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頓巴寓言
1992年夏天,我被邀請去參加吉姆頓巴草原的賽馬會也就是物資交流會,頓巴鄉的貢布鄉長給我說起了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又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他吧,來這裡的人都是要去看看他的。」
我去了,看到了索朗丹增和他的老婆。但他們似乎並不歡迎客人,面無表情,連請我們進帳房坐坐的表示都沒有。不歡迎客人的還有一隻牧狗,它被拴在羊圈的木柵門邊,一直衝著我們又撲又叫。
鄉長問道:「索朗你的羊呢?」
索朗丹增說:「送人了。」
鄉長吃驚地喊起來:「怎麼送人了?你們吃什麼?」
索朗丹增哭喪著臉,想說什麼又沒說,頭一低進帳房去了。
他的女人小聲對我們說:「我又懷上娃娃了,羊不能再養了。」
鄉長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拽拽我的胳膊,轉身離開了那裡。
以後的許多日子裡,我一直想著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
沒有人理睬索朗丹增,甚至連吉姆頓巴草原上的小孩也對他板起了面孔。因為他娶了盜馬賊的遺孀做老婆。「再硬的冰遇到春天也會融化,再白的雪遇到勒勒草(一種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也會變黑。」
格薩爾的後裔們總習慣於用一些古老的格言支配自己的行動。但索朗丹增明白,老婆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要是她真的有罪,也會像盜馬賊一樣受到天神的懲罰。盜馬賊是在別人的帳圈裡被人打死的。
索朗丹增娶老婆的最大願望就是有個結實的兒子。老婆很爭氣,給他生的兒子比他想象的還要結實。他騎著馬,在深冬的草原上轉悠著,把自己有了兒子的消息告訴每一個碰到的牧人。牧人們很有禮貌地恭喜他幾句,完了就遠遠地離開他,而他的本意是要讓牧人們來自己的帳房裡做客的。
牧人們不來,寒流卻不期而至,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下白了吉姆頓巴草原,下白了索朗丹增的帳房。四周杳無人跡,好像滿世界就只有他們一家和一隻牧狗、一群羊了。大雪天不能放牧,羊在圈裡餓得咩咩叫。
一天中午,牧狗在羊圈附近咬死了一隻餓得渾身搖晃的幼狼。索朗丹增把死狼的皮扒下來,準備晾乾后讓老婆縫個皮筒子,裹在兒子肉乎乎的身子上。無意中他把血里呼啦的狼屍扔在了羊圈門口。等傍晚天色將暗,他走出帳房想看看有沒有天放晴的跡象時,發現羊圈的木柵門已經被餓羊們用頭撞開了,那堆沒有皮毛的狼肉被羊啃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了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剎那間,索朗丹增明白髮生了什麼:就在自己的帳房前,在自己的羊群里,出現了羊吃狼的奇迹。而過去,從創世的什巴大神開天闢地到牧人們不理他,吉姆頓巴草原上世世代代流傳的都是些狼吃羊的故事。一股喜悅的熱流使他臉上新添的皺紋豁然舒展,那些皺紋是孤獨留下的痕迹。他想,要是他把這件事兒告訴牧人們,牧人們一定會爭先恐後地來到他這裡,看看羊吃狼的奇迹,也看看他的兒子。那時候,他將大聲對老婆說:「客人們來了,快煮一鍋新鮮的羊肉,燒一壺滾熱的奶茶。」老婆一定會高興得手忙腳亂,因為她和他一樣,也希望自家的帳房成為牧人們嚮往的地方。他這麼想著,心裡美滋滋的,臉色和天色都好看多了。
第二天,雲開霧散。索朗丹增騎馬出門了,牧狗習慣地跟上了他。他迎著被冰雪洗浴過的太陽,滿雪原轉悠著把羊吃狼的奇迹告訴了每一個他碰到的牧人。
牧人們都表現出少有的驚異,但一聽說狼已經被吃得只剩下了骨頭,便懷疑起來,便不感興趣了。
「索朗你聽著,等你的羊咬住了活狼的喉嚨,我們再去你家參觀。」
牧人們一個個遠遠地離他而去。他傷感萬分,唉聲嘆氣地回到了家裡。
老婆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怎麼回事,說:「我的好人,是我害了你,你把我攆出帳房去吧。」
他搖頭。他苦苦地想,自己的羊雖然吃了死狼肉,但怎麼可以咬住活狼的喉嚨呢?帳房外面,羊群發出一陣陣凄厲的叫聲。好幾天沒有放牧,它們已經餓急了。他側耳聽聽,似乎聽出羊叫聲里有一種兇殘的渴望,有一種逮著什麼吃什麼的猛惡。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飢餓大概是能夠改變一切的,包括羊的本性。他覺得自己不妨試一試。
於是,他找到貢布鄉長,從鄉政府借來了五六個套狼的夾子鎖,安放在了羊圈的四周。沒過兩天,一隻被同類咬瘸了腿的公狼就成了他的獵物。他讓老婆搬來一塊石頭,和狼緊緊地綁在一起,放在了羊圈裡。狼拚命掙扎著,羊群嚇得四處亂竄。臨到天黑,這隻幾天沒有進食的狼就已經掙扎不動了。羊群擠在離狼較遠的角落裡,驚恐地看著。又過一天一夜,狼死了,餓羊們開始圍擠在一起用狼皮磨牙,磨著磨著就撕破了狼皮,血流了出來,羊們舔著。後來,狼肉就不見了。它和第一隻死狼一樣,只剩下了一具骨頭架子。
索朗丹增覺得他的試驗正在接近成功,便又開始布置夾子鎖。
六天過去了,他捉住了四隻狼。餓瘋了的羊群也就依靠狼肉維持著生命。
又過了一天,當第五隻套住的狼被他捆綁在石頭上后,他便對老婆說:「好日子就要到了,快快準備好肥肥的羊肉濃濃的酥油茶吧。」
老婆也和他一樣,堅信今天是好日子,說:「羊肉已經放到鍋里了,酥油茶已經灌到壺裡了,我和你分頭去請我們的客人吧。」
他點頭同意了。為了防止在客人到來之前羊群吃掉這隻活狼,他把它放在了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里。
索朗丹增騎馬離開了家,牧狗習慣地跟上了他。他騎著馬滿草原轉悠,對碰到的每一個牧人說:「去我家看看吧,咬不住惡狼的喉嚨,就不是我家的羊。」
牧人們還是不相信。他說:「那就和我打賭吧。」
沒有人和他打賭。因為他們都知道,索朗丹增的目的是想讓他們給他面子,去他家做客。
他從早晨轉到中午,沒有一個牧人隨他的心愿聽他的話。他灰心極了,要不是想到自己那結實健壯的兒子,他也許就會自殺。自殺是很容易的,騎馬往南走到太陽落山,就能看到鄂陵湖,在湖面上敲開一個冰窟窿跳下去,一切憂愁就煙消雲散了。唉唉,孤獨的日子真難過,死人才配有這種沒人理睬的生活。他朝自己的帳房走去,可一想到自己帶給老婆的仍然是失望,便又掉轉馬頭,信馬由韁地朝前走,也不知要去哪裡。
太陽正紅,殘雪在溝溝窪窪里閃著白光。眼看就到春天了,但他心裡一點也沒有牧草即將返青的歡悅,愁苦的臉上又多了幾道孤獨抹上去的皺紋,古老的悲歌在心裡悄悄升起:
遠方的山影沒有太陽照耀,
荒涼的山坡上
有一隻剛出生的羊羔……
唱著,他聽到了一陣馬蹄的驟響和牧狗的叫聲,猛抬頭,看到幾個牧人騎馬朝他奔來。他愣了。他不相信牧人們會主動來找他,而且是騎著馬飛奔著來找他,而且是喊喊叫叫地來找他。但這的確是事實,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愁眉慢慢地展開了。他策馬迎了過去。
「索朗,你的羊真的是吃狼肉的羊啊。」
「你們去我家了?」
「你老婆給我們說好話,就剩下沒有下跪磕頭了,我們能不去?」
還是老婆有本事。他一陣狂喜。
「快回去看看吧,滿草原的人都去了你那裡,你家的帳房就要擠破了。」
他帶著牧狗,驅馬朝前奔去。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緊緊跟在他後面。
索朗丹增看到,自家的帳房四周擠滿了人,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他高興地對他們長長地吆喝一聲,跳下馬,扔掉手中的韁繩,嘿嘿笑著迎了過去。
家裡從未來過這麼多客人,就像吉姆頓巴草原上的賽馬會一樣熱鬧。這是他的榮耀,也是老婆和兒子的榮耀,這樣的榮耀千載難逢。
「大家都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來了。」但是他馬上發現,人們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的熱情並沒有引來預想的回應。
啊,自家的帳房太小了,裝不下這麼多客人,真是不好意思。他歉疚地望著他們,突然發現餓羊們已經撞開羊圈的木柵門跑了出來,那隻被他放在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里的活狼也已經被羊啃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了。
他叫起來:「你們已經看見了吧,我家的羊是吃狼的,是吃活狼的。」
有個牧人說:「看見了,看見了,索朗,不要管羊管狼了,快進帳房去看看你家的人吧。」
這時他聽到了老婆的哭聲。他說哭什麼?突然又意識到哭是自然的,自己也應該哭。把這麼多客人拒之門外了,哪個主人不著急?
他興沖沖地走進帳房,看到裡面竟沒有擺上熱騰騰的手抓肉和一碗碗的酥油茶,頓時氣得直想捶老婆幾拳。
老婆被幾個女人包圍著歪坐在氈鋪上。
有個牧人說:「索朗,你的羊不光吃狼,還吃人哩。」
索朗丹增傻乎乎地點點頭:「坐啊,坐啊,你們為什麼不坐啊?」他四下看看,滿帳房都是人,哪裡有坐的地方?他不知所措地來回走著。
緊跟著他來到帳房裡的牧狗突然汪汪汪地叫起來。他訓斥道:「你叫什麼叫,快出去。」
牧狗不僅沒有出去,反而撲向了面前的氈鋪。
索朗丹增一步跨過去,伸手要拽狗,眼睛猛地一閃,盯住了氈鋪上的一灘血。
他愣了,驚異地叫了一聲,接著便打出一個冷戰,抖落了所有的喜悅。
他撲過去,抱起了裹著狼皮的兒子。鮮血頓時從氈鋪延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看到狼皮已經撕裂,兒子的喉嚨被咬出了一個大窟窿,臉上身上血肉模糊。他獃痴地瞪著狼皮,嗓眼裡呼嚕呼嚕的;漸漸地,那呼嚕聲變成了一陣陰森森的悶笑……
索朗丹增家的客人從此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