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枯石爛也很快

海枯石爛也很快

【海枯石爛也很快】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她在年老時與自己的回憶相遇。所有往事隱匿在時間之後。真相連當事人都無法清澈喚起,年輕的血肉風化消亡。回憶想重返人間,必須依附於累累白骨。

一個人,無論怎麼自製客觀,寫到自己時陣腳總有些亂。因有小事會蜂擁而至,嗡嗡在心中舞動,攪擾得人心不安。《小團圓》的文字依然是張氏出品,可若不是張愛玲的文字,若不是她與他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多少人能夠耐心看下去呢?看客都抱著探幽的心態,一心奔著私家珍藏來。骨頭難啃也要啃。

她說,這是一個熱情的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我想,若愛情幻滅了,只有記憶存留。鑽石就算恆久不朽不壞,也有丟失的風險,記憶卻跟隨肉身,不死不滅。她再三緘言,終是不能省略。一字一句地寫下這故事,像獨身走一段夜路。心裡想快,腳上卻快不起來。

不是她欲辯駁,欲與那「無賴人」再有牽連。根本是,她不能繞過那段回憶,當它從未存在。

她寫自己後來在國外打胎,四個月的男嬰,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打下來,自己按下馬桶按鈕,眼睜睜看那血肉模糊附於壁上。以為沖不下去的,竟然隨著小小一個口沖了下去,消失不見了!生命可以棄置,他給的痛卻如影隨形,多少年了!還不能被沖走。心裡這樣冷,徹底地硬起心腸來,也還是由汪汪血水想到當年門楣上的那隻木雕鳥,想起同他親吻——陰魂不散的。

親吻的身影真美,想起來就心泛柔光。她心底的柔情不多,唯獨對他,算是前所未有洶湧澎湃,且,持久難息。

她與他同是冷硬的人,恰如黎明時分,蒼然天色。兩山相依,靜默對峙。

其實同類,所不同的只是態度。他喜歡用熱絡來掩藏私心,而她素來冷淡,強悍到不屑辯白。

她是習慣了自己這樣,並不是喜歡這樣。

這個男人,又在合適的時間出現,適時準確地進入她的生活。她喜歡他的機巧,儒雅的自負,喜歡他溫存,細心正在好處。

渴望成為的——或成為不了的人,人總是嚮往缺失的那一部分,遇上了,投身愛上。

她對他的情,深藏密掩,防衛得連自己都成了局外人。他對她的感情卻是津津樂道,唯恐天下不知。明明是兩個人的對舞,昭彰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她成了他的背景。

《今生今世》是一個男人的自我剖析,妖得艷光迷離花枝招展,初看精彩,看久了乏味。《小團圓》是一個女人對經歷的陳述,如同一顆化石,缺憾亦自成世界。

她是冷的,他是熱的。他表面上是熱的,她實際上是熱的。

冷靜自製是生存環境使然。她自年幼起,肋骨就被人取出。母親與姑姑從不訓練她的好奇心,父親亦不注目她。她是獨力孤身長成的人。感情被離別稀釋,費力地像在沙漠求生。

本就稀缺,更該儉省。

她在香港遇到戰亂,炸彈在頭上飛,險些橫死街頭。劫後餘生時她第一個念頭是,剛才死了有誰知道?現在沒死,又能告訴誰自己險遭大難?搜索了一圈,發現無人相干。她的存在整個是可有可無的,凄楚復凄惶。

缺憾那樣大,將整個生命填進去都填不滿。時空移轉,站在香港街頭的她,與站在上海街頭的她都是在等待一個容身之處,等待一個可以託付的人。

等待深如海。她空懸太久了,提著一口氣,腳下深不見底,跌下去就萬劫不復。

他出現在門口。一道金色的光,猝不及防,整個人劈照進她陰霾自閉的密室。

原來你也在這裡嗎?我能聽見她心裡的聲音,知道她如釋重負的緊張。

雖然拒避,亦知這個人對自己的潮汐影響。一眼之間就確認的真相,那個人到來了。

如同仰望陽光時,眼刺痛淚迷離。害怕!看得到靠近的結果,一旦投入就融化了,升騰了,到不了天堂就煙消雲散了。只是無力抵抗。那金色的柔光無所不在,濡濕了她,溫暖了她。

她是回過暖的蛇,鼓足勇氣去愛人,絕無例外的受傷。她曾歡悅,沉浸其中,自覺得到了永生,亦自知,永生是短暫一瞬。

愛情的歷程並無殊勝,無論他是誰,千回萬轉容於一心,不同只在人心不同。

她恨他身邊女人之多,簡直如過江之鯽一般,防不勝防目不暇接。她說,我不能和半個人類作對,看到這話時,她的講述已近尾聲,明知悲劇結局,仍不免為這句話莞爾,那——確實是她的聲口。旁人看得來,學不來。

她仍是她的本色,才氣里的尖刻與那男人文字故作姿態的坦蕩相映成趣。她曾深愛,深愛到受制於人,她對他的容忍是前所未有、超越底線的。

她只想過與他有子女,對旁人未有此念的。他落難時,她那樣留戀安逸的人,說,我跟你走!

他卻不願,亦不敢。許諾說,等我,四年。

他落難,她被動等待,被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又回到年幼時的遙遙相對,中間隔山隔海,迢迢山水萬里。這次更不同以往,那麼熟悉古典文化的人,定然知道自己成瞭望夫石。

他在遠方,落難亦不減風流。自覺青山隱隱水迢迢,才子落難,佳人垂青,他日時來運轉,呼風喚雨,數美齊攬,他自負有左右逢源的駕馭能力。

他骨子裡是一派舊式文人的思想做派,根深蒂固。

很能理解後來張愛玲心內的寡然,那真是被折磨夠了之後的心如枯井,往裡推倒一方院牆也波瀾不驚。

我是欣賞他的才氣,厭惡他於女緣上的沾沾自喜。你可以到處留情,八面風流,那是你的自由,但請收聲,不要強迫症似的若無

其事地刻意提及,並極力地想使人接受,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成功。

她對他真是服順,委曲求全到嬌柔女心繫於他一身,掩耳盜鈴地過了許久。她後來細細地剖白自己,當年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去想。不去想,好像事實就不存在。以她的精明,也是為愛蒙眼,自欺到一定程度。

他卻肆意揮霍,承認說,他同時愛著兩個人。她陡然覺得眼前天黑了。

她容忍,也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那小小的充滿回憶細節的空間,不再甜蜜,緊迫得令人窒息。不能再相擁而眠,愛得看到他的臉就厭恨,恨得恨不能一刀扎進他金色的光滑脊背,就此一刀兩斷。誰都不要擁有這個人。

痛苦得五內俱焚。羞恥感一陣陣湧來——怎麼會愛上這樣的人!欲不愛時,已深愛。

她對他有極深的佔有慾,卻終於死心放他離去。她自幼就是這樣,不確定是自己的,不會伸手去拿。夠不著的也不要。永遠置身於親近之外。

她後來發現,他總是那副德行,那種聲口,厭人姿態,無論是身在大陸、香港、日本,還是後來在台灣,千年萬年不進步似的,永遠是那樣夸夸其談,自說自話自鳴得意。說什麼都說得天花亂墜,人永遠是他活動的資本,他真心太淺。

她看透了他的虛弱、虛偽、虛有其表的才氣。

她看到空氣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

感情太深反會似有若無的,這是個不動聲色的故事。故事發生過,有緣的人,遇見了,遠離了;無愛的人,靠近過,告別了。

屬於他們的故事,早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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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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