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三
秦國以上賓之禮待燕國使者,把正使荊軻、副使秦舞陽安置在一處壯麗的館舍,距咸陽宮不遠。到時已經傍晚,草草安頓,旋即進餐。冬日晝短,餐罷天色全黑;秦法嚴峻,入夜靜寂如死,除卻遙望咸陽宮燈火錯落以外,家家戶戶都早早熄燈上床。荊軻早巳告誡從人,不得無端生事;加以旅途辛勞,所以一個個都攤開鋪蓋,去尋好夢。不多片刻,便已鼾聲四起了。
只有荊軻屋中亮著燈,秦舞陽在他屋中請示明日要辦的事。
「第一,自然是去拜訪蒙嘉。」荊軻吩咐:「你把禮物檢點好。」
「是。」
「其次,秦法:『偶語者棄市』!」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告訴大家,千萬莫談政治,更不可交頭接耳,批評人家。萬一被抓了去,我不但不會救他們,而且還要請秦國按其律法重辦。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秦舞陽悚然答道:「明白!」
「還有,讓他們盡量玩,盡量花。不過只准吃虧,不準佔便宜。尤其不可與秦國的人,發生任何糾紛。」
「是。我一定告誡他們。」秦舞陽問道:「還有什麼吩咐?」
「暫時沒有。等想起來我再告訴你。」荊軻拍拍他的肩,「可覺得肩頭甚重?」
秦舞陽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答道:「跟荊先生說老實話,我自奉命以後,從無一天感覺到輕鬆過。」
「唉!」荊軻長嘆,「我一直跟你說,要輕鬆自如,無奈事實上辦不到。不過,就算肩頭沉重,此事實在輕而易舉。你—一,」他正視著秦舞陽問道:「你覺得我的話矛盾嗎?」
「在常人是矛盾,在荊先生不是。」
「你真的對我有信心?」
「是的。」秦舞陽平靜地回答——因為語氣平靜,反顯得他的誠懇。
「好!我想過多少遍了,就希望你對我有信心。舞陽,」荊軻把擱在他肩頭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你把蓋聶忘了!就算蓋聶此刻出現在我面前,我仍舊認為你是我的最好的夥伴。因為,你對我有信心,而且這信心,存在你心中已非一朝一夕。是嗎?」
「荊先生!」秦舞陽笑得合不攏嘴,「聽見你這句話我比什麼都高興。就算此刻便死——。」
「死」字剛一出口,荊軻疾伸一掌,掩住了他的嘴;同時神色緊張地使了個眼色。
秦舞陽心裡一跳,不由得屏聲息氣,於是他聽見了隱隱的腳步聲,這才明白荊軻要他禁聲的緣故,同時也衷心地佩服荊軻的聽覺和機警。
果然,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荊軻放開了手,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舞陽,不知你那嬌妻,此刻如何?唉,太子也真不體諒人,把個乍爾新婚的你,路遠迢迢遣了來--此行雖是趟好差使,這兩地相思的滋味,可也夠你受的了!」說著又使了個眼色。
秦舞陽一路而來,已深深受教,明白荊軻這番話的用意,遂即裝出年輕人那種明明心裡承認,口頭要裝作不在乎的神氣答道:「笑話!也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算得了什麼?」
這時門上剝啄數下,同時有個蒼老而謙恭的聲音問道:「貴賓安置了嗎?」
屋中人聞聲而知是這裡的「舍長」。荊軻努一努嘴,秦舞陽便去開了門,果然是那姓吳的舍長。彼此很客氣地見了禮。然後吳舍長極殷勤、極周到地問候起居;荊軻不斷表示十分滿意,並且不斷致謝。問來問去,吳舍長問出一句話來:「長夜漫漫,只怕寂寞?」
秦舞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荊軻卻明白,是問他們倆,可要婦人薦寢,這在接待賓客的館居中,不足為奇;吳舍長問得更不算突兀。不過荊軻無意於此,只望著秦舞陽笑了一下。
吳舍長立刻也把視線落在他身上,略帶詭秘地笑著。秦舞陽有了被戲侮的感覺,心中微微不快,臉上微微發窘;但他緊記著太子丹的告誡,和荊軻一路而來的教導,依然笑臉迎人。
「剛才在窗外好象聽說,副使是新婚遠別?」吳舍長看著荊軻說道:「這,這孤凄的滋味,只怕難耐?」
荊軻笑笑,回頭問說:「舞陽,你可聽見吳舍長的話了?」
「聽見了。」
「那麼,你該有句話呀!吳舍長是一番美意,你自己斟酌吧!」
「斟酌」什麼呢?秦舞陽茫然不解,卻又不便再問。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時,聽得隱隱有女人的笑語——笑聲輕狂,不似良家婦女,良家婦女亦決不會出現在此賓舍,於是秦舞陽恍然大悟了。
「喔!」他亂搖著雙手說:「不必,不必!」
吳舍長深深看了他一眼,彷彿胸中另有打算,轉過來又問荊軻:「正使呢?」
「我是長夜孤凄慣了的。」荊軻答道:「得足下見顧快談,已足慰岑寂。」
「既如此,我備酒為正使消夜。」
吳舍長找了人來,備下乾果小酌。荊軻舉觴欣然;他倒不是中意於酒,只因為看出吳舍長是好飲健談的人,借酒以佐談興,可以問出許多他需要知道的事來。
當然,在秦國象吳舍長這類人,擔任著此一職位,便必定負有刺探及監視使節外賓的秘密任務,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荊軻說話極其謹慎,絲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亂的酒德和風趣雋妙的詞令去爭取吳舍長的好感。
於是,越飲越投機,吳舍長的談鋒也越來越健了!
「正使!恕我問句不該問的話。」吳舍長情緒興奮,神智卻還相當清楚,「樊於期的首級可曾攜來?」
「那不是?」荊軻指著屋角一口木箱說。
「好極!」吳舍長舉爵相敬酒:「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贈。若有所求,亦必可如願。」
「燕國別無所求。一片減心,與秦修好,唯願以小邦託庇於大國。」
「不錯,燕是小邦!」吳舍長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棄,一見如故,說話放肆了!」
「那裡,那裡。燕與齊、楚,原不能相提並論。」
「然而敝國接待正使,過於齊、楚大邦。否則,不會將正使安頓在這裡。」
「是的。館舍宏壯,供應優渥,復蒙足下盛情款待,真是受之有愧!」
「要論『館舍宏壯』,還有過於我這『廣成舍』的……。」
「這就是『廣成舍』?」荊軻打斷他的話問。
「是啊!這就是當年趙國藺相如奉壁來秦所住的『廣成舍』。」
荊軻心裡在想,把他安頓在藺相如所曾下榻的廣成舍,決非偶然。這可以分兩方面來看,往好處說,即是吳舍長所恭維的,把他看得重於齊、楚大邦的使者,以廣成舍作為他的行館,是一種尊敬的表示;往壞處說,可能看出他不好相與,就象藺相奶那樣,兩次屈秦——如果如此,廣成舍就變成對他的一種警告了。
他的念頭轉得很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覺得應該不著痕迹地辯白一下,於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倘或藺相如生於今日,敢不懾服貴國的強盛?為區區一璧,而觸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禍;非智者所為!」
「正是這話。識時務最要緊!」
從這裡開始,荊軻言語越發恭順,跟吳舍長也越發談得投機,直到深夜,盡興而散:吳舍長順便把奉舞陽送入前院歸寢。
荊軻卻了無睡意,雖熄了燈燭,卻在枕上把雙眼睜得大大地,在設想明天見了蒙嘉,會問些什麼話,自己該如何對答?
忽然,前院傳來人聲,是女人的笑語;但笑聲很快地消失,繼之而起的,彷彿是爭執的聲音。然後連爭執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聽得重重的關門聲。
秦舞陽是怎麼回事?荊軻在心裡問;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時無法弄個明白,只好暫且拋開。
第二天一早,荊軻帶著秦舞陽去拜客。首先是拜訪掌管接待各國使節的典客,這不過是一種例行的禮節,交待了一些門面話,便即告辭,去拜訪中庶子蒙嘉,才是他這一天最主要的任務。
中庶子是家臣的職稱。蒙嘉從秦王贏政七歲時起,便擔負著照料他的職務,從邯鄲回國,即位至今,始終不離左右,極得贏政的寵信。他的貪財好貨是有名的,荊軻滿以為一車重禮,送入府中,再加以一番當面的奉承,便可無事不諧。
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擋駕不見,而且也不肯收受任何禮物。這叫荊軻驚疑不止,回到廣成舍,越想越不安,懊惱竟形於顏色。這在秦舞陽還是第一次發現他有這樣的神態。終於他忍不住要動問了:「荊先生,蒙嘉是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荊軻皺著眉說:「不知是早已決定了不見,還是有什麼不到之處,得罪了他?若是後者,還不要緊,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見。」
「這不致於吧?他難道對荊先生有何成見了?」
正就是怕蒙嘉有成見,把他看成當年的藺相如。但這話不必對秦舞陽說,所以荊軻搖搖頭不答。
秦舞陽的想法比較天真,安慰著他說:「蒙嘉也不是非見不可的人。『典客』自然會替咱們安排覲見的日期,至多遲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遲!」荊軻低聲說道:「易水餞別的情形,要瞞人是瞞不住的,太子換了關符,暫時封鎖國境,消息一時到不了這裡。等一開了禁,他們的間諜送來了報告,咱們的底蘊,不就都拆穿了嗎?」
「啊!」秦舞陽失聲一喊,旋即警覺,壓低了聲音答道:「我看,不如請教請教吳舍長,是何緣故?」
一句話提醒了荊軻,「對!」他欣然答道,「眼前擺著一條路,我竟未看出來。且先吃了飯再說。」
秦舞陽看出荊軻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釋,為了替他解悶,想出許多話來閑談,這讓荊軻想到了一個疑團,問道:「昨夜我聽見你那裡彷彿有女人的聲音,後來似乎又走了,是怎麼回事?」
「喔!」一提到女人,秦舞陽有些靦腆了,「還不是吳舍長的花樣。他擅作主張,帶了個女人來,硬要塞在我屋裡。」
「你呢?」荊軻笑著問。
「我不要。我說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
荊軻看著他的魁梧的體格說:「你這樣子,能叫人相信你是累了嗎?」
「不信也沒有辦法——。喏!」秦舞陽的聲音一頓一揚,眼睛望著窗外說:「就是她!」
荊軻不由得也轉眼去看,這一看把他楞住了!定睛再一注視,絲毫不錯,是任姜!
任姜也已發現了他,但視線相接,她是漠然不識的表情。荊軻覺得奇怪,揚起了手準備招呼一一-「任姜」兩字都快喊出來了,猛然省悟,硬把聲音咽住,手也放了下來。她也望望然管自己走了,彼此都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秦舞陽在旁邊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時,他對荊軻常有深沉莫測的感覺,但這一刻,他有著極堅強的自信,自覺絕沒有看錯,荊軻認識這個豐腴白皙的美婦人,至於他為何躊躇著不敢招呼,秦舞陽就弄不明白了。
心裡這樣在想,口中便問了出來:「荊先生認識她嗎?」
「豈僅認識?」荊軻回憶往事,來勝低徊地說,「她曾經什麼都要給我——就是現在,我要,她還是什麼都肯!」
關係深到這地步,卻真是秦舞陽所意想不到的;一時內心充滿了好奇,越發要問個清楚,「但是,不對啊!」他率直地提出疑問:「她好象不認識荊先生,而且荊先生為何不叫住她?」
「她必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因為她如此,我才不敢叫她。」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
「難怪你不明白。」荊軻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此等人都負著刺探敵情的任務。……」
「這我知道。我所以拒絕不納,主要的就是為此。」
「那你想,她如認得我,他們不正好叫她到我頭上來打主意嗎?」
「啊!」秦舞陽慚愧地答道:「原來她是衛護荊先生。這點道理,我竟想不明白。」
「她曾跟你說了名字么?」
「吳舍長說她叫趙娣。」
「不,她叫任姜。」
「為什麼改了名字呢?可見得必是間諜。不跟她打交道是對的。」
「話不是這麼說。」荊軻搖搖頭,沉吟著。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呢?如果跟她在一起,她問起燕國的情形,什麼是可以告訴她的,什麼是要瞞著她的?秦舞陽在心裡想。
「舞陽!」荊軻突然離席而起,把他拉到隱蔽的—角,悄悄囑咐:「咱們在這裡人地生疏,得要有靠得住的熟人指—點。難得遇見任姜,是個絕好的機會——她既然裝得不認識我,我不便公然把她找了來,好在你昨天並非堅拒不納,今天,不妨跟吳舍長說,叫她晚上來陪你,你就可以跟她談我了。」
秦舞陽一聽這話,大感為難。他從未接近過女性,這同衾共枕的一夜,怎麼捱得過去?但這層難處,說出來會叫人笑話,而且這也是公事,不容他作任何推辭,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你知道你該怎麼跟她說嗎?」
「我還沒有想到這—-層。」
「你在想什麼?」荊軻緊接著問,咄咄逼人似地。
「荊先生你莫問了。」秦舞陽稚氣地笑著,「只請吩咐,我如何與任姜去說?」
「你只問她,可是不認識我?聽她如何回答,明天來告訴了我再說。」
「噢。」秦舞陽想了一下又說,「若是她要問我燕國的情形呢?」
「那好辦。你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儘管推在我身上,叫他來問我。」
原以為是件頗難應付的差使,聽荊軻一說,實在輕易之至。再想一想,與任姜一室相處,雖說男女之私,不甚了了,但身邊同卧的,到底不是毒蛇猛虎,聽任擺布,便無差錯。想通了這一層,反倒渴望著早早入夜,好跟任姜相晤,問問她與荊軻之間,到底是何因緣?
事情巧得很,秦舞陽剛回前院,尚未進屋,看見任姜從門口經過,心念一動,脫口喊道,「任姜!」
任姜似乎微微一驚,略顯倉皇地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接著,一閃而入,順手關上了院門,倚著廊柱,斜睇著秦舞陽。
這壯碩的少年,對於異性的觀感,已洒脫得多了,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溫暖柔軟的手,問道:「你一定在心裡奇怪,何以我不叫你趙娣,而叫你任姜。是不?」
「不是。」任姜平靜地說,「是你那位正使告訴你的!」
想一想,真箇問得多餘。不過這一來,倒反省事,於是他立即問入正題:「既是舊識,何以不理不睬?」
「誰要理他?」
「怎的?」秦舞陽大感困惑,「怎的如此說話?」
「你要我怎麼說?說我恨他?」
「越發不對了!你跟荊先生的話,完全是兩回事。」
「那就不談了。你們是燕園的使者,遠來的貴客,賓至如歸,我只該盡我侍奉的本分,剛才已經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陽竟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就是怨懟,卻又謙恭平靜;說是道歉,語氣不免尖酸。但不管如此,決無就此罷手的道理。
於是,他一手拉住她,一手推開了門,任姜也不推拒,跟著他到了屋裡,在下方坐下,端然低頭,靜候問話。秦舞陽故意挑了個面對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種好奇的神氣說道:「荊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麼如此恨他?總有個原因,你不妨說給我聽聽,看看我能不能盡些力,替你們重修舊好?」
「多謝。不必多此一舉了!」
「看樣子,荊先生傷了你的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過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個直性子,什麼事不弄清楚,會連睡都睡不著。」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決不!」秦舞陽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罰誓。」
「那麼我跟你說了吧!你那位正使,是個懦夫!」
「懦夫!你說荊先生是懦夫?」
「不錯,他是懦夫!」往事兜上心來,任姜激動了,咬一咬牙說:「一大早趁人家還在睡夢裡,偷偷兒逃走,你說,這不是懦夫是什麼?」接著,她把當時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自然,一面說一面由於自感委屈的緣故,已是泫然欲涕了。
秦舞陽覺得好笑,但看到任姜的神情,不敢笑出聲來,只說:「原來荊先生真的對不起你。不過你罵他懦夫,似乎——。」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任姜默然。但停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我說他是懦夫,當然還有別的道理。」
聽這口氣,在兒女私情以外,還有曲折,秦舞陽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度了,坐正了身子,平視著任姜,那一份稚氣的嚴肅,給了她一個極深的印象,因而也雙目灼灼地注視著秦舞陽。
「另一個原因,可能夠告訴我?如果不便,你可以不說。」
這一問在任姜意料之中。彼此交談到此,原可以說幾句真心話了,但因他神態嚴肅,她不免也起了戒心,所以思索了一會,決定作一個含蓄的回答。
「也沒有什麼不便說的。你那位正使,知道我家裡的情形。今天在這裡遇見他,難免有些感慨。」
忽然又變做「感慨」了!秦舞陽發覺她的語氣已緩和得多。照道理說,她的措詞該是「憤恨抄而非「感慨」;一時感慨,何致於痛斥舊日相知為懦夫呢?
心是這樣想,嘴裡卻不說破。秦舞陽也算有些閱歷了,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說,但就這一番談話,收穫已多。現在要當心的是,不可叫她生出任何懷疑,而且還要訂下后約,好準備進一步的探索。
於是秦舞陽作了個很自然的微笑,卻又微皺著眉,用遺憾的語氣說:「你踉荊先生曾經恩愛過,我只好退避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任姜撇著嘴說,「何必還要編個理由來推託?」
「這你冤屈了我!我實在很喜歡你陪著我……。」
「既如此就不必牽涉到第三者。」任姜管自己搶著說。
「好!」秦舞陽鼓起勇氣,介面說道:「你晚上來!可別騙我,叫我空歡喜一場!」任姜嫣然一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秦舞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出去,站在廊下,不住揮手示意。
她的背景消失了,秦舞陽彷彿也有惘然若失之感。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想起還有正經事得趕緊去辦;於是出了自己的院子,又來看荊軻。
「巧得很!」秦舞陽興奮地說,「一回去,還未進屋,便遇見任姜。她說的話,是荊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
「荊先生,你別生氣!我是學她的話,她咬牙切齒地罵你懦夫,說你在邯鄲趁她在睡夢裡,溜之大吉。」
「罵得好!」荊軻大笑。
這笑聲在秦舞陽的感覺中,異常陌生,一路千里迢迢,他還是第一次聽見荊軻這樣大笑;但是,他知道第二句話要說了出來,可能荊軻就不會覺得好笑。
「她還說了些什麼?」
秦舞陽遲疑了一下,終於把任姜所以說荊軻是懦夫的另一個原因,也照實說了。
果然,荊軻笑容頓斂,那深沉的神色,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嚴重,這使秦舞陽意識到,邂逅任姜,已非一件平凡之事。
「舞陽!」荊軻的低沉的聲音,含著一種躍然欲試的進取意緒,「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談一談。」
「她晚上要到我那裡來。荊先生看,是我把她邀到這裡,還是你到我那裡去?」
「不管她來我去,事須秘密。」荊軻指著窗外說,「幸好那裡有道便門,到晚上你把它打開,我悄悄兒過去。」
「是。就這麼辦。"秦舞陽想了一下又說,「只怕她跟你一見面,算那邯鄲的舊帳,吵了起來,那就保不住秘密了。」
荊軻剛要答話,廊上有人捧著一個食盒走過,隨即聽得門上輕叩數下,屏門旋即輕啟,是侍應這座正院的僮僕,特意來進鮮果的。
荊軻道了謝、放了賞,取了個梨在嘴裡咬著,默然無語——秦舞陽也想到了,前後兩院,不時有僮僕借故來到面前,晚上更有人值宿,這樣子耳目密布,若有些什麼詭秘的行跡,落入窺伺者的眼中,會壞了大事。
「這梨很好,你嘗一個!」荊軻大聲地說,同時使了個眼色,招一招手。
秦舞陽會意了,把身子靠近了荊軻,取梨大嚼,等把一個梨吃完,荊軻在他耳邊的指示也說完了。
到了晚上,任姜濃妝艷抹地來了,但舉止卻相當穩重,燈下相看,儼如貴婦。秦舞陽在這方面的經驗,十分貧乏,有些不知如何應付?只不斷在心裡想,怎麼樣看,她也不象個會做間諜的人!
在任姜的想法,她只是奉命當差,談不上對秦舞陽有何愛憎?但看到他難於言詞,而且局促,覺得自己有義務把局面弄得熱鬧些,於是想了些話來問,那也無非年齡多大,弟兄幾人之類的極普通的寒暄。
秦舞陽有問必答。談到他在燕市殺人,為荊軻所制,任姜聽得有趣味了,自然而然地顯出極注意的神氣。這一來,卻是提醒了秦舞陽,再談下去,如何為田光所救,如何為太子丹所賞識,成為供養在後宮的勇士之一,這些話都不是隨便可以公開的,因此,他故意打了個呵欠,笑道:「倦了!」
任姜正聽得出神,不想他突然中止,不免怏怏,但也無法再問,只得起身展開寢具,伺候秦舞陽睡下。
這一刻,秦舞陽緊張了,眼睜睜看著任姜避著燈光寬衣解帶,一陣陣不知來自她的衣服,還是發自她的身體的甜甜的香味,不斷飄來,越發怦怦心跳,等任姜一口吹滅了燈,掀開錦衾把一個又軟又暖的身子緊靠著他時,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了!
「怎麼回事?你的心跳得好厲害!」說著,—只手伸了過來。
這回一個大窘,身子一縮,她沒有能摸到他的胸,卻抓住了他的臂,這躲不掉了!秦舞陽忽然想到,黑頭裡她看不見他的窘態,怕什麼?這一念的衝破,他隨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任憑她如何擺布好了!
於是,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試試?誰說我的心跳得厲害?」
任姜摸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沒有說話。
秦舞陽卻一轉身握住了她的臂,以微微抖顫的手指,在她柔膩的肌膚上滑過。任姜怕癢,可是她極力忍著笑,因為怕笑出來會形殘挑逗——她心裡在想著前院的荊軻,對於秦舞陽在她身旁,幾乎是無動於中的,她只覺得她對他該盡一種義務,早早了事,好安心睡覺。
於是她一把撳住了他的手說:「別這個樣子,叫人癢得難受。」
她的聲音平淡得索然寡味,甚至連不高興的味道都感覺不出來。秦舞陽有著自取其辱的沒趣,滿腔熱念,頓時冰冷。
他把手抽了回來,翻個身管自己睡了。
「怎地?」任姜有些奇怪,「是在生氣嗎?為什麼?」
「我覺得冷。」
「喔!」任姜完全沒有想到他話中有話,伸出手來,把秦舞陽的衾角掖一掖緊,又問:「這好些了吧?」
這等於自己隔絕了與任姜親近的機會,秦舞陽倒又彷彿心有不甘了,同時他也懷疑她是故意裝傻,藉此逃避,心裡越發不舒服。但不管如何,都是吃的啞巴虧,所以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別無動靜。
任姜對他的態度,有些莫名其妙,心裡在想,燕國怎麼會派個不懂事的孩子,跟了荊軻來當使節?無怪乎會引起秦國朝臣的懷疑。但是,她也僅止於腹誹而已,事不幹己,她不高興去多想,人也有些累了,拋開雜念,管自己去尋好夢。
秦舞陽卻是准受得要窒息。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他必須矯情裝睡,一動也不敢動,但不知怎麼,總想到要轉側一下,才會舒服。這個念頭,越被壓抑,衝力越大,終於,他斷然決然地翻了個身。
任姜原是朝著他的背脊側睡著的,一轉過身來,面面相對,任姜的鼻息,隱約可聞,最難堪的是,吐氣如蘭,暗度薌澤,把他撩撥得心旌搖搖,臉熱氣喘,不知何以自處?幾次他想推醒她,卻又彷彿感到有條無形的線,縛住了他的手。這是什麼道理?他不斷地自問;幾番起落,自己折騰了半天,畢竟想到了,那無形的禁制的力量,來自荊軻。
於是,他為自己欣幸了!虧得是如此,才可以毫無愧怍。她是荊軻往日的情婦,而且他們的重修舊好,就在今夕,到那時,她跟他必是無話不談;果真與她有此一度的繾綣,叫荊軻知道了多不好意思!
想是這樣想,無奈橫陳的任姜,這現實的誘惑,真是太強烈了。忍到無可再忍之時,他猛然掀衾而起,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決定要逃避了。任姜為他這一下鬧醒,但睡意正濃,只翻個身,並沒有說什麼。
秦舞陽聽她輕鼾又起,便悄悄起身,以極輕柔的動作開了後門出屋;冬夜的北風,撲面吹襲,冷得他打了個寒噤,但也使他更覺清醒、抖擻,放輕腳步,沿著走廊找到了便門,拔開門閂,輕輕一推便開了。
夜寂如死,即使是極輕微的聲音,有心在守候的荊軻也聽得很清楚;迎出屋來,兩條人影湊在一起,秦舞陽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她睡得正酣。」
「跟你說了些什麼?」荊軻用同樣的聲音詢問。
「問了我一些家境身世。提到你,她彷彿很注意。」
「喔,好!」荊軻囑咐:「雞鳴時分,我就回來。你儘管睡好了,回頭我會喚你。」
於是他們暫時交換了住處。荊軻躡手躡腳地到了任姜身旁,和衣而卧,只拉過衾角,蓋住半身。定一定神,把要說的話,又想了一遍,然後伸手去摸任姜的臉。
他忘了他的手極冷,任姜一驚而醒,臉上是冰涼的—只手,衾底所觸摸的是上覆錦衣的一件裘服,這顯然不是卸衣入寢的秦舞陽,「誰?」她失聲而喊,同時一仰身坐了起來,嚇得心頭亂跳。
荊軻也吃了一驚,趕緊伸手掩住了她的嘴,趁勢一把拖在懷裡,在她耳邊說:「是我,荊軻,你千萬別大聲,我有話說。」
他的行為太詭秘,太不可測了!任姜驚疑不止,好久才定下心來,拉開他的手,低聲喝道:「你來幹什麼?」
「你說你恨我,特來向你陪罪!」荊軻輕輕地笑著。
「哼!」任姜冷笑著掙脫了他的懷抱。
荊軻隨即也靠了過去,一手抱住任姜;她扭了兩下,看著掙不脫,便不作徒勞無益的反抗了。
「你好會罵人!」他在她耳邊說。
「你本來就是懦夫!」任姜從牙縫裡進出兩句話來:「一想起那天一早醒來,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我就恨不得叫你死!」
荊軻又感動,又抱愧,但感悄不擺在表面上,聲音中依然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勁兒:「你沒有想到咱們還有此一刻的同衾共枕吧?」
「哼!誰希罕?」
「你不希罕,我可希罕。邯鄲不辭而別,我心裡一直覺得不安。"
「算了!不要再來騙人了!」
「耿耿此心,唯天可表!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擺在當中?」說著,拉她的手,要放在他胸前。
任姜一甩,把手甩摔掉了,「不用來這套!」她冷冷地說,「你從未跟人講過一句真話。」
「你說話不憑良心!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在當中?」
荊軻輕薄地去撫摸任姜的鼓蓬蓬的胸前。她恨他這時候還要玩弄她,在他伸過來的手臂上,使勁擰住不放,荊軻疼得無法忍受,卻又不敢喊出聲來,只不住地吸氣。這肉體的懲罰,讓任姜的氣消了一大半,同時,心裡也反有些歉然了。
荊軻等她一鬆手,翻身壓住了她,雙手撳住她的雙肩,粗魯地在她臉上親著。這使任姜感到極大的刺激,又恨又愛,先還把頭轉來轉去,躲避他的親吻,慢慢地,她不動了。
「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荊軻把她制服了以後說,「該聽我的解釋了吧?」
任姜沒有作聲,只把頭抵在他懷中。
「你罵我懦夫,我承認一半。」他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說,「在邯鄲,我實在是從你身邊逃掉的。我沒有帶著你一起走的膽量,我怕我會讓你受苦——你該知道,那時候我在闖天下,一個人,闖到那裡是那裡,有個累贅便不行了。」
「現在呢?」任姜緊接著他的話問:「你已經闖出天下來了。不過——。」
「不過如何?」
「你自己知道!」
「你不希罕我今天燕國上卿的身份是不是?不但不希罕,甚至有些看不起我,或者恨我是不是?」
任姜默然。心裡卻在奇怪,他怎能猜得到她的心裡。
「我現在要跟你談的,就是這一層。何以說,你罵我懦夫,我只能承認一半?就因為你所說的兩個原因,只有一個是對的。你跟秦舞陽所說的話,我完全懂。你兩家十九口,全部死在秦兵手裡,而我今天代表燕國來與秦修好,你覺得我是屈辱,只為功名富貴,乾的是卑怯的勾當,所以說,在這裡與我重見,不勝感慨。是不是?」
既然荊軻已看得如此透澈,任姜不能沒有明確的表示,於是,不計一切後果地應一聲「是的!」
「那麼我問你,你也有國破家亡之恨,何以也來到了這咸陽呢?」
這句話把任姜問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我是風中的楊花,水中的浮萍,飄到那裡算那裡,如何敢與你貴人相比?」
「好尖利的嘴!」他笑著,在她上下唇上,輕輕捏了一把,「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咸陽,到底是來幹什麼?」
話風有異,任姜一挺身坐了起來,在黑頭裡怔怔地望著身旁的荊軻。
在荊軻,對於她這樣地注意他的話,多少是出乎意外的。他了解她的性格,重情而正直,決不肯甘心做秦國的間諜;由於這一份把握,他才敢來跟她接近,希望消釋私情上的前嫌,收服她做個入境問俗的對象,以及打探消息的幫手。而此刻看起來,她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麼簡單,倒要好好用些心思來應付了。
他的念頭轉得極快,一想到此,立即也坐了起來,順手拿起任姜的輕軟的絮衣,往她身上一披一裹,就勢抱住了她,輕輕在她耳邊說道:「我要說出來,怕你不見得肯信。」
「何以見得?」任姜答道:「除非你故意編一套話來騙人,才不能叫人相信。」
「你看,我還沒有說出口,你就不信了。」
任姜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冷冷地答道:「這麼冷的天,我可沒有興緻聽你的廢話!」
荊軻無法再用不著邊際的話,來探測她的意向了,「任姜!」他鬆開了手,用極低而極重濁的喉音說:「我也不致於費這麼大的事,半夜裡跑來跟你說廢話——老實說,有這說廢話的功夫,倒還不如跟你好好的溫存一番。你說是不?」
「嗯。」任姜的聲音和緩了,「你往下說!」
「我要告訴你的話,關係重大。我想,還是不要完全告訴你的好——。」他發覺她身子一動,喉間出聲,有不滿的表示,便趕緊撳住她的手,「你別急,聽我說完!我不肯完全告訴你,是怕你心中承受不了,行跡之間,露出痕迹,叫他們發覺了,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總而言之,我可以跟你說一句:我決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種人!」
「那麼,你們到秦國來幹什麼?不是來投降?」
「這話我不能回答。」
「隨便你!」任姜是有所恃的語氣:「你不說,我也不說。」
這句話里便大有文章了!荊軻一面在心裡思量,—面順口問了問:「你要說的話,也是關係重大么?」
「你且莫問!只說你自己。」
「這你就不對了!」荊軻還是不肯輕易接受她的交換條件,「我這樣披肝瀝膽地對你,你還要要挾我,太不公平了!你想想,我已跟你說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你至少也要說個一句半句的真心話給我聽才對。」
任姜不即回答,悄悄又睡了下來,同時一拉荊軻的衣袖,他會意了,輕輕地放倒身子,聽她枕邊密語。
「你今天見著了蒙嘉沒有?」她問。
「沒有。」
「明天再去。多半不同了。」
「噢!」任姜在荊軻心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他用很謙和的語氣說,「能不能請你再多告訴我幾句?」
「好!」任姜慷慨答道:「反正我就是一條命,我跟你說了,你要去告訴人,我也不怕!」
雖在黑頭裡低語,而情見乎詞,已使荊軻完全信任了;便介面也說:「我也是一條命!一樣地也交付在你手裡。」
於是,任姜泄漏了一大機密。據說,秦國先不知燕國派了秦舞陽作副使,到了一看,是個稚氣滿面的大孩子,而且聽說是燕太子丹養在後宮的勇士,不免有所懷疑。同時,由於樊於期在燕國被殺,不是什麼明正典刑,真的是殺掉了,還是放走了,甚至於依舊藏匿在燕國,誰也不敢斷言,因為誰也不知道樊於期如何被殺?也沒有人見過他的首級。這重重的疑問,使得秦國專管交聘的「典客」,不得不加慎重。蒙嘉的拒納賄禮,不見荊軻就是這個道理。
這道理說破了很簡單,老奸巨滑的蒙嘉,雖然貪財好貨,但會出亂子,要負責任的賄卻不敢納,他的拒見荊軻正表示著秦國是不是會接受這位燕國來修好的使者,猶成疑問?這是個壞消息,但卻是極珍貴的消息,如果沒有任姜道出內慕,荊軻自己是無論如何猜不到的。
就這麼一番話,便可確定她對他是個極有用的幫手。不過此時他還沒有功夫去多想任姜本人,他急於要明白的是任姜的另一句話,
「然則,何以又說蒙嘉明天會接見我呢?」
「因為他們至少有一個疑團,已經消除了。對你,比較信任了——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推測。」
「是那一個疑團?關於秦舞陽的?在秦國來說,少年得志,為國重用,不算件希罕的事。」
「不,你那副使——實在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這不去說他了。我問你,你回來以後,可曾檢點過你的行囊?」
這話問得荊軻一顆心,一跳一沉,背上直冒冷汗,「有的啊!」他急急地問,「可是,沒有看出什麼不妥。」
「能叫你看出不妥來,還能辦這種事嗎?你也把人家看得太沒用了。」任姜冷笑著說。
「是,是!你責備得對。請快說,他們在我行囊中查到了什麼東西?」
「查到了樊於期的首級。他們把函封的木盒,打開來看了,還叫了樊將軍從前麾下的一個老卒來看,驗明確是樊將軍的正身。就因為這個證據,他們才相信了燕國修好的誠意,所以我猜想著蒙嘉對你的看法不同了。」
「喔!」荊軻又問:「還有呢?還看了些什麼?」
「還有那個地圖匣。沒有打開來。」
荊軻懸心半天,這時才算踏實。一輕鬆之下,不由得閉上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氣。
任姜雖看不見他閉眼和臉上的表情,但卻聽得出他移去心頭重壓而透氣的聲音,於是問道:「那地圖匣里,有——?」
一句話未完,荊軻用他的嘴唇壓住她的灼熱的嘴唇,叫她透不出氣也說不出話。這突如其來的一吻,十分粗魯,任姜又好氣,又好笑,同時覺得很不舒服,正想推開他,他抬起頭說了三個字:「莫多問!」
總是這樣武斷的態度!任姜大起反感,便問:「你不想知道,為何未曾打開地圖匣的原因?」
「怎麼不想?」
「我只當你不會再求我了,所以你連問都不准我問一下。」
荊軻心知任姜又在要挾了。他依然用親吻作為回答,但這一次極其溫柔,輕輕地吻了她的嘴、鼻子和眼皮,然後沿著鬢腳吻到她耳邊,用懇求的語氣說:「好人,別捉弄我了,告訴我吧!」
任姜怎麼樣也硬不起心腸來拒絕。她一把抱住了他,心貼著心,覺得充實、安全而興奮,「回頭再說!」她微微喘著氣,在回憶著當年自榆次到邯鄲的那一段日子,從那以後,一直到此刻,才又拾回了這種難得的感覺。
荊軻懂得她心裡是怎樣的味道?於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問道:「你那孩子呢?」
這句話問得大壞。任姜鬆開了手和身子,好久沒有聲息:荊軻覺得奇怪,伸手去摸她的臉,一摸一手濕,她已無聲地流得滿臉的眼淚了。
「喔,對不起,對不起!」荊軻滿心歉然,「我不該問的。徒然惹得你傷心!」
「傷心沒有用!」任姜這樣回答,聲音中顯得十分堅毅,「現在我真的是一個人了,孩子也死了,死在秦兵手裡。」
荊軻黯然嘆息,想找句話來安慰她,一時變得笨口拙舌竟無隻字出口。
「這也是命!」任姜又滿懷幽恨地說,「當初你若肯帶我一起到燕國,情形就不同了!」
怎樣的不同呢?稍微想一想便不難明白,如果當時攜著任姜一起到了燕市,一安頓下來,自然也還要打發人到平陽去把她的兒子接來,到今天一條小命不就保住了?
因此,任姜那不明言的責備,使得荊軻比受了責備還難過。這時他倒有話可說,然而空言的自責,毫無用處,他唯有緊握著她的手,從觸覺中默默地傳達了自己的同情,疚歉和無奈之情。
任姜倒反過來替他譬解了,「其實,就逃出我母子兩條命,又算得了什麼?」她說,「徭役如此之重,不幸而為秦國的黔首,實在生不如死!」
荊軻聽了她的話,既驚奇,又興奮,驚奇的是以任姜的身份見識,能說得這樣的話來,興奮的是,一介匹婦,亦有民胞物與,垂念蒼生的襟懷,又何愁獨夫不亡頭,暴政不破滅!
於是,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以激動的聲音,喊一聲:「任姜!」
再不須別的話,就只兩個字,便盡在不言中了。
任姜也激動了,她低語喃喃,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向他傾訴衷曲:「我真的沒有想到,今生還有跟你重見的日子,更沒有想到,是在這裡相見。可是,見了面,若是你變了,反叫我難過,你沒有變!你依然是我心裡唯一的一個人!我好高興!」
柔情和雄心聯結在一起,別具一種安撫的作用。荊軻也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地還能得到這樣的安慰。他忽然想到了「夷姞」--但是,他相信夷姞在冥冥中如果察及他這時與任姜如此相依相偎,決不會有任何妒意,因為他與任姜是患難相扶般的感情,任姜所給他的信心和勇氣,亦正是夷姞所希望給他的。
「我還有極其緊要的話,要跟你說。」
「好!你盡說。」
「我的話太要緊了。不止是我一個人的關係,關係著好多人的安危,當初我曾罰過誓,決不泄露給外人。」
這一說,荊軻明白了,除非自己能把此行的任務先告訴她,以證明他不是所謂「外人」,否則便也只有罰了誓,她才會說。
荊軻不信鬼神,罰誓在他自覺欠缺誠意,但是,行刺之事,想來想去,還是不告訴她的好,那倒不是怕她會泄密,而是怕她了解了內情,形成了心理上的沉重負擔,或者過於關切,為他擔憂,反在形跡上會露出破綻,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件極壞的事。
因此,他只有一條路好走,掀衾而起,面窗而跪,一手指心,準備罰誓。
任姜影綽綽地看懂了他的動作,趕緊也坐起身子,屏息凝神,靜聽他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低得僅能容她半聽半猜地會意:「我,衛人荊軻,承平陽女子任姜,托以腹心,凡有所告,隻字不泄,如違斯言,神明殛我!」
「好,你來,我告訴你!」
兩人重又躺了下來,任姜拉了拉衾,蓋住兩人的頭,這才細細低訴。
她的話很長,以秦兵破趙,平陽陷敵,獨子被殺談起。前後不過一年間的事,但她這—年,正如荊軻的這一年一樣,是一生最重要的一年。
也是去年秋風多厲的時候,她隨著大隊的趙國壯丁,被徵發到咸陽來服徭役。嬴政好色,好巡幸出遊,更好壯麗奢侈的建築,凡滅一國,必定撤遷這—國主要的宮室,移建於咸陽北阪,趙國被滅,嬴政下令徵發趙國工匠和壯丁,拆遷有名的「信宮」和「叢台」。長平一戰,趙國元氣大喪,一直難以恢復,此時成年男子不足,又徵發健碩婦女充數,任姜便是這樣來到咸陽的。
二三十萬人的隊伍,踏上迢迢千里的征途,同生共死,疾病相扶,由情感為基礎,很快地發展出來一個不甘被奴役的組織——這個組織只瞞著秦國官兵的耳目,在他們內部是不甚避忌的,因此,任姜對這個組織的秘密活動,常有所聞。
她,豪爽明快,不讓鬚眉,加以與秦國結下了血海深仇,孑然一身,更無顧慮,於是找到一個機會,表示她願效力。她的投效,毫無窒礙地被接受了。
於是,組織的領導群,經過仔細的研究,決定利用她的長處,設法把她安置在一個消息靈通,便於打聽聯絡的地方。結果,她用她的極甜的媚笑和豐腴的軀體,作為賄賂,得以免除沉重的勞役,被派在這廣成舍成為正反兩面的間諜。
果然,吳舍長不知道她的背後有那麼嚴重的關係存在,以為她只是想找個輕便而生活比較舒服的工作,看她體態風流,言語靈便,還只當自己找到了一個最好的間諜,平日錦衣美食,盡量籠絡,也不輕易派她任務,唯有象這一次燕國派來,特別為秦王重視的使者,才遣她侍應貴客。因此任姜平日多的是功夫,並且因為她的身分,拋頭露面,到處可以去得,所以為她的組織,做了不少聯繫的工作。
荊軻想不到在咸陽已有了這樣的反秦的勢力,更想不到任姜負著如此重要的使命!一時又驚又喜,想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的心境。
而任姜卻比他冷靜,見他不語,悄悄問道:「你們到底來幹什麼?有需要我們幫忙的沒有?」
「要幫忙的地方,一定是有的。」荊軻想了一下,問道:「是那些人在從中策劃領導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知道的,我沒有讀過書。」
「這一說,必是讀書人在領頭。你總聽見過幾個名字,說來我聽聽。」
「聽是聽得過幾個。都是些沒名少姓的人,有一個叫『倉海君』。」
「喔!」荊軻略知某人:「是東海的高士。還有呢?」
「還有個,叫什麼『黃石公』。」
「這個人不知道。你們趙國呢?可有一位『樂巨公』?」
「樂巨公沒有聽說過。只知道有個『蓋公』。」
「對了!」荊軻欣然答道:「蓋公就是樂巨公的弟子。樂巨公是燕國名將,後來到了你們趙國的樂毅的族人。去年邯鄲失守,我曾想派人把他接回燕國去住,不想晚了一步,說是到齊國講學去了。蓋公是他的及門弟子,對於樂巨公的黃老之學,已得真傳。」
談到學問,任姜無從置答。就在這一沉默間,金雞初唱,大將破曉。荊軻瞿然驚覺,逗留的時間太久了。
「我必得走了,」他說,「晚上再作安排,還得好好談一談。」
任姜頗有不舍之意,但也無法,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滿心歉然的荊軻,無以為慰,唯有握一握她的手,表示盡在不言。但等站起身來時,他想到有句話得說在前面,於是重又俯身湊近她耳邊:「你告訴我的話,我不能不在秦舞陽面前透露一二。可使得嗎?」
「那當然。在他面前是無法瞞的。這,你又何用問我?」
荊軻頗欣賞她的明達,十分滿意地離開了她;從原路回到自己屋裡。秦舞陽也不過剛剛才能睡著,就為他喚醒;聽得雞鳴不已,來不及問個究竟,便匆匆回到前院,其時已有人聲,廣成舍一天的活動,這就開始了。
荊軻一夜未眠,了不倦意,守黑獨坐。心頭充滿了驚奇興奮;然而也有濃重的感慨――回想最初為太子丹畫策,預先聲明,下策「只設謀,不與其事」,到頭來,還是不能脫卸仔肩。以今日的情形來看,秦庭一擊,十之八九可以成功;但流血五步,震動天下,固然快意,實際上如能與倉海君、黃石公、蓋公共事,把那論百萬計的心怨腹誹,志在反秦的人民,凝成一體,善加利用,更可以發揮自己的才具,有益於整個抗暴的大業。可見得當初的想法,絲毫無錯,應該堅持不改的。
這樣想著,心裡不免委屈。再一轉念,行刺一事,總要有人去做的;既然落到自己頭上,而且已經來到咸陽,悔亦無益,唯有就事論事,儘力把它做得最圓滿。
看來是必可圓滿的!想到意外地獲得任姜這麼一個得力的幫手,他覺得足可彌補未能得蓋聶為副使的遺憾――蓋聶到底如何了呢?去了燕國沒有?還是尋仇反為仇家所殺?或者,也在任姜的那個組織中,亦未可知。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可能還有在咸陽見面的機會。這,人生的遇合不是太奇妙了嗎?
就這樣思緒飛躍,海闊天空地冥想著,忽然發覺天色已經大亮;睡意旋生,掀帷歸寢,頭一著枕,便已入夢。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地被人推醒,荊軻雙眼澀重,勉強睜了開來;帷中密不透風,看不真切,便問:「誰?」
「是我,荊先生。」是秦舞陽的聲音,「我來看過兩遍了。」
「喔。」荊軻一聽這話,心知有了要緊事,睡意全消,仰起身子問說:「什麼事?快說!」
「典客遣人來見荊先生,有話要說。看你睡得正酣,不敢喚醒;來人等候已久,吳舍長有些著急了。」
「告訴你不是一樣嗎?」
「說是非要見荊先生,當面討個迴音不可。」
荊軻細想一想,問道:「來人態度如何?」
「謙卑得很。」
「我明白了。」荊軻笑道:「不忙!此刻什麼時候?」
「近午了。」
「且吃了飯再說。人家前倨而後恭,咱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叫他們知道燕國使臣不是沒身份的人。」
秦舞陽不明他的用意,只說:「吳舍長焦急得很,可要先告訴他一聲?」
「也好。你只說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穩,此刻神思睏倦;還得休息一會,才能見客。」荊軻又說:「你去了就來,我有話要告訴你。」
秦舞陽答應著走了。這裡有荊軻的僮僕進來伺候漱洗;等他再回進來時,正好具餐共食。
侍應的人,都受過教導,凡遇正使副使在一起時,要儘可能迴避,並且戒備著不讓外人闖了進來,所以這裡都遠遠地站在廊下;縱然如此,荊軻和秦舞陽還是十分小心,接席促膝,談話的聲音極低。
「你我的處境極惡,可是機遇極佳。」荊軻看著停箸靜聽的秦舞陽問道:「你可知咱們的行囊,已經為他們秘密搜查過了嗎?」
「不知道啊!」秦舞陽的神色頓時緊張,「可曾露了什麼痕迹?」
「幸虧地圖匣有老王的封泥,他們不敢動。從此刻起,你我最好有一個經常在這屋待著;萬一不能不一起出門時,必得派人謹慎看守。」
「是!」秦舞陽又問,「曾經搜查的話,是任姜告訴荊先生的?」
「是的。得遇任姜,真是萬幸。此人――,」荊軻很著重地說,「我真小看了她。要論她的行藏,真箇不讓堂堂七尺的鬚眉丈夫。」
「噢――!」
「咱們可能有不得不仰仗她的地方。從動身第一天起,我就有件無法解決的心事;此刻,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機了。」
這番話隱晦難明,秦舞陽只知與任姜有關,其餘的連猜都無從猜起,只是望著荊軻發愣。
荊軻卻是欲言又止;再三考慮,總覺得任姜所透露的秘密,關係太重,且保留著,等深思熟慮妥當了再說的好。於是,他放下食具,一面起身,一面說道:「等我去會了客來,你在這時等我。」
出了院子,從人引入客廳;吳舍長遠遠地迎了上來,等一升階,另有個不相識的中年男子,走出門外,垂手肅立。吳舍長提名介紹,果然就是典客遣來傳話的官員;到了裡面,重新見禮,那官員的態度極其謙卑,荊軻卻有意擺出燕國上卿的氣派,只淡淡地敷衍著。
寒暄的套語,說個沒有完,荊軻有些膩煩了,硬截斷了他的話問道:「足下見顧,必有賜教,請直說了吧!」
「是!」那官員膝行兩步,湊近荊軻,低聲地說:「聽說正使昨日去拜敝國蒙中庶,未曾見面;典客深為不安,特別遣我來向正使致意,千萬不必介懷。」
「喔。這――這沒有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
「不,不!」那官員急急地說:「典客囑我請示正使,何時得閑?好安排與蒙中庶的會晤。」
荊軻恍然大悟。蒙嘉先以有所懷疑,拒而不見;此刻由於樊於期的首級已經驗明,又想見一見――其實也不是想見荊軻,只是想那一車重禮,所以叫典客派人來勸駕。照此看來,任姜的話是百分之百地實現了。
心裡有數,口中便易於應付了,「多謝典客的關照。」他從容答道:「今日有賤恙在身,改日再說吧!」
那官員一聽這話,大為失望,楞了半天,吐出句話來:「典客原叫我一定討個確實信息回去的。」
「既如此――,」荊軻沉吟了一會,慨然說道:「我聽從典客的安排就是了。」
話一出口,頓叫那官員又換了副喜不自勝的神色,趁勢問道:「正使看,明日下午如何?」
「這時刻,是典客決定的嗎?」
「是的。」
「好!我遵命。」
就這一下,荊軻把交情順便又賣了給泰國的典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