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幾乎整整一個上午鄭愛民都在與網友聊天,除了肉麻地打情罵俏之外,還戴著耳麥五音不全地唱歌,完全無視同室的袁真的存在。袁真煩不勝煩,只好借故跑到婦聯和人扯了一會兒閑話,回到辦公室,卻又看見一個嘴唇塗得血紅的女人在和鄭愛民促膝談心。那女人操著一口冒牌的普通話,大談網路趣事,一聽就知道是鄭愛民的網友。袁真做不了事,心裡煩惱,也就不理他們,將電腦打開,放起了音樂。那女人受了打擾,竟然反客為主,不滿地白袁真一眼,甩出一句蓮城話:「一點麥(沒)禮貌!」然後就做少女狀,揚起蘭花指,對
鄭愛民說聲拜拜,鼻子一哼一哼地走了。
袁真得罪了鄭愛民的網友,鄭愛民也就對她沒有好臉色,兩塊臉直往下垮。直到中午快下班時,鄭愛民才一拍腦門說:「差點忘了件大事!袁真,秘書長交待下來,派你給新來的於副書記寫個有關農業產業化的報告!」
袁真看著電腦頭也不回:「不寫。」
鄭愛民訝異不已:「你腦子進水了吧?」
袁真說:「我寫才腦子進水呢。給書記寫報告有綜合科,有政研室,憑什麼要我寫?不在我的崗位責任之內,不寫。」
鄭愛民說:「書記點名讓你寫,是領導看得你起。」
袁真說:「提拔的時候怎麼沒人看得我起?」
鄭愛民說:「怎麼,你也計較這個了?我還以為你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呢。還是寫吧,過去不是寫過不少嗎,你又不是不能寫。」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到底寫不寫?我好回復秘書長。不寫的話,你可要考慮後果啊。」
袁真的火一下就起來了,紅著臉說:「什麼後果?是雙規還是開除公職?我等著!就是坐牢也比在這兒受罪強!」
說著,沒有用正常的關機程序,她就直接抽掉了電腦的電源線,抓起包就衝出了辦公室。鄭愛民看著她的背影,驚得目瞪口呆。
回到家中,袁真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感到眼睛有點熱辣,往鏡子里一瞧,竟然還含著一層薄淚。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發這麼大的火,胸中那洶湧的委屈感從何而來。她真的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可是,她能到哪兒去呢?哪裡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地呢?
她無力地躺在沙發上,迷惘不已。
後來飢餓感將她拽起,將她往機關食堂里拉。離婚之後,她就懶得做飯了,一直吃食堂。自己給自己做飯是最沒意思的,往往等到飯菜做好,食慾就一點也沒有了。還是簡單的生活讓人輕鬆。她要了一份快餐,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飯堂里就餐的人並不多,倒是包廂里人滿為患。但是她很快發現,那位從省城下來掛職的於副書記也坐在飯堂里,津津有味地吃著一份快餐,好幾個男女幹部圍繞在他身邊,個個有說有笑。
這個叫於達遠的副書記袁真見過幾次,但從沒說過話。聽說他留學美國十年,是從海外歸來的博士,俗稱「海龜」。所以他的裝束也與眾不同,上身總是一件茄克衫,而下身則是一條牛仔褲,很精神,也很洒脫,容易讓人聯想起美國西部和小布希總統。又聽說他是來蓮城掛職鍍金的,一年後就會回省城任要職。於是就像一塊噴香的蛋糕引來了許多的蚊蠅一樣,他的身旁很快聚集了一幫各有所求的人。對這樣的領導袁真從來都敬而遠之,所以她懶得多瞟他一眼。如果說這之前她對他還有所好奇,對他的精神狀態還有一絲好感,那麼現在那好感已煙消雲散了。他與別的官員沒什麼兩樣,也頤指氣使,也盛氣凌人,也要命人捉筆,也要拾人牙慧。
袁真沒想到這個於副書記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著飯盤子向她走過來。她詫異地望著他,一時有些手足失措。於副書記笑眯眯地在她身邊坐下,說:「是袁科長吧?」
她胡亂地點了點頭,她的眼角餘光瞟見,周圍的人都向她轉過臉來了,這讓她很不自在。於達遠肯定知道她拒絕為他寫報告的事了,她就等著挨批評吧。她埋下頭,很認真地吃著飯,同時用無聲的矜持捍衛著她的尊嚴。
於達遠瞟她一眼說:「我喜歡你的文筆。」
袁真臉驀地紅了,她沒料到他如此直截了當,而且,他怎會知道她的文筆呢?
於達遠似乎看見了她的心思,說:「為了解情況,我瀏覽了近年來的一些主要報告,其中有幾個很搶眼,一問才知是你寫的。」說著他將那幾個報告的標題點了出來。
袁真沒想到他記性這麼好,雖然她仍心存戒備,卻也有一點受用的感覺。她咬咬嘴唇說:「也不過是官樣文章。」
於達遠說:「不一樣,同樣的報告,你寫來就鮮活得多,既有邏輯感,更有一種伸手可觸的現實感。」
袁真不由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評價她寫的文章,令她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她說:「於書記也許看走眼了吧?」
於達遠搖搖頭:「我的眼力一直很好,既不近視也不老花。其實那個報告應該由我自己動筆的,我習慣於說自己想說的話。無奈初來乍到,實在不了解情況,所以才想請袁科長代筆,不料碰了個釘子。呵呵,機關里難得這樣有個性的幹部吧?袁科長的情況我也聽說了一些,心情可以理解,不過還是把心胸放寬一點好,來日方長嘛!其實這篇報告不難寫,你以前有過一篇,挺不錯的,在此基礎上充實一下,加點新事例新數據就行了。你再考慮考慮,如果願意代勞,就跟我到縣裡去看幾個典型,增加一點感性認識。」
他聽說了她的什麼情況呢?袁真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一個市級領導,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她也只能服從了。
下午三點,袁真坐上了於達遠的車,跟他去青山縣。車裡除了司機、於達遠和她就再沒別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於達遠不時地回過頭來和她說話,態度很隨和,也很親切。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坐市領導車下鄉時,她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而現在,她心裡是波瀾不興了。到了縣裡,在縣委書記和分管農業的女副縣長的陪同下,他們參觀了幾個花木生產基地,重點了解了產銷一條龍組成產業鏈的情況。袁真有點分心,因為她覺得女副縣長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女副縣長十分熱情,到一個地方就要親自來給於副書記開車門,過溝坎時也不忘扶袁真一把。後來聽彙報時從一份材料上看到女副縣長的大名,袁真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當年狀告吳大德性騷擾,後來又反說是自己引誘工作組長的女教師廖美娟。接下來,袁真就更聽不進什麼彙報了,她反覆地盯著廖美娟的臉看,心裡想:這個女人是怎麼從一個鄉下女教師變成一個女縣長的呢?她還記得她么?如果她也認出她來,她會不會尷尬呢?
晚上,縣裡設宴歡迎於副書記,宴席上擺了許多的海鮮,鱸魚、龍蝦、三文魚之類。袁真看到於達遠的兩道劍眉微微地皺了起來,並且與她對視了一眼,彷彿與她交流看法似的搖了搖頭。剛要開席,每人面前又擺上了一盅湯。縣委書記客氣地說,青山縣沒什麼好招待於書記的,請大家吃點燕子的唾液算了。
袁真是真不懂,用湯匙攪了攪湯,低聲嘀咕:「什麼燕子唾液?」
坐在一旁的廖美娟碰碰她說:「就是燕窩。」
袁真這才明白過來。可不,燕窩不就是燕子用唾液做成的嘛?她再轉過臉觀察於達遠,只見他臉上並無動靜,只是不輕不重地說:「不要說沒什麼招待的了,這麼豪華的酒席在國外我都沒吃過。」
酒是五糧液,也許於達遠為避免沒完沒了地敬酒的局面,先發制人地提出,喝酒也要和國外先進的酒文化接軌,只敬一輪,然後自便。
但說是這麼說,在這個問題上縣裡人根本不聽市領導的,只顧一個接一個地敬個不停,那敬酒的說法也層出不窮。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袁真,口口聲聲要敬市裡來的筆杆子。袁真面子薄,推脫不過,只好喝了兩小杯。她是不善飲酒的,馬上就面紅耳赤,騰雲駕霧了。但她還是清醒的,她看見了於達遠投過來的關切的目光。那目光是清澈而單純的,所以她沒有迴避,她用她的感激的眼神迎接了它。
當縣委辦主任還要敬袁真時,她堅決不喝了,她不想失態,尤其不想在於達遠面前失態。但縣委辦主任不依不饒,舉著酒杯站在她面前不肯走。這時於達遠竟來給她解圍了,他奪過酒杯說:「袁科長是我請來的,這杯酒我代她喝了,醉了人事小,誤了寫文章可事大!」說著仰頭一飲而盡。
袁真怔怔的,望著於達遠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感到在內心深處有個什麼東西蠕動了一
下,好像是一隻蟲子,那是一隻什麼蟲子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機關這麼多年,那隻蟲子從來沒有醒來過。
酒宴散時,袁真很有些醉意了,走路都有些搖晃。回賓館進電梯時,於達遠伸手在她背上扶了一下。他這麼一扶,她就感到有一隻灼熱的巴掌按在她後背,留下了一個去不掉的烙印。及至第二天回到了蓮城,回到了她獨居的家,那隻巴掌還在她的背上。她不想讓它擾亂她的心境,洗澡時她拿毛巾反覆用力地搓她的背,仍然也去不掉它,它賴在她的感覺里了。
方為雄對自己失敗的婚姻耿耿於懷,情緒低落,一不小心出了一個紕漏:一天馬良局長在銀河酒店請客,他竟忘了帶錢,馬局長只好自己買了單。事後他雖然從馬局長手裡索回了發票,代為報銷了,可馬局長仍十分不滿。馬局長在全局大會上批評道,現在我們有的同志沒有事業心了,包括我們有些在領導崗位上的人,工作馬虎,粗心大意,精神狀態很不好嘛!我至少還要在局長位置上干三年,只要我在一天,就不允許這種情況存在!有句話說得好,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你不好好乾,自有幹得好的人,沒有你地球就不轉了么?它會轉得更好!方為雄很懊喪,局長的態度有可能影響到他的前途。
方為雄把這一切歸罪於劉玉香,若不是這個女人,他何至於落入這種境地!看到她的身影,他就胸悶氣短,要不是因為與她有過一腿,他真想動用紀檢組長的權力,狠狠查一下她的經濟問題。
這天已經下班了,他還在辦公室生悶氣,聽到走廊上劉玉香的高跟鞋橐橐響,趕緊將門掩上。他不想看到她。可那腳步在他門口遲疑了片刻,竟走了進來。這倒新鮮,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來了,她很明顯地與他保持著距離。他抬起頭,望著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氣哼哼地說:「你來做什麼?不怕局長有看法?」
劉玉香眼一白:「你以為我是你?我想來就來。」
方為雄說:「還嫌害得我不夠嗎?」
「別把離婚的賬算到我頭上,跟我沒關係,是你自己沒本事,拴不住老婆;再說,你們不是一路人,離婚是遲早的事。況且你們夫妻生活都不正常了,離了也就離了,有什麼好留戀的?算了,我來不是來說這些的。我問你,你還想不想挪個位子?」
「當然想,可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有辦法啊!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大家互相幫助,是件很好的事嘛。」
「你有什麼辦法?」方為雄懷疑地看著她。
「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人。」
「什麼人?」
「幺老闆。」
「什麼幺老闆啊?」
「這你就不用管了,總之是通天的人物。」
「通天?」
「不通天他能有這本事?幺老闆運作一年多了,幫過好多人的忙了,很牢靠的。不過,他要收點手續費。」
「是這樣啊,」方為雄想想說,「局長已經答應我了,也報市裡了,有這個必要麼?」
「你還這麼天真啊,局長口頭答應了就高枕無憂了?市裡不是推遲研究幹部提拔的事了么?說不定夜長夢多。再說,你就不想挪個好一點的位子?魯局長馬上要調省教育廳,他的常務副局長位子就騰出來了,別人都躍躍欲試呢。找找這個人,說不定就一步到位了。」
其實方為雄以前聽說過這個人稱幺老闆的人,只是沒想到真有這種事,他沉吟片刻,問:「你怎麼認識這個幺老闆的?」
「還不是朋友介紹的,我也才認識幾天。這個人很守信用的,你放心吧。」
「那你為何幫我,不先幫幫你自己?」
「你知道我沒有幫自己嗎?我是真心想幫你一把,才和你資源共享。不過你不要再擴散消息。」
「我要是想挪到常務副局長的位置上,他要收多少?」
「這個數。」劉玉香伸出一個巴掌。
「太貴了吧?我到哪兒去找這筆錢呢?」
「找朋友借嘛,位子挪成了,這點成本還不容易收回來?你要有意,趕緊把錢湊齊,弄一份你的推薦材料,然後我帶你去找他。」
方為雄動了心,三天後,他讓劉玉香帶他去見了幺老闆。在一個光線幽暗的茶樓里,他猶猶豫豫地將一個紙包連同自己的推薦材料放到茶几上,然後輕輕推給對面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幺老闆看也沒看就將它們塞進了自己的鱷魚牌提包里,然後說:「行了,你就回去等消息吧。」幺老闆的神態以及茶樓里的神秘氣氛,讓方為雄感到自己像是特工在秘密接頭。
出茶樓后,他擔心地說:「劉科長,收據也沒有,他要辦不成事怎辦?這錢不會打水漂吧?」
劉玉香笑道:「你真是沒見過錢的,這點錢對幺老闆來說算什麼?他是什麼人物?人家不會不講信用的。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打了水漂你找我就是。」
聽她這麼說,方為雄心裡才踏實下來,轉念一想:劉玉香這麼熱心,是不是也在這樁交易中得了好處呢?他悄悄地凝視她的臉,想從上面瞧出端倪來。但還沒等他看仔細,劉玉香說了聲拜拜,鑽進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袁真以在家給於達遠副書記寫報告為由,沒有到辦公室坐班,過了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那幢巍峨的辦公樓總是讓她感到壓抑和沉重,只有躲進自己的小窩裡,她才會輕鬆,她的思維也才會敏捷起來。她邊聽韓紅的歌邊寫報告,文字就像旋律一樣從筆下流出。這樣的報告其實是老套路,不必花太多腦筋的,語言鮮活一點就行了。只因是給於達遠寫,她才稍稍地多用了點心,畢竟,人家看重於你。初稿寫完,她就用電子郵件發給了於達遠,她想先聽聽他的意見,再修改一次。對她來說,這也是罕見的做法,以前不管給誰寫報告,她都要待人家一催再催,拖得不能再拖了才交稿的,這樣可以避免當官的亂提意見,要你沒完沒了地修改。
忙完手頭的事,心裡也清爽了。她拉開窗帘一看,暮色已經降臨,而草地上鋪上了一層薄雪,反射出晶瑩的白光。蓮城處於長江以南,一年裡也就下一兩場雪,沒想到今年雪來得這麼早。袁真的心歡快地跳躍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鮮空氣。匆匆地吃了點東西之後,她就急不可待地踏雪散步去了。
晚飯後散步是袁真多年來的習慣,而且一般都是踽踽獨行。她喜歡享受冷清,喜歡傾聽草叢中的蟲鳴和微風拂過枝頭的簌簌聲,這種時候,她能聽到自己內心的動靜。她離開了宿舍區,來到辦公樓一側。這裡有一大片園林,除了修剪整齊的冬青、紅繼木等各類灌木之外,還有許多移植來的高大古樹。在甬道兩側,則佇立著傘狀的雪松,墨綠的枝頭沾染了白絨絨的雪花,有種說不出的靜美。四下無人,剛才還在搖曳的樹梢彷彿都因她的到來而靜止下來了。袁真細心地體驗著雙腳踩在雪地上的感覺,那沙沙的聲音彷彿是她的靈魂在說話。樹影涼涼的漫過她的臉頰和身體,不時有一兩片雪花落到她頭上。她忽然想,要是當一棵樹,獨自站在山岡上,與世無爭地度著春秋冬夏,多好啊。
她向著樹林深處和寂靜深處慢慢走去。然而很快她就停下了腳步。透過迷茫的暮色,前面卵石鋪就的小道上現出兩個並肩而行的人影。左邊那個穿著一條藍中泛白的牛仔褲,再加上他那雙手插在褲口袋裡的獨特姿態,無疑就是於達遠了。而他右側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穿一件紫色的風衣,一頭長發蓬鬆地披在背上。
這女人是誰呢?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女友?
袁真揣度著,又一想,管她是誰,反正與你沒有關係。她不想打擾他們,於是往左一拐,上了一條岔道。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扭頭窺探他們,莫明其妙地猜想:到了更僻靜的地方,他們會不會挽手呢?她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很快走到了與他們平行的位置。她和他們之間只隔著兩排樹,她可以從樹隙瞟見他們時隱時現的身影。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們非但沒有親
密的跡象,反而保持著某種距離,並且不停地在爭論著什麼,聲音時高時低,不時地還要夾幾句英語。在遠處路燈的映照下,可見到一團團白氣從他們嘴裡呵出來。
袁真不想進入別人的私密空間,選擇了一條方向相反的小路,走到一片樟樹后。四周寂靜下來,她彷彿卸下了某種包袱,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路邊的麥冬草一片青蔥,輕輕地掃過她的腳背,雪末落到她的襪子上,點點冰涼。她忽然想結束這次散步了,於是匆匆地前行,不再體味周遭的氛圍和事物。起風了,雪花從樹梢上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轉過一個樹叢,她卻猝然止步:這條小路竟又把她帶到了於達遠和那個女人面前!
於達遠和那女人同時看到了袁真。於達遠明顯地愣了一下,神情尷尬。那位女人掃袁真一眼,只顧情緒激動地沖於達遠叫:「我不想再費口舌了,你看著辦吧!」
於達遠拉住那女人的手,懇切地說:「我理解你,可我有我的生活,我們真的不能兼容嗎?」
「不能!我給你十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了給我電話,過了十天,你就不用回來了!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為你的所謂理想守貞節的!」
那女人甩開了於達遠的手,大步向前跑去。於達遠瞟袁真一眼,趕緊往前追趕。他們的身影搖搖晃晃,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袁真怔怔的,看了看他們留下的零亂的腳印,心裡很是不安。
回到家中,蜷縮在被窩裡,袁真腦子裡還晃動著他們的身影。於達遠那一剎那的尷尬似乎拉近了她和他的距離,他們在生活中都有難以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東西。
第二天坐在辦公室,袁真腦子裡還飄揚著那個女人的紫色風衣。電話響了,於達遠用略帶沙啞的嗓子說:「袁科長,稿子看了,你能來我辦公室一下嗎?」
於是袁真乘電梯到了八樓,這是這幢新辦公樓啟用以來她頭一次來八樓。在機關人眼裡,常委們辦公的八樓是一個象徵,一種境界,也是一個禁地,無關之人是不能隨便來的。邁出電梯的剎那,袁真就感到一股肅穆之氣撲面而來。樓道里一片寂靜,兩側那些棗紅色的門都緊緊地關閉著,地面光可鑒人。袁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恍若進入一條深不可測的山洞。
她找到了812,於達遠的門虛掩著,留著一條指頭大的縫,顯然是在等她的到來。她輕輕地叩了叩門,於達遠在裡面說:「請進。」
她推門而入,微微一笑,說了聲於書記好,就坐在於達遠的大班桌對面,攏了攏頭髮,矜持地將兩手放在膝蓋上。於達遠的眼窩有些發青,明顯的睡眠不夠,或許,與那個紫衣女人有關。他給她沏了杯茶,輕輕地放在她面前。
她點點頭說:「謝謝。」
於達遠就說:「袁科長,你和誰都這麼講禮貌嗎?」
她淡淡一笑,沒有作聲。一低頭,瞟見她寫的報告已經列印出來了,正擺在於達遠的面前,便說:「於書記,您指示吧,我洗耳恭聽。」
於達遠瞥她一眼說:「噢,報告我看了,寫得不錯,不用改了,就這樣吧。」
不用改了,那還叫我來幹什麼?袁真心裡一緊,就有了戒備心理,但一想到昨晚的景況,她就釋然了。從他那微皺的眉頭上,她似乎洞悉了一切。
「昨晚讓你見笑了。」於達遠說。
「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們,我是無意中……」
於達遠擺擺手說:「你不用解釋,要說打擾的話是我們打擾了你散步。我妻子這幾天情緒不太好……」
「噢。」她靜靜地聽著。
於達遠嘆息一聲,仰靠在椅背上:「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袁真點了點頭。
於達遠坐直身體,忽然問:「袁科長是不是願意聽我說這些?」
袁真說:「願意啊,人總會有些負面情緒積壓在心裡,它需要排遣,只要於書記願意說,我就願意傾聽。」
「呵呵,難得有人當我的精神垃圾筒,」於達遠笑笑,沉吟片刻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妻子來蓮城,是來勸我離開政界的。我們是大學同學,後來一起留美,當初回國她就不同意,是我軟硬兼施把她帶回來的。如今她在上海浦東一家外企里當副總裁,年薪是我的二十倍。如果我跟她回去,有更好的職位等著我。其實勸我去浦東的不光是她,我是學工商管理的,獵頭公司一直盯著我不放。」
袁真瞪大了眼:「那您為何不去?既有高收入,又能夫妻團聚,何樂而不為?」
「為了理想。」
「理想?」袁真頗為詫異。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詞顯得有點可笑。可我確實有這個理想。也不知為何,我一直對從政有濃厚的興趣。你想想,把一個地方治理好,使它的社會和諧發展,人民既可安居樂業,又能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力,還有充分發展個性的空間,在整個社會的進步中實現我這個管理者的自我價值,這不是件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的事嗎?」於達遠兩眼炯炯有神。
「嗯,」袁真點一下頭,笑道,「不過,像你這樣抱負的人恐怕還不少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些人的所謂抱負和我的理想不可同日而語。他們跑官要官為了啥?不過是為換取現實利益,為一己私利而已!你可能不知道,在美國當個市長,是沒多少薪水,也沒什麼特權的,有的甚至連辦公樓都沒有,靠租房辦公。人家當官,是圖的有個為民眾服務的機會,圖的一種責任感和榮譽感。我們也向人家學學就好了。」
「當書記的還崇洋媚外啊!」袁真開玩笑說。
「在這個方面,還是有點崇洋媚外好,人家的文明程度就是比我們高嘛!你看我們的某些幹部成天在想些什麼、幹些什麼?那些行賄受賄的事就不去說了,用公款吃喝玩樂的還少嗎?不吃喝玩樂,居然還辦不成事!一個處級單位,一年招待費就花掉十幾萬甚至更多,這都是納稅人的血汗,是民脂民膏啊,為何要允許報銷?這就是腐敗嘛!」於達遠說著說著激憤起來。
「這就是國情,你到了餐桌上,不照樣要隨俗?」袁真說。
「是的,這也是我最尷尬、最痛苦的地方。或許,長此以往,我也熟視無睹,心安理得,到那時候,我的所謂理想也不知不覺變了味,跟別人沒什麼兩樣了。有時,我真感覺泡在一個醬缸里,不是我影響缸里的醬,就是缸里的醬泡壞我,我能恪守住我的品格,我能保住自己的本質嗎?我有點懷疑我自己……幸好,我還有這種懷疑,它說明我還清醒,還有一份警覺,就還有不被泡壞的可能。我希望像我這樣人越來越多,大家一起努力,通過推進民主政治來改善制度,我們的國情才會有所改變,變得越來越好。」
於達遠揮著手,情緒高昂。
袁真真沒想到,在這幢大樓里還有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心裡有種莫名的欣喜。她盯著他那張散布著幾顆青春痘的臉,問:「這麼說來,你不打算後退了?」
「我剛邁步呢,何言後退?」
「那,您妻子那裡怎麼交待?」
於達遠的臉色黯淡下去,想想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袁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選擇了沉默。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當市委副書記的男人,若不是對她有相當的信任,是不會對她如此傾訴的。她感到欣慰,也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步。
「好了,就說這些,和你說說話,心裡舒暢多了,也算是同志之間的思想交流吧。」於達遠笑了笑,官員的氣派又回到了他身上。
袁真知道該離開了,便起身告辭。
她還沒走到門口,只聽於達遠在後面說:「哦,袁科長,剛才說的這些,只是我們之間的探討,就不要外傳了,你知道官場的複雜的。」她怔了一下,回過身子點了一下頭。其實他根本無須交待,她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她完全明白官場的規則。她理解他的擔心,但是,他的交待還是讓她心中一暗。剛剛從他那裡獲得的欣慰感就像一根絲,被慢慢地抽走了。
出了於達遠的辦公室,袁真埋頭往電梯口走。右側一扇門悄然打開,吳大德走了出來。她趕緊收住腳步。吳大德瞥她一眼:「袁科長,找我嗎?」
她忙說:「噢不,我找於書記。」
吳大德說:「於書記在812。」
她說:「我知道,我找過了。」
吳大德臉上忽然浮出一層曖昧的笑:「是嗎?」
就在那一瞬間,袁真讀到了他骯髒的內心,她背上發涼,手臂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如果再多看吳大德一眼,她也許會厭惡得嘔出來。她一扭頭,快步衝進了電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