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切期待的意味
「倒不是薛濤的本家?」
龔太太原是句諷刺的話,龔定庵卻正好作文章。「她雖不是薛濤一家,不過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詩才。不過,」他加重語氣說,「人品比薛濤來得高。」
「從何見得?」
「『王侯門第非儂宅,剩可五湖同去』,她一心只想從良,不像薛濤那樣歷事西川。」
「她從良,是要跟你?」
「是。」
「她怎麼說?」
「『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
「你在念的什麼?」龔太太微有慍色。
「喔,」龔定庵陪笑說道,「是燕紅的一首《摸魚兒》。娘,要不要看看她寫的字?」
「我不要看。」龔太太凜然拒絕,「這種人最會混水摸魚,你小心上鉤。」
一語剛終,窗外「噗哧」一聲在笑,當然是月華,這一下,龔太太的臉就板不起來了。
「是啊,」龔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麼調不好選,獨獨填一首《摸魚兒》。」
「我現在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娘不是答應過我的?」
「不錯,」龔太太說,「我答應過你,不過要身家清白。」
「她只是淪落風塵,情有可原。」龔定庵說,「就算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
「好一個瑕不掩瑜!」龔太太冷笑著說,「看樣子你非要她不可了。」
「娘!」
龔定庵只叫得這一聲,但尾音與平時稱呼不同,帶著點乞饒、委屈與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兒時做錯了事受責備,或者所求不遂時,每每喊這麼一聲——此時將龔太太對愛子的記憶,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顆心頓時軟了。
「好吧!」她說,「只要你自己爭氣。」
意思是只要春闈報捷,好事便成,如果父親反對,有母親擔待,龔定庵高高興興地答一聲:「是。」接下來又問,「娘,萬一我運氣不好,怎麼辦?」
「這話該我問你。萬一你運氣不好,你拿那個什麼燕紅如何處置?」
「娘,」龔定庵跪了下來,「兒子已經先作處置了。」
「什麼!」龔太太大吃一驚,「你,你已經——」
「娘,不是我不稟命而行,只以非當機立斷不可!『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兒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權宜處置了。」
「假王命以行?」龔太太說道,「你好大膽,我告訴你老子,問問他,什麼時候許了你擅自納妾的?」
「娘別生氣,我不敢說是爸爸許了我的。我只說:我回去請娘做主。娘一定會喜歡你。」龔定庵接著又說,「顧家老太太下個月六十歲生日,千里說要請娘去吃壽酒。娘親自去看看燕紅,如果覺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風塵中的習氣,娘不許她進門,兒子也沒有話說。」
龔太太沉吟了一會說:「這倒可以。這樣子,我對你老子也有個交代。」她接著又說話:「我記得顧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龔定庵說,「娘答應去了,我寫信叫顧千里安排。」
「這倒不用。」龔太太答說,「顧家請我吃壽酒,自然會有帖子來。到了蘇州,我先打聽打聽,去不去看她,還在兩可之間。」
「是,好。」
口中這樣答應著,私下還是寫了信給顧千里,同時也寫信告訴了燕紅。安排妥當了,方始動身進京。
龔定庵預定的行程,是由長江水路到鎮江,換船經揚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連揚州都沒有停留,但在高郵卻住了一天,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卻不知其名。只記得前幾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時已逢春,而嚴寒如隆冬,運河冰凍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經開徵,無船兌運,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郵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禱冰」。不道其應如響,第二天便即解凍,而且北風大作,運河中的空漕船,全數出江。陶澍奏聞其事,代為乞封,賜名「貞應」——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來的,據說唐宋間有一女郎,冰清玉潔,堅貞自守,夏夜經過此間,露宿僻處,不肯向不相識的人家借宿,以致為蚊所嚙,露筋而死;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誕不經,龔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別有一古人,誤男為女,以致真名不彰。這份疑心,亦不是無因而生,他看過一部書叫《代醉篇》,說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遺廟」,有一年修廟,當地的村學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遺的官職,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遺,所以稱之為「杜拾遺」,誤拾遺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變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龔定庵特為停留一日,細尋古迹,廟中有一方康熙御題的匾額,「節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額對聯極多,龔定庵細細看去,所欣賞的只有一副集王漁洋詩句的對聯:「湖邊孤寺半煙筏,門外野風開白蓮。」但只是寫出景緻的神韻,那孤寂的貞魂,到底是什麼人?仍舊沒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顧時,只見阿興領進來一個人,身穿行裝,背上斜系一個黃布包袱,龔定庵覺得他有些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爺,」老何屈一膝請了安,「老爺有封信,關照我遇見大少爺,當面交。」
「嗯,辛苦你。」龔定庵先問一問家中的情形,然後拆信來看。信是他父親的親筆,告誡他儘快進京,試前還有定下心來,從容溫書的餘暇,切勿沿途流連,更不可有放蕩的行徑,需知敦品為立身之本,龔氏的詩禮家風,更不可敗壞。
看完這封信,龔定庵心頭疑雲大起,父親明明是有感而發,莫非燕紅的事,他已經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覺得自己受責備是小事,只怕母親為他受父親的埋怨。
轉念到此,內心非常不安,同時覺得惟有照父親的叮囑行事,儘快趕進京去,才能略減對母親的咎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