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衣布裙的昭君,望著桌上的一杯藥酒,淚滴如斷線珍珠似地滾滾而下。她不是貪生,只是想起賜死的噩耗傳到家鄉,年邁雙親不知道會怎麼地哭得死去活來?方寸之間,有如臠切般刺痛,以致於再也無力自製而已。
「大姊,」她突然伸手:「我要跟四妹作伴去了。」
手剛伸到酒杯上,卻為林采一把按住。「二妹、二妹!」她幾乎是哀求的表情:「你千萬不要這樣。等一等!」
「還等什麼?」門外冷冷的聲音在介面。
林采與淚眼淋漓的傅婆婆,莫不一驚。明知是誰的聲音,還是都回頭去看。果然不錯,是掖庭令在門外。
「傅婆婆!」
「在。」傅婆婆奔了出去,搓著手,低聲音說道:「你老就高抬貴手——」
「什麼高抬貴手?」掖庭令大聲喝斷:「皇太后的懿旨,限午時復命。你看看太陽!你去跟王昭君說,別這麼貪生怕死。」
「皇上不是有旨意,暫時留下人來嗎?」
「不錯!有。」掖庭令故意提高了聲音:「皇上的旨意在前,太后的旨意在後。我倒問你,就算是一家普通人家好了,我是該聽娘的話,還是兒子的話?」
「大姊!」昭君冷不防地又去奪藥酒:「掖庭令的話不錯,懿旨不可不遵。」
「不!不!一定有后命。忍死須臾。」
一言未畢,聽得掖庭令在門外厲聲喊道:「林采,你出來!」
林采不理他,「你想偏了!」林采急促地說:「生死原不算什麼!可是不能枉死。」
「林采!」掖庭令的聲音更高了。
「我們姊妹一場——」
「沒那麼多好說的。」
「我只說兩句。」
「你老,就容他們姊妹說兩句話吧!」傅婆婆亦代為求情:「兩句話功夫,亦誤不了多大功夫。」
「好吧!兩句。」掖庭令終於答應了:「多一句也不行。」
「多謝長官。」
「別羅唆了!」掖庭令喝道:「快去說。說完兩句就走。」
「是!」林采與昭君淚眼相向,聲哽喉頭:「二妹,叫我說什麼呢?」
兩人不約而同地撲向對方,相擁痛哭,這一下掖庭令可忍不住了,正待發作,傅婆婆見機,奔過去拉開了林采,眼卻望昭君。
「昭君姑娘,你有什麼後事,儘管交代!你別管你姊姊,她可不能跟你多說什麼。」
昭君比林采又沉著些,微點一點頭,勸慰林采:「大姊,你不必傷心,一切命中注定,我誰也不怨。有朝一日得能見我爹娘,不必提起今天的情形,只說我是病死的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說:「像我,也算為國而死,沒有什麼好遺憾。只是皇上的深恩,無從報答了。」
「是啊,二妹!皇上一定會求太后收回成命,你不能死!」
一語未畢,掖庭令大聲喝道:「好了,好了,林采出去。再不知趣,可要難看了。」
「長官!」林采跪了下來:「求你老再開開恩,不要逼得太厲害。」
「什麼?」掖庭令厲聲向傅婆婆說:「去!把她拉出來。」
見此光景,昭君一伸手端起酒杯,伸向唇邊。就當鴆酒快將入口之際,只聽步履雜沓,等掖庭令回身去看時,林采搶步上前,雙手直撲,「拍」地一聲,將酒杯掃落在地上。
「宣懿旨!」
是周祥的聲音。引吭高呼,使得林采精神一振,急急奔出去看時,掖庭令已跪於當地在聽宣懿旨了。
「奉懿旨:王昭君免死!」
一字一句,清晰異常。林采喜極而泣,想轉去告訴昭君時,才發現周祥身後另有一人,正是當初赴荊襄選美的欽使孫鎮。他怎的到了此地?這樣想著,不由得將腳步停住了。
原來另外還有旨意——這一道旨意,出於皇帝,惱恨這個署理掖庭令田信抗旨,將他革職拿問,另外派了孫鎮來接替他的職務。
弄清楚了怎麼回事,可真是喜上加喜。因為這署理掖庭令田信,小人得意,大改常態。本來冷靜沉著,不苟言笑,不算壞事。但過了份,冷靜變成冷酷,寡言變成陰沉,那就望而可畏了。所以林采此時,不但心頭寬鬆,而且志得意滿,掉轉身去,飛也似地趕回昭君的房間。
「好了!皇恩大赦了!」說得這一句,林採氣喘個不停,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昭君原已隱約有所聞,只是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如今從林采口中證實,心底掀起極大的波瀾——到了這時候,才覺得生之可貴。塵世間的一切,不是想像中那樣冷酷無情!一種感激涕零的意緒,刺激得她鼻子發酸,眼眶發熱,喊出一聲「姊」隨即撲了過去。
非常奇怪地,臨死以前,昭君只怨造化弄人,自己命苦。而既生之後,卻有無限的委屈需要傾泄,因而伏在林采懷中,抽抽咽咽地哭個不止。
林采當然早就止了眼淚,像撫慰嬌生慣養的小妹妹那樣,不斷地拍著,哄著,屋內屋外,亦已擠滿了人,隨來相勸,最後是孫鎮到了。
「別傷心了!是大喜事。」他說:「林姑娘,請你快替你妹妹理理妝,我陪她到慈壽宮去謝恩。」
「啊,啊!」林采一驚態度也變了,完全是大姊下命令的態度:「可再不許哭了!這是件大事,耽誤不得。」
說著,脫開身子,將昭君扶到一邊坐下。於是傅婆婆去打洗臉水,另有比較熱心的女伴幫忙,卸鏡袱的卸鏡袱,調脂的調脂粉,理衣衫的理衣衫。而昭君心裡卻很著急:哭聲雖止,淚痕未消,一雙腫得像胡桃大的眼睛怎麼見人?
「大姊,」她低聲說:「你看我這眼睛!」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太后當然會諒解。」
「不是要誰諒解,是怕——」
「怕什麼?」
「怕人誤會。」昭君很吃力地說:「怕人誤會我貪生怕死,哭成這個樣子。」
「不要緊!」林采答說:「請孫公代奏太后,你是感激慈恩,不能自己,所以哭得這麼凶。不是在賜死之後,被赦以前哭的。」
話雖如此,眼泡腫成這個樣子,究竟不大好看。虧得傅婆婆有主意,將熱毛巾絞乾了,覆在她雙眼上,同時在太陽穴上輕輕按摩。如是三兩次,腫消得多了。
於是換上一身錦衣,由孫鎮帶領,直到慈壽宮。層層通報,奏到太后那裡,正好皇后也在,認為這是多餘的事,決定有所建議。
「請示皇太后,不如免了吧!」
「為什麼?」
為的是怕昭君哭哭啼啼,或者另有陳訴,都不免形成麻煩。不過,這番意思,不便直奏。正在考慮如何措詞時,太后卻又開口了。
「不能免!我還有話要交代。叫他們進來。」
宮女打起帘子,孫鎮帶著昭君一前一後,踏入殿中。到得是地方了,孫鎮跪了下來,略等一等,估計後面的昭君,全已跪下,方始開口。
「掖庭令孫鎮,帶領王昭君,叩謝皇太后大恩大德。」
接下來便該昭君自己表示。不想太后的話接得很快:「你不是叫田信?」她問。
這話問得人一愣。「臣姓孫,單名一個鎮字。」他說:「田信已被免職了。」
「是誰免了他的職?」
越問越離奇了,孫鎮只能照實回答:「是皇上的旨意。」
「為什麼?」太后問:「田信做錯了什麼?」
「臣愚昧。」
「對了!你不會知道的。」太后冷笑:「反正總有不如皇帝之意的地方。」
孫鎮無法答話。皇后心知皇帝又做了一件很魯莽的事,惹得太后大為不悅,卻也不敢開口。為了打破僵局,孫鎮將身子往一邊挪一挪,意思是讓昭君說話。
「掖庭女子王昭君,叩謝皇太后赦死之恩。」
「免死不免罪!」太后冷冷地說:「誰准你穿這衣服的?」
這樣嚴苛的詰責,殿中人無不大感意外。昭君更是像浸在冰桶中似地,只覺其冷徹骨。
當然,這該孫鎮回答。他很有點急智,想一想答說:「回奏皇太后,布衣不能見駕。」
這一答,太后無話可說,直截了當地下令:「孫鎮,把王昭君打入冷宮,你可好好派人看守,誰也不準跟她見面!你聽清楚了沒有?」
「是!」孫鎮答應著,向昭君低聲說道:「謝恩。」
於是昭君咽著眼淚說道:「謝皇太后成全之恩。」
「皇太后——」
皇后忽然於心不忍,想替她乞情。但剛剛喊得一聲,便為太后打斷了。
「皇后!」她略停一下,匆匆又道:「有話回頭說!」
原來太后從皇帝撤換田信,而以孫鎮接任掖庭令這件事中,看穿了皇帝的心事,這不僅是痛恨田信只遵懿旨,更要緊的是孫鎮到了掖庭,必會設法秘密安排皇帝與昭君的約會。
這樣藕斷絲連,難解難分,不知道會演變成怎樣的局面?因此,狠一狠心將昭君打入冷宮,實在是非如此不足以使皇帝與昭君隔離。
隨著石顯所通知的,仍由匡衡來說和的書信之後,在長安坐探的胡賈也趕到了,帶來了好些消息,但支離破碎,莫明究竟。唯一清楚的是,漢家母子不和,派匡衡復來是太后的決定,皇帝並不以為然。
這些話聽在毛延壽耳中,別有會心。他向呼韓邪說:「這一次可是真的了!」
「不見得,」呼韓邪搖搖頭:「石顯的花樣跟你一樣多,我不知道匡衡來了,我該怎麼辦?」
毛延壽一愣,「單于,」他說:「你這話可連我毛延壽都不懂了。」
「照說,沒有女婿打岳家的道理,應該撤兵。可又怕送來的是假昭君。撤了兵再發兵,麻煩很大。」
「原來如此!」毛延壽手指敲著太陽穴,沉吟久久,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單于,要不要讓我替你去一趟?」
「到哪裡?」
「長安哪!」
「長安!」呼韓邪大為驚奇:「你敢回去!」
「為什麼不敢?這一趟我沒有把柄在石顯手裡,怕什麼?我一定要回去!」毛延壽加重了語氣說:「我得把我那條『命根子』弄回來。」
「你有把握,石顯不會要你的命?」
「單于,螻蟻尚且貪生。沒有把握,我能回去嗎?」
「好!老毛,你這一趟回去,替我辦兩件事。辦成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行!單于請吩咐,是哪兩件事?」
「第一,打聽打聽王昭君。」
「當然。單于不說,我也會給你辦。」
「第二,打聽打聽軍情。」
「這——」毛延壽困惑了:「不是說,女婿不打岳家嗎?」
「要把真昭君給我,我才是漢家女婿,不然還得打!」呼韓邪又說:「而且我也得防備,漢朝亦許會發兵攻我。何能疏忽?」
「如果漢家發兵來攻,單于,」毛延壽毫不經意地說:「我只一舉手之勞,叫他來得去不得。」
看他那種信口開河,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呼韓邪大為光火,沉著臉說:「老毛,你當你是什麼人!看你那種自以為本事通天的樣子,我恨不得給你一巴掌!」
這一說,毛延壽也火了,「什麼?」他的手幾乎指到呼韓邪臉上:「你道我吹牛?單于,我再說一句,我只要一舉手勞,叫漢家的卒伍,來得去不得!」
呼韓邪愣住了,聲音不由得就軟了下來,「好!」他說:「你講個道理我聽。」
這個道理講出來,呼韓邪改容相謝,承認毛延壽的本事,縱非通天,卻徹地——對呼韓邪國的地形,他了解得太透徹了。
這一次談得很投機。因為一方面顯得有誠意將昭君送來塞外;而另一方面則別有用心,特加禮遇,所以匡衡此行,比上一次要輕鬆得多。
大題目都談好了,可是提到迎親,呼韓邪卻是滿面歉疚,「照道理來說,自然應該親迎。」他說:「無奈撤兵是件大事,交給胡里圖,我實在不大放心。」
這話說得在道理上。匡衡原是跟石顯談過的,倘或呼韓邪不願親迎,只好送親。於是點點頭說:「撤兵是要緊的。我們把寧胡長公主送來就是!」
「那可是太好了!何時啟程,請先通知我,好到邊界來迎接。」呼韓邪又說:「少不得還要請匡少府辛苦一趟。」
「那就不一定了,也許派別人。」
「匡公,」毛延壽突然插嘴:「這一次我可要跟你老回去了。」
「什麼?」呼韓邪故意搶話來說:「你要回去?」
「是!」毛延壽毫不含糊地回答,接著解釋原因:「單于,你這裡我住不慣。天氣太冷,住的是帳篷,吃的嘛,除了羊肉,還是羊肉。算了,我得回長安去了。哪裡都沒有自己家裡好。」
呼韓邪做足了一臉抑鬱的表情,最後用一種強自割捨的語調說:「好吧,你請吧!」
匡衡聽在耳中,大為高興。本來石顯託過他的,若有機會,千萬將毛延壽帶了回來。不想機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好!那還不該高興?
「好吧,」他說:「只要單于肯放你,我當然帶你回去。」
「放了,放了!」毛延壽一疊連聲:「不放也不行!塞外我實在住不慣。」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呼韓邪慨然說道:「老毛你一定要走,我也沒法子,只好將來在長安見了。」
「是!長安見。」毛延壽眼圈有些紅了,做足了相處日久,依依難捨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