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四
一車重禮,由典客指派親信引領,自僻靜的後門駛入蒙嘉府第;在雄壯的正門前,這位權傾一時的秦王寵臣,降階親迎,把荊軻和秦舞陽接了進去。
雖只是私人性質的拜會,儀禮仍然相當隆重;先由典客為荊軻介紹,接著是荊軻為蒙嘉引見他的副使。最後,典客又向主賓三人分別行禮告退。耽擱了好一陣,才得東西相向,安坐交談。
蒙嘉首先表示歡迎之意,附帶致歉;說荊軻來拜訪的那天,他正好奉召入宮,府中僮僕,不知貴客身份,以至怠慢,已經痛加誡斥。
這自然是門面話。但蒙嘉的低沉的聲音,聽來異常肫摯;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和安詳的眼神、緩慢的舉止,恂恂然如與世無爭的老農--如果不是深知其人,無論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說的竟是鬼話。
荊軻心裡不免驚異,想不到陰鷙的嬴政,會有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寵臣;但轉念又想,蒙嘉的得以深受寵信,可能正因為他生就了這麼一副謹厚的外貌--越是這樣的人,越工於心計;不是工於心計,如何能在李斯、趙高之間,保持已有的地位?這樣一想,心生警惕,應答之際就格外小心了。
敘過客套,漸入正題,蒙嘉問道:「足下遠來敝國,何所見教?」
「特來為燕國表達中忱,納貢修好。臨行之時,燕太子再三叮囑,一到上國,先趨蒙公門下,說蒙公德高望重,必有大有益的賜教。」
蒙嘉明知荊軻為何許人,故意裝做不知;因為聽得他說「燕」國,再說「燕」太子,不是燕國人的語氣,便先作為不解地問一句:「足下不似燕國口音。」
「先世齊人,后遷於衛;到燕國不久,頗蒙燕太子禮遇--我不是燕人,身居局外,是非利害,比較看得真切,因而遣我為使,以便大王有所垂詢之時,得免於不自知之苦。」
「足下頗善於設詞。」蒙嘉點點頭說:「燕人善用客卿,這話果然不錯。」
「荊某他無所長,只是謹慎小心,庶能不負燕國人民的期望。」
「喔!」蒙嘉很注意地問道:「燕國人民的期望如何?」
「但望王將軍的大兵,止於易水之南,得免干戈遊離之苦。」
「這要看燕國修好的誠意而定。」
「雖有誠意,不得蒙公成全,無由上達。」
「這--。」蒙嘉沉吟了一會答道:「你可以放心!」
「我為燕國君臣上下,拜謝大德。」說著,荊軻恭恭敬敬地俯身頓首;秦舞陽也眼著他同樣行動。
蒙嘉回了禮,抬起身子又問:「只要王翦止於易水之南,怕事有窒礙。漠北夷狄,不可不防。」
「夷狄南侵,燕國首當其衝,自然要為大王御之於長城以外。」
「燕國的兵力辦得到嗎?」蒙嘉以存疑的神態質問。
「自然要煩上國雄兵相助。督亢膏腴之地,正好屯兵。」
「好!」蒙嘉撫摸著唇上短髭,不勝欣然地,「你想得真是很好。這番話,大王一定中意。」
「此即是燕國至誠修好的明證,必在蒙公洞鑒之中。」
「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蒙嘉又問,「樊於期如何伏誅?請見告。」
這一問不難回答。樊於期的首級,即已驗明,隨便怎麼說,都能叫人相信,更以荊軻的機智口才,就是隨意編造的一段話,也可說得活龍活現,使得蒙嘉越發深信不疑。
「這位副使,」蒙嘉將視線落在秦舞陽身上,「年未弱冠,已膺重任,令人欽羨之至!」
虧得早從任姜那裡得到了消息,對此已有準備;秦舞陽看說到他身上,雖不免有些靦腆的神色,應對倒還從容,俯道答道:「舞陽得有機緣,隨荊先生來觀光上國,真是萬幸。」
「此子忠誠,深得燕太子的鐘愛。」荊軻接著解釋:「這一次叫他跟了我來,第一,是讓他得以見識世面,歷練歷練;其次,此子好武,讓他有個機會瞻仰上國軍容,一定獲益不淺。」
「喔!」蒙嘉轉臉問秦舞陽:「你讀過韜略嗎?」
三韜六略,秦舞陽只知道名字,未曾讀過,但這時候不能不硬著頭皮答一聲:「曾稍稍涉獵。」
荊軻是知道秦舞陽底細的,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談論韜略兵書,等於對牛彈琴,所以趕緊插口說道:「他那裡夠格跟蒙公談韜略?不瞞蒙公說,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趙的先例在,我實在也不敢帶他來。」
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拜為上卿,出使趙國,這是太子丹質於秦國時候的事;有此現成的例子,正好用來辯解燕國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陽為副使。荊軻這樣不著痕迹的一句話,竟輕易地瞞過了老奸巨滑的蒙嘉。
於是蒙嘉非常高興了!燕國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一一都解消了。珠寶黃金、異物珍玩雖然可愛,但隨著禮物而來的干求請託,往往也叫他費盡心機,焦慮不安;只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過了,即無受賄的證據,也不必負什麼圖利他人的責任;殿廷糾舉,清議譏彈,那一切叫人心驚肉跳的討厭事,都到不了他身上。
荊軻冷眼偷覷,察覺蒙嘉面有喜色,正好探一句確實口風出來;於是微微咳嗽一聲,等蒙嘉定神相看時,他恭恭敬敬地問道:「何日得以謁見大王?伏乞示下,以便先期齋戒。」
「總在十日以後。」蒙嘉毫不為難地答覆:「明天我進宮面陳大王,一有確信,立即通知足下。」
「是。真深感盛情了。」說著,頓首致謝;抬起身來,向秦舞陽做了個眼色,示意該告辭了。
蒙嘉發覺了他的意思,揚手阻止:「公務已畢,請敘私誼。小飲數杯再走。」
荊軻略一沉吟,望著秦舞陽說:「蒙公垂愛,你我就叨擾吧!」
彼此一聲「請」,主賓三人,由僮僕引導著,曲曲折折來到後園。剛入中門,便聽得鶯啼燕語似地,一群妙年女郎,迎了上來。荊軻再抬眼看一看園林建築,心裡不由得罵了句:這老傢伙倒真會享福!
那置身在脂粉叢中的蒙嘉,這裡不是古心古貌的樣子了,在這個身上捏一把,那個臉上摸一摸,象個佻達的少年。荊軻一向有很好的矯情鎮物的功夫,所以神色自若;秦舞陽可就不免有些扭怩了。
亂過一陣,肅客入座,蒙嘉左手撐地,斜斜坐著,右手高舉一隻龍紋玉杯,看著客人說著:「淳于髡有言:『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我與兩位雖是初交,實同故人;此一杯可容一升,非過五十杯,我不放兩位回館捨去。」
話說得很豪邁,加上那不中繩墨的姿態,頗近乎遊俠的作風;這不見得是蒙嘉的本色,但也因此而叫荊軻在心裡佩服,這老傢伙的手段實在圓滑,善於投人所好--在嬴政面前,他自然又另有一套;能叫那個獨夫非他不歡。
暗底下在轉著念頭,表面上卻絲毫不敢怠慢,先報以受寵若驚的一暼,然後答道:「長者所命,不敢推辭。不過,我也有個請求。」
「荊卿!」蒙嘉改了稱呼,不叫「足下」了,「有話儘管直說,客套無味!」
「那就直說!」荊軻指著秦舞陽說,「他滴酒不沾唇,把他豁免了吧!」
「可以。在我這裡作客,無不如意。」蒙嘉慨然相答。
能讓秦舞陽不飲,荊軻便放心了。一則是為了應酬蒙嘉;再則因為事事順手,胸懷一暢,所以杯到酒干,興緻極豪。
酒到半酣,歌伎獻藝,秦國特有的樂器是陶制的缶和瓮;敝口的小缶,其聲琅琅,十分清越;小口的大瓮,嗡嗡然餘響不散,別有一種醇厚的韻味。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親自擊缶扣瓮,歌伎應聲而和,高亢激越,足以醒酒。荊軻雖好音律,正宗的「秦聲」,卻還是第一次欣賞。耳中細辨歌聲,手上便忘了數目,一杯復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忽然,看出去人影成雙,荊軻發覺自己醉了,但心裡還很清楚;悄悄叮囑秦舞陽:「看著我些,今天,我怕要醉!」
果然,撐持不了多久,酒一湧上來,醉得人事不知。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嘴裡幹得要冒火,張口想說話,喉頭一陣劇痛;只好又閉上了嘴,乾咽著唾沫。
就這時,一隻軟軟的手,伸了過來,摸著他的額頭,同時有人悄悄在問:「要喝水么?」
荊軻辨一辨聲音,是任姜。由這一條線索往下想,才發現自己原是在自己的屋子裡。
任姜沒有等他回答,便已取了一杯水來;荊軻在微明的燈焰中,仰起身子,就著她的手中,一飲而盡,重又睡了下來,舒暢地喘了一口氣,將手放在她膝頭上,讓她握著。
感覺中,任姜的衣服穿得好好地,「你怎不睡?」他轉過臉來,不安地問道:「就這樣一直守著我么?」
「嗯。」任姜輕聲說道:「別那麼大的聲音,我是偷偷兒過來的。」
「舞陽呢?」
「他知道我在你這裡。」
荊軻回憶了一會,實在想不起來,是如何從蒙嘉那裡回廣成舍來的?赧然笑道:「我從來沒有這麼醉過!」
「我也從來未見人醉成這個樣子!為什麼要喝那麼多的酒呢?你酒量不是很好嗎?」
「就因為自恃酒量好,才會喝醉。」
「那必是跟蒙嘉很投機的緣故。」任姜冷笑道:「那是一頭有名的老狐狸,你就不怕酒後露真言?」
這一說叫荊軻驚出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來,急急問道:「我說了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在場。」
「那你怎說『酒後露真言』,自然有所知而云然。」
「一定要等你說錯了話,才來勸你么?」
原來只是規勸!荊軻感激地說:「不錯。虧得有你提醒我。」但想想到底不安,又說:「你替我把舞陽去請來!」
「深更半夜的,幹什麼?」
「我要問問舞陽,到底我醉后失言沒有?」
「不用問他,我聽他說了。」任姜答道:「他說虧得說醉就醉,不然就話到口邊留不住了。」
「那還好。」荊軻剛說了這一句,聽得窗外彷彿有人聲,趕緊拉著任姜一起卧下,兩人都屏息靜聽著。
人聲是有的,但不知是誰,也不知起來幹什麼?等了一會,再無動靜;任姜悄悄說道:「天快破曉了,我走吧!」
「托你的事如何?」
「此刻沒有功夫說。」
荊軻稍稍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上午你多睡一會,叫舞陽也別起來。」
任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沒有時間去問,答應一聲匆匆走了。
荊軻宿醉猶在,喝些水又睡了一覺;醒來掀帷一看,淡金色的日光,已灑上窗格,趕緊起身,略略收拾,便往前院走去。
一進垂花門,便有舍中伺候那個院子的僮僕迎了上來,問了早安,隨即指著緊閉的屏門,略帶詭秘地微笑著說:「副使還沒有起來。」
荊軻點點頭,也笑了,徑自去叩屏門,一面大聲地開著玩笑:「嗨,日影都下地了,還在溫存么?」
秦舞陽和任姜早就醒了,不能起身,又不能談話,更不知荊軻葫蘆里賣得什麼葯?那份無聊氣悶,實在難受;這裡一聽荊軻的話,心裡才都明白,他是用這樣一個方式闖了進來,才好順其自然地留住任姜談話,瞞過他人的耳目。
於是,他們倆裝作好夢初回,隔窗答話,先請荊軻等一等;再慢條斯理地開了門,把他請了進去。彼此招呼過了,任姜先避入內室去梳洗;秦舞陽一面盥洗,一面陪著荊軻談話。然後又在一起朝食,自然是任姜伺候。
吃完,撤去食具。看看外面沒有人,荊軻使了個眼色,秦舞陽會意,把目光專註在窗外,不斷來回監視,以防有人偷聽;要這樣子,荊軻與任姜才敢放心談話。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們曾作第二度的枕邊密語;荊軻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任姜能安排一個機會,讓他跟她的秘密組織中的首腦,見一次面。此刻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我已經去說過了。」任姜搖搖頭說:「他們的意思,說見面用不著,有什麼話,讓我轉達。」
「是不是他們不相信我?」
「不!」任姜一口否認,「他們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說你決不會做出什麼卑賤的事來。只是認為你的身份,到處有人注意;暗底下見一面,萬一為人發覺,於你、於我們這方面都很不利。」
荊軻原想當面觀察任姜這個組織中,究竟是些什麼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現在是失望了。不過轉念想一想,任姜的忠實,已一無可疑;那麼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話。
「到底你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何妨說出來商議。」
「好,我跟你說。」荊軻越發放低了聲音:「我帶來的那些人,想托你們設法,讓他們能夠逃出咸陽。」
「為什麼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嗎?就算……。」
「任姜!」他有力地揮一揮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問,我都不能回答。」
任姜憂疑莫釋,好半天才問了句:「什麼時候逃?」
「等我進秦宮的那一天。」
「喔!」任姜用手指敲敲太陽穴說:「容我想一想,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荊軻向她警告,「想到了什麼,擱在心裡,千萬別對別人去說,也別放在臉上。」
「那當然。」任姜點點頭,暫且把這個疑問丟開,繼續談他所託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給我們?」
「我想想看!」
荊軻屈指計算,從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馭者和雜役;輜重一卸,該放空車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國典客說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應的僮僕,說要叫人回去送信,報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兩個,餘下的便得要設法助他們脫險了。
於是他說:「大概有九個人。」
任姜看他僕從簇擁,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設法掩護,是件極煩難的事;聽說只有九個人,心頭頓覺輕鬆,立即答道:「這一定辦得到。」
荊軻沒有想到,她回答的如此痛快!欣慰之餘,轉生疑惑,倒要問個清楚:「你有把握嗎?」
「雖沒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姜緊接著又說:「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有那反抗泰國暴政的義士,走投無路,我們總幫他設法逃出關隘。萬一不行,也還有別的辦法。」
「說我聽聽!」
「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是,讓他混在服苦役的隊伍當中。我想,你那九個人,第一步便這麼做;慢慢等機會再幫他們逃出去。」
這是個行得通的辦法。荊軻在想,數十萬人在營造的大工程中,混進去九個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秦法嚴峻,若是下令大索,又當別論;因為這九個人而替數十萬義民帶來了災禍,於心是無論如何不能安貼的。
於是,他很懇切地說:「任姜,我不願連累你們。這九個人當初在挑選時,原曾說明,此去關塞艱難,旅途中不測之事甚多,所以遇險是他們意中之事,也是份內之事,能救則救,不能救大家死而無怨。為救他們,而害了許多人可不好。」
他這番話,又引起了任姜的強烈的困惑:「到底什麼事,你說得如此嚴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個人,我總要有個理由跟別人去說。你該知道,象我們這樣子做事,最要緊的是一個誡字。說話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荊軻深為為難,想了半天,答道:「我見秦王有所折衝,言語會很激烈,可能獲罪下獄。等我身入囹圄,那九個人自然也會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宮之初,就得幫他們脫逃。」
「你說的不全是真話。」
「是的。」荊軻一口承認,「你也不妨跟他們說,我說的並非真話,諒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這樣吧!」任姜站了起來,走到秦舞陽面前說道:「把你們燕國的名物給我些!」
「燕國的名物?」秦舞陽說了這一句,才想起來她指的是什麼,趕緊連連答應:「喔,有,有!」
開了箱籠,秦舞陽找出燕支來,拿了些給她;任姜說不夠,他又添了,添了還是不夠,叫秦舞陽奇怪了。
「你一個人那用得了這麼多?我找找,有別的土儀送你些。」
「傻瓜!」任姜笑道:「我是拿去分送這裡的姊妹的。」接著又放低了聲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他跟我好。這樣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來串門子。」
「喔,原來如此!」秦舞陽深深自慚;覺得世界上似乎每一個人都比他聰明。
不僅是秦舞陽,就是傍觀的荊軻,也有著微微的慚愧。他實在太看低了任姜,回想榆次至邯鄲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見的愛子,都可以暫時拋卻,可見得是如何渾渾噩噩,毫無機心?而如今呢,處事又精細、又有魄力,深沉老練,足可擔負重任。惡劣的環境,可以把一個弱者磨鍊得智慧而堅強;這是嬴政之流的獨夫,永遠所不能理解的――他們總以為黎庶百姓象牛一樣笨,象羊一樣馴順,矛頭所指,予取予求,這便註定了要覆滅;其興也暴,其亡也速,遺憾的是,他無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識到這一層,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隨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閃現在他腦際,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許有一絲一毫的異念。
「我要走了!」是任姜的聲音;聲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頭來,頷首示別;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步履輕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秦舞陽也正目送著任姜離去,聽得他嘆氣,回過頭來,雖未說話,眼中關切困惑的神情,卻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釋。
荊軻沒有解釋,他站起來走了出去;秦舞陽也跟著他到了廊下,兩人都是毫無目的地閑眺著。
「我這半生儘是奇遇!」荊軻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秦舞陽不知他何以發此感慨?只覺得應該對他有所安慰,於是介面說道:「自到咸陽,一切都很順利!」
「是的。」荊軻信口而答,「現在就看你我的了。這樣子事事順利,而你我還不能成功,可就連自己都對不起了!」
秦舞陽一聽這話,覺得雙肩如驟然之間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壓得他難以負荷,頓時臉色一變。
這提醒了荊軻。他真箇悔之莫及了!多少天來,他一直在下功夫,要把秦舞陽培養出一份從容鎮靜的情緒;不說舉重若輕,只要按部就班做去,便可不出差錯。想不到無意中一句話,毀了多少天的成就!
此刻再要拿什麼話解釋,只是把他心頭的陰影染得更濃。荊軻無可奈何,只能把手放在他肩上,使勁按一按,表示他對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
「荊先生!」秦舞陽一直苦於不自知;這裡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說的一句話,吐露了出來:「你看我能不能擔當這件大事?」
「只要你不要老去想它,就能擔當。」
「這樣的大事,怎能不想?」
「要想的是我,不是你。」
「你一定在想,我不如蓋聶可靠?」
糟了,越說越壞,荊軻有些煩燥,但強自抑制著,「舞陽!」他看一看四周無人,低聲地說:「我本來沒有苦惱;你這樣的態度叫我苦惱!」
「喔!何必呢?」秦舞陽惶恐地問。
「你不能沒有自信。『那個人』身不滿五尺,酒色淘虛了身子;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就徒手相搏,也能制他的死命!」
「是的!是的!」秦舞陽欣然回答;但忽又覺得說話不夠謙虛,因而又流露出慚惶不安的眼神。
這是怎麼回事呢!荊軻在心裡想著;突有頓悟,真的不該用秦舞陽的!在他面前,秦舞陽自卑的感覺特重;如果跟別人在一起還好些,跟他在一起,有十分的力量,最多亦只能發揮七分;而況他原來就不過七分人材。
錯了!荊軻仰首看天,在心中長嘆。然而事已如此,只好一切都交付給命運。
從這裡起,荊軻的心境,有了變化。他儘力鼓舞著自己,不讓心裡出現泄氣的感覺;可是也不願去多想進宮朝覲的那一天,會發生些怎麼樣的情況――那只有使自己緊張不安,他覺得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情,在平靜中培養出彌滿的精力,準備著到最後那一天去應付任何可能的變化。
於是,他想到了該去領略咸陽的風光。吳舍長知道了他的意思,派了人來做嚮導;他把秦舞陽留在舍中看守,欣然隨著嚮導,策馬出遊。但是就這一次,他覺得已經夠了;因為滿眼所見,都是穿著黑衣服、低著頭在吃力地工作的人,看不見一張開朗的臉,也聽不見一聲歡笑――只有「邪許、邪許」,力弱不勝沉重的呼喊;同時吳舍長所派的那個嚮導,主意大得很,什麼地方可以看,什麼地方不可去,都要聽他的指使。荊軻惹了一肚子氣,想想還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
真的還是留在廣成舍來的好,那裡至少還有個任姜。
任姜幾乎整天在秦舞陽院子里。荊軻一天總有兩三次過來談笑。有時秦舞陽把她帶到後院他那裡來,去又找個借口,獨自離去,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屋裡深談。
這天是個例外,任姜一個人悄悄溜了來;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她不是無因而至的。
果然,她第一句話就說:「你交付的事,我們已經籌劃好了。到那一天,你一進宮,要逃的那些人,便得自己設法溜走,往東三里,有座石橋,過橋一片棗林;到了那裡,自然有人接應。請你告訴他們。」
「好極了!」荊軻鄭重致禮:「了卻我一件心事,感激不盡。」
「蒙嘉可曾來通知你?」任姜又問。
「沒有啊!」荊軻愕然,「通知什麼?」
「我倒已經得到消息,」任姜微顯得意地,「嬴政快接見你了。」
「喔!」荊軻將信將疑地,「你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嬴政身邊,我們也有人。」
「真的!你們的布置可真利害。」
「站在我們這一面的人很多;你不也是嗎?」
「我早知道有你們這麼一個嚴密的組織就好了!」
「怎麼呢?」
荊軻搖搖頭不答,你覺得有這麼多人在這裡,應該可以好好利用;雖然一時他還沒有主意,但只要慢慢去想,自信一定可以想出很妥善的辦法,無奈此刻在時間上是不容許了。
「你有話儘管說。」任姜再一次表示支持:「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告訴我,我去轉達,一定儘力而為。」
為了她這一番話,荊軻倒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現在要改弦更張,重新製造一個刺殺嬴政的更穩妥的一個機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
心念一動,他問道:「你們派在嬴政身邊的,是怎麼樣一個人?」
「一名貼身的宮女。另外還有在外面傳遞消息的人。」
荊軻有些失望。他本想托任姜把那人約出來見一見面,打聽打聽關於嬴政個人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之類,或許對他的任務有所幫助。聽說是一名宮女,約會不便,只好算了。
「你問她幹什麼?」任姜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你可是在心裡想,既有人在他身傍,何以不找個機會行刺?」
荊軻大吃一驚!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驚於她的「行刺」二字,怕是任姜已識破了他的行藏。
越是這樣,越叫她懷疑,「我猜對了沒有?」她追問了一句。
「沒有!你沒有完全猜對!」他說,「我要做些什麼,你可能已經想過。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跟舞陽可能連累了你?」
「當然想過。」任姜回答的極快;灼灼雙眼逼視著荊軻,帶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彷彿怪他問得多餘似地。
荊軻卻不管她這些,繼續問道:「想過便該有避禍的打算。這一層想過了沒有呢?」
「早想過了。等你一離開這裡,我也就走了。」
「走那裡去?」
「還在咸陽。」
「要讓他們抓住了怎麼辦?」
「哼!」任姜鄙夷地撇一撇嘴,「大不了一條命!他們那些死刑我都見過,大辟、鑊烹、車裂。我不怕!」
「這、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嗎?」
荊軻的語聲,遲疑而痛苦,任姜卻回答得爽朗而滿足,「我一點都不怨你。我自己心甘情願的。」她大聲地說。
這在荊軻的枯乾的心湖中,又湧起陣陣情波;他的眼不自覺地濕潤了,「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了待我呢?」他萬般無奈地嘆口氣。
話中有個漏洞,叫任姜一下子捉住了,「『你們』?還有誰?」她好奇而關切地問,那雙眼睜得更圓、更大了。
這把荊軻思念夷姞的心,又挑了起來!他不想瞞住任姜,而且相反地,要說出來才覺得痛快些,於是他說:「為了我這一趟咸陽之行,有三個人慷慨捐生,其中之一是燕國的公主。」
「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嗎?」
「正是她!」荊軻問道:「你也知道?」
「燕國那位公主的名氣大得很。多說姿容絕世,琴藝無雙;可惜性情孤傲,一直未嫁。怎、怎會死了呢?而且聽口氣是為你而死的。可是么?」
「是的。她是為我而死的!她是我的妻子。」
任姜楞住了!她覺得世上令人驚異之事,莫過於此。一位公主的下嫁,往往是列國之間所津津樂道的新聞;「怎沒有聽見說起,燕國的公主有喜訊?」她怔怔地自語著。
「其中原委曲折,一言難盡。」
「快說給我聽聽!」
「好!」荊軻略一沉吟,決定把整個經過,和盤托出,「我都說給你聽。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間的一切的人;任姜,你聽了我的話,你就有了一份責任,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傳留下去。你能負責答應我嗎?」
「我罰誓,我一定做到。」
「如此,你就不可輕言捐生!要想辦法活下去,盡你的責任。」
這也許是他有意如此設問,勸她珍重。任姜在想,處此暴政之下,死比生來處容易,為了荊軻,她要挑一條難的路走――如他所說的「想辦法活下去!」於是,她很鄭重地點一點頭,雖未出聲應諾,這個表示已使得荊軻感到滿意。
「你坐過來――。」
他剛說完這一句,聽得叩門的聲音;同時聽得門外秦舞陽在喊:「荊先生,有要緊話奉告!」
確是很要緊的話,典客派人來通知,秦王嬴政,定於庚申日在咸陽宮接見燕國使者。這天是辛丑,算來還有七天的功夫。
「如何?」任姜揚一揚問道。
荊軻看著她笑了。秦舞陽不解所以,問道:「怎麼回事?」
「她事先已得到消息。喔――。」荊軻把任姜安排他們從人逃脫的計劃,告訴了秦舞陽,又說:「你別忘了。庚申日那天一早,通知他們。」
「是。」秦舞陽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你別走。」荊軻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許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聽聽。」
夷姞與荊軻的一段痴情,秦舞陽早有所聞,苦於不知其詳,尤其是夷姞易水自盡,究竟是為了什麼?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問的;難得荊軻自己願意公開,真箇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現得太煞風景。荊軻剛談了沒有幾句,有人來報,說蒙嘉遣了人來有消息通知。荊軻估量著無非也是轉達嬴政定期接見的信息,便懶得動了,叫秦舞陽出去代見。
他對荊軻,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態度來應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這裡荊軻接著他未完的話往下談。
談夷姞自然要從他與太子丹定計談起。先有秦舞陽在座,他心裡有數,要避免提到蓋聶;此刻卻沒有什麼礙口的了。他說到蓋聶,附帶解釋,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來訪,他以為有人來尋仇的那個「仇人」。
「喔,是他!」任姜越發聽得有味了,插口問道:「既然你們有仇,你怎麼又要找他來幫忙呢?」
「別打岔!你聽下去就知道了。」
荊軻依舊按照他親身的經歷,順著時間次序講下去。一面講,一面重溫著回憶;平時的回憶,只是片段的,象這樣整個的經歷在腦中復現,真還是第一次。因此現實的感覺,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整個情緒都沉浸在已逝的時光中。興奮、激動、歡樂、悲傷,以及無限的沉重,都隨著自己的敘述而變化;說到夷姞的死,他終於流下了眼淚;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淚,他為自己不知不覺地造成一種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淺笑,鼻中所聞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聽到的是她的琴聲;甚至於手中所觸摸到的,彷彿也是她的柔膩溫軟的肌膚。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覺,臉上痒痒地,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姜的手和她手中的羅巾――他這才發現她正在為他拭淚;同時也發現她的淚痕猶在雙頰。
她強笑著搖一搖頭,是一種做作出來的歡喜的感嘆,「我不知道該為你高興,還是傷心?」她說。
「我只覺得欠人的太多,能夠償還的太少。」
「至少你沒有欠我什麼!也許我還欠著你一些;我沒有想到能再遇見你,只當從榆次到邯鄲的那幾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會再有了。誰知道居然還有!」說到這裡,任姜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采,頓時消失,軟弱地垂下頭去,凄然長嘆:「唉!但是,我也沒有想到――。」
她無法再說下去,他卻完全能夠意會;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結局,也真叫他心膽俱裂了!轉念又想到任姜,剛得重逢,恰又死別,人世間的感情,何以總是如此殘酷?而這殘酷的感情,往往又總落在弱女子身上?真箇天道無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姜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耐的沉默,荊軻俯身向前,注意傾聽,「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可有話交待我?」
這一說,使荊軻心頭髮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說:「還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詣,痴情奇哀,別讓它湮沒無聞。」
「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任姜嚴肅地說,「還有呢?」
「還有?」荊軻直覺地說,「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報答你?你說,在這幾天裡面,我能替你做些什麼?只怕沒有!」
「有的。」任姜逼視著他:「你能許我姓荊嗎?」
荊軻一下子楞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麼回事;忍淚答道:「我早該娶你的!:」
任姜眼中重又閃現出美麗的光芒,濃黑的睫毛中含著晶瑩的淚珠;嘴角的弧線,刻劃出悵惘的滿足。她有太多的激動需要剋制,因此身子晃來晃去,幾乎無法支持似地。
荊軻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樣,這裡都有著相擁痛哭一場的強烈意欲;只要手一碰到她,她便會投入他的懷中,而他也會緊緊地摟抱著她。那樣的情景,且不說落入廣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個絕大的疑竇,就是自己的從人看見了,也難免要私議誹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會壞了整個大事。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而荊軻卻感到深深的疚歉,「請原諒我!」他低著頭說,「我什麼也不能給你。夫婦一場,不過口頭一諾而已。」
「我就要的這一諾。千金一諾,到死都不改。」
她的情緒已慢慢穩定下來了,深沉表現在臉上,決心顯示在聲音中。這使得荊軻又起了戒心,她的貞烈不下於夷姞,而痴心是他早就領教過了的;看這樣子,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
因而他悔於那一諾了!深恐自己又鑄下了不可挽救的錯誤。細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舉也實在多事,而且如此輕諾,也彷彿是對夷姞的不忠。
他臉上陰暗的顏色,立即為任姜所發覺;她是個爽朗的人,有疑問必得弄個清楚,於是問道:「又想起了什麼不順遂的事?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我怕是害了你!」
「這話怎麼說?」
「有了名分,對你是一種拘束。」
任姜偏著頭想了一會,說:「我還是不懂。你做個譬仿看?」
「譬仿,你將來遇著合意的人――。」
「不會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還年輕,你不能不有一個伴。」
「那是我的事,也是將來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
這話叫荊軻初聽之下啞口無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確然若失。究竟心裡是怎麼個感覺,一時也無法去仔細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任姜說道:「你以為你娶了我,只是增加我的負擔,是不是?」
「正是這意思。」
「我想想不是。譬如說,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要傷心,不會因為我不是你的妻子,就可以看得開的。至於你交給我辦的事,我早就答應你了!這份責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頭上的。你想,我的話可錯不錯?」
「不錯,不錯。」荊軻這算放心了;閱歷世途的任姜,與養在深宮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區別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實在是成全我。」任姜又說,「本來,這個世界,我也實在沒有什麼可貪戀的了!現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東西。」她仰起了頭,顯得驕傲而滿足地,「想想看:我姓荊!夫婿是蓋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轟轟烈烈的事業,小到酒量深淺,我都知道。他的第一個妻子是燕國的公主,第二個妻子是我;也許沒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別人怎麼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說著,她伸過一隻手來,荊軻不自覺地緊握著,「真的,真的!」他一疊連聲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歡暢的笑。聽她說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姜是解釋得這樣地明白,這樣地真摯,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個字。
於是,他心頭毫無牽挂了!一心一意準備著去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做一個任姜所期望的「蓋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