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昭君的表啟送到御書房時,皇帝正在召見石顯與陳湯,聽取軍事部署的報告。

「作戰計劃有兩案,」陳湯指著地圖說:「一案是大舉討伐,發兵二十萬共分五路進兵,此案,有利有弊。」

「慢慢!」皇帝打斷他的話問。

「且先說,分哪五路?」

「由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分道並進。」

「這是掃穴犁庭,打算徹底降服呼韓邪敉平西域。」

「是!這就是利。」陳湯嚴肅地答說:「以堂堂之陣,正正之師,揚威域外,邊境可得數十年的安寧。此為武皇帝以來未有之大舉。」

「弊呢?」

「只恐過費民力。」

「這不是弊,只是窒礙,」皇帝說道:「且說另一案。」

「另一案是兵分兩路,奇正相生。」

「不!」石顯糾正他說:「是以奇為正,表面發兵的兩萬,按正規行軍,另遣精兵五千,由陳湯沿此山路出擊。」

「這就不對了!」皇帝大為搖頭:「這座山不是死谷嗎?」

「是!」陳湯解釋:「由這條路奇襲是表面的說法,臣等意料,這是呼韓邪讓毛延壽故意畫錯地圖,以便布下陷井。倘或信以為真,由這條路奇襲,呼韓邪必在谷中設兵埋伏,是師孫臏在馬陵道殺龐涓的故智。」

「不錯,然則你何以又明知故犯呢?」

「回奏皇上,臣到此處假裝中計,一面另外派兵抄後路,出其不意,直攻呼韓邪大營,必可得手。」

「很好,將錯就錯,奇中有奇,確是妙計。」

「皇上獎飾逾恆,臣惶恐不勝。」陳湯頓首說道:「這不是臣的矯飾之語,實在是從古以來,並無必勝之算。誠恐到期諸事不能湊手,臣雖身入險地,以死報國,但不能贖臣誤國之罪。」

皇帝從他的話中,體味出弦外有音,隨即問道:「你說到期怕諸事不能湊手,那麼,要怎麼樣你才能湊手呢?」

陳湯想了一下答說:「皇上怨臣冒昧妄陳之罪,方可暢所欲言。」

「沒有關係!你的忠勇智略,我了解得很,有話你儘管說好了。」皇帝又說:「你要諸事湊手,無非要我授予充分的職權,這一層,你不必顧慮,我早就預備這麼做了。」

「多謝皇上識臣遇忱。」陳湯看了石顯一眼,略有些躊躇地說:「不過事情很為難,臣當先鋒之任——」

「不!」皇上打斷他的話:「你挂帥印。」

「臣不能挂帥印!」陳湯脫口相答。

「為什麼?」

「主帥為三軍觀瞻所在,行動須受拘束。臣致勝在奇襲,行蹤不得為人所知。所以,不宜當主帥。」

「嗯,嗯,言之有理。」皇帝問道:「你看,誰可以挂帥?」

「臣不敢妄保。」陳湯又說:「但如主帥不明臣的策略,臣又不便明言,事到臨頭,只要有一點照顧不到,就會功敗垂成。」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的想法不錯,這一計全靠滴水不漏,保密到家,才能成功。你的意思是希望有一個徹底了解全盤計劃的人挂帥?」

「是!皇上聖明!」陳湯答說:「臣正是此意。」說著又看了石顯一眼。

這是暗示,皇帝心領神會。看石顯似乎莫知莫覺,便暫不說破。只點點頭答道:「我自有道理。你再說還有什麼為難之處?」

「臣尚有難處,但願是無根的杞憂,臣怕發兵之前,皇太後有懿旨干預。」陳湯的臉色非常嚴肅:「若非謀定後動,而在命將出師之時,突生阻撓,則以呼韓邪在京城所布諜探之廣,必然窺破弱點,因而不逞之心大熾,真箇興兵犯境,豈非自召其禍。」

這一說,皇帝與石顯都動容了!到底是大將,顧慮周到,看法深透。皇帝不由想起韓文的話,立即作了決定。

「有人亦曾想到這一層,不過利害關係,沒有陳湯說得透徹。辦法是有一個,原來我還在考慮,如今勢在必行了!」皇帝說道:「你們將發兵的日期決定下來,我可以算好日子,奉太后巡幸離宮,這樣就可以避免懿旨干預了。」

「發兵的日期須視長公主出塞的日期而定。」石顯躊躇說:「這一層尚須請旨。」

原來昭君和番一事,一變再變,連石顯都有點迷迷糊糊,說不出一個究竟。他只知道,皇帝最終的目的,是要迫使呼韓邪自動讓步,不再堅持昭君下嫁,而表面上只是一句話,明年春天送親。究竟是不是真的遣送,等陳湯一戰成功,昭君中途折回,還是李代桃僵,由韓文冒充公主,或者根本不送,只以兵戎相見?都還須討得皇帝口中一句確實的話。

在皇帝,卻被石顯的話所提醒,想起韓文的建議,「有人獻計,不妨暗遣精兵,以送親為名,到了地方,打他個措手不及。」皇帝問道:「你們以為這個想法如何?」

「似乎有欠光明正大。」石顯答說。

「陳湯呢?」

陳湯的表情,與石顯正好相反。石顯是覺得這種想法,未免可笑,而陳湯一無笑容,是認真在想的神氣。

「容臣考慮以後,另行回奏。」

「好!你去仔細考慮一下,看此計究竟可行與否?送親一事,等陳湯考慮有了結果,再研究。」

「是!」石顯答說:「不過,陳湯先前所奏,他只能當先鋒,不能挂帥印。伏祈皇上留意,早早派定主帥。」

皇帝笑了:「早到此刻就派,如何?」

「如果宸衷早有定算,伏乞賜示。」

皇帝因為心情愉快,而石顯是宦官出身,打皇帝做太子時,便是侍從,有時出以弄臣的姿態,所以皇帝戲謔地用手遙指,而目光收攏,手指內移,最後指向石顯的鼻尖說:「就是你!」

石顯驚惶失措,連聲說道:「臣非其選,臣非其選!臣不諳兵事,何堪主帥之任?」

「我知道,」皇帝仍然是逗弄的神情:「你是怕吃苦。」

這一說,石顯不敢再推辭。而皇帝也實在說到了他心裡,想起枕戈待旦,寒衾如鐵的苦況,不由得就愁眉苦臉了。

「你不必愁!」皇帝倒有些於心不忍,「有陳湯替你當先鋒,你這個主帥不過擺擺樣子,盡可以緩緩行去。春二三月,風景正好,只當郊遊。」

「臣受皇上付託之重,豈敢如此掉以輕心。臣唯恐才具不勝,誤了大事,絕非畏難怕吃辛苦。」

「這樣最好!你絕誤不了大事。」皇帝轉臉問說:「陳湯,你看我選石顯為帥,可算適當?」

「適當之至!若得石中書力帥,臣甘願聽命。」

「你聽見沒有?」皇帝這次是很鄭重地問。

「是!」石顯無奈,唯有硬起頭皮答應:「臣願竭余年,勉效馳驅。」

「你別怕!決不會讓你把老命送掉。」皇帝又說:「你該這麼想,你有別樣功勞,就是沒有軍功。這趟挂帥,奏凱而還,豈不是錦上添花?」

「多謝皇上裁成。臣有生之年,皆是報國之日。」石顯比較高興了。因為想到皇帝那句「錦上添花」,料知這趟辛苦,不會白吃。加官晉爵,猶在其次。若得長保相位,於願已足。

黃昏時分,數騎快馬到了上林苑,領頭的是掖庭令孫鎮。

這當然是昭君那道表啟的反應。但情況已有變化,韓文的苦心,林采已經深知,昭君卻不以為然。所以此時孫鎮求見,應該如何應付,姊妹之間,還須作一番斟酌。

「二妹,你應該成全三妹的苦心,想兩句話將孫鎮搪塞走了算了。」

「三妹的苦心,我自然感激。不過,你我姊妹一體,三妹有此承恩的機會,豈可錯過?大姊,」昭君故意宕開一筆:「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見機而行,如何?」

這句話提醒了韓文,隨即介面:「二姊的話不錯。果然是來宣召,等我見了皇上再說。」

林采與昭君都懂她的意思,要將她的看法,面奏皇帝,一切都由皇帝決定。事到如今,除此更無善策,昭君便點點頭說:「三妹,凡事不可強求,到了御前,千萬休執拗。」

商量定了,昭君接見孫鎮。果然,是奉旨宣召韓文入宮。

由於為時已晚,車行遲緩。孫鎮歉意地表示,希望韓文騎馬入城。

「這,」昭君說道:「可不知道她會不會騎馬?」

「會,會!」

「孫公,你怎麼知道?」

「韓姑娘跟人說過。我都打聽過了。」

「孫公辦事真細密。」昭君又問:「皇上可還有別的話?」

「皇上說,長公主的表啟已經看到了,一切都等召見了韓文再說。」

「喔,」昭君有些不放心:「皇上的意思是,召見韓文有所垂詢呢,還是要給她封號?」

所謂「給她封號」,當然是召幸以後的事,這在孫鎮就無法回答了,想一想說:「這要看韓文自己了。」他笑一笑不再說下去了。

孫鎮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韓文如花解語,似玉能言,能使君王忘憂,自然就會一步登天,否則,縱不致獲咎,必不能得寵,昭君心想,以韓文的性情,爽朗有餘,嬌柔不是,加以有心內避,只怕難諧好事。那時送回掖庭,不免太屈辱了她。

這樣一想,便向孫鎮提出要求:「倘或只是有所垂詢,召見以後遣回。孫公,請你仍舊讓她回上林苑,如何?」

孫鎮面有難色,「如果別無旨意,自然可以照辦。」他說:「只怕皇上交代下來,豈敢違旨?」

「不會的,皇上很看重韓文。決不會非拿她送回掖庭不可。

果然如此,請孫公代奏,就說昭君改了心意,請皇上仍將韓文送回上林苑來作伴。」

「這倒使得。」

一語未畢,韓文已由林采相伴而來,盛裝高髻,別有一番雍容華貴的氣派。孫鎮暗暗喝一聲采,起身相迎。

「二姊,」韓文帶些羞窘地笑道:「大姊拿你的胭脂不心疼,都堆在我臉上了。」

「是要濃妝才好。」昭君也笑著回答:「我跟大姊等你的喜信。」

韓文越發羞得頭都抬不起來。昭君便趁勢替她理一理頭上的金步搖,然後取一幅鮫綃,輕輕攏在她頭上,因為此去騎馬,怕九陌紅塵,染污了她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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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名媛王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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