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食日
疙瘩爺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幾隻正在啃書的老鼠。這些老鼠總是在傍天黑時偷偷鑽進書垛,天亮前逃出來。麥翎子放進的滅鼠藥幾乎顆粒沒動,書卻披啃壞了不少。
麥翎子往城裡打了兩個電話,催促一個叫賴漢之的書商儘快把貨提走。疙瘩爺推門進來,麥翎子以為是大魚回來了,扭臉看見爺爺陰眉沉臉地站在麥翎子面前。麥翎子就說:「爺爺,您坐哩!」疙瘩爺勾著腰,腰間夾著一捆計劃生育宣傳材料。他沒說話,晃著胳膊在書屋裡轉了轉,臉色鐵青。麥翎子站在疙瘩爺身後惴惴地問:「爺,您有事么?」疙瘩爺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麥翎子,終於說:「翎子,你就是不聽話,你看你姐,你姐夫,都成事兒啦!就你這玩藝兒真能來錢?」麥翎子鬆了口氣,捂嘴嗤嗤笑:「爺爺,這比打魚掙錢。不過這活兒,賴漢子幹不了好漢子不願干。」疙瘩爺老臉陰住說:「這麼說,你也是個賴漢子啦?你也學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話!俺就知道守著大魚不學好!」
「爺爺,大魚哥是個好人!別因為他當年打您一槍,就總耿耿於懷!」麥翎子替大魚爭辯說。她知道村裡人對大魚的偏見是根深蒂固的。實際上,麥翎子覺得大家對大魚有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大魚求助麥翎子牽線,他要跟疙瘩爺談談心。疙瘩爺一聽就火了:「俺不跟他談!這小子只不定又要耍啥花招啦!」麥翎子被噎了回來。
「翎子啊,你還不該醒悟嗎?憑咱麥家在雪蓮灣的勢力,你真用得著給大魚打工?說出去你爺這老臉往哪兒擱?還不如丟給狗吃!」疙瘩爺苦口婆心地勸說。
麥翎子噘著嘴巴說:「爺,俺真不明白,過去你對大魚不是挺好嗎?大魚咋得罪您啦?」疙瘩爺張開沒牙露風的癟嘴說:「俺孫女跟他這樣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麥翎子不說話了。疙瘩爺嘆息了一聲:「自從你姐姐落選之後,這幾日俺做了好多惡夢,俺就想起你這兒,俺總覺得與書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訓你都忘了么?」疙瘩爺深凹的老眼裡就有了一束寒光。
麥翎子猛然想起麥氏家族的「寒食日」,今年還有三天就到了。麥翎子記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七奶奶和疙瘩爺都害起心病來,像得了夜遊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邊和村頭轉悠。在漆黑的夜裡,疙瘩爺攙著七奶奶提著馬燈到海邊祠堂,為祖先點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禱家門的興旺。疙瘩爺委實理不清人世的玄奧,麥家都是正直勤勞的本分人,咋就那麼不順呢?兒子兒媳都去世了,留下兩個千斤小姐,連一根子麥家香火都沒能留下。沒有指望的時候,疙瘩爺就坐在祠堂門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張望,他估摸自己那顆跳不了幾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條振興家族的路來。去年麥蘭子競爭副鄉長,就是給疙瘩爺一個希望。疙瘩爺同時還指望著麥翎子有出息。可是,麥翎子比蘭子還讓他傷感。七奶奶的法術不靈了,他時常跑風水先生「十三咳」家裡串門子,想討個吉利問個路子。「十三咳」說:「時下你家會出一個吃筆墨飯的,麥家往後得指望這個人。」疙瘩爺說:「你別擠兌俺了。」心上窩著一股氣走了。麥翎子沒再跟疙瘩爺吵,她心疼疙瘩爺,她扶疙瘩爺慢慢坐下來,疙瘩爺一落座發現屁股底下是書,趕緊挪開,悶悶地蹲在地上吸煙。
大魚回來了,大魚想跟疙瘩爺說點自己的事情,疙瘩爺嘆一聲站起身來,踩著碎步,悻悻而去。爺爺走出門口,大魚對麥翎子說:「剛才給城裡書商賴漢之打通了電話。他來取書。賴漢之說夜裡還要去海上拉一批書。你知道的,二懷那雜種拿俺一把,這運書的事俺想讓你爺幫幫忙,錢不少給,不知你爺賞不賞臉?」麥翎子想想說:「別求他啦,剛才看他對你那態度。他和俺姐壓根兒就瞧不起你!」大魚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麥翎子給大魚出了個主意:「黃木匠的造船場停工了,你求黃木匠吧。」大魚笑了:「對呀,還是黃木匠人好。」大魚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賴模樣,伸了一個勁道十足的懶腰。大魚說:「老賴那傢伙總是踩著鐘點來,你去買兩盒飯。準備裝車,夜裡俺跟黃木匠一起出海。」麥翎子怔了怔沒再說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買了兩盒飯端回來。大魚吃飯時的姿勢很醜,嘴巴老是噴噴咂響,白米飯粒沾得鼻頭都是,因為他邊吃邊不斷擤鼻子。麥翎子指指他鼻子說:「瞧你這狼虎勁兒。」大魚拿大掌在臉上揩了一把。
這時候旁邊那間閱覽室陸陸續續有人來了。大魚說:「翎子,快去求黃木匠備船吧,咱肥水不外流。」麥翎子應一聲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裡。感覺有紅雀在頭頂上飛翔,不時劃出一道道亮線。儘管有夜風低低地吹著,麥翎子仍感覺到夏初的燥熱了。院里一片駁雜,麥翎子進院抬頭率先看見燈影里姐姐家的白紙門,門楣剛剛修好,門楣和門板都糊上跟祠堂門一樣的粉蓮紙。七奶奶說祖上傳下來的規矩,過「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紙。看見白白的門板,還有門板上的鐘馗圖案,麥翎子心裡像壓著沉沉的東西堵得慌。麥翎子竭力不看這些,徑直奔黃木匠的屋裡去了。蘭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黃木匠盤腿坐在八仙桌前就著花生米喝悶酒呢。屋檐下的鷂鷹咕咕地鳴叫著。這可是疙瘩爺的鷂鷹哩。
麥翎子將一包熱熱的豬頭肉放在桌上:「黃大伯,這是大魚孝敬您的。」黃木匠的老臉泛著紅紅的酒暈說:「還是大魚好,這孩子好吧?」麥翎子笑了笑:「好。」黃木匠然後就撕一塊肉,鼓嘴大嚼而笑。燈影里的黃木匠豬肝色的老臉沁出油汗來,索性敞開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麥翎子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給黃木匠扇著風,說:「大魚讓俺來找您有事兒,他說給你找個掙錢的活兒成不?」黃木匠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腳說:「船比魚都多。還掙個鳥錢!」麥翎子笑說:「不是打魚,是拿船到海那邊運點貨。」黃木匠瞪起眼問:「啥貨?」麥翎子說;」是書,夜裡走明早上就能回!」黃木匠哼一聲說:「運書?那來回還不夠柴油錢呢!」麥翎子說:「能掙一千塊呢。」黃木匠搖搖頭說:「別聽大魚瞎白話,俺了解他,他涮你行涮俺還毛嫩呢!」麥翎子認真地說:「您不答應?」黃木匠喝了一口酒,笑道:「翎子,你還當真啦?俺能不去?大魚這孩子的忙俺是要幫的。」麥翎子笑了:「這就好。」黃木匠抹了抹油嘴說:「俺去海邊弄船,你先找大魚等著。」說著彎著腰走出了院子。黃木匠打了一個口哨,躲在屋檐下的那隻鷂鷹飛出來跟著他走了。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月亮像一條昏頭昏腦的娃娃魚在雲彩里遊動。麥翎子抬臉望著月盤子,感覺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書屋時,麥翎子碰到牆角一個編織得粗糙的蛛蜘網。細密的網絲粘在麥翎子的面頰上,癢兮兮的。麥翎子拿手胡拉著臉頰進了書屋,發現大魚正趴在桌上寫日記。自從大魚出獄后一直寫日記,他是這個小村唯一寫日記的人。麥翎子發覺書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麥翎子悄悄走到大魚身後,輕輕將摘落下來的蜘蛛網抹在大魚的後背上。大魚十分專註地寫著,鼻孔一張一合,腦袋上流下汗水,寫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邊吸煙邊作虔誠的默想。麥翎子看著他如何往筆記本上搬弄思想。麥翎子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讀到這樣一段話:
「我是一棵孤立的樹,獨自地自我封閉著,自我掙扎著。指向天空,卻不曾投下一些陰影,只有雪蓮灣的紅雀在我的枝上築巢。」
大魚實在想不出詞來,就又從抽屜里翻出書來抄了兩句。然後默念一遍:「生命至尊之神,教我與美德認識,教我與至善結緣,救我於浮華、虛榮之中,讓一切無聊下賤的東西脫離於我,讓我的心神得以安寧,讓我的德性更加純凈,讓福祉和幸運伴我始終——」他雙眼微微一閉,隨之呼出一口氣,現出俗人讀不懂的高雅樂趣。
在大魚身邊站久了,麥翎子時常聞到一股怪味。是魚腥味嗎?麥翎子覺得不是。那是啥味道呢?麥翎子受不住了,就轉過身來說:「不得了啊不得了,大魚哥有這麼好的文才呢。」大魚哆嗦了一下,忙用紙將那本書蓋上,笑呵呵地說:「中國字真是奧妙無窮,拼拼湊湊就來思想。人不能沒思想哩。」麥翎子想,俺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兒就是了,抄別人的東西那叫思想?同時麥翎子又為大魚的治學精神感動了,她覺得大魚經歷了與珍子的生死戀情之後,將人生悟得挺透,會悟,等於會活。麥翎子誇得大魚又亂了性子,他津津有味地給麥翎子念他的日記。
麥翎子趕緊轉了話題:「大魚哥,書商老賴取書來了么?」大魚說:「你去找黃木匠的空兒,那傢伙就將書拉走了。喂,黃木匠同意了嗎?」麥翎子說:「俺們有親戚,他能不答應?」大魚笑了。麥翎子想起什麼來說:「聽你將老賴說得挺神,真想見識見識。」大魚說:「下回再說,那傢伙俗不可耐,沒啥文化。就他媽膽子大,這年頭膽子大的都發啦!那傢伙活得滋潤,看不出哪天他能倒運。」麥翎子說:「你別咒人家,要不有人說同行是冤家呢!」大魚笑了:「你看俺是小肚雞腸的人么?」麥翎子忍不住抿著嘴笑。大魚又說:「不過人心難測,不算計人家,人家就把你算計了。就說老賴吧,表面跟俺哥們兒哥們兒的,可他背地與二懷坑俺!全當別人是傻子!那頭是俺的關係戶。將二懷換成黃木匠是對的。」麥翎子始終理不清大魚進書發書的線索及因果關係,麥翎子也不想費那個神,還留點腦筋複習功課呢。大魚急問:「黃木匠在哪兒等?」麥翎子說:「他在船上等你呢。不過,他跟你好,也跟俺有親戚,你可別難為他。不然俺姐饒不了俺。」大魚氣色平和地說:「放心吧,他是你親戚也是俺親戚。」麥翎子心中著實不悅,說:「少套近乎啊!」她害怕大魚對自己有想法,就時常在玩笑中敲打他。大魚不自在地笑說:「玩笑,別往歪里想!」麥翎子不依不饒:「俺看你毛病都添全啦。」大魚沒理會麥翎子的話,悄悄將桌上的筆記本收起來說:「翎子,晚上你多頂一會兒,過一會兒啊,犯人村來幾個老朋友來拿書!書都堆這兒了。」麥翎子點著頭。大魚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麼說:「明天早上找三栓他們卸書,然後給你三天假,你家該過寒食日了,前兩天多吃點東西,沒事的時候複習複習功課,千萬別再看雜書啦!啊?」麥翎子聽著心裡挺舒服。啥時候大魚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大魚朝海灘走去了,走路的聲音懶散而拖沓。麥翎子站在書屋門口目送著大魚,大魚在暗處又回頭看了麥翎子一眼。
大魚走在海灘上,黑不溜秋的河岸猶如一群卧倒的老牛,遠遠地弓起了脊背,挑著無數三角旗的桅杆遙遙指向夜天,小旗嘩嘩的抖動聲老遠就能聽到。
寒食日的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裡空著肚子數錢。麥翎子透過門縫兒看見七奶奶數錢的姿勢很滑稽。七奶奶枯著滿頭白髮,一條腿挨地一條腿搭在炕沿兒,蝦著身,戴著纏著膠布的老花鏡,一張一張地數錢。實際上,七奶奶暗中操作著麥蘭子,麥蘭子在鄉里村裡挑粱拿事也就夠了。七奶奶專心給人家剪紙門神,糊白紙門也能掙錢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麥翎子說:「奶奶攢錢,為啥?」麥翎子輕輕搖頭。七奶奶抬手使勁點了一下麥翎子的額頭:「供你讀大學!」麥翎子摟著七奶奶親著:「還是俺奶奶對俺好!」今天,麥翎子看著七奶奶數完錢,呆坐著抽煙,抬臉望著白紙門,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這麼恪守著心事,熬著。縮了又縮的老臉好像濃縮了滿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麥翎子邊系襖扣子邊推門進去,望著七奶奶的臉說:「奶奶,啥時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聲說:「聽你爺招呼。」麥翎子仄愣著身子,舉著酸乏的手臂梳理著頭髮,屋裡只有麥翎子梳頭的聲音。太陽的光亮照進屋來。白兮兮的晃眼,麥翎子長長的黑瀑似的頭髮在陽光里氣息生動。對著鏡子,麥翎子終於在太陽光里看見了自己的笑容,兩頰上隱隱現出一雙酒靨,兩排整齊的白牙一閃一閃。那天,麥蘭子說麥翎子書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軟,連臉也俊氣了。麥翎子說:「那叫氣質,讀書和文盲氣質就是不一樣嘛!」麥翎子覺得跟書打交道的大魚完全從漁人群里分化出來了。儘管有些假門假勢。
太陽挑起一杆子高了,懸在高處的窗格子上晃蕩,可是,疙瘩爺和姐姐都沒過來。倒是跑來四爺的孫子小全。小全說四爺的腦血拴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爺讓疙瘩爺、麥蘭子和疙瘩爺召集族人。七奶奶說:「俺聽見了。」她苦黃的臉上平平靜靜。七奶奶對麥翎子說:「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們過後就到。」七奶奶披著那件幾乎褪成灰黑顏色的大襟襖出去了。七奶奶剛剛走到門口,就有鄰居的五嬸子堵住了她。七奶奶問:「五嬸子有啥事?」五嬸子笑摸悠悠地說:「俺是給翎子提親來了。」麥翎子在一旁聽見就煩了,覺得五嬸的笑里裹著一個鬼洞洞的陰謀。回村后提親的一撥一撥地來,麥翎子全撅回去了。麥翎子疑心提親是對她能力的一種巨大羞辱。麥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著五嬸,五嬸纏人的目光在麥翎子身上反覆游移。七奶奶對媒婆十分尊尚,說:「五嬸子謝謝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興提親。改日你再來吧。」五嬸子誇了麥翎子兒句就隨七奶奶出了院子。
麥翎子望著他們陷入一種衰傷。難道俺麥翎子命妥了,左右脫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麥家人空著肚子像往常一樣對先人進行祭拜。最後一個禮儀是換白紙門。麥翎子發現七奶奶剪了門神像是魏徵。魏徵門神替代了過去的鐘馗。麥翎子疑惑地問七奶奶:「奶奶,魏徵為啥當上了門神?」七奶奶神秘地眨著眼說:「這呀源於《西遊記》的故事。《西遊記》第十回書,魏徵與唐太宗下棋,盹睡中夢斬涇河龍王。這可惹了禍,老龍號泣糾纏,鬼崇門外拋磚,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場。秦瓊、尉遲恭守宮門,後來又畫像貼於門上。前門絕了鬼崇,后宰門又來了事兒,太宗皇帝說,夜裡後門磚瓦亂響。有人便進奏說,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寶護衛,後門不安,該著魏徵護衛。所以魏徵奉旨,手提寶劍,侍衛後門,一夜無事。」七奶奶講得麥翎子直眨眼睛。
麥翎子從祠堂回到大魚的書屋,書屋關了門,聽說大魚發燒住院了。麥翎子聽說大魚默默地跟著她「寒食」。整整一天,大魚也滴食未進。大魚身體垮下來怕是由於絕食引起的。「大魚呀大魚,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兒?」麥翎子既生氣又心疼。大魚真讓麥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筆記本里的「思想」們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麥翎子要見大魚,麥翎子恨不能馬上飛到醫院去。
麥翎子悶了一會兒,就湊在燈影里拿剪刀將一張紅油紙裁得標標致致,雖說沒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隻紅紙鶴漸漸成型的時候,還滿像樣子。燈影里的紅紙鶴是一副翩然欲飛的樣子,剪紙鶴的方法是麥翎子跟七奶奶學的,七奶奶說紅紙鶴是吉祥物去病免災福佑平安的。麥翎子將紅紙鶴裝進信袋裡,然後去了鄉醫院。
剛剛輸完液的大魚靠著被垛寫日記。麥翎子進來,大魚就急急將日記本收起來,望著她笑著。他的面色漸漸潤了紅。麥翎子坐在大魚床頭,嗔怨道:「你個傢伙說病就病,說好就好,別嚇俺成不成?」大魚依舊賴模賴樣地笑著說:「沒事兒的,黑天海里運書著涼了,發高燒了。」麥翎子看出大魚輕鬆的笑里藏著沉重。麥翎子目光慵慵沒心思笑:「大魚哥,多養些日子吧,啥有命當緊?」大魚咳了咳說:「言重了,好人無長壽,俺大魚要禍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著大魚,麥翎子心裡湧起異樣的複雜的情感,麥翎子從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剛剛剪好的紅紙鶴說:「大魚哥,這是俺給你剪的。」大魚眼睛亮起來,雙手接過紅紙鶴,愉快、溫暖和激動,眼窩潮潮的了,久久才說了句:「謝謝你,翎子。」麥翎子知道它的含義哩。麥翎子紅了臉補了一句:「它僅僅能去病免災,還能給你帶來好運呢。」大魚擺擺手說:「別解釋,說破了就寡昧兒了。」他將紙鶴移到眼底來,饒有興味地瞧著,努力把紅紙鶴看懂,看人世情義和悲歡。護士進來送葯才將大魚驚動,他小心翼翼將紅紙鶴放進貼身的衣兜里。
大魚出院后,麥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黃昏到來的時候,天空就積了些雲朵,濕濕的陰氣聚在屋頂長久不肯消散,使蒼灰的村巷有了一種遠古的味道。傍天黑兒,老天徹底陰實了,氣流沉悶燥熱,麥翎子就再也懶得看書了,渾身粘粘的不舒服。正來例假的麥翎子就怕陰天,陰天時候渾身軟懶酸疼。雨點子是在打雷之前到來的,很快雨就下大了,書屋前的過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麥翎子擔心大魚了,心想大魚剛剛出院,可別挨澆跌碰的。
麥翎子正找雨傘準備接他,就聽屋外門口嗤溜打滑的聲響。麥翎子推開門,就看見大魚的三馬車跌在泥水裡了,人和書都水澇澇的。麥翎子緊著上去拉拽大魚,一推,推不動,大魚就壓在三馬車斗里。幸虧來了躲雨的人幫忙,麥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魚,扶著大魚搖搖晃晃地進了書屋。麥翎子將大魚放在書垛上,回頭將三馬車扶起來,回來的時候,她聽見撲嗵一聲,大魚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麥翎子又來扶大魚,大魚咧咧嘴往後掙著身子說:「別,別,是俺故意挪下來的。要不將書洇濕了就壞啦。」麥翎子拿毛巾擦大魚臉上的泥水,感覺自身也精濕了。麥翎子埋怨他說:「送書用得著你么?凈幫倒忙。」大魚嘟囔:「四喜不知幹啥去了,你要複習,自然俺是閑人。」麥翎子望著狼狽的大魚嘆口氣說:「你趕緊換衣服吧!」麥翎子將乾衣服送給他,就躲在書垛後邊整理書。麥翎子將大魚屁股洇濕的幾本書仔細攤平擺妥,借著燈光看,她發現這些薄本書印刷質量極差,標題也極膩味人,什麼《艷窟神功》、《曼娜羅曼史》、《偷情季節》等等。麥翎子翻弄幾頁,發覺裡面凈是性描寫,麥翎子合上書頁頓覺耳熱心跳了。這些書的署名是香港夏飛。怎麼會是這樣?
麥翎子十分氣憤地將這些濕書攏到一起,抱到剛換完衣服的大魚跟前,狠狠一摔說:「大魚,你看看,這是啥書?你原來掙黑錢呢!俺算是看錯了你,還優秀書屋呢,屁!」大魚被麥翎子罵糊塗了,系襖扣的手停在半空說:「咋啦?你又臉酸嘴硬,翻臉就不認人啦?」麥翎子重複說:「你販黃書!」大魚被罵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臉上肌肉突突地跳了,罵道:「日他個奶奶,準是老賴乾的。」麥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魚說:「俺大魚多掙多花少掙少花,從沒幹過違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時候讓老賴直接找黃木匠拉書。俺真的不知道啊!」麥翎子想起來了,那天老賴與黃木匠來書屋卸書,臨走老賴叮囑麥翎子這些書不要拆包,直接全部運城裡,能把過去積壓書都搭出去呢。麥翎子相信了大魚,但她很緊張,問:「咋辦哩?大魚?」大魚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說:「給他狗日的捅出去!不能饒了他!」麥翎子慌了,軟聲說:「那俺們說得清么?你與老賴一直是合作夥伴兒。」大魚的目光萎頓空洞,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時間,麥翎子沉不住氣了:「你啞巴啦?到底咋辦呢?」大魚自顧自說:「得儘快處理掉,不然俺苦苦經營的形象就他媽完啦!你快去給老賴打電話,就說這批書限他今晚拉走,這筆款俺大魚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燒了它!」麥翎子依然不滿意,說:「那麼多黃書流向社會,你想過後果么?你潔身自好,就不管別人了么?」大魚說:「你就別生亂了,就按俺說的做!」麥翎子生氣了,一甩手說:「俺不管!」大魚臉色嚴厲了:「翎子,別任性了!你是俺的僱員,讓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頂著!」麥翎子就是不服軟地說:「你沒權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這碗飯,俺立馬辭職!」大魚呆坐著,一臉晦氣,慢慢地,他眼圈紅了,邁著摔疼了的雙腿,細麻蒼蠅似地圍著麥翎子轉來轉去。大魚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翎子妹妹,俺大魚求你啦!俺沒別的法子,將書毀了,咱們掙的錢全搭進去都不夠哇!交出去,公安來整俺們,審查你仨月,咱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要你上大學走了,俺大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啥也不怕啦!」麥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腦里疊映著高考的日子。麥翎子再也不能失去這個季節,管他黃書黑書呢,麥翎子沒說話,抓了把雨傘,晃晃著跑進黑暗的雨幕里。
麥翎子本來身子不適,又在泥濘里奔跑了一程,回到書屋已是癱軟如泥了。在村委會,麥翎子給老賴打通了電話,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老賴說根本無法取書,也不知是哪兒走漏了風聲,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說明天有可能對大魚的「優秀書屋」進行突襲聯查,晚上千萬將黃書轉移藏妥,等過風頭就有錢賺了。回到書屋,麥翎子把情況跟大魚一說,大魚眯眼坐著,腮幫上有一棱肉噗噗彈跳著。麥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綹頭髮在她嘴裡咬斷了。大魚如熱鍋螞蟻,在地上來回走動。他忽然罵了一句:「老賴,俺操你大爺!」麥翎子說:「罵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麥翎子說話聲音嗆人跟吵架似的。大魚只顧咔哧咔哧撓頭皮,兩眼賊賊地尋視著四周,說:「要麼將書藏在你家小棚子里?」麥翎子開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魚說:「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尋求生存的招子圖的就是那個不可知的理想。在這提心弔膽瀕臨絕望的一瞬間,麥翎子腦里閃現了自家家那破敗的祠堂。麥翎子說出想法之後,大魚笑了:「這真是個好主意哩!」後來的事實證明,麥翎子選擇對了。麥翎子一直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裡雨勢小下來,麥翎子召集四喜和幾位小夥子分別將書用塑料袋包起來,悄悄運進麥家祠堂。
最後鎖門的時候,麥翎子看見了祠堂的白紙門了。七奶奶在白紙門板上張貼了門神「魏徵」。在家裡,魏徵當門神,通常要去做後門將軍的。因為前門通常是雙扇,貼配對成雙的門神,如神荼、鬱壘、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後門往往單扉,魏徵圖案是單幅,貼上正好。麥家祠堂是單幅門,七奶奶選擇了魏徵。魏徵被稱為「獨坐」,圖案也是《西遊記》描寫魏徵守門的打扮:熟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腰,兜風氅袖采霜飄,壓塞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驍。圓睜兩眼四邊瞧,彷彿在吼:「哪個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徵的紙像,麥翎子有點膽寒了。魏徵是震邪的門神,她們把黃書放進來就已經是邪了,豈能保佑她們?那不是自投羅網嗎?麥翎子已經走投無路了,她朝魏徵門神燒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徵顯靈保佑她們平安無事。後半夜回到家裡,麥翎子連濕漉漉的衣服都脫不下來,腦袋疼得厲害,低頭看見濕漬漬的兩個褲腿被殷紅的血水浸透了,看見血當下就嚇昏了。七奶奶聽見麥翎子的驚叫,才慢慢走進來,把麥翎子搖醒了。七奶奶幫她脫掉濕濕的衣裳,麥翎子見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給七奶奶跪下,說出自己在祠堂乾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紙門是良心和正義的最高尺度,不會跟她們妥協的。七奶奶對她依舊慈祥地笑著。麥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後心顫了,麥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繼續跪在魏徵像前懺悔說:「魏徵門神,俺是麥翎子,俺做錯了事情,您就別怪罪俺了,俺以後要痛改前非,俺永遠行善積德——」麥翎子回來時,繼續朝七奶奶跪著,沒多久就身子一歪睡著了。七奶奶疑惑地望著她,慢慢將她彎曲的身子放平展。麥翎子在夢裡喃喃地說:「俺要上大學,俺要上大學!」
這件事情沒有敗露。書商老賴取書的那個夜晚,麥翎子和大魚在飯館里喝醉了酒。老賴酒量真大,滿杯滿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將麥翎子灌醉了。大魚也喝了一斤開外,邊喝邊葷素夾雜地唱野歌,唱得麥翎子心裡一動一動地不好意思。老賴的手機頻繁地響,響得大魚都煩了。一掄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掃下去了。老賴訕皮訕臉地笑:「這狗東西真喝多啦!」麥翎子勸大魚:「別喝了,別喝了!」大魚悠長了聲腔說:「俺沒高。」麥翎子知道他心裡積著怨恨。老賴從手提包里掏出一疊鈔票遞給大魚說:「大魚,這些錢算是這回合作的酬勞!一萬五千塊,翎子給他點點,好哥們兒明算帳嘛!」
大魚拿起錢在眼前晃了一圈兒,喉嚨里發出噢呵噢呵的怪聲。忽然,他將錢往桌面一摔,變了臉:「你他媽的小看俺大魚啦!」
老賴驚訝了:「你嫌少?」
大魚扯著嗓子吼:「俺他媽的不拿這鬼錢!花了這錢,俺大魚損壽,錢都歸你,喝,喝酒!」他顫顫抖抖端起白瓷海碗與老賴一碰。
老賴笑臉變得尷尬了,勸說:「你不拿錢,兄弟不喝這酒!」
大魚憋了口氣,晃晃腦袋說:「你他媽不喝,俺喝!」說著就將半碗酒幹了。
麥翎子擔心地望著大魚:「你,別喝了——」
大魚不理睬麥翎子,紅著眼睛說:「老賴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說幾句,你他媽知道嗎?為了護著你這破書,麥翎子吃了多大苦嗎?吃苦還不算,她夜裡朝著魏徵門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門神保佑了你。別的不說,這是犯天條的事兒啊!俺有一句話,你小子記著,這回就這麼著了,沒有下回了,往後你小子再搗騰這鬼書,俺他媽廢了你!」大魚說著,將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腦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順著面孔流下來,流到脖根處,大魚依然瞪大眼睛挺著,沒去擦血,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
老賴被震住了。
麥翎子驚得不敢喘氣。
麥翎子放下筷子,撲過去喊:「大魚哥——」她急忙用餐巾紙擦著大魚臉上的血。
老賴眼神抖了,哆嗦著說:「大魚,別這樣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
大魚說:「你聽見俺的話啦?這就好!」然後就將一線血酒舔進嘴裡咂巴著說:「記住,你老哥橫豎一身,沒兒沒女沒老婆,可俺大魚從不負天下人!」
老賴哆嗦著站起來,收起錢說:「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紮包紮!」然後扭身要走。
麥翎子雙手插腰堵住老賴,說:「賴經理,錢還是留下好!他不要俺還要呢!俺們付出了,就該拿這錢!」
老賴扔下錢,悻悻而去。
麥翎子找來汽車把大魚送到鄉衛生所包紮。包紮完了,大魚說到書屋看看。麥翎子攙扶著大魚回到了書屋。麥翎子發現大魚的腦袋腫了,膀了,脫了形,走了相,魚眼也朦朧了,蓬頭鬼一樣猙獰。麥翎子一邊拿溫水擦著他的腦袋一邊哭出了聲說:「你哩,哪有作賤自己的?往後再別喝酒了。」大魚感覺到麥翎子對自己的疼愛,心裡暖酥酥的,眼前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樣。珍子當年就是這樣疼愛他的。他幸福地閉上眼睛,想把這種幻覺永久地留住。
麥翎子不知道大魚在想什麼,但她心裡卻漾動著一種情感,這便是從此敬佩大魚的骨氣!這年月,有骨氣的男人不多了!
麥翎子懷著激動的心情迎來了酷熱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讓人抓拿不住。麥翎子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去書屋與大魚告別。
大魚很早就起來等麥翎子呢。麥翎子看見大魚的辦公桌上擺著紅紙包,這是麥翎子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大魚今日心情挺好,臉上的陰鬱之氣沒有了,整個臉相變得柔和生動,只有腦頂上的疤痕還沒褪色。大魚遞給麥翎子一千元紅包之後,笑笑說:「說走就走啦,心裡挺不是滋味兒的。」眼裡的淚花就撲閃開了。
麥翎子鼻子酸了,盡量不看他的眼睛說:「再見啦。大魚哥!等俺高考完了就來看你!」她說著臉頰一片火熱,眼皮兒濕了。
大魚將臉久久埋在大掌里,沒話了。
麥翎子扭轉身說:「大魚哥,多保重,俺走啦!」
大魚說:「你等等!」然後從日記本里摸出一張存摺給麥翎子:「翎子,這是俺為你存上的五萬塊錢,是你的獎金,拿走吧!」
麥翎子悒怔怔地呆愣著,沒去接。麥翎子在大魚醒酒之後就將那筆錢給他了。她分析這個存款里有老賴弄黃書的錢,問:「是不是有那筆錢?」
大魚搖頭說:「不對,那是一萬五,這是五萬!兩碼事,這是乾淨的錢!」
麥翎子想了想問:「你給俺這麼高的獎金?要是別人你會給么?」
大魚被問愣了,不動聲色地瞅著麥翎子。麥翎子又碰著他的藍眼睛了,她的身體開始發冷,冷得抖抖的:「俺不要這錢。」
過了許久,大魚說:「你要不拿,俺先替你存著,戶頭是你麥翎子,誰也支不出來的!俺大魚對於別人是挺摳兒的,因為你不一樣!」
麥翎子問:「俺為啥不一樣?」
大魚笑了笑說:「因為你叫麥翎子!」
麥翎子笑了,說:「這不是理由,俺七奶奶說過,外財不富窮人命,該俺的少一分不行,不該俺得的得到是禍!這幾千塊的工資夠俺複課用的了。」
麥翎子轉了身,朝大魚擺擺手。
大魚笑著嘟囔:「這個丫頭片子!」就呵呵笑了,麥翎子終於在太陽光里看到了大魚的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還真的像魚。
大魚望著她的背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愛上她了?麥翎子感激他,但在情感上是冷漠的。儘管這樣,也不能改變大魚的決心,只能堅定他的決心。他順應著她的精神狀態愛做啥做啥,都由她去做好了,她要遠離雪蓮灣那是她的事。大魚的熱情是自願的,是靈魂的需求,或許是向珍子贖他的罪嗎?他懷著一種特殊的、敬重的、熱烈的心情愛著麥翎子。麥翎子接受不接受這種情感毫無關係,愛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珍子。這樣一想,大魚心中生出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歡樂和寧靜,一種心平氣和熱愛一切的心情。
麥翎子帶著書屋的氣息走了。走在村巷裡,麥翎子搜尋著天上的紅雀,只有雪蓮灣才有的紅雀。日光溫暖而飽滿地湧進她的每一個汗毛孔,讓她陡增了勁勢。麥翎子不看村人的臉,更不管別人的目光。別人的讚賞和挖苦,都無礙於她。
這一次是麥蘭子送她,姐姐本來找好了一輛汽車,可是早晨汽車發動機壞了。姐姐只好推著自行車走,后衣架上捆著麥翎子的鋪蓋卷、臉盆牙缸牙刷什麼的。麥翎子跟在姐姐身後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就聽不見大海濤聲了,麥翎子才將行李背在身上,坐在自行車的后坐上。麥蘭子騎車時有些晃悠,她自從到了鄉里,人已經有了官氣,這是麥翎子很少跟姐姐溝通的原因。麥翎子看見麥蘭子肩頭顛動著刺眼的光澤。麥翎子說她想唱歌,麥蘭子說不準唱。麥翎子不明白,在一個這麼美好的時刻為啥獨獨不准她歌唱?
麥翎子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裝廠門口見到了菊子。
菊子變了,變得時髦了。麥翎子與菊子相見依然是親親熱熱的。菊子身穿質地很好的白色連衣裙,在麥翎子眼前就像一團虛幻的白影。三伏天氣,大海都被熱天蒸得鼓鼓涌涌哈欠連天。她們在傍晚時分邊說邊笑來到老河口的蛤蟆灘,海風在耳邊唿哨,渾身爽氣許多。剛剛退潮,老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蒼黃的落霞里顯得清瘦凝重。她們赤腳踩在喧軟的泥灘里感到異常舒服。日頭隨著潮水退去老遠,光亮淺弱起來。她們走累了,不由找了一塊高高的泥崗子坐下來。
紅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滿老灘覓食。紅雀褐色腳桿淺淺地插進泥里,小爪子用力扒著冒泡的水窩兒盲目地啄著小蝦。由於雀群的提示,麥翎子環顧四周,竟有趣地發現麥翎子和菊子又坐在了原來的泥崗子上。麥翎子各自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繚繞在麥翎子的心間。麥翎子記得好久沒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時光都是那麼緊迫。菊子問麥翎子:「你考得咋樣?」麥翎子說:「行,考個本科沒啥問題。」菊子眼睛紅了:「俺相信,真羨慕你!」麥翎子問:「你呢?你咋樣?」菊子不知怎麼就帶著自嘲的意味笑起來:「你就別問俺了,俺啥都忘了,就多個酒量,女子無才便是德啊。翎子姐,俺多句嘴你別不愛聽,俺們的最終目標不是進城工作生活么?告訴你,俺過幾天就進城工作啦!這不比上大學更直接么?說好多大學生都找不到稱心工作呢。」
麥翎子獃獃地望著菊子,覺得菊子可憐,也覺得她幸福。啥都不想的人最幸福,因為她從不失望。麥翎子淡淡一笑說:「那得先祝賀你哩。」菊子得意地笑著:「翎子,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俺進城后就結婚。」她說話時從皮挎包里掏出精緻漂亮的白色化妝盒不停地描眉塗口紅。麥翎子好奇地瞪大眼睛問:「菊子,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訴俺?」菊子淡淡地說:「你認識的,就俺們廠長。」麥翎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訥訥地說:「張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菊子拿手拽著自己編的那種很流行的排骨辮,格格笑起來說:「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愛俺,俺也喜歡他,俺們是愛情!他在城裡為俺買了房,買了車。房產在俺的名下,給他前妻200萬算協議離婚。你個書獃子,傻姐姐,是張士臣上趕著追的俺。」菊子說話聲優美動聽像唱歌似的。
麥翎子覺得她的聲音是那麼陌生,甚至有些恐怖。麥翎子望著她的眼睛說:「菊子,你想過沒有?張士臣比你大20多歲呀,你想過以後的日子么?」菊子說:「啥都想了,你還老觀念呢,如今城裡姑娘傍大款,專找歲數大的,男人40一朵花,40多歲男人有種成熟美,有錢有事業,還知道疼人!有啥不好?俺勸你大學畢業后也跟俺學!」
麥翎子搖頭:「俺學不來,俺可沒有穿金掛銀的命!」菊子哪裡知道,最初張士臣看中的是俺麥翎子啊!俺不願,才輪到了你哩!她聽菊子說話像聽天書一樣,委實失去與她談話的興趣。前前後後才兩年的事,新生活將單純老實的菊子冶鍊成這般模樣,日子太可怕了。麥翎子還想挽回點什麼似的說:「菊子,剛才你在跟俺開玩笑。是吧?」菊子擰眉擰眼地說:「翎子姐,沒開玩笑,這都是真的。等你大學畢業。分到縣城,俺們又可以常見面啦,是不?」麥翎子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菊子,越看心裡越難受,一種很複雜的滋味自心底浸漫開來。實際上,經歷高考的麥翎子也悄悄變著,前些日子,麥翎子聽見菊子的話會劈頭蓋臉罵她一頓。現在不會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也彆強求誰。這個時候,麥翎子心裡難受,鼻子酸酸的要哭,為了挺住,麥翎子忽地想起金鳳出嫁那天菊子吟誦的詩,《彩色的鳥,在哪裡飛翔?》麥翎子說:「菊子,還記得那首詩么?」菊子不屑地搖頭說:「俺再也不記得那酸拉巴嘰的歪詩啦!想想當初多麼可笑。」麥翎子說:「當初可笑?」菊子說:「可笑!」就一頭撲在麥翎子懷裡笑了。麥翎子抱著菊子陪她最後笑一回,笑著笑著麥翎子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她心裡一疼,狂放地大笑,讓菊子一點摸不著頭腦。她的笑聲驚擾了覓食的紅雀,紅雀在黃昏時歸巢了,翅膀扇動的「呱噠」聲分外地響,與村頭暖融融的炊煙、淡淡的飯香交融在一起。麥翎子凝望雀群,瞧見了遠處卧在泥崗子上麥家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菊子站起身說:「翎子姐,咱們走吧。你還沒看大魚吧?」
麥翎子說:「沒有,俺要去麥家祠堂看看,好久沒去了。」
菊子說:「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麥翎子說。
菊子走了幾步,回頭叮囑道:「翎子,說好了,俺結婚時你給俺當伴娘啊?」
菊子喊一聲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當伴娘?俺這樣兒的人能當伴娘么?」麥翎子自嘲地想。
麥翎子拿鑰匙打開祠堂的門,她怔怔地望了一陣兒魏徵門神像。雨水將白紙神像沖壞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徵門神還是威武無比。往裡走去,麥翎子發現裡邊堆著好些書,細瞧還是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麥翎子知道這陣子大魚身體不好不進書了。這是哪兒來的書?後來想起來了,高考的時候,麥蘭子姐姐告訴她,四喜辭了村裡的差事,跟疙瘩爺租了麥家祠堂,四喜與老賴就勾搭上了,紅紅火火地當了書販子。四喜家裡缺錢,媳婦生了三胎,剛剛被鄉里罰了款。他沒文化,越沒文化的人膽子越大。從這個角度說,麥翎子恨大魚,是大魚把老實憨厚的四喜害了,不僅讓四喜走了邪,還讓麥翎子的前途潛伏了某種不確定性。從前的好多規矩都不管用了,這世界說亂就亂,究竟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四喜想過沒有,這樣幹下去非惹出大禍不可。麥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濕漉漉了,萬一敗露,不僅搭進神聖的麥家祠堂,就連麥翎子和大魚都跟著一勺燴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學也會被抓回來的。怎麼辦?怎麼辦?麥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尋找著,魂兒都攪散了。麥翎子慌裡慌張鎖好白紙門,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魚討個主意。
麥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腸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頭,竟看見大魚坐在那裡看海。望海的時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塊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大魚沒有發現麥翎子。他專註而痴迷地看海。大魚的臉枯皺著,梭子形傷疤橫在額頭,眼骨窩像兩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體好一陣歹一陣,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疲乏,只想坐著不動,永遠面對著這片海灣。麥翎子站在不遠處望著大魚,發現大魚的手裡攥著一條紅頭巾,那是珍子的紅頭巾。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張照片,誰的照片看不清。麥翎子悄悄走近大魚,大魚望海太專註了,根本沒有發現麥翎子的到來。近了,麥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麥翎子的,照片上還疊著她給大魚剪的紅紙鶴。麥翎子腦袋轟地一響。
大魚聽見背後有響動,慢慢轉回頭,看見了麥翎子,急忙收起了頭巾、照片和紅紙鶴,有些慌亂地說:「翎子,你回來了?考的咋樣?」
麥翎子裝著沒看見照片:「俺剛回來,就被菊子拉到海邊來了。俺正要看你去哪!」
大魚眼眶子一抖,落下淚來說:「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闖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熱呵,俺非常高看你們有追求的人,更喜歡你們有知識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魚說著,眼睛就亮了。
麥翎子想跟大魚說說四喜租麥家祠堂藏書的事情,可是,大魚的話題總是不往上面扯。大魚見了麥翎子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翎子,俺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可是,見了你又是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這麼說吧,這怕是俺們的最後一面啦!」
麥翎子驚愕了:「為啥?大魚哥?」
大魚傷感地說:「珍子沒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錢,還有啥活頭?」
麥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滿臉的淚水,啜啜地說:「大魚哥,你不能這樣,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應該幸福!你會找到像珍子那樣的好女人的!」
大魚輕輕搖著頭說:「不可能了,俺心裡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蓮灣,雪蓮灣除了你麥翎子,沒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沒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學之前,在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俺有個請求,你能答應么?」
麥翎子心裡一熱,點了點頭。大魚哽咽著說:「翎子,俺對你沒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覺得你好,不僅僅因為你長得像珍子。俺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將自己當成你們麥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學,年輕時暗戀過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後來俺見到了珍子,因為珍子長得像你姐。你,你跟當時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簡直分不開。你姐媚俗了,俺不願看見你再重複你姐的路。俺每次見到你,就想起過去的美好,俺願你飛,願你幸福!你別誤解俺,千萬別誤解俺!」他說話時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麥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魚為啥偷偷過麥家的寒食日。這個時候,她卻很感激他了。
麥翎子被鄭州大學錄取了。
馬上就要開學了。麥翎子臨行前,大魚把那個存摺給了麥翎子。麥翎子死活不要。大魚的眼睛將她冰凍了一樣。避開錢的問題,有一件事好像讓麥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麥家祠堂。租祠堂沒什麼,根源還在四喜跟老賴勾搭在一起倒黑書、販黃書。在魏徵門神眼皮底下幹壞事,早晚像炸彈一樣引爆的。大魚似乎看出麥翎子的擔心,他說了聲:「你放心吧,俺來處理這件事情!」麥翎子還是有些擔心:「四喜能聽你的?」
「他不聽也得聽!」大魚的魚眼裡閃過一束寒光,兩個黑黑的鼻孔像網眼似地張了張。
當天夜裡,麥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轟然倒蹋之後,頃刻間化為灰燼。雪蓮灣人望著紅紅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張望著——
一大早兒,麥家人都來看毀滅了的祠堂。七奶奶極為傷感,連祠堂的白紙門都化為灰燼了。疙瘩爺帶來了警察勘查現場。麥蘭子和麥翎子也匆匆趕來。麥蘭子驚訝地驚叫:「為啥?難道是天火嗎?」麥翎子沒有說話,她默默地轉著看著,心裡啥都明白了。當天下午,就有一個外地打工的小夥子被抓走了。
麥翎子要走了,望著一扇白紙門。
麥翎子很喜歡民俗學研究,家鄉的白紙門、七奶奶的門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讓她痴迷,但也讓她困惑。顯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體形態複雜多姿。不管這種民俗現象對於雪蓮灣漁民生活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它的出現,它的延續,是有道理的。要求從文化角度和國民心態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紙門有鎮邪的作用,也有映照靈魂和清理靈魂的功能。為了捍衛道德的純潔性,人們必須同邪惡做鬥爭。」麥翎子理解的「清理靈魂」是指這樣一種精神狀態:生活疲沓了,日子不盡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滯了,就借白紙門的威力,把這一陣子堆積在靈魂里的垃圾統統清理出去。麥翎子就想,自己靈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他們能夠清理靈魂里的垃圾嗎?
看來,大魚會的,她感覺大魚比別人活得明白。
從大魚對白紙門的抵觸情緒里,就證明了這一點。果然讓麥翎子猜著了。大魚就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傍晚,麥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見樓前一張臉孔在路燈下望著她。是大魚哥?大魚在房前望著麥翎子。麥翎子只好走出來了,大魚就輕輕一甩頭,悄悄離開了,像個幽靈一樣神速。麥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著大魚到海邊去了。怕有蚊蟲叮咬,大魚提前從黃木匠的泥鋪里偷出了一捆艾草點燃了。沒有蚊蟲的盯咬,大魚就可以望著麥翎子的眼睛說話了:「翎子,俺總想跟你單獨呆一會兒,說說話。」
「說吧!」麥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魚的鯰魚眼。
大魚很激動。過去對麥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那瘋狂的想象把越發嫵媚的麥翎子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的藍眼睛海一樣膨脹。一想到離麥翎子這麼近,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全身一陣顫抖。
「大魚哥,這麼晚了,你要找俺說什麼?」麥翎子笑著問。
麥翎子的朝氣、青春和充實的生活像一股清風迎著他吹過來。不由得使大魚痛苦和哀傷。麥翎子就要走了,大魚心裡在進行一種痛苦的活動。想的東西太多了,又沒有地方傾訴,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時候,他的靈魂正在發生一種極其重大變化,他的內心生活彷彿放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點力量,就會使天平往這邊或那邊歪過去。他得承認,起初自己對麥翎子有了愛情,但這是「柏拉圖」式的、純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體戀愛的單相思。這樣的愛情不妨礙他對珍子的懷念,反而越發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魚的新生活在哪裡?娘死了,珍子死了,連麥翎子也離他而去了。大魚成了精神流浪漢。他想有個用武之地。雪蓮灣泥岬島的開發,村裡向社會招聘人才,想來想去,大魚主動找到了疙瘩爺,他請求村裡重用他。疙瘩爺再也不是過去的疙瘩爺了,他冷冷地說:「俺們招聘的是人才,你是個啥?」大魚鼓起勇氣說:「俺是人才!」他給疙瘩爺背了幾句格言。疙瘩爺搖了搖頭:「你不是!就你背的這幾句,咱雪蓮灣用不上。」大魚失望了。後來,大魚又求黃木匠跟麥蘭子和大雄說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絕。他在村人的眼裡,他們把他還當成一個販私鹽、作風不正的異類。大魚要干出點名堂來證明給他們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關於他跟珍子的緋聞傳得醜陋不堪。大魚自卑地退回了回來。大魚哭了。他哭的時候竟然用雙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魚,你是個沒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魚背的那些格言,欺騙不了村人,更欺騙不了自己。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對雪蓮灣的憎惡,特別是對疙瘩爺、麥蘭子和大雄的憎惡,其實就是對自身的憎惡。這種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魚把自家的白紙門扯個稀爛。還用腳在七奶奶剪好的鐘馗門神像上踏了踏。隨後就把自己的那些藏書一把火燒了!做完這些之後,大魚心裡格外舒服。可是,過了片刻,大魚就膽戰心驚了,他的頭腦里珍子已不復存在,無論怎麼追憶都不能復原珍子的模樣,麥翎子的身影也不見了。這使他既驚奇又害怕。
「大魚哥,你說話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覺了!俺明天就走了!」麥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氣。
大魚從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終於咧了咧嘴說:「翎子,剛才的一剎那間,俺看見了另一個海,俺成了另一個人。如果俺說的話,你聽了不高興,或是傷害了你。請你原諒,你就像你爺爺、你姐姐一樣,把俺當成瘋子算了!」
「你,你怎麼這樣說話?」麥翎子有些惱怒了。
大魚顯然來了刺激,說:「你的情緒很對頭,過去,你們麥家人除了你,對俺都有成見。今天俺談話之後,你也會的!你會恨俺的!」
麥翎子瞪圓了眼睛:「那你為啥還要說?」
大魚用腳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說:「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紙門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書也燒了!因為俺大魚不再相信白紙門,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書,更不相信人的相親相愛。俺的經歷你知道,俺讀的書你也知道。你是讀書人,你知道書里有許多聰明、淵博的知識,可是,它們沒有回答俺的問題:當今社會某些人為啥歧視另一些人?就拿你們麥家人來說吧,你們憑啥歧視俺?憑權力?憑你七奶奶的白紙門?俺他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麥翎子,俺想請你這個麥家最高學歷的人,對這個問題給俺個解釋!也讓俺開開眼啊!」
麥翎子氣得渾身顫抖了:「大魚,閉上你的臭嘴!俺爺俺姐,他們在村裡鄉里當官,可能得罪你,你對他們說三到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紙門!」
「你跟你們麥家人一樣,你也看不起俺。」大魚用大膽的、響亮的、彷彿叫嚷般的嗓音說:「你們麥家人維護白紙門的態度,就像鷂鷹嗜血!鮮血讓人噁心,讓人討厭,然而鷹卻喜歡吃。你們麥家人口口聲聲給村人做貢獻,可是它的內幕是啥呢?你爺爺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滾冰王了,他用公款旅遊,你姐姐不顧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們麥家的勢力,打著開發的幌子,破壞著俺們雪蓮灣美麗的環境。當然了,雪蓮灣人對白紙門的崇拜,對它的敬仰,雖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內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魚,都有這樣的想法。鄉親們喜歡它,信仰白紙門,維護這種迷信,這都沒錯。錯就錯在,你們麥家人利用了鄉親們的這種心理,顯然從中獲取的力量。但是,卻沒有把這種力量用的該用的地方,在它的籠罩下,雪蓮灣更加專制,更加愚昧!」
「你胡說!胡說!白紙門不是俺們麥家的專利,雪蓮灣歷來就有。只不過是俺七奶奶給弄大了,社會對你不公,你對社會有看法,發泄在白紙門上合理嗎?」麥翎子對大魚的話驚訝了。她覺得不無道理,儘管大魚對她有恩,但是,她麥翎子畢竟是麥家人,絕不允許他侮辱麥家人。
大魚抬頭望了望天,覺得這裡太壓抑了,總想飛走,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鷂鷹一樣長一雙翅膀飛離雪蓮灣啊!大魚忽然眼前一黑,說話的聲音忽然變軟了:「剛才俺說的氣話里,傷害了一個無辜、讓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們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樣在觸怒滿心仁愛的七奶奶,俺們在怎樣褻瀆白紙門?俺的靈魂不敢面對白紙門,因為俺的靈魂里有極其骯髒的東西!比如說,俺對待珍子,是多麼的無情、自私!比如,俺對待你們麥家祠堂,俺一把火燒了它。眼睜睜看著一個打工的外地民工頂了罪。俺為啥沒敢站出來?俺他媽懦弱啊!俺戰勝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魚了!你爺爺,你姐姐,還有該死的大雄,他們看不起俺是對的!認識了你麥翎子,原本想俺能夠得到拯救。誰知,俺錯了,俺認命了,俺永遠不能得到寬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種預感,整個雪蓮灣註定要滅亡的,滅亡!」大魚吼著,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頭拔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
「要滅亡,你自己去滅亡吧!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羅丹?你是尼采?你是托爾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見到你!」麥翎子使勁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魚一動沒動。這是他預料之中的。
走了幾步,麥翎子忽然停住腳,回望了大魚一眼,挺起胸脯,張開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著雪蓮灣的海風來平息憤怒。
黑暗中,大魚再一次鳥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擺在自己眼前的將是一場訣別。他與麥翎子的訣別!
第二天上午,日頭升到房頂了,房頂的紅雀漸漸稠密起來,滿眼一片碎紅。麥翎子看見姐夫大雄來了,大雄給麥翎子塞了一個紅包:「這是一萬塊錢,你姐俺倆的一點心意,留著到學校用吧!」麥翎子接了錢,道了謝。大雄繼續說:「翎子,好好學,你姐夫的拆船廠急需人才啊!將來回來給俺們挑大樑!」麥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說:「俺既然走出去了,還回來嗎?」她背起行李和大書包就往外走。麥蘭子和七奶奶回來了。麥蘭子讓大雄的汽車送麥翎子去汽車站。大雄嗯了一聲站起來。麥翎子摟著七奶奶親了又親,眼裡終於潮濕起來:「奶奶,祝您長壽啊!」七奶奶笑著點頭,雙手抓著麥翎子的肩膀:「讓奶奶再瞧瞧。」麥翎子甜甜地笑了。麥蘭子想了想說:「不早了,大雄送你去縣城火車站吧,那裡有發鄭州的火車。」麥翎子說:「好啊!再見姐姐!不,再見麥鄉長!」麥蘭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裡,常給家裡打電話。」麥翎子應了一聲,上了姐夫大雄的別克汽車。
汽車緩緩駛離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剎那間,麥翎子透過朦朧的淚眼,望見海灘上織網的村姑,她們的花頭巾在輕風中彎曲顫動,淌著汗水的胳膊在晃動。她還瞥見了白蘑菇似的小書屋,永遠叫她動情和依戀的雪蓮灣啊!她心腔一熱,眼淚就下來了。「大魚哥啊,你幹啥呢?儘管發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應該好好感激你哩!俺麥翎子走後,你應該振作起來,你應該得到幸福!」麥翎子心裡默默說著。人這一生,終究要路過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記了,有些,卻被刻進骨頭裡了。大魚恐怕就屬於後者吧?
其實,此時此刻,大魚默默地追蹤著麥翎子的身影,躲在黃木匠的泥鋪外偷偷向村路張望著——
快到縣城的時候,天都黑下來,快到火車站,大雄的手機響了,是合作夥伴白劍雄打來的。大雄說:「翎子,俺有急事。把你放到車站姐夫就不陪你了。」麥翎子背起行李毫不猶豫地下了車,走到汽車如流的街道上,麥翎子發覺自己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鬆,夜色漸漸濃稠起來,夜風將麥翎子的長發高高吹揚起來。不遠處,城市的燈影塗抹出濃濃的韻味,城市的雜訊又在夜光的攪拌中浮起,五花八門的商店、飯店、髮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麥翎子眼前來了。她眼睛一熱。
麥翎子雙唇顫動。可城市聽不見她傾訴。
其實,麥翎子要去的那個城市還很遙遠,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可是,麥翎子是從雪蓮灣來的,漁民的後代,漁民從不把遙遠看成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