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來到山塘
六年前——嘉慶二十五年庚辰。龔定庵會試不第,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秋天請假南歸,為的是段玉裁的《經韻樓集》十二卷,已經開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對的工作。在蘇州住了一個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啟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歲的燕紅。
這天是他的朋友顧千里,為他在山塘妓家餞行,酒闌燈,正待賦歸時,忽然聽得笛聲自冷雨中飄來;離思滿懷的龔定庵,覺得嗚嗚咽咽,格外凄清,便即問道:「深宵寒笛誰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顧千里笑道,「可有循聲往訪的興緻?」
「三少省省吧!」顧千里的相好素秋介面,「燕紅的脾氣那麼強,龔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氣,何必?」
原來這燕紅是山西人,半年前來到山塘,以詩妓為標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腦滿腸肥,胸無點墨的豪客,哪怕脫手千金,亦不屑一顧,即便騷人墨客,詩文不能讓她佩服的,亦是冷顏相對。幾個月來,在她妝閣申請過客,而罰誓「永遠不再來」的大有人在。
聽顧千里講完,龔定庵大為驚異,不道風塵之中,亦有此不合時宜之人。不過,他走南走北,閱歷甚深,有「妝點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矯揉造作、純盜虛聲的名妓;這燕紅是不是這類人物,先要打聽打聽。
「她的詩怎麼樣?」
「還不錯。」顧千里答說,「早個幾十年,應該列入隨園門牆。」
「有捉刀的人沒有?」
「沒有,沒有。我當面看她作過詩。」
「這笛子吹得不錯,想來是好音樂的?」
「不錯,她倒是多才多藝,也會吹簫,也會彈箏。」顧千里說,「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聽這一說,龔定庵便決意要訪一訪燕紅;不過,「藝是如此,」他問:「色又如何?」
顧千里想了一下,以兩字為答:「冷艷。」
龔定庵便急於要見識了,他說:「常說風塵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不道山塘墮溷,可與鄧尉之花等量齊觀。走,走,這回是我作東。」
一行四眾,敲開燕紅的妝閣,來應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嫗;她就是燕紅的生母,自然認識顧千里。大概是車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見訪,頗有驚喜之色,叫出人來將燈燭都點了起來;連閣外迴廊的羊角風燈都發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費事;這位龔老爺是當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為來看看她。龔老爺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請出來吧!」
但燕紅卻一時不能現身,薛太太亦不見露面,縱使茶果滿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顧千里的一個朋友,也是蘇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著說:「拿熱臉換她的冷氣,真犯不著。如果不是陪龔大哥,我早就走了。」
龔定庵卻有耐心,因為原知她架子大,心裡已有準備;他擔心的是顧千里言過其實,燕紅並非風塵中的梅花。
原來燕紅姓薛。龔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來,河東薛氏,便是大族;便即問道:「她是山西什麼地方人?」
「不知道。」顧千里答說,「等下你自己問她。」
他此時的心境約略如試后望榜。到得簾鉤微響,定睛看時,又恰如鄉試中第四名時的那種感覺。高中在「五經魁」之內,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顧老爺,多日不見了。」燕紅問道,「哪位是人公子?」
行了!顧千里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了。他雖覺得燕紅對龔定庵會另眼相看,但並無十足的把握,倘或仍舊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豈非大煞風景,照現在的情形看,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焚琴煮鶴的出現。
「你也知道『人公子』這個稱呼?一定是讀過歸佩珊的詞。」顧千里指點著說,「這位便是。」
燕紅便殷殷下拜,口中說道:「在我真是幸會。不過——」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接著,又跟其餘兩客見了禮,薛太太已用乾淨手巾,裹著一把烏木鑲銀的筷子,帶著娘姨來擺席了。
「寒夜客來,幸而有酒。不過沒有什麼好東西吃,請包涵。」
龔定庵只含笑看著她招呼席面;顧千里自告奮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來,兩個陪客都不肯叫局,說夜深了。只有顧千里寫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幫傳送。
燕紅待客,倒不是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態,一一敬酒,最後到了龔定庵身邊,斟滿了酒,在他身後坐了下來。
於是龔定庵開口了:「燕紅,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應該是蒲州人。」
「這一猜從何而來?」
「聽你的口音。」
燕紅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說,「家鄉口音很少了。」
「雖少瞞不過龔老爺。」顧千里說,「燕紅,你知道不知這龔老爺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龔大人的大少爺。」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龔大人是金壇段家的乘龍快婿?」
「原來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孫,那就怪不得能聽出我的微薄鄉音了。」燕紅舉杯說道,「請飲第一杯。」
「好個請飲第一杯。」顧千里笑道,「看來定庵今天是不醉無歸了。」
「那不正好滅燭留嗎?」有個陪客介面。
勾欄人家當然容許開開這種玩笑,但初次見面,而燕紅的身份又與眾不同,這「滅燭留」四字便顯得有些輕薄,因此沒有人答腔。
龔定庵仍舊接續他自己的話題:「蒲州我到過;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無其數。」他問,「你是哪一縣?」
「城裡。」
「那就是永濟縣?」
「是。永濟附郭。」
「永濟的古迹,」顧千里笑道,「應該是普救寺吧?」
這也有點開玩笑的意味,《會真記》中「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西廂」,便在普救寺中;燕紅點點頭說:「我小時候去過,那時還不知道張生跟鶯鶯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覺得當時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為可以為我留下一片悵惘之思,心裡常常在想:當時要知道有這麼一段哀感婉艷的故事,細細憑弔,那有多好?」燕紅又說,「如果真的憑弔過了,也就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