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的外甥

顧炎武的外甥

有了這篇跋,那首七絕即或用字不妥,亦不為病。李增厚殷殷致謝之餘,談到他替龔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產業。

崑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間,海內無不知有「三徐」。所謂「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都是顧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學小三歲,少年得意,順治十六年二十六歲,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華殿大學士。

不過「三徐」之中,聲勢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學,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與聖祖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高士奇,結為親家,呼風喚雨,神通廣大,當時有一副諧聯:「五方寶物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東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為高士奇的別號。又有一首歌謠:「去了余秦檜,來了徐嚴嵩,乾學似龐涓,是他大長兄」,所謂「余秦檜」,指休致的大學士,湖北大冶的余國注,「徐嚴嵩」即指徐元文,「乾學似龐涓」,意思是說徐元文之成為「嚴嵩」,幕後有龐涓這麼一個「軍師」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鄉評都不很好,惟獨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義,即使嚴劾徐乾學的副都御史許之禮,亦說他「文行兼優,實系當代偉人」。李增厚勸龔定庵所買的,就是徐秉義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來約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緣,李增厚有個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揚州鹽商家作清客,善於鑒別古玩,談起此行,是受人之託,攜一方漢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價而沽。

龔定庵好古成癖,當即問道:「漢朝的玉印,要看質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攜,是怎麼樣的一方玉印?」

「這方玉印是純凈無瑕的白玉。」王秀才說,「漢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雖謂之古色,其實斑駁不純;這方玉印,流傳人間,從未入土,所以顏色不變。」

「說得是,不過也要看了東西,才知道是否入過土。」

王秀才明白,龔定庵疑心是偽造的,所以這樣說法;當即微微一笑,「龔先生,」他說,「看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緣,可惜東西不在身邊,不過有個拓本在這裡,龔先生精於賞鑒,倒不妨看看,有什麼特異之處。」

說著,從「護書」的夾頁中取出一紙印拓;龔定庵接過來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驚。

「印在哪裡?」龔定庵問。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觀?」

雖是萍水相逢,但龔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爺」,當然是貴公子,看來是無意中遇見一個好主顧了,所以王秀才欣然應命,親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龔定庵很興奮地說,「此印的來歷,我略有所知,一直懷疑,未見得一定屬於趙飛燕,因為漢宮中的趙婕很多,飛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嗎?還有昭帝的生母,姓趙,也封婕。不過,現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確是飛燕遺物。」

「你連原物都還未見,就能下此斷語!」李增厚不免懷疑,「你何所據而云然?」

「就在這個字上!」

「」與趙在這裡是相同的。龔定庵指出,漢朝揚雄所著、晉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這個「」字,解釋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趙飛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雙關,這是第一個證據。

第二個證據更為明確,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飛鳥之勢,非「燕」而何?

細看果然,不能說他穿鑿附會。談到來歷,龔定庵說,在明朝,此印最早是嚴嵩之子嚴世蕃所收藏;嚴嵩父子敗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手中;後來又歸無錫華家,最後為李日華所得。

李日華是萬曆年間江浙的大名士,精於鑒別,號稱「博物君子」,他有兩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別號多。李增厚記得李日華的同鄉後輩,嘉興鮑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彷彿收得有李日華的一篇談印的記載;到書架上撿出《金石屑》,在第三冊中找到李竹懶的一篇短文,看頭一句便驚喜過望,原來竹懶便是李日華的別號之一,而所記的正是趙飛燕的玉印。

「定庵,你聽,」李增厚念道,「『漢宮趙飛燕婕時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間。嘉靖間曾藏嚴氏,后歸項墨林;又歸錫山華氏。余愛慕十餘載購得,藏於六硯齋,為一奇品,永為至寶,若願以十五城,豈能易也?』」

秦昭王願以十五城易趙國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華看,這枚趙飛燕的玉印,價值連城。經此品評,越發堅定了龔定庵的必得之心,但畢竟要看過實物,才能做最後的決定。

到得日中,方見王秀才重到李家,攜來一個包裹,重重錦袱,真所謂世襲珍藏,最後出現的是一個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蓋及盒身四周刻滿了字,但龔定庵無暇細看,一伸手揭開盒蓋,頓覺眼中一亮;那方鳳紐玉印,約莫一寸見方,五六分高,通體潔白,只有紐旁有黍米大的一塊紅斑,格外顯得鮮艷奪目。

看玉、看紐、看印文,龔定庵把玩不釋,腦中漸漸形成一個體輕如燕的纖影,神遊在兩千年前的未央宮中,昭陽殿里了。

「請問,」龔定庵定定神問,「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裡,窮措大哪裡有這樣的福分,我是受人之託,為寶物覓一位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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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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