃耀著欣慰的光芒。
「自然。這是極簡單的道理。你也跟哥哥一樣,心情震動,人變得笨了,連一些極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接著,夷姞把太子丹張惶失措的情形,當作笑話般說了給他聽。
「這就是我事先不肯告訴他的原因。」荊軻停了一下說:「不過,我也強不了多少!只臨場的那一刻,能夠鎮靜不亂。事後就不行了!如果沒有你,我真怕我會崩潰。」
「現在呢?」
「現在心裡舒服得多了!喔,有句話趁我此刻想起,早早告訴了你:等嬴政一死,務必為樊將軍好好發喪!」
「這還用你叮囑?哥哥當然會這麼辦的。還有——。」
夷姞猛然驚覺,趕緊舉手掩住了口,偷覷著荊軻。
由於她的神情過於奇特,反更引起荊軻的注意,相處至今,無話不談,彼此的了解,如見肺腑,所以差不多已沒有什麼忌諱可言;唯一的例外是,自結為夫婦以來,夷姞從不談他成功以後如何?
於是,荊軻恍然省悟她這一奇特的神情的由來了!
她失驚的,正是她幾乎觸及了忌諱。當秦庭一擊,獨夫伏誅,太子丹的苦志得伸,樊將軍的大仇已報,此時真相盡白於天下,原來燕國並非修好,荊軻亦非使節,而樊於期是自甘授首,助成大事,眾口相傳,說燕太子丹媚秦殺樊,原來也只是瞞人耳目的一計。這一來,燕太子不義之名,自然昭雪,樊於期身後哀榮,亦可以大顯,但是荊軻呢?
荊軻一定遇難!燕國也一定會為他發喪,而且規模必然比樊於期的喪事更來得盛大。這是夷姞由談樊於期的身後而聯想到的,可是她不敢說,並且怕他會發覺,所以才有那樣驚懼的表情。
夷姞!荊軻在心裡說:你絕頂聰明,而這個想法錯了!你當它是忌諱,以為談到那一死會叫人難過,不會的!我不在乎。我只不放心我死了以後的你……。
這才使得荊軻真的難過了。然而他也跟她一樣,不敢說破。他們都是萬分凄苦的心情,卻都是只想到別人,未顧到自己。
由於兩人都想隱藏心事,因而都很謹慎地避免談到入秦以後的一切。荊軻覺得有一層須得表白,他在刺殺嬴政時,決不會象今天這樣震動不安,但是,這話此時不方便說了。不說,實在不安——怕夷姞會懷疑他的膽量,因而替他擔憂。想來想去,還是要說。
「我想你或許會奇怪,何以我對一條人命,看得如此器重?照這樣子,我或許下不了手去殺嬴政。是嗎?」
「不!」夷姞脫口相答,「我不知道你怎會想到這些話?我可是沒有想到過。」
「那麼,現在你是知道了。你想,我會不會這樣!」
「不會!」
「為何不會?」他怕她是故意不肯說真話,所以要她提出解釋。
「這就是你不同於亡命之徒的地方。」夷姞從容答道:「亡命之徒拿殺人不當回事,因為他不懂生命的意義,更不懂勇與怯的道理。宮中有個侍醫,技藝精妙,為人施刀圭,淡笑自如,但遇到他的愛子得病,他自己不敢置葯。凡出於愛,勇者可怯,怯者可勇。你何愛於嬴政,為何下不了手!」
「啊!」荊軻高興地笑道:「你講得比我自己還透澈。」
然而,夷姞實在不願意多談這些道理。在這炎炎夏日,應付了這麼一場變故,還要費盡口舌來安慰荊軻,身心交瘁,真的太苦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找些有趣的事來松馳綳得太緊的心弦。
於是,她伸個懶腰,用柔膩的聲音說道,「我可真是累了!不能跟你談那些道理了。得找些消遣,才能打發這麼熱的天氣。」
「去蕩舟如何?」
「我不想動。」夷姞懶洋洋地笑道:「只想弄些什麼清涼的東西吃。」
「我來!」精神已大為恢復的荊軻,蹶然而起。出了延曦閣,叫人從池中挖了肥藕,取出窖藏的冰雪,調製好了,用一隻青玉盤盛著親自捧了進來。
一看這綠白相映的顏色,夷姞便覺中意,取片藕嘗,藕也爽脆甜嫩,於是兩人談著嚼著,一大盤藕只剩下一片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取,卻又不約而同地縮回了手。
「你來!」荊軻指著藕說。
「不,我吃得太多了。」夷姞拈起那片藕遞給荊軻,「這一片歸你。」
「這樣吧,一人一半。」
他把那片藕,一掰兩半,數根藕絲,牽連不斷--荊軻楞了一下,把那兩半片藕,悄悄放入盤中,閉口不語。
「怎麼?」夷姞詫異地問。
「我不想吃了!」荊軻答道:「藕斷而絲連,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連絲都斷了!」
「嗨!」夷姞笑了,「你的心腸要軟起來,比什麼人都軟。」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已發覺,這實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荊軻一向善於隱藏感情,只是她比較能夠看得真切,然而她雖知道他情多而深,但也直到今天由於樊於期之死,才發覺他的感情深厚得近乎軟弱——此刻的態度,更是個鮮明的證據。
這是件深可憂慮的事!夷姞在想,他入秦以後,萬一對她割捨不下,眷戀瞻顧,如她哥哥所擔心的,柔情消磨了壯志,那一來豈不耽誤了燕國的大事,也毀了他自己的英名志業。算起來,罪魁禍首是她;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於是,剛剛才感到清涼些的夷姞,又出了一身的汗,滿心煩躁,坐卧不寧。荊軻覺得奇怪,同時也有些不安,不能不問一問。
「可是受了暑,又累了,身體不舒服?」說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額角,似乎有些發燙,便又憂心忡忡地說:「你可病不得啊!」
「那裡來的病!」夷姞答道:「你不要瞎擔心!我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
「那你在這裡好了。我讓你!」
就這時,有人稟報,說東宮舍人求見。荊軻還未答話,已看見東宮舍人,匆匆奔了上來,於是,就在延曦閣中接見。
東宮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來向荊軻報告料理樊於期的後事的情形,並且要向他徵詢:樊於期的首級函封以後,存放何處?
「放到我這裡來!」荊軻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那麼我回頭就送過來。」
「不!」是夷姞的聲音,她突然出現在門口,提出反對,「應該供奉在樊館。」
「喔,公主!」東宮舍人先行了禮,然後答道,「太子本來也想這麼辦,又怕供在樊館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將軍的首級珍貴得很,怕人盜了去,到秦國獻功領賞。」
「既如此就該派重兵把守。」
「是!」東宮舍人口中答應,眼卻看著荊軻。荊軻自然以夷姞的意見為意見,「就這麼辦吧!」他說,
「煩你稟告太子,說公主跟我都是這樣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介面發問:「可要來看荊先生?」
「今天怕不能來了。因為看見樊將軍梟首,過於悲慘……」
「好了!」夷姞很有力地打斷他的話,「你不必往下說了。請回去復命吧!」
「是!」東宮舍人行禮辭別。
荊軻把他送出閣外,懶懶地憑欄而立,什麼事都不想做——他的剛剛平伏的哀戚,又叫東宮舍人給挑起來了!看到荊軻如此黯然不歡,夷姞越發自信她對東宮舍人所說的話,完全不錯。如果拿樊於期的首級置於荊館,這對荊軻是個朝朝暮暮都能感受到的刺激。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把情緒平伏下來。盡這一夏天的功夫,她要幫助他活潑天機,培養浩然之氣,然後,在他動身的時候,想個辦法激起他的悲憤,昂揚他的壯志。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調整他的心境,才能保證他入秦的任務,必如人意。
就在這短短的片刻,她籌劃好了一切。她非常快樂,內心充滿了一種莊嚴的感覺,她為她自己的決定感到驕傲,因為那只有她才能做到,而且也只有她才能發覺整個事件的癥結,而需要作這樣一個決定。當荊軻成功以後,沒有人會知道,如果不是她了解荊軻的情感,作了最好的疏導和培養,荊軻也許不可能收功於五步之內!
這份功勞將要放埋沒,似乎是個遺憾。然而比起對荊軻的愛,這個遺憾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能幫助荊軻,克保全名,始終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大丈夫,她就雖死無憾了!
於是,夷姞這天回城,深夜又到東宮去看她哥哥,她有許多話急於要告訴他。
太子丹原也是個重情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後梟首,慘不忍睹,因而在精神上所受的震動,更過於荊軻。而且由於要瞞人耳目,連撫屍一慟都不可能,這滿懷的悲痛疚歉,抑鬱難宣,以致於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熱,睡不安枕,所以聽見夷姞一到,仍舊叫太子夫人把她迎入卧室,想問一問荊軻的情形。
「他跟你一樣,都是受了刺激。不過,他已經好了。」
「怎麼呢?」
「我開導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頭,微揚著臉,老氣橫秋地說。
病中容易生氣,太子丹不能容忍她的驕狂,看著太子夫人說:「你看看,她這說話的神氣!」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巴不得她也拿開導荊軻的話來開導他:「妹妹,你跟荊先生怎麼說來的?」
夷姞挪一挪身子,雙手撐地,微向前俯,換了副極懇切的神情對太子丹說:「哥哥!你們都覺得對不起樊將軍。其實,要照你現在這樣子,才真的是對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將軍,又早知你們是這樣子的婦人之仁,我決不自盡!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挺身坐了起來,把頭伸出帳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說,我該如何?」
「節哀辦大事。別老想著他的死,該想到如何為他報仇,叫他含笑九泉。」夷姞停了一下又放低聲音說:「秦國在這裡的密諜,恐怕此時已在路上,星夜趕回咸陽報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撥人回去,說燕太子因殺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豈不要動疑嗎?」
「啊!」太子丹定定神問道:「這話是荊卿讓你來說的?」
這句話問壞了,「哼!」夷姞冷笑一聲,「你只以為我凡事受他的指使么?就不作興我也有見解?真是太藐視人了!」說著,把頭扭了過去,不愛理他。
太子夫人沒有聽懂他們的話,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動氣?只慌慌張張地問道:「兄妹倆說得好好的,怎麼一句話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伸過手去,握住夷姞的肩,「妹妹!你的話不但見解高超,而且真是藥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嗎?來,來,我從中午到此刻,還沒有吃飯,夜這麼深,你怕也餓了,就在這裡陪我吃點東西。我還要請你開導開導。」
夷姞的怒氣,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進了些消暑點飢的飲食,然後一起在院子里納涼,少不得又談到樊於期的後事。
太子丹告訴她說,樊於期的無頭屍體,已用樟木雕了一個人頭安上,入棺盛殮,就葬在樊館後園。那函封的首級,決定也供置在樊館正廳,太子丹本意還想舉行一個祭禮,此刻也決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對外應該有所布置。」夷姞說道:「就表面來說,是替嬴政辦了一件大事,然則照常理論,應對秦國有所表示!」
「對!這倒提醒了我。」太子丹深以為然,「應該早早修書致秦國,表明『修好』的誠意。這件事,明天我得跟荊卿好好商議一下。」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荊館。與荊軻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傷逝念舊的話,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剛死的時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對方情緒上的波瀾,不敢往深處去談,所以僅止於感嘆而已。
對於荊軻,太子丹在感激以外,還有一份異常的疚歉;荊軻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盡的——那是他應作的事。因此,荊軻由於樊於期之死而感受到的震動和不安,等於替人受過。太子丹自然應該表示歉意。
但是,表示了這份歉意,即等於表示荊軻做錯了事,所以他只向荊軻鄭重致謝,而把歉意藏在心裡。當然,在荊軻看,他的致謝都是多餘的。
「對於秦國,」太子丹緊接著談到正題:「我以為應致一書札。作了個稿子在這裡,請你裁酌。」
荊軻細看了那稿子,內容是自陳修好的誠意,以誅殺樊於期作證,接著陳述,將於秋間遣上卿荊軻為專使,齎送樊於期的首級,及督亢地圖,輸誠納款。
「很好!」荊軻交還了稿子,又問:「不知遣誰送去?」
「這還沒有想到。」
荊軻靈機一動,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個人。」
「誰?」
「成封。」
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傍先就表示反對:「成封是秦國的叛將,叫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說不妨跟他說一說,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叫他去!」
這叫什麼話?太子丹和夷姞細想一想,終於瞭然,兄妹倆對看了一眼,轉臉一齊望著荊軻笑了。
「你是想趁此機會試一試成封?」夷姞問道:「成封果真是秦國的叛將,決不敢回去,倘是秦國的間諜,便落得有此脫身的機會。是不是?」
「那還用問?」太子丹介面代答,「所以說,他如肯去,反不能叫他去。」
「我想這沒有用。如果成封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他還夠格當間諜嗎?他自然一口拒絕,不肯去的--照這樣子,」夷姞振振有詞地問荊軻:「你能試出他些什麼?」
「還是能試出來。」荊軻異常沉著地對太子丹說,「請先照我的建議辦。看成封是怎麼個態度?」
成封的態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絕,而且據說還非常惱怒。
「成封是忠實可靠的!這下可以斷定了。」荊軻對夷姞說:「如果他是秦國的間諜,對此使命,至多峻拒,無須惱怒。」
是的!夷姞此時也想到了,叫秦國的叛將仍回秦國,這是無意間開玩笑,還是有意借刀殺人?但不論那一項,都足以招致成封的惱怒,卻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荊軻又說,「還有花樣出來!」
「但願不要再出花樣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煩,把荊軻的剛剛平伏的心境,又激起陣陣波瀾,所以這樣憂心忡忡地說。
荊軻笑笑不響,心裡卻在考慮——他料定成封,必定還有動作,得要仔細估計一下,看看可要預作防備?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她雖關切著他的預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預言,必有所見,但總以為就有事故發生,也不會在此朝夕之間,既然他不願多說,她也就暫且不問了。
誰知道就在夷姞剛要離去時,忽然有個意想不到的熟人來到荊館——那是昭媯。
「如何?」荊軻笑著問夷姞。
「不想來得這麼快!」夷姞問道:「你看他是何來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為成封的事。」荊軻搓搓手說:「拜託你代為接見。這是個緩衝。」
夷姞會意了。他是怕昭媯提出什麼令人為難的要求,當著面不便於拒絕,由她代為接見,便有個推託的餘地了,所以欣然應承。
等把昭媯領了進來,一見她那汗水淋漓,氣喘不已的狼狽樣子,夷姞覺得好生可憐,便安慰她說:「昭媯,你深夜來看荊先生,必是有要緊的話說。跟我說也一樣,我能作主的,一定替你作主。」
「多謝公主!」昭媯俯伏在地,感激地說了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女侍在傍,便不敢再說下去。
「你來!這裡涼快。」
夷姞一面說,一面特別假以詞色,親手拉起昭媯,把她領到水榭北面的一間小閣——這間閣子深藏在內,隔絕人跡,不虞泄密。
於是,昭媯跪近夷姞身傍,說了來意。她是來告密的,但也是來乞援的。她說:成封對於太子丹遣他到秦國投書一事,不但惱怒,而且大為恐懼.由於樊於期的被殺,他認為燕國的政策改變,已經顯露了極清楚的跡象,燕國將不再與秦國為敵,而是對秦國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國去投書,實際上是幫助秦國制裁叛將,現在拒絕是拒絕了,可是性命還不能保住,他相信他會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樣的命運。他不甘於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決定逃亡,並且想帶著昭媯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聽他的話?可是,我又不能不聽他的。真難死我了!想來想去,只有來求荊先生,轉求太子,貸成封一死,現在有公主替我作主,是意外之喜。」說著,昭媯又磕下頭去。「成封、昭媯的兩條命,都在公主手裡。求公主恩典。」
話中有以死相挾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媯此來,是她自己的決定,還是成封的授意,但是,從「不能不聽他的」這句話中,她已可斷定,昭媯不是不想跟成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國關禁嚴密,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讓他們逃了又何妨?這出於同情的一念,突然觸發了她的靈感,立即做出異常懊惱的神色,緊鎖雙眉,把頭轉過來,轉過去,是那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籌莫展的神情。
昭媯看得一陣陣驚心不止!果然,太子要殺成封,公主也知道的,所以才有此為難的樣子。事到如今,只有硬著頭皮把這條路走到底了。
「公主!」昭媯哀聲說道:「求公主明示,果真成封罪無可赦,昭媯願求先死!」
夷姞不答,但更痛苦了,終於她細長的雙眉一揚,作出已斷然有所決定的姿態。
然後她低聲問道:「你到這裡來,成封可知道?」
「我瞞著他來的。」
「這時候城門已經關了,你一夜不回去,成封豈不要疑心你來告密么?」
「我想過的。」昭媯答道:「我想:如果荊先生肯救成封,自然也會派人送我回城,若不肯救,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城門關不關,都不要緊。」
「唉!」夷姞重重地嘆口氣:「你真糊塗!原是荊先生的主意,你反倒來自投羅網!」
一聽這話,昭媯嚇得腿都軟了,一下癱在地上,抱住夷姞的雙足:「這可只有公主一個人能救成封了!蒼天有眼,叫我遇見公主,總算還有生路……。」
「別多說!」夷姞低聲喝道:「跟我回城。」
昭媯會意,這裡耳目眾多,她的話若是傳到荊軻耳朵里,聽說成封有些異圖,必然先下毒手,那是反速其死了。所以趕緊定一定神,裝得從容無事,悄悄跟在夷姞身後,出了水榭,一起回城。
夷姞特意叫她同車,出了荊館,低聲問道:「你們夫婦倆可有積蓄?」
昭媯不解此話的用意,老實答道,「成封曾蒙太子賞賜。我也有些釵環手飾,過日子倒不愁。」
「這就省事了。我本想先帶你回宮,取些錢給你,現在不必白耽誤功夫;一回城,你們夫婦倆就趕快走吧!」
「走?」
「不走,在這裡坐以待斃么?」
昭媯又驚又喜!可是如何逃出國境呢?難道公主不知道,若無關符,插翅難飛?
她的念頭還在轉著,夷姞卻又開口了:「進了城,我把我用的—道關符給你。」
「公主!」昭媯失聲而喊。
「禁聲!」夷姞輕聲喝阻,「你不必說那些感激我的話,這點干係,我還擔得起,好的是成封不比樊於期,就逃掉了,也無大礙。你們夫婦倆,連夜走吧,走得遠些!」
夷姞說一句,昭媯應一句。車中極黑,她看不見公主臉上的神色,但僅是那慈祥的聲音,就足以暖到心頭了。
進了城,先送昭媯回家。下車時,夷姞把從東宮領來以後,—直便未交還的那道關符,鄭重地交給了她,然後驅車回宮。
一個人在燈下獨坐,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又好笑,又得意,但也不免惴惴然,覺得有些冒失,可能會有什麼事先無法想象得到的意外發生。
這神態引起了季子的注意,再想到昭媯,越發料定必有事故發生;於是率直動問:「昭媯跟公主說了些什麼?」
「一件極可笑的事。先讓你納一宵的夢,明天你就知道了。」夷姞詭秘地微笑著:「明天一早,你找個事故,到東宮去一趟:聽見了什麼消息,擱在心裡,回來告訴我。」
等一覺醒來,聽得外面竊竊私議的聲音,想起前一天夜裡,曾囑咐季子到東宮打探消息,陡覺精神一振,殘餘的睡意,一掃而空。輕輕咳嗽一聲,立即聽見外面在說:「公主醒了!」
屏門一啟,季子出現,匆匆走到夷姞身邊,低聲報告:「公主!成將軍帶著昭媯逃掉了!」
「喔!」夷姞緊接著問,「可曾派兵去追?」
「兵是派了,沒有追上。」
「好!叫人套車。」夷姞又說:「你再到東宮去一趟,告訴太子,說成封是我放走的……。」
「是公主?」季子驚愕地問:「為什麼?」
「你先別問。只告訴太子,不必再追!」
等季子一走,夷姞也隨即上車出城。一路上覺得心情特別興奮,從昨夜與昭媯相見開始,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暗底下做功夫,腹中裝了太多的新奇與詭秘,急於要找個她所信服而能無話不說的人,好好地談一談一一這個人自只有荊軻;此時她想見他的心,異常迫切。
而荊軻也是一樣。他已換好了冠服,如果她晚一步到,他便要進城去打聽消息了。要打聽的,當然是成封的消息。昭媯為成封而來,是不消說得的,但是,何以夷姞帶著她匆匆而去?一個代表他接見訪客的人,談了些什麼,無論如何該先來告訴他,而竟悄然一走,豈不可怪?
因此,他一見夷姞,第一句話便是,「昨晚何以不辭而別?」
「你猜呢?」
「我已經猜了一夜了,實在無從猜起!」
「原來你也有連猜都沒法猜的時候!」夷姞得意地笑著。
「夫人高明!」荊軻拱拱手,恭維她說,「我服了你了。快把我心裡的疑團打破了吧!」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結束了調笑,夷姞平靜而仔細地,把前後經過,細細說了給荊軻聽。話到一半,他已忍不住浮起了讚賞的笑容,等她講完,他一把攬住了她的腰,高興得不住親吻著她的發和手。
夷姞想不到她一時的靈感,竟獲得他如此熱烈的欣許。再沒有比做了一件讓所愛的人激賞的事,更能叫人滿足,但是,這還不夠,她還要親耳聽到他對此舉的評價。
於是她故意問道:「可有做錯了的地方沒有?」
「不能做得太好了。」荊軻答道:「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心裡有這麼個希望,希望有人把燕國與秦『修好』,不惜屈從嬴政的消息傳播出去,這個念頭,我絲毫未曾透露,竟不知你是從何得知的。」
「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想到你心中有此念頭。我只是想到,讓成封以秦國的叛將的身份,流亡列國,責燕以媚秦而出賣忠義,流言四播,大有助於你的成功。因此,我就斷然決然地這樣做了!」
「這、這足見得你休戚相關之深!」荊軻心頭浮起一陣陣難以形容的甜美圓滿的感覺,越發摟緊了她,卻仰望著空中,喃喃低語:「人生遇合之奇,相知之深,真有如此者!實在叫人難信。」
「我也沒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大膽――不說別的,只說成封和昭媯,果真叫哥哥派兵抓了回來,軍法處置,立斬無赦;原來無事而弄巧成拙,白白傷了他們夫婦兩條性命;這一下,」夷姞不由自主地一陣抖,強笑著說:「我怕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
「我原諒。」荊軻急忙改口:「不是什麼原諒,是――,是什麼呢?我無法表達!你叫我無法表達的事太多了!」
夷姞伸手撫摸著他的胸,很迅速地找到了他心跳的地位,重重地按了一下,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我無所懼,亦無所求,更無所憾,只有一個企盼。」
「是什麼?蓋聶?」
「等他一到,我就動身。流血不過五步,而歡聲傳於千里,此亦是男兒得意之事;所以,我的想法也變了,入秦之計為下策,當初只願高謀,如今願與其事,而且,我自信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