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毛延壽被委任了一項差使,擔任接待胡里圖的專責,同時也作了胡里圖與石顯之間聯絡的專人。
「胡里圖是呼韓邪派來迎親的專使,當然要以禮相待。不過待客是一件事,交涉又是一回事,這一點你先得弄清楚。」
石顯的這番話為毛延壽帶來深深的捆擾,囁嚅著說:「相爺,我不知道跟胡里圖有什麼交涉?聽相爺的意思,似乎有交涉要我跟胡里圖去辦?」
「不錯!我想讓你去辦一個交涉,漢家的公主,身份尊貴,下嫁呼韓邪實在是太委屈了。所以迎親之禮,應該格外隆重才是。」
「原來是這麼一個交涉!」毛延壽釋然了:「相爺請吩咐,這交涉該怎麼辦?我一定儘力。」
「好,你先看這張單子!」
單子上列著呼韓邪為了報答漢家恩澤,所應貢獻的禮物,羊一萬頭,馬四千匹,獸皮五千張,美玉一百方。凡是呼韓邪有的特產,都需索到了。
毛延壽一看就知道,這個交涉難辦,覺得話不能不說在前面。
「相爺,」他說:「這張單子,只怕胡里圖作不了主。如果他說,要送回去請示,一來一往就是兩個月的功夫,我該怎麼說?」
「他如果作不了主,叫他回去,用不著來迎親了。」
毛延壽愕然!何以石顯說話如此不講理?但他不便替對方說情,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
「是的。如果胡里圖作不了主,我就照相爺的話答他。」
辭出相府,轉往賓館,胡里圖行裝初卸,正要出門拜客,一見毛延壽,頓時改變了計劃,寒暄過後,低聲問道:「石中書怎能讓你自由行動?」
「我奉命來照料足下,還有交道要打。」毛延壽說:「如今跟你交談,不必有什麼顧慮了。」說著,向里呶一呶嘴。
胡里圖會意,將他引入最隱秘的一間屋子,又命隨行的胡兒守住進出路口,方始拉著毛延壽並排坐下。
「我先問一句話,漢家下書,通知單于派人來迎親,究竟是不是真的拿王昭君嫁給單于?」
「是的。不過是件很勉強的事。」
「喔,這裡面想必有許多曲折?」
「一點不錯。」
於是毛延壽將石顯與陳湯設計,預備派兵大舉討伐,以及太后震怒,迫得皇帝降旨偃旗息鼓,不能不將昭君下嫁的經過,從頭細敘,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才講完。
「如此曲折,真有聞所未聞之感。」胡里圖將前後經過情形細想了一遍,不放心地問:「這一次是真的了?」
「你是說昭君出塞?」
「是的。」
「這可不敢說。反正到時候你看好了。」
胡里圖想了一下又問:「你講的這些情形,是聽來的,還是看來的?」
「也有看來的,也有聽來的。不過,耳聞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呼木告訴我的。」
「哪一部分?」
「太后大發雷霆。」毛延壽緊接著說:「也就是他告訴我這話的那兩天,滿街的兵,忽然都不見了,其中的道理,你去想想看!」
「這就是了。」胡里圖很欣慰地說:「沒有想到這次是這樣子順利!」
「你先不用高興。你看看這張單子。」
單子開頭,大書「貢禮」二字,胡里圖看不到幾行,雙眉就擰成一個結了。
「這要得太凶了,」他說:「呼韓邪力所不及。」
「你的意思是不肯照這單子送?」
「不是我不肯,是我作不了主。」
「那你就回去好了!」毛延壽扳著臉說。及至胡里圖勃然變色,他卻又從從容容地加說了一句:「這不是我的話,是石相爺讓我這麼跟你說的。」
「他?」胡里圖猶有些氣憤:「我家單于待他不錯,何以如此不講交情?」
「我也覺得奇怪!」毛延壽說:「照我想,一定是皇上的意思。憋了一肚氣,無可發泄,有意難一難你們。」
胡里圖深深點頭,「說得是!」他比較沉著了:「你看,這個麻煩該如何應付?」
「少不得還是那句俗語,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胡里圖本就是這樣想,所以聽毛延壽這一說,立即作了決定,走石顯的門路,將這張禮單大大打一個折扣。
「老毛,石相爺對你與以前大不相同,是不是?」
「你以為他饒了我了?不!不!」毛延壽亂搖著手:「只為一時奈何我不得,也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所以暫時放鬆一步。等這次喜事完了,我的命也就完了!」
「何以見得?」
「為了昭君不能不下嫁單于,皇上恨不得吃我的肉!」毛延壽滿懷委屈地說:「只望將來單于別忘了,他的艷福是我拿性命為他換來的。」
疏通石顯是個鐵定不移的主意,可是做起來不容易。主要的是,胡里圖此來,除了照例應該進獻的貢禮及饋贈中朝大官的儀物以外,並無特別珍貴之物可以取悅石顯。
「我想只有就地取材了!」毛延壽說。
「何謂就地取材?」
「召集藁街上的富戶,看有什麼精金美玉,奇珍異寶,暫時借來一用,隨後補償。」
「不行,藁街上的情形,我很清楚。」胡里圖搖搖頭,「若說藁街上有什麼奇珍異寶,只怕就是一個烏娜諾。」
這是戲言,但生心裡邪的毛延壽卻有歪腦筋可動,盤算了一會,臉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怎麼?老毛!」胡里圖不解地:「你笑得好玄。」
「你說烏娜諾是奇珍異寶,這話一點不錯。我聽說她生具異香,但只有在枕席之間,香氣才會發露。倘或她肯犧牲色相,能讓石相爺真箇消魂,又何事不可商量?」
「這個辦法,」胡里圖有些茫然:「行嗎?」
「一定行,」毛延壽說:「事不宜遲,今天就布置起來。只請石相爺一個,備酒只要烏娜諾一個人。」
胡里圖考慮了好一會說:「試倒不妨試一試。不過先得跟烏娜諾說好。這件事如果她不願,固無從談起,就稍微有點勉強,亦不會有好結果。」
「誠然!所以胡將軍,你必得設法說服她。據我所知,烏娜諾吃軟不吃硬,喜歡戴高帽,最好你降尊紆貴,親自登門去求。」
「言之有理,我此刻就去。」胡里圖矍然而起。
「你請!」毛延壽安坐不動:「我在這裡靜候好音。」
胡兒亦很講究尊卑長幼,所以藁街上最受尊敬的是,一個年逾八旬,在中國待了五十幾年的琴工。胡里圖每到長安,不去藁街則已,一去總是先訪那老琴工。唯獨這一次例外,直接便來到烏娜諾所經營的酒家。
例外還不止於此。一進門便朝上頓首,這是有求於主人的隆重禮節,以致所有在那裡飲酒作樂的胡兒,無不詫異莫名。烏娜諾則是困惑多於一切,只俯在一邊,有如待罪的樣子。
「請大家散一散!」胡里圖的從人高聲說道:「胡將軍與主人有正事商議。」
聽這一說,酒客們逡巡各散。烏娜諾到此時方始問說:「胡將軍何故如此?逾分的舉動,震驚世俗了。」
「我是為所有呼韓邪的族人來求姑娘。務必請姑娘許我所請。」
就此時又來了一撥酒客,見是胡里圖在座,有的退了出去,有的索性走來問訊致敬。看來此處竟無法深談。
於是胡里圖問道:「姑娘可能暫抽身片刻,隨我到賓館。
我有要緊話奉告。」
烏娜諾有點躊躇,一則無人看店,再則怕惹起閑話。想一想說:「後面有間屋子還算僻靜,就怕有人闖進來,不妨請胡將軍帶來的弟兄們擋一擋。」
「這也可以。請引路。」
於是烏娜諾帶著胡里圖到她卧室。入門便隱隱聞到一種似蘭似麝,莫可名狀的異香,不覺心頭一盪,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地收攝心神。
「胡將軍,有話請吩咐。」
「久聞姑娘深明大義。」胡里圖將想好的話,念書似地背了出來:「如今有個難題,要靠你的大力。」
「漢家以昭君許婚單于,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如今漢家天子雖已應允照婚約行事,其實心中不願,有所刁難,開來一張貢禮單子,是我們力量所萬萬及不到的,倘或拒絕,便將失和,說不定大興兵戎。如今要請姑娘救一救呼韓邪的族人。」
聽到這話,烏娜諾頓覺雙肩沉重,負荷不勝。但勇氣還是有的。「胡將軍,」她說:「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做。」
「做你一定做得到,就怕你不願意。」
聽這麼一說,烏娜諾不免狐疑,不過話已說出口,她亦不願更改,只說:「請胡將軍說來聽。」
「是這樣,」胡里圖放鬆了聲音:「此事的關鍵,全在中書令石顯一個人身上。只要他肯幫忙,自然無事。如今就是要你設法,能勸得他肯幫忙。」
「喔!」烏娜諾沉著地問:「我能有什麼法子?」
問到這話,胡里圖有些礙口,答語就有些結結巴巴了,「我想請石中書來赴宴,只請他一個人,另外要請人勸他的酒,也是一個人。就是,就是姑娘你。」
烏娜諾完全明白了,是不是能答應還待考慮。不過有句話非得先確實求證不可。她想了一下,含蓄地問:「都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
「對了!」難出口的話已經出了口,以後就容易了,所以胡里圖答得很快:「如果不是一個人對一個人,那些關係重要的話,怎麼會有機會說?」
想想也是,烏娜諾覺得自己的話問得多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極甜。
「姑娘,」胡里圖的口舌忽然變得很伶俐了:「憑你這一笑,石中書就會聽你的話,不信你試試。」
「果然只是笑一笑,對大家便有那麼多好處,我又何樂不為?無奈——」她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這是在猶豫,胡里圖心想,不必逼她,靜靜地等待,讓她考慮周詳,結果會比用言語逼她更為圓滿。
果然,烏娜諾怎麼樣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但也不十分甘願,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只有一個做法,比較有意思。
「我可以答應。不過,請胡將軍亦答應我一件事。」
「好!好!」胡里圖一連聲地:「你說!你說!」
「除非你把毛延壽殺掉。」
「這——」胡里圖一愣,旋即想到一個極好回答:「姑娘你放心好了!怕漢家天子不殺毛延壽?」
「不!那不算。要胡將軍你,或單于把他殺掉。」
「這有點難——」
「有難處就不必談了。」烏娜諾搶著說。
胡里圖大吃一驚,深怕她藉此反悔,急忙說道,「殺、殺!一定殺毛延壽,不過,姑娘,你得說個緣故我聽。」
「一切是非災禍,都是毛延壽引起來的,他是個罪魁禍首,不殺他我不甘心。」
「好!」胡里圖明白她不是故意出難題,以便食言,心就比較定了,很沉著地說:「姑娘,你總想過,在這裡我是無法殺毛延壽的。」
「那麼,到哪裡才能殺他呢?」
「姑娘,」胡里圖勸她:「你不要心急,毛延壽一定殺得掉。
可是事情有個做法,操之過急,反而會起變化。因為石中書雖恨毛延壽,可是他到底是漢家的臣子。打狗要看主人面,就是一條惡狗,亦不能隨便處置,等他到我們那裡,我請單于把他扣留,然後通知石中書,按上他一個罪名,這樣殺他,才無後患。」
他的話不錯,但烏娜諾聽不進去。心裡在想,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在石中書面前告上一個密,立即拿毛延壽一刀斬訖,豈不省事。
這樣一想,對於胡里圖的要求,自再無猶豫之理,點點頭說:「我聽胡將軍的安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