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迴風小舞
司徒雷登願作調人。
平時為日本新聞界稱之為」和平運動參謀總長」的周佛海,對」組府」正起勁之時,在上海招兵買馬,許下了好些」部長」、」次長」,而且連」新政府」的預算都編好了。但是有兩個問題不能解決,以致於哪一天才能粉墨登場,卻是個未知數。
一個問題是青天白日旗上的飄帶。汪精衛堅持要取消,而日本軍部特地召集華中、華南、華北3個派遣軍的參謀長,在東京開會研究,一致表示:青天白日期上掛飄帶,作為」汪政府」的」國旗」,已是最大的讓步;如果連這條飄帶也要取消,變成敵我不分,不但在實際作戰上有妨礙,最嚴重的是會影軍心,萬一發生嘩變情事,勿謂言之不預。
提出這樣的警告,日本軍部自然堅持原議;汪精衛也知道事實上有困難,只能拖著再說。
再有一個問題是今井從香港回日本以後才發生的。原來關於」汪政府」的國際地位問題,周佛海曾經與日本外務省的代表加藤談過,」汪政府」自稱為」還都」,並非成立」新政權」,所以無所謂」承認」問題。周佛海只要求日本派遣」大使」向汪精衛呈遞」國書」。
加藤的答覆是,日本派特使不派大使,不遞國書。周佛海表示,倘或如此,組成」新中央政府」毫無意義。談得一場無結果而散。
當然,讓步的必是騎虎難下的一方,周佛海跟汪精衛商量,用與日本當局同時發表宣言的方式,作為日本對汪精衛」組府」支持的表示。這個方式是影佐禎昭所同意,而且認為很合理的;但到東京去了一趟,他的態度改變了。
「貴方發表宣言,日本方面不便阻止;但日本不發表宣言響應,不表同意,亦不否認,採取默認態度。」影佐接下來將與今井商量好的解釋說了出來:「因為公然承認,則日本右派及帝國主義者,必然反對,不能不事先顧慮。」
周佛海愕然,」汪先生的宣言,日本固不否認;可是,」他問:「日本的議員或者記者提出詢問;日本政府如果稍為表示:這是中國旗面的希望。哪一來,汪先生宣言的效力,豈不是完全打銷了?」談來談去談不攏,只好約定第二天一起去見了汪精衛再作道理。
到得第二天一早,影佐忽又不速而至;一見面便問:「汪先生跟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是否熟悉?」
司徒雷登是美國人,他的父親是早期來華的傳教士;所以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國。周佛海認識此人,並不相熟;如今聽影佐這一問,料知有話,考慮了一會,還是據實相答。
「他到上海來了;要由香港轉重慶。我昨天跟他見面。」影佐緊接著說:「他對全面和平倒也很熱心。」
一提到這一點,周佛海心情有些矛盾,全面和平固然是內心的希望;但一談到全面和平,對於」組府」便橫生好些障礙;日本軍部不肯發表宣言響應,亦就是為了留下跟國民政府的和談之路。如今橫刺里又殺出來一個司徒雷登,眼前的情勢,恐怕要弄得很複雜了。
心裡是這麼想,表面上當然表現得頗為興奮的樣子,」喔,」他問:「他怎麼說?」
「他說,他在北平跟王克敏談過,希望王克敏出任蔣委員長及汪先生中間的調人。」
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周佛海心想,司徒雷登在華多年,何以政治行情,一無所知?王克敏具何資格,能任此調人?
「不過,我們從另一方面接到的電報,與此不同。」
「所謂另一方面,是哪一方面?」
「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大將。」影佐停了一下說:「據說,司徒雷登本人想出任重慶與東京間的調人,托王克敏向岡村大將,探詢意向。」
這兩種情況,大不相同;王克敏雖沒有資格擔任重慶與東京的調人,但司徒雷登有美國的背景,甚至可能是華府白宮或國務院的授意,擔任重慶與東京的調人,不但夠資格,而且是非常值得重視的一件事。
「那麼,」周佛海問:「岡村大將作何表示。」
「岡村大將覺得這件事不應該由他答覆;所以打了電報給西尾大將,請求指示。」
西尾就是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周佛海心想,此事即使是西尾,亦未便貿然作決定性的答覆,便即問說:「西尾大將當然要跟東京聯絡?」
「是的。一方面跟東京聯絡;一方面要我來聯絡,西尾大將想知道汪先生跟周先生的意向。」
聽得這話,周佛海大感興奮;因為西尾壽造沒有拋開汪精衛,證明日本軍人還是講交情的。否則,重慶與東京,通過司徒雷登直接聯絡,汪精衛成了局外人,不僅沒有發言的餘地,而且連內幕都無從獲知,那時的地位,豈不尷尬?
「周先生,」影佐最後才道明真正來意:「司徒雷登提出要求,希望通過我們的關係,請你跟他見一次面;談談汪先生跟你對全面和平的意見。」
這一下,周佛海不由得躊躇了。原來他的根本目的是:「組府」第一;談和平次。以為有了」政權」在手裡,就是有了一筆政治資本。但」組府」之事,從」高陶事件」以後,各方的空豈不佳;全虧得周佛海在那裡極力拉攏。如果傳出消息去,說他與司徒雷登有所接觸,大家都會想到:必與中日談和有關;既然要停戰談和了,」汪政府」當然不會再出現。見機而作,避得遠些;否則」新貴」做不成,落個準備」落水」做漢奸的名聲,太犯不著。這一來,不就等於垓下的楚歌,一夕之間,楚軍瓦解!其事不可不慎。
但是,儘管影佐一直是支持他的;卻由於他也一直跟影佐表示,只要有全面和平的機會,個人的得失算不了什麼。如今機會來了,倒說退縮不前,豈非言不由衷,平白讓人把他看得矮了半截?
因此,他決定採取拖延策略,」要見面,就要談得很具體;不然不如不見。」他說:「容我先跟汪先生談了,再給你答覆。」
事實上他沒有去見汪精衛;而是跟他的智囊之一,岑春煊的兒子岑德廣去商量。岑德廣毫不遲疑地說:「這機會當然不容錯過。不管談些什麼,你總要跟他會一面。」
周佛海想了一下說:「問題是,我去看他,他來看我,都不方便。消息一泄漏出去,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岑德廣當然了解他的言外之意,」那也容易!」他說:「你跟中間人約定時間、地點,到時候我派車去接,在我這裡見面。即或消息泄漏,只說不期而遇就是。」
「不錯,不錯!人生何處不相逢?」周佛海認為這樣做不露痕迹,同意照辦。
「公博,快回來了吧?」岑德廣又問。
陳公博早又回香港了,他對」組府」本不感興趣,從高陶事件以後,態度益發消極,此時岑德廣問到,周佛海嘆口氣說:「汪夫人預備親自去勸駕,來不來未可知!」
「有公博在這裡就好了;你跟公博一起跟司徒雷登見面,可以表示和平的願望是一致的;以後報告汪先生,有公博在場也比較好說話。」岑德廣接著問道:「你是不是先要跟汪先生談一談?」
「你看呢?」
「我覺得事後告訴他比較好。」
周佛海考慮了一下,點點頭說:「有什麼事,只有我先挺下來再說。」
見面的日子,定在2月12日;到了約定的時間,岑德廣派了一輛車,將司徒雷登及他的秘書傅涇波,接到了愚園路岐山村的住宅,周佛海已經等在那裡了。
經過短短的一番寒暄,司徒雷登用一口可以亂真的杭州話說道:「我等於一個中國人。」
就這一句開場白,周佛海與岑德廣對這個高大的美國朋友,立即有了一種很微妙的親切感,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表示領會到他的立場。
「蔣委員長勵精圖治,這幾年來國內無論物質上的建設,精神上的培養都令人刮目相看。不幸地爆發了七七事變,基本上也就是日本看到中國的進步,內心不安之故。」
周佛海介面說道:「我要說明,日本看到中國進步,內心不安,誠然有之;不過那是日本軍閥的心境,而且也只是一部分日本軍閥,像松井石根、杉山元之流。」
「是的!因此,中日之間的和平,在日本方面出現了機會;現在是中國方面的問題。將近兩年的作戰中,已證明了中國的軍事力量,尚不足與日本相敵。如果此時求得合理的和平,給英明的蔣委員長几年生聚教訓的時間,仍舊可以跟日本一決雌雄。」司徒雷登緊接著以鄭重的神色說道:「這完全是我把我當作一個中國人所說的話。」
「我完全能夠理解。」周佛海說:「事實上,我們內心中也是這樣想法。」
「你所說的我們,想必包括汪先生在內。對於汪先生倡導和平,我極表贊成;不過傳聞汪先生將另組政權,如果所傳是實,那是中國的另一大不幸。」
「喔,」周佛海以極沉著的態度說道:「請司徒博士作個簡單分析。」
「很顯然地,在對外作戰時,內部和戰的步驟,不能一致,已是一個弱點;如果造成分裂,更非國家之福。」
「司徒博士的看法,就一般而言,是不錯的。不過,一時分裂的現象,也許反可以發生加速複合的力量。」
「分裂之後再複合,裂痕總歸存在的。」司徒雷登不願在這個問題引起爭執,話鋒很快地一轉,」我這次到重慶,會竭見蔣委員長;很願意將汪先生方面的真意轉達蔣先生,謀求一個共濟之道。今天想跟周先生見面,就是為了想了解汪先生方面的意見。」
「司徒博士的熱誠,我們感激而且佩服。不過,以蔣先生目前的處境,已無法與日本交涉和平;目前進行組織政府,最大的目的是取得一個立場,以便利進行交涉。如果我們的政府在組成以前,重慶跟東京的和談,已經在進行;那麼成立新政府這一層,自可從緩。倘如重慶與東京能夠達成停戰的協定,則新政府雖已成立,亦可隨時取消。」
這樣徹底的表示,司徒雷登為之動容;便進一步問道:「照周先生的說法,不知道汪先生是不是同意?」
「我們可以完全代表汪先生,保證履行我剛才所說的一切,請司徒博士代為向蔣先生表明:我們所做的事,純在求取全面和平,決不會成為重慶與東京和談的障礙。」
岑德廣所提出的,如果和談實現,希望美國居間保證。周佛海不贊成他的這種主張,因為不論如何,中國人與中國人之間的事,邀請另一國居間保證,無異自請他國來干預內政;不過司徒雷登已經很爽快地作了承諾,也就不必再提任何異議了。
「周先生,」司徒雷登又說:「我大概在月底才會從上海動身;如果汪先生還有什麼意見要我帶到重慶,我是樂於效勞的。」
周佛海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對於他剛才所說的,可以代表汪精衛保證」新政府」將不會成為和談障礙的聲明,希望進一步獲得本人的確認;因而毫不遲疑地答說:「在司徒博士起程以前,不妨再敘一敘;我可以把汪先生在這方面的意見,詳細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