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戰靴,陶陶

第二章 陸戰靴,陶陶

還記得我說過的麥麥德嗎?沙漠中的英雄麥麥德,白袍、彎刀、單峰駱駝。此外,他還是一個游吟的詩人和哲學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羅賓漢更矯健有力,比我們的政治老師更能講出偉大的格言。我曉得格言總是很偉大的,不然為什麼還叫格言呢?他說過一句格言:經歷對有些人是財富,對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帳。麥麥德其實並不總是說格言,他更多的時候是什麼也不說,因為這只是一本連環畫,話說多了就等於是廢話。他說話的時候,往往是畫面上空出了一個條形,在沙丘和月亮之間,剛好容得下他的一句話。格言的特點就是一句話,對吧?這一點我還是曉得的。麥麥德總是說得一刀見血,一下子就跟刀子似地把我捅穿了。我的那點經歷,就是他說的可憐的流水帳。

哦,你不同意嗎?是不同意我呢,還是不同意麥麥德?……我有一點明白你的意思了,同樣的經歷對我是流水帳,對別人就成了財富,是不是?這樣說,我就明白了。別人是誰呢,反正不是我吧。也許是我不認識的某個人,也許就是你,你可以把我的經歷拿去做一本書,真的,隨你的便啊。

如果你真把我的每一天寫成流水帳,那麼我出了校門該去的地方,就是38路車的公交站。有一些日子,我總是站在站牌下邊等陶陶。從西邊的街口數過來,站牌正好釘在第十三根泡桐樹上。泡中的學生就叫這個站牌「十三根泡桐樹」。宋小豆聽了,很難得地笑了笑,說你們還是有文化嘛。我們自然莫名其妙,後來伊娃才說清楚,《亂世佳人》裡邊有個地名,就叫做「十三根橡樹」。噢,伊娃,等一等,我會說到伊娃的。高二?一班的故事,怎麼會缺了伊娃呢。

南橋的那頭有一座小小的古廟,瓦罐寺,透過密密的樹蔭,能看到一絲兒的紅牆。也許,應該就是紅色的瓦罐吧。瓦罐雖然很小,卻是名揚天下的。據說唐三藏曾經在這裡掛過單,朱元璋來這裡許過願,毛主席視察大西南時,還登上藏經樓翻過幾片貝葉經呢。聽說他老人家一邊翻著,一邊說,自古瓦罐罐裡頭出名堂啊。他老人家就最喜歡這麼說話,大白話里藏名堂,瓦罐裡邊有乾坤啊。後邊這句話他說的還是我說的?忘了。後來瓦罐寺定為了國家一級文物單位,裡邊古木參天,青苔遍地,四周被嵌了玻璃幕牆的高樓裹著,它看起來是真的很酷啊,就像是長袍書生站在西裝革履的白領中間,嘴角全是孤傲和得意的笑容呢。

只不過,瓦罐寺的清靜也反襯了南橋這邊的喧騰。橋上車流滾滾,橋洞子嗡嗡地響,就像悶雷在遠遠地轉,我坐在教室里都感到腳心子在顫抖,椅子在旋轉。當然是誇張了,上課不胡思亂想,咋個打發光陰?橋上堵車的時候,橋這邊就成了一片停車場,馬達聲在泡桐樹的蔭影里轟轟地吼,恍惚是埋伏了什麼千軍萬馬。車屁股們排出的廢氣把樹葉子都熏焦了,鳥也不來了,蟬子也不來了,不來也好,來了更加添亂。泡中的隔壁是西部文學雜誌社,老主編寫過一篇散文《魂斷南橋》,講的是老年人過橋的艱難,好比步步都走在刀尖上。那期雜誌剛印出來,他就在過橋的時候被車撞死了。一輛紅色奧托在橋上違規掉頭,另一輛紅色奧托呼嘯而來,把他夾在中間把腸子都夾出來了。血倒是沒有見著,因為車是紅色的,血都被車吸了進去了。所以我等陶陶的時候,總是很有耐心,很有涵養,做得很知書達理的樣子,陶陶來得多遲我都不抱怨,我害怕陶陶也被奧托車把血吸走了。

我雖然沒有見過陶陶的血,但我曉得陶陶的血一定很多,很釅,很濃,不然,他如何那麼高大,如何那麼熱氣騰騰呢!陶陶要擠到塞滿了自行車的車棚去取車。車棚又矮又小,上千輛車子絞在一起,就像麻繩絞著麻繩,取出自己的車子比對付一場考試還他媽的艱難。好在是陶陶。陶陶把自己的捷安特從車堆裡邊拔出來,就舉在頭上擠出去。陶陶騎著黑色的捷安特,像騎著一匹黑色的馬,駿馬或者是種馬。他騎到我的跟前,我一躍就躍上了後座。陶陶就帶著我滿城去兜風,下館子,吃燒烤,壓馬路,說不完的雞零狗碎的龍門陣。我蜷起兩條長腿,免得它們在地上磕磕跘跘。陶陶的車騎得是真好,捷安特在街燈下發出黑黝黝的光,拐彎的時候,車子跟風一樣,斜刷刷地穿過人流和車流,激起一片驚呼吶喊聲。我喜歡每天的這個時辰,喜歡陶陶那副瘋癲癲的樣子。我想,麥麥德騎著駱駝在沙漠中奔跑,大約也就是這個樣子吧?陶陶拳頭硬、個子高、力氣大,他常常一把把我攬進懷裡,用熱呼呼的氣息弄得我心慌意亂。接著他一邊用嘴來堵我的嘴,一邊拿慌亂的指頭撩開我的衣服往裡鑽。我總是一把將他推開來,我說,他媽的,我不!陶陶氣急敗壞,他說,他媽的,我要!……最後還是他泄了氣。我親了親他佛爺一樣的的大耳垂,我們就重歸於好了。

我為什麼「不」,為什麼呢,我現在也常常問自己。我又不為哪個男人守節,為哪個時辰守節,我為什麼不呢?你覺得像我這種女孩子,應該「是」才合情合理吧?哦,你的意思是說,沒有想到我還這麼有原則,有底線。你在誇我,可是你錯了,這是我的胡塗,跟原則、底線有什麼關係呢?我只能是我啊。

陶陶也穿著一雙陸戰靴,這是我拿壓歲錢給他買的新年禮物。他已經很高大了,可我喜歡他顯得比本人還要高大,我喜歡看宋小豆訓他的時候,就像小狐狸在訓一頭野駱駝。我剛剛給你說過了,宋小豆是我們高二?一班的班主任,也是高中最年輕的英語老師。至於她年輕到什麼程度,誰也說不準。很多同學都為她的年齡打過賭,賭注是二十串燒烤豆腐皮或者十串雞屁股,可答案居然在19歲到39歲之間,足足相差了20年!真他媽的搞笑啊。標準答案永遠沒有公布,誰敢去請教她這個答案呢?

倒是有兩點我們都清楚:一,她住在學校里的單身宿舍樓;二,她的年輕,在於她的小巧。

是的,宋小豆長得很小巧,是那種狐狸似的精緻和小巧。她頂多只有1米55吧,單眼皮,薄嘴唇,鼻尖有點翹,表情就永遠有點受驚嚇。其實那是一種假像,有什麼事情會讓她驚嚇呢。她才是讓別人驚嚇的女人呢,腦後拖著一根又長又粗的獨辮子,從後頸窩一直歪到右邊的屁股上。一上課,滿嘴的英語,說得比中文還要快。哦,對了,她說要是換一所學校,她哪用得著說中文呢!因為個子矮,她總是昂著頭;知道我們是朽木不可雕,她就乾脆自言自語。聽說她是北外出身,也有說是復旦的,誰知道呢。我們對學歷、學位,還有名牌大學,一向都不敏感。敏感有什麼用,泡中的學生就是泡中的學生,就像螞蟻不用去關心樹梢的果子,麻雀不用去張望天上的大雁,管她宋小豆來自何方,又為什麼要來到這裡。當然,這倒不是一個布了雷區的秘密。她自己就說過,為什麼教泡中?喜歡。為什麼喜歡?她沒有說。她只是說,什麼是最好的職業?!什麼是最壞的職業?!宋小豆用堅定的反問,把這個問題回答了。我們,包括一切別人,從此無話可說。

宋小豆的反問總是有力量。有一天她來上課,看見黑板上寫了一行字,——送你一顆小豆子!

宋小豆用粉筆叩著黑板,黑板像瓷器一樣清脆地響著。她說,送你?你是誰?她接著說了一遍英語,我們聽不懂,但是我們聽懂了尾巴上反問的氣勢,跟老虎的尾巴一樣凌厲。她說,你是誰?

所有人的目光全盯著陶陶,陶陶的臉羞得通紅,第一次羞得低下了頭。

宋小豆哦了一下,聲音溫和了一點點。她說,哦,是你?你就是那個你,是吧?

從那一天開始,我覺得宋小豆很討厭。

宋小豆一直留著單眼皮,就像一個女人一直在裸露的部位留著她的胎記。她的單眼皮讓我對她有了尊敬。是的,我不喜歡宋小豆,但我尊敬她的單眼皮。教務處的任主任五十多歲了,該算是老太婆或者阿姨的媽媽吧,有一段時間她天天戴著墨鏡來上班。教師節那天,阿利去她辦公室塞紅包,阿利看出來,她是剛剛割了雙眼皮。阿利偷偷告訴我,我呸了一口,說,唉,可憐的老女人。

想起來,我對單眼皮的尊敬,是有點像對恐龍蛋的尊敬。因為世間稀罕,所以它們都是讓我有點尊敬的。不過我又想,除了單眼皮,宋小豆還讓我尊敬什麼呢?我最看不慣宋小豆教訓陶陶的樣子。她總是把陶陶叫到辦公室去聽訓斥。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藤椅子里,拿一把亮晶晶的指甲刀修指甲,還小口小口地呷紅茶。陶陶牛高馬大站在一邊,不爭氣地垂著頭。她說得很慢,輕言細語,天曉得在說些什麼呢,居然把陶陶的頭越說越低,差不多鼻子都要貼住胸膛了。

陶陶回來后,我就問他,陶陶,你怕宋小豆什麼呢,那麼窩囊?

陶陶用陸戰靴使勁地踩著地上的小螞蟻,如果那兒湊巧沒有螞蟻,他就踩著一層灰,反正踩著什麼是什麼。他說,我怕她什麼呢,我才不怕她呢。

我說,她天天訓你,訓什麼呢?

陶陶說,老師訓學生,還不就是那些廢話嘛。

我不相信她總是說廢話。宋小豆那麼聰明的女人,就喜歡成天對一個男孩子說廢話?有一天我故意跑去給宋小豆補交作業本,可只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是她作出的一個結論。她剛剛銼完了指甲,正在把亮晶晶的指甲刀折回去。指甲刀在她手裡發出清脆的一響,像終於摁滅了一個金屬開關。她說,陶陶,事情就是這樣的,對不對?她聲音又平又直,好比是冷雨淋濕了一根鐵絲。我自然搞不明白,事情就是哪樣的?

不過,沒有過多久,我也親耳聆聽到了宋小豆的教誨。她讓朱朱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朱朱是我們的班長,她總是讓朱朱給她叫這個、叫那個。只有陶陶是她自己動手的,她下了課,說,陶陶你來一下,陶陶就做出悶悶不樂的樣子,替她捧著書、本子、茶杯,到辦公室去了。朱朱叫我的時候,嘀咕著說,可憐的風子,事情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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