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呼韓邪大鬧中書府的消息,很快地傳到了昭君耳中,不由得大驚失色。這個風波如果鬧大了,一定瞞不過太后,亦一定會傳召詰責。那時何辭以對?
因此,昭君囑咐秀春,務必設法跟周祥取得聯絡,請皇帝駕臨,以便面奏其事。其實皇帝亦已有所聽聞,心裡對石顯非常不滿,也覺得事情很麻煩。不過為了寬昭君的心,表面上不動聲色,用堅定的語氣向她保證,石顯一定會有妥善的辦法。
而石顯之對皇帝,亦猶如皇帝之對昭君,心裡著急,臉上泰然。他承認有這回事,不過不足為憂,自有應付之道。
「你怎麼應付?」
「一口咬定,呼韓邪在上林苑所見的麗人,確是寧胡長公主王昭君。憑什麼說不是?他拿不出證據來的。」
聽得這話,皇帝比較放心了。「不過」,皇帝說:「話雖如
此,他既有不滿之意,諒必還要來糾纏。」
「臣自有安撫之法。」
「此事有關朝廷體面,更不可讓風波鬧大了,免得皇太後生氣,你不妨跟匡衡、馮野王他們商量一下,集思廣益,善為處置。」
「是!」
石顯遵照皇帝的意思,約請匡、馮二人到府議事。另外還約了一個史衡之,別有話說。
等賓客到齊,做主人的先談了事實的經過,轉達了皇帝的旨意,又說了他自己的意見,方始請教賓客,有何指教。
「事已如此,只好如石公所說的,硬不承認。」匡衡笑說:「只要沒有把柄,呼韓邪亦就只好委屈了。」
「馮公呢?」
「此事關係我大漢朝的威信,若說欺騙了呼韓邪,四夷番邦,會生異心,所關不細。」
「是!我與馮公的想法,正復相同。因此,我要請諸公切切關照部屬,眼前住在上林苑的是寧胡長公主王昭君!如果有人說,那不是王昭君,而為他人冒充,就是瞎造謠言。」石顯鄭重其事地說:「請諸公嚴厲糾正。」
「這當然。不過,」馮野王說:「但願是名實相符的王昭君。」
石顯心中一動,他要跟史衡之談的,正是這件事,此刻馮野王與自己所見正同,似乎不妨跟他深一層地談。只是馮婕妤夾在中間,而且皇帝對馮野王的印象也不好。想想還是算了!
送走匡、馮,留下史衡之。石顯裝作閑談似地,從容說道:「現在跟呼韓邪的糾紛,好比打官司,被告明知理屈,但以原告舉不出證據,不妨硬賴。就怕原告官司輸了,心終不服,到頭來還是拉破臉。」
「是!」史衡之說:「平心而論,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一點,應該把王昭君嫁給他。」
「大家都是這樣的看法,無奈皇上不肯放手。我想,必須釜底抽薪,才能挽回。」
「相爺。」史衡之想了一下問:「何謂釜底抽薪?」
「無非王昭君自願和番。」
史衡之細細咀嚼他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沒有什麼意思。」他說:「果然王昭君作此表示,我想,皇上也許就肯放她了。」
「正是這話。」石顯拍著他的肩說:「衡之,這要拜託你了。
你深宮內院,出入無阻,便得請你把這番意思透露給昭君。」
「遵命。」
「不過要小心。」
「相爺是怕昭君會把我們勸她的話,奏知皇上,惹起麻煩?」史衡之自問自答地說:「不會!昭君深明大義,知道事情的輕重,在皇上面前說話很有分寸的。」
「好!此事辦成,加官晉爵,在我身上。」
由於石顯作此承諾,史衡之大為興奮。細細籌劃了一番,第二天上午到昭君宮裡求見。
這是昭君被封為長公主以後,第一次得見史衡之。究竟在掖庭相處多日,頗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之感。接見賜坐,殷殷垂詢。周旋了好一會兒,方始問起來意。
「是有幾句話陳告長公主。」史衡之一面說,一面看著秀春。
這是要求秀春迴避,昭君會意。隨即以飼鵬鵡為借口,將秀春遣開,好容史衡之開口。
「長公主,呼韓邪大鬧石中書家,不知有所聞否?」
「是啊,我也聽說了。」昭君很關切地:「何致於鬧得破臉?」
「說起來是我們的理屈。如今文武百官都很為難,呼韓邪得理不讓人,大有決裂之意。果真到了這一步,百姓恐怕又要遭刀兵之災了!」
「既然如此,應該奏聞皇上。」
「誰敢?」史衡之以手作勢,砍一砍後頸:「馮大鴻臚、匡少府,小差點丟掉腦袋?」
「然則,列位就坐視不管了?」
「正以不能坐視,所以進宮來見長公主。」史衡之的臉色凝重:「我是受了大家的囑託,來求長公主作主。」
「我作主?」昭君茫然反問:「軍國大計,我又何能為力?」
「不然!」史衡之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化干戈為玉帛,全在長公主一念之間。長公主,解鈴還須繫鈴人!」
「啊!」昭君恍然大悟,沉思久久,方以抑鬱而堅毅的聲音答說:「拜煩轉告列公,就說昭君以身許國,此志不渝。」
有此表示,史衡之自感欣慰,辭出宮隨即轉報石顯,於是,石顯下了帖子,專請胡里圖小酌。便衣相會,家伎侑酒,始終不談正事,倒讓胡里圖忍不住了。
「石公寵召,定有要緊話吩咐。」他說:「酒夠了,有話請說。」
「唉!」石顯未語先嘆氣:「我心裡很難過,我替單于盡心儘力,最後落了個灰頭土臉,那是為什麼,為什麼?」
這自是應該感到歉疚的一件事。胡里圖一半道歉,一半解釋地說:「石公,那天,單于在府上是太魯莽了。單于的性子得直,最怕人欺騙他——」
「呃,呃,老弟!」石顯神色凜然地打斷:「你怎麼也說這話?誰騙了單于?你去打聽,住在上林苑,不是寧胡長公主是誰?」
「不是說了嗎?是韓文。」
「哎呀!還要韓文!那可真是天曉得了!」石顯彷彿遇見不可理喻的人,而又非說理不可似地著急。停了一下,又突然問道:「老弟,我倒要請問,是誰在單于面前挑撥是非?」
胡里圖笑笑說:「石公,沒有人。」
「不對!一定有人。我跟你說了吧,我問過掖庭令,後宮確有個韓文,是王昭君的結義姊妹,如今好好兒地還住在掖庭,夜夜盼望著皇上宣召。老弟,後宮有這麼一個人,連我都要問了掖庭令才知道,單于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他,他又從哪兒去知道這個人?」
這番分析,透徹貫底。胡里圖語塞了。
「是這個人不是?」石顯蘸著酒在食案上寫了個「毛」字。
「你是說毛延壽?不是,不是!」胡里圖說話的章法,有些亂了:「石公,你就別再問了。反正我怎麼樣也不能告訴你。
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說,上林苑所見的雖也是個美人,跟圖上——」又失言了!胡里圖趕緊住口,而出口之聲,已入他人之耳。
石顯這時候卻顯得異常沉著了,「什麼圖?毛延壽所獻的圖,是不是?」他慢吞吞地說:「老弟,你不想想,毛延壽能把王昭君畫得格外丑,就能把他畫得格外美。『小人之才適足以濟其惡』,此之謂也。」
胡里圖被他說得將信將疑,只瞪眼望著石顯,就像能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話是真是假?
「老弟,這件事我實在好氣。我還不敢奏報皇上,怕皇上知道了,大發雷霆,也許就傷了你我兩國的和氣。說實話,如今該翻臉的是我們,不是單于。我之願意委屈,無非想到甘延壽、陳湯,掃蕩沙漠,幫你們單于去了個強敵,此番辛苦非比尋常,應該格外珍惜貴我兩國的情誼,不必為了小事傷和氣。」
「是,是!」胡里圖被說服了:「貴我兩國的和好最要緊!
我一定把石公這番至意,轉陳單于。」
「好!我備一份請柬,請你帶回去。單于如果不再為此事介懷,明天中午請過來一敘。否則,我亦不便勉強。」
「是,是!我一定勸單于接受石公的好意。」
「拜託,拜託。」石顯又說:「胡將軍,你我所談,乃是兩國的大事,不可使閑人與聞。」
胡里圖心中明白,這是暗指毛延壽而言。當即很誠懇地表示遵從。然後敘些閑話,喝得醉醺醺地盡興告辭。
石顯有他的一番打算。第一,不能失和。第二,非要抓毛延壽回來不可。如今已經證實,毛延壽匿居在賓館之中,料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就不妨從容處置,反正只要將呼韓邪敷衍好了,一定可以將這個犯人抓回來,至於寧胡長公主究竟是真昭君還是假昭君,要看情形再說。是真昭君當然最好,否則只好見機行事。此時無法預定。
打算得好好地,不想石敢當操切從事——他一直監視著賓館,只為有呼韓邪在,不敢擅闖。這天中午,呼韓邪帶著胡里圖相府赴宴,是個極好的機會,石敢當與田岳化裝為泥水匠與木工,一共去了五個人,託詞修理房屋,居然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一到客廳,發現了證據,有一幅尚未完成的呼韓邪畫像,當然是毛延壽的手筆。於是大肆搜索,在茅房裡把毛延壽抓了出來。
「石大爺、石大爺!咱們老交情……。」
「誰與你老交情?」石敢當喝道:「你胡扯!」
「是,是,我不敢高攀。石大爺,你老最講義氣。」
「什麼義氣!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還配講義氣?」
「是!」毛延壽伸出手來,左右開弓地打自己的嘴吧,打一下、罵一聲:「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該打!」打完了又在身上亂掏亂摸地取出來一副耳環:「喏、喏,石大爺,這個,我的孝敬。」
「你們看看,」石敢當向田岳說道:「這小子,到這時候還敢挖苦我,笑我是娘兒們。」
毛延壽自己也發覺了,趕緊惶恐地掩飾:「不,不,這是孝敬石大奶奶的。」他又亂掏亂摸:「我還有,我還有!只求饒我一條狗命。」
「你跟相爺說去!他肯饒你,你就有命了。」石敢當吩咐
從人:「把他的耳環收起來。行賄有據,罪加一等。」
於是半拖半拉地將毛延壽帶走,暫送京兆衙門寄押。到晚來呼韓邪回賓館一看,勃然大怒,即時要興問罪之師。
「氣死我了!」呼韓邪一面大口喘氣,一面勁捶著胸脯說:「我從來都沒有受過這種氣,非找姓石的算帳不可!」
胡里圖還在解釋,石顯卻趕了來了。他已接得報告,知道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將石敢當狠狠罵了一頓,然後趕來料理。當然,他也不能光賠罪道歉。要顧到自己的身份,只有見機行事。
「單于,」石顯佯作不知:「似乎正在生氣?」
呼韓邪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你還裝糊塗!」他跳腳吼道:「姓石的,虧你還是丞相,干這種下三濫的事。你把我跟胡里圖騙了去喝酒,派人假扮工匠,闖了進來到處搜查。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石顯知道他是火爆脾氣,一發出來就不要緊了。所以很沉著地答說:「是我手下太魯棄。不過事非得已,聽說毛延壽逃到這裡來了,事機急迫,沒有來得及通知單于。」
「什麼?沒有來得及通知我?領頭的就是你家那個小廝,我去的時候還照過面。一晃眼不見了,喬裝改扮到這裡來逞凶,那不是有意跟我過不去?」
「誤會,誤會,單于,別生氣,損壞的東西我照賠。」
「這口氣咽不下!把我的畫像都撕成兩半了!」
「這,」石顯亦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氣:「換了我也忍不住。
我回去查。誰闖的禍,我要重重辦他!」
聽這一說,呼韓邪的氣平了些,說話的神態亦就比較和緩了,純粹是講理的口吻:「再說,毛延壽得罪了你們,可沒有得罪我,他到我這裡來,就是我的客,你派人來抓走我的客,不就跟抓我一樣嗎?」
「單于,」石顯平靜地說:「這話你可缺點兒理!」
一句話把呼韓邪剛伏下去的怒氣,又勾了起來,暴跳如雷地責問:「什麼?我缺理?」
「單于,單于,」胡里圖急忙拉住:「你先聽石中書說完。」
「去你的!」呼韓邪將手臂一甩:「都是你,才會上人家這個大當!」
「單于,毛延壽是欽命要犯,你不該收留他。」
「啊!」呼韓邪指著石顯的鼻子問:「你通知我沒有,說他犯了罪,不能收留他?再說,你可以跟我要人啊!上一次,你跟我要,我不是給了嗎?」
「可是,他逃走了。」
「是我放他逃的嗎?你自己的犯人,自己抓不住,怎麼怨我?」
石顯語塞。心裡不免懊悔,太輕視了呼韓邪,只以為他是個草包,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哪知言詞居然犀利得很,竟能問得人無詞以對,說出去只怕不會有人相信。
呼韓邪卻是越說越氣,還有套令人難堪的責備話,「都說中國是禮義之邦,你們這麼對待我,禮在哪裡,義在哪裡?」
他又談到和親:「幾次三番的欺騙,一點兒誠意都沒有。算了,今天在你家裡說過的話不算!要結親,把真昭君給我。不能,這一段兒就算吹了。胡里圖!」
「在。」
「收拾行李,咱們明天就走,這兒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大家走著瞧!」說完,氣沖沖地往裡走了。
這下,石顯可真有點著急了。本來杯酒言歡,前嫌冰釋,不管昭君真假,呼韓邪都願做漢家的女婿。本來,在他來說是件委屈的事,而石敢當惹出這麼一場禍,以致一發不可收拾。石顯想到這裡,不由得頓足罵道:「石敢當這個混帳東西,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唉!」胡里圖亦為之扼腕:「功敗垂成!」
「不!」石顯不肯認輸:「胡將軍,事已如此,一切在我。
請你向單于聲明兩點:第一,我鄭重道歉;第二,和親之事照計劃不變。」
胡里圖面有難色,「恐怕很難!」他說:「如今單于必又想起上林苑的美人,是賽昭君,不是真昭君。」
「真、真!」石顯加重語氣:「如假包換!」
胡里圖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又說:「還有件事。單于對你派人來抓毛延壽這一點,很認真。石公,你知道的,我們胡人在沙漠中守望相助,最重義氣。不管什麼人,只要逃到你帳幕中,你又留了下來,就應該跟保護自己的性命一樣地保護這個人。所以……」
他雖不說,石顯也能想像得到。不過還是問問清楚為妙:「所以怎麼樣?請往下說。」
「如果殺了毛延壽,事情就很難挽回了。」
這是另一個難題。石顯心想,如果此時明說,毛延壽必死無赦,局面立刻就會決裂,好歹且先敷衍著再說。
於是點點頭,含含糊糊地答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