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思考宇宙
我的朋友邵文寧多次給我說起趙伯欣的事情,又說:「你應該寫寫他,他是一個我很佩服的林業專家,一生熱愛自然,編寫過《青海植物志》、《唐古特動物志》。他更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人,不吃肉,不抽煙,不穿皮革做的衣服,照他的話說就是『我無力為自然造福,只能獨善其身不為害。』其實,作為一個天生和綠色有緣的人,他已經為自然植被做了他該做的和不該做的一切,他是一個用生命擁抱過高原生態的人。」
但是我沒有聽從邵文寧的話去採訪趙伯欣。我那時年輕,並不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直到有一次邵文寧來我的工作單位青海日報社找我,交給我一沓手稿時,我才意識到:我和一個多麼好的人失之交臂了。手稿是趙伯欣的,是他寫的文章。
邵文寧說:「他去石家莊的兒子身邊了,可能再不會回到高原了。你沒去找過他吧?那就看看他寫的文章吧。」
我一篇一篇看下去,吃驚地發現:他是一個從靈魂到肉體都完全融合在自然懷抱里的人,他和我們不一樣,他的自然立場使他永遠都具有飽滿的憂患情緒和堅定的實踐態度。
有一篇文章叫作《戒肉》——
很突然就把肉戒了,這是我和善的緣分。有人說是「立地成佛」,想到上一句是「放下屠刀」,倒也信然。
我是舉過屠刀的,獵過蛇,殺過雞,打死過烏鴉麻雀蜜蜂蜘蛛蒼蠅蚊子。食殺更不用說,豬羊牛鴨以及水族,沒有不入口的。大概是到了時候,戒肉前一個月,也就是在我摘掉右派帽子十周年的日子裡,我赴宴空前,總是推脫不掉,沒吃的都吃了一遍。最後一宴是在我勞改過的瑪可河林場,很闊的一個湯盆里,甲魚頭對著我似在乞求;湯水驀地搖晃起來,它活了似的在划水。我想到我自己水深火熱的時候,不就是一隻湯盆里的甲魚嗎?一下子我就不吃了。說不吃就絕了慾望,從此不讒。這是1989年8月間,很快就發展到不吃所有動物肉,也不是克制,自然而然就不想吃。我很滿意自己終於放下了屠刀。
大千世界,人和動物是平等的,幹嘛要吃掉人家呢?這個簡單的道理許多人聽不懂,說我愚昧。於是我就想出一些不愚昧的道理來經常說教。我說,所有大個頭的動物都是食草的:駱駝、長頸鹿、大象、牛等等,可見植物並不缺乏營養。大凡食草動物繁殖能力都很強,比如羊,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漫山遍野都是;而老虎是食肉的,都快絕種了。一隻公羊能夠同四十多隻母羊交配,食肉的虎豹豺狼你試試?所以希臘人把公羊的頭顱作為情慾的象徵。動物體內貯藏著許多病毒,死前的恐懼會使這些病毒變得非常激動,食肉就等於病從口入。食肉還會造成營養過剩,而大凡老年性疾病諸如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腎衰竭等,其病根都是營養過剩;肉類難以消化,腸胃負擔過重,血液下降,大腦空白,造成人睡眠過多,精力不佳。奶是植物的精氣、地陰的靈液,強體力勞動的人應該以奶代肉。這些都是養生的妙道,亦即養生是戒肉的第一境界,苟同者十有八九。
有時候我又會這樣說,人必素食,才有風調情致;不素食則拜佛等於沒拜,練功等於沒練,為善而無善,通道而無道,一切箴言義規不過是口是心非,背向異辭。高潔的人不可不素,不可不全素,亦不可不弘揚食素。如是者,天不佑地佑,神不佑鬼佑,人不佑獸佑,世不佑自佑。素食有樂,樂極生喜,喜而忘返,不走黃泉。素食之美,美在今生來世也。這些都是人生的妙道,亦即素食人生是戒肉的第二境界。苟同者十有一二。
極個別的時候我會以此為說,以最明朗的態度崇拜自然萬物,以最純粹的感覺親近自然萬物,以最徹底的行為博愛自然萬物,走向人類最後的宗教。這是信仰的妙道,亦即情感投入是戒肉的第三境界。苟同者無。
戒肉是大善之舉,願天下引以為同道。
我問邵文寧:「趙伯欣是不是信佛了?」
他說:「沒有,但他有自己的宗教,那就是以保護自然為目標的生命崇拜。人草平等、人樹平等、人獸平等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的信念。當年在我們林業局的右派中他是判刑最重的一個,就是因為他在鳴放中一筆一筆列出了從1950年到1957年我省毀壞草原和森林的數目,又說破壞自然是比反黨反社會主義嚴重一萬倍的罪行,從省委書記到林業局長再到每一個組織和參與了破壞的人都應該認罪。做了右派以後,他一直在果洛州瑪可河林場服刑,對他來說,倒也是一個好去處。」
我點著頭,繼續翻閱那些手稿,一個十分刺激我的標題突然跳了出來:《反對以羊頭牛頭做裝飾》——
遠古的圖騰多是飛禽走獸的頭顱,那裡有先民的全部精神。戰爭、繁衍、狩獵、採集、尋找火種,生存的一切都在那頭顱的矚望中走向豐饒或走向衰殘——偉大的無所不在的神啊,請賜給我後代和食物吧。或允許,或拒絕。
今人沒有圖騰。他們把崇拜動物看作是愚昧,卻又保留了懸挂動物頭顱的習慣。虎頭豹頭是不可能的,法律有所限制,羊頭牛頭就在別無選擇中走進了千家萬戶。那雄性的犄角經過一番精工裝飾后攀卧於牆上,謂之藝術品,有賣有買,興旺得很。
要問的是,在羊頭牛頭裝飾的環境里是否摻雜了一絲血的腥氣?在羊頭牛頭陶冶的性情里是否多了一些對屠戮動物的麻木?欣賞藝術和創造藝術一樣,是善良人的事。你不善良你欣賞個屁。
熟人間流傳著一個悲劇:程富仁家的羊頭從牆上掉下來,犄角尖恰好戳進了他愛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隻眼瞎了。這是死了也要頂你一頭的意思。而羊,活著時,犄角無論怎樣威武雄壯,對人都是異常溫順的呀。
在江河之源的瑪可河地區,在人跡罕至的雪的世界里,一個為了保衛自然而成右派流徒的人曾看到一些用羚羊蹄子踩出的文字,連綴起來是:「把人頭挑上天空的下一個紀年。」不寒而慄。
如果我能夠代表動物,我將祈求:你們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賞我的死。如果我能夠代表人類,我也將祈求:你們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賞我的死。
在此我鄭重提議,國家應制定一條不準以動物頭顱做裝飾的法律。
邵文寧告訴我:「趙伯欣在勞改服刑期間一直是個護林的,二十年中六次被盜木頭的人打傷和砍傷,有一次胳膊都砍斷了,差點掉了命。還有一次幾個盜木頭的把他綁在了樹上,他半個月沒有掙脫,每天就吃從樹上掉下來的露水和毛毛蟲,還有順著樹榦和他的身子往上爬的螞蟻。他見到了狼,狼沒有吃他;見到了哈熊,哈熊沒有吃他;見到了狐狸,狐狸沒有吃他。瑪可河林場是原始森林,綁住他的地方離場部很遠,除了盜木頭的,根本就沒有人來。最後還是另一撥盜木頭的給他鬆了綁,條件是以後他們來林子他少管。」
我說:「他答應了人家的條件?」
邵文寧說:「其實人家是有意放他,他答應不答應人家都得偷。森林太大,他一個右派分子連用棍子威脅的權利都沒有,哪裡能護得住。」
我聽著,又翻翻那些手稿,看到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叫作《什麼時候思考宇宙》——
牙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牙。
古人所謂「堂上春秋已高,望之形銷骨立,乃大駭,遂置棺柩於中廊。」大駭即是猛然的驚訝,平日觀老父,雖老卻未朽,司空見慣,不往心裡去。忽一日,竟見其蹣跚搖擺,幾欲仆地,始才想到人已衰,花正殘,大限近矣,準備送終便是了。
當然牙疼不一定給牙送終,一劑敗火散、幾粒消炎片,或可挽救它的命運。但如果下次還要疼,你去問醫生,醫生就會說:乾脆拔掉。拔牙就是給牙送終,就不疼了,恰如無風不起浪,無樹不成林然。
以此類推:胃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胃;腿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腿;頭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頭。疼處叫病灶,它發出這種叫你不舒服的信號迫使你關注它。但牙疼可以拔牙,頭疼未必就可以割頭。怎麼辦?治理它,儘管未必就能治理得好。
牙是理想信念,胃是社會治安,頭是官僚政治,腿是婚姻家庭,如此類比,當然是不一而足的。什麼地方落了病才往什麼地方想,才往什麼地方使勁,書上說亡羊補牢,口語說賊走了關門,都是晚了的意思。壞事已經釀就,一包一包吃著後悔葯,但只要下不為例,就可以勉強過得去,總之是還沒到病入膏肓即男怕腫腳女怕腫頭的時候。
但是:
冰川要是退化了呢?水源要是污染了呢?大氣要是腐敗了呢?土壤要是沙化了呢?植被要是破壞了呢?動物要是死盡了呢?
沒有喝的水,沒有吃的糧,沒有了生存的條件,又來一個白堊紀,喘息如將死的恐龍。如此病灶,我們難道還有機會思考?
先人曾經提醒過大家:日不升而患於天狼吞陽,月不明而患於河漢昭彰。天不雨,水必亡;地不榮,人必荒。如今,拌著月落日出,望著爛漫星群,我們什麼時候思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