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子欣等人走了之後,鳳儀一下子比平日忙了許多倍。從業務到生產、從行政到財務,大大小小事無巨細,都要她拿捏定篤。幸而元泰大部分骨幹與工人都與她相識甚久,管理起來比較容易,眾人做事也皆肯出力,這樣她獨自掌管元泰,開始有點忙亂,一個多月後,倒也從容起來。

元泰工廠暫時無事,但是上海的局勢卻十分緊張。自從這一年的九月,日本侵略了東三省以來,上海到處都是遊行和罷工,人們強烈要求將日本人趕出中國。上海不少學生組織了敢死隊,每天都人們在火車站為他們歡送,他們穿著學生裝,頭上綁著敢死的繃帶,直接從上海奔赴東北戰場。子欣等人走後一連兩個多月,都沒有從報來平安的消息。鳳儀一面牽挂子欣與親朋同事,一面對國內形勢憂心不已。轉眼是1932年的新年,鳳儀也沒有心思,只是帶石頭去照相館拍了張相片,便草草完事。

石頭已經六歲,長的濃眉大眼,看起來頗為憨厚。他每天把楊練交待的功課溫習一邊,先壓腿、踢腿、扎馬步等等,爾後打一套完整的拳,如此下來差不多一個時辰時間,從不需人監督,做的是半點不差。鳳儀很奇怪,這孩子怎麼如此有耐心,如此一絲不苟呢。邵元任見了暗暗擔憂,覺得石頭的天性太拘於法則,不適合在亂世中生存發展,於是教他習字讀書,慢慢將一些古代變通的故事講給他聽,又為他聯繫學校,打算春節後送他去上小學。

這天鳳儀剛剛起床,便接到了液仙的電話。自從子欣等人走後,他擔心鳳儀一個人不能應付,加上國貨商場看中了一聲地方,正在談價格與裝修,因為幾乎每天都要和鳳儀通電話。鳳儀拿起話機,本以來又是工作上的事情,不料液仙劈頭便道:"你看報紙了嗎?!"

"報紙?"鳳儀心中一凜:"是南洋有什麼事情了?"

"南洋平安,是東北!"液仙哈哈大笑:"日本名將古賀,被我東北義勇軍打死了!"

"哦!"鳳儀又驚又喜,忙命阿金拿來報紙,見上面大副標題,寫著日本號稱戰無不勝的名將古賀,被東北義勇軍奇襲成功,亂槍擊斃。液仙在電話里笑道:"哎呀,好幾個月了,終於能好好喘氣了!"

鳳儀聽他這麼說,不禁宛爾:"你也沒少在商界痛打東洋人,還有多少惡氣沒有出?"

"他們什麼時候他們了中國,與我中國人,格守兩國相交的禮儀,我就沒有惡氣,"液仙道:"不然,我見他們一次打一次,見他們兩次打一雙。"

"呵呵,"鳳儀道:"真應該把你送到東北去,讓你參加敢死隊!"

"我要是年輕二十年,我一定去!"液仙道。

"別人說我不信,你說我一定信。"鳳儀笑道:"你一早打電話,就為這件喜事?"

"兩個事,"子欣道:"一是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二是和你商量商量,還有一個月就是春節了,子欣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估計要在南洋過節了。邵府就你和石頭,還有邵老闆三個人,我就夫人商量了一下,想把你們接到我這兒來,一起過節,人多熱鬧,再說孩子們也有個伴。"

"太麻煩了。"

"不麻煩,"液仙道:"就這麼定了,三十晚上你們直接過來。"

"好,謝謝。"鳳儀掛上電話,下了樓,恰好邵元任正和石頭晨練完畢,祖孫倆雙雙進了廳中。鳳儀說了此事,石頭自是高興異常,邵元任卻似乎不太高興,鳳儀道:"爸爸,你要是不願意去液仙家過節,我們就自己在家過。"

"唉,"邵元任嘆了口氣:"日本人一直氣焰囂張,這次古賀被打死,他們肯定腦羞成怒,不會善罷甘休。"

"你在擔心這事兒啊,"鳳儀笑道:"他們現在還在東北,難不成會打進上海?再說,馬上過春節了,日本人不過節,也不讓我們過節了?"

"不一定,上海是重要的港口,一但失手,後果不堪設想。你看看,最近這些天,報紙上天天在講,上海灘外日本軍艦密布,"邵元任道:"何況日本人向來不守道義,突襲上海不是沒有可能。"

"你是說,他們可能會乘春節期間來打上海?"

"但願不會,"邵元任苦笑道:"真要打起來,法租界和英美租界都能自保,日本租界也沒有問題,怕只怕南市和閘北……"

"這,"鳳儀想了想,焦急地道:"如果日本人真的打上海,那工廠怎麼辦?還有廠里的工人,他們大都住在閘北。"

"我看,"邵元任道:"凡事還是防患與未然比較好。這樣,這幾天我在法租界找找看,最好能找一個比較大的閑置的倉庫。一旦戰事有變,我們就把元泰的貨物、還有能搬的,都全部搬進來法租界,至於工人們,就讓他們住在倉庫里,住不下的,還可以住在這兒。"

"爸爸,"鳳儀道:"你既然這麼想了,不如就這麼做,選把平安的過了節要緊,要是等到日本人打起來,就來不及了。"

"可是大過年的,"邵元任道:"大家都忙了一年了,要是日本人也沒有動手,豈不是讓大家連個年都過不好。"

鳳儀嘆了口氣:"也對,那這樣,我們先這麼準備著。我也通知液仙一聲,讓他也早做準備。"

石頭在旁邊好奇地看著他們:"媽媽,外公,要打仗了嗎?"

"沒有,"鳳儀勉強笑了笑:"外公和媽媽在準備一些事情,你好好在家聽外公的話,媽媽一會兒去上班了。"

"如果子欣有電報,你最好給他回個電,"邵元任示意石頭去餐廳吃早飯,悄聲道:"讓他們留意上海的局勢,如果有戰事,讓他們就暫時呆在南洋,什麼時候回來,看戰事而定吧。"

鳳儀點點頭,心煩意亂地出了門。街上行人匆匆,不少報童舉著報紙在叫賣古賀被殺一事,不少行人都紛紛掏錢買報紙,一面翻看,一面議論紛紛,大部分中國人臉上都露著歡欣的神色。鳳儀一面擔心邵元任的話成為事實,一面擔心子欣等在南洋的安全。此時正值冬天,天空陰沉沉的,不見一絲陽光,道路兩邊的樹枝光禿禿地支叉著。鳳儀無瑕感慨,急匆匆地趕到了元泰。她一面照常管理,一面抽調十幾個員工,讓他們盤點所有可以移動的物資。然後把那些物資,全部存放在一個倉庫里。

元泰的員工都以為快過節了,所以鳳儀如此安排。不久,邵元任在法租界找到四間廢棄的大廠房,是一家倒閉的工廠留下的。鳳儀為穩定軍心,對工人們說在租界找到了便宜的倉庫,讓他們徐徐地將一些物資從南市運往租界。同時,她又讓人事部門統計所有在上海過節的工人名單,讓他們以地區為界,分成若干個小組,每組有組長負責,以防戰事一起,工人們流離在南市或閘北,無法及時通知他們撤退。

這樣一直忙亂到春節,才把物資與工人等,稍稍整理出個大概。鳳儀心中稍安,打算正式放假之前,把帳本和重要的合同文件等,從元泰全部拿回邵府,放在家中。

幸好,還有幾天便要過節了,她累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便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冬天還打雷嗎?她迷迷糊糊地想,聲音這麼大。雷聲響了幾下后停止了,接著又響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似乎連成了一片。"不好!"鳳儀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她一面撫著怦怦狂跳的心,一面轉過頭,還好,石頭還在熟睡,絲毫沒有驚覺。

她輕輕扯過兩張軟紙,揉成小團,小心地塞住石頭的耳朵。然後穿戴整齊,飛奔下了樓。

阿金等人全都起來了,邵元任站在大門外,鳳儀急步過去,只見閘北方向炮聲隆隆,火光衝天。鳳儀道:"爸爸,你守在家裡,我到元泰去看看!"

"不行,"邵元任道:"現在戰事不明,要去,也得等到明天天亮。"

"可是還有合同和文件在廠里,"鳳儀跺足道:"我太大意了!"

"現在只能等,"邵元任道:"你去是徒涉險地,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必須等到明天天亮!"

鳳儀正在著急,忽然鈴聲大作,阿金喊道:"方先生電話!"鳳儀急步回廳,拿過話筒。液仙的聲音在電話中炸了起來:"他們真打上海了,這幫畜生!"

"你們沒事吧?"鳳儀聽液仙那邊也有槍炮聲,連忙大聲問道。

"我們很好!"液仙吼道:"你們都好嗎?!"

"我們平安!"鳳儀道:"道德現在在哪兒,他安全嗎?""

"他從實驗基地回來后一直住在我家,"液仙道:"現在就在我旁邊,你不用擔心。"

"好,"鳳儀道:"我知道了,你們保重。"

她放下電話,感到無以倫比的憤怒,這時,電話又響了,她拿起聽筒,卻是李威:"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娘的王八蛋!"李威在電話罵道:"我派了幾個兄弟往邵府去了!你們那兒沒事吧?!"

"我們沒事,"鳳儀喊道:"你怎麼樣?"

"我他娘的正在召集人馬,"李威叫喊聲道:"他小日本的大炮凶、飛機凶,我們就守在城裡,只要他們敢進城,我他娘的砍死他們!"

鳳儀掛上電話,想著杏禮與美蓮均不在上海,連忙給楊家和金家打了電話。幸好這兩家父母都住在租界,應了聲平安,她這才放下心來。正忙亂間,她一抬頭,忽然看見石頭披著她的一件薄呢大衣,獃獃地站在樓梯上。

"石頭,"鳳儀道:"你怎麼下來了?"

"媽媽,"石頭問:"打仗了嗎?"

鳳儀點點頭。石頭走下來,輕輕牽起她的手,道:"媽媽,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鳳儀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說什麼是好,像傻了一般看著六歲的兒子。突然,她一把抱住他,道:"孩子,媽媽不怕,媽媽會保護你的!"

這一晚鳳儀沒有再睡,恐怕任何一個上海人都睡不著了。鳳儀抱著石頭,和邵元任坐在客廳里。阿金與小衛等也坐在一旁。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微微亮,槍炮聲這才漸漸弱了下來。而邵府門外的大街一改往日的平靜,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叫有人跑,鳳儀忙出門去看,原來大量的人們已經分別從閘和南市逃入了租界。

"那邊怎麼樣了?"鳳儀攔住一個人,問。

"完了完了,全完了!"那人驚恐萬狀:"日本的裝甲車都開進來了。在寶山路、廣東路、青雲路幾個路口,打得一塌胡塗。全完了!全完了!"

鳳儀一愣,手一松,那人已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鳳儀一咬牙,折回邵府,道:"爸爸,我想去一趟工廠,我要把資料和工人帶回租界。"

"太危險了!"邵元任道:"你守在家裡,我帶幾個人去。"

"不行!"鳳儀道:"你不知道東西放在哪兒,還是我去。"

"不行!你在家裡陪著石頭,告訴我東西放在哪兒了!"

"爸爸!"鳳儀叫了起來:"子欣不在,我就是元泰的總經理,我對工廠和工人都有責任,應該讓我去!"

"你呆在家裡,"邵元任斬釘截鐵地道:"哪裡也不許去。"

"不行!"鳳儀急道:"你就算拿到文件,也不知道工人的情況,這段時間一直是我在組織他們,只要我去,才能儘快的找到他們!"

邵元任還要再說,鳳儀又道:"我已經安排了一組工人專門負責轉移物資,同時留了個心,讓他們整理出所有工人的住址,並且按地區劃成了若干組,我只要找到他們,就能找到所有的工人,如果有機會,我們還能把最後的一部分物資運回租界,"鳳儀道:"爸爸,時間不等人,你只需要派幾個人跟著我就可以了。"

邵元任感慨地看著鳳儀,恨恨地嘆了口氣。"爸爸,"鳳儀道:"我不是有意要發脾氣,真的情況緊急!"

"好吧,"邵元任道:"你自己去,萬事小心。"他命四個青幫子弟跟著鳳儀,叮囑道:"你們路上要留神,如果進不去就立即退回來。"

四個人答應了一聲。鳳儀看了看石頭,一咬牙出了邵府,石頭見她走,便要跟上,被邵元任攔住了。五個人開車來到南市,只見這裡也處是人,有推家帶口的,有抱著行李的,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哭的哭、喊得喊,紛亂一片,往租界方向湧入。這時炮聲又大作起來,四面八方狼煙滾滾,街市之上頓時亂成一片,哭喊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司機將喇叭摁得震天響,也無人理睬。

鳳儀欲下車步行。被兩個青幫子弟死活拉住了。有人見他們還往裡開,在車邊喊:"你們不要命了,裡面打得一塌胡塗,快去租界啊!"

當下司機也不顧不得鳳儀的命令了,千難萬難在路上調轉了車頭,開回了邵府。這邊邵元任正在後悔讓她去元泰,見她回來,大喜道:"你回來就好,東西丟了可以再建,只要人平安就成!"

這時,已有一些工人找到了邵府,鳳儀命幾個識字的工人分頭把地址騰抄幾若干分,然後把這些交給邵元任,請鳳凰閣的人想辦法去找他們。然後她把工人們分成兩隊,一隊將工人和家屬安置進新租的倉庫內,另一隊負責尋找失散在租界的工人。幸好元泰不少工人都認得邵府,眾人逃入租界后,都分批分批都找到了這兒。還有些工人認得新倉庫,又尋到了那邊。到了下午,鳳儀點了一下,元泰的工人到了一大半,可能還有些人滯留了在了南市與閘北。

當天晚上,由於戰事突然而至,事先並沒有囤積糧食,鳳儀帶著一些工人跑遍了租界,才從幾家大米行中搶出一些高價米。還有幾家米行想積貨賺錢,拒不售貨,被一些流民砸開了店面,哄搶一空。鳳儀將大米送到倉庫,恐怕工人胡亂燒煮引起火災,又將工人們組織起來,重新分配安排。她命中層骨幹中幾個德高望眾的老員工,帶領一隊人馬,負責採買燒飯;年輕有力的青幫工頭們的帶領一隊人馬,負責保衛安全;熟悉工人情況的再帶領一隊人馬,負責聯繫尋找還沒有到的工人。然後命令各員工家屬歸各員工管理,如果出現問題一概落實到員工身上。

她正忙著,邵元任帶人趕到了這邊。他見鳳儀指揮有度,不禁暗暗欣喜。他又恐她年輕,不能威震撤火惹亂之人,便命鳳凰閣一隊人馬駐紮倉庫,以維持秩序。鳳儀直忙到後半夜,見所有的人都勉強都混了個半飽,這才得以休息了幾分鐘。這時,老員工們已經安排女人和孩子們在一間倉庫里睡下了,剩下的男人全部集中在另外的一間倉庫里,一切井然有序,不那麼慌張了。

槍炮聲此時仍然沒有停止。這時,工人們中又有人組織起來,要參入幫會的敢死隊,配合軍隊反擊日本。鳳儀不便強留,只得讓他們離開。天氣寒冷,又是這般局面,除了孩子,哪裡有人睡得著。幸好這個廢棄的廠子四面都是圍牆,很不引人注目,眾人在裡面倒很安全。

鳳儀裹著大衣,冷得渾身打哆嗦。鳳凰閣的人找來一件男人的棉襖,雖然破舊,倒很厚實,鳳儀套在身上,方稍好一些。邵元任勸她回家,她搖頭不肯,反勸邵元任回去。邵元任無法,又惦記著石頭,只能先行離開。

第二天一早,鳳儀想著帳本、合同等重要資料還在廠里,便悄悄叫上兩個工人,乘著蒙蒙亮,偷偷趕往了元泰。鳳凰閣的人阻攔不住,只得又叫了兩個人跟著她。一行人輾轉來到了南市,這裡的情況比閘北稍好些,大部隊的戰鬥都在閘北,這裡只有零星的戰事。鳳儀等人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方來到工廠。鳳儀見大門緊閉,伸手摸了摸口袋,居然沒有把大門鑰匙帶出來。

"你們托我上去,"鳳儀道:"我們翻牆而入。"

幾個男人的人面面相覷,只得依言將她托上去,鳳儀將高跟鞋脫掉,從牆上縱身跳下,一下子摔倒在泥土地上。隨行的人也跳了下來,連忙她扶起。她忍住痛,走回辦公區,幸好辦公室的鑰匙一直是隨身攜帶的。她打開門,把一塊沙發布扯下來,把帳目合同等物打成一包袱,結結實實地在身上。至於其他物資等就再也無法顧及了。幾個人匆匆地走出辦公區,翻過圍牆,忽然聽見空中傳來可怕的聲音。鳳儀抬頭一看,只見幾架飛機從空中盤旋而過。兩個鳳凰閣的人猛地分左右架住她:"快跑小姐!飛機!"

五個人沒命地跑了起來,也不知跑出去多遠,只聽身後轟地一聲,震得整個地面都顫抖起來。鳳儀腳下一軟,便跌倒在地上。她覺得腦中耳中嗡嗡一片,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員工正張著大嘴,一開一合地不知說些什麼。過了良久,她才能聽到他的聲音:"小姐!快起來!快跑!"

鳳儀回頭一看,只見元泰的大門和門邊的圍牆被炸得粉碎,她之前翻躍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彈坑,大門邊的門房也已經塌了大半邊。

"他娘的小日本!"鳳儀不知哪兒來的勁,指著空中破口大罵:"回家炸你爹炸你娘去吧!"

兩個鳳凰閣的人拖著她便走。轟炸聲越來越多,幾乎不絕於耳。原來有些抱有僥倖心理躲在家中的人頓時涌了出來。四面全是哭聲喊聲罵聲叫聲,兩個男人分別提住鳳儀的胳膊,在馬路上狂奔。鳳儀自出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奔跑過,她覺得氣越來越短,呼吸越來越困難,不管多麼努力都再也跑不動了。她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跑不動了,你們,把帳本送,回去,我,自己,走!"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架住她繼續往前走,突然,又是一聲轟天巨響,幾個人一起摔倒在地上。等鳳儀再度回過神來,她旁邊的整條里弄的房子塌了一半,還有幾間房呼呼地燃燒起來。鳳儀覺得自己無法再站起來了,她吃力地道:"你們走吧!別管我!"

幾個男人也不答話,把她架起來繼續朝前走。突然,鳳儀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孩子坐在廢墟之中,正在放聲大哭。她勉強道:"那邊,孩子!"男人們也不理她,繼續朝前狂奔。鳳儀又道:"孩子!"

"小姐,情況緊急,顧不得那麼多了!"一個男人應了聲,同時加緊了步伐。鳳儀覺得那哭聲像針一樣扎著自己的心,這個男人的回答也像針一樣刺痛了她,她猛地掙脫開來,吼道:"你不是爹生娘養的嗎,那是個孩子!孩子!"說完,她搖搖擺擺地朝孩子走去,四個男人默默看著她,突然,其中一人扶住她,另一人搶了幾步,將孩子從廢墟中抱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炸彈呼嘯著落將下來,"危險!"五個人同時大叫起來,撲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鳳儀徐徐地睜開眼,見兩個人男人正在搖晃著她。她緩過神來,見孩子傻傻地坐在她旁邊,張著一張嘴,像哭又像笑地看著她。

鳳儀摸了摸孩子的臉,他大約兩三歲的模樣,生得十分瘦弱,鳳儀一咬牙,一股力氣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只激得她兩條腿微微發顫。她站了起來,其他四個男人也再不說話,只是抱著孩子、架住她朝租界方向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鳳儀只聽一個男人說:"到了!"便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兩個人男人也是疲憊不堪,站在一旁喘息。忽然,一輛汽車在旁邊響了聲喇叭,鳳儀舉目一看,原來是邵府的司機。這時,從車上跳下一個人,攙起鳳儀,又將幾個人快上車,司機道:"小姐,你不要命了,這個時候往那邊跑,老爺都急瘋了。"

"快回家!"鳳儀見大人孩子都上了車,便虛脫地倒在座位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聽見一個員工喘著氣說:"菩薩保佑,命大福大。"

另外一個人看了看孩子,道:"這小子也是命大福大。"

這場突然其來的,日本對上海的侵略,整整激戰了兩天兩夜,中國守軍在全體上海人的支持下,打勝了第一仗,日本軍隊暫時停止了攻擊。雖然上海沒有人知道,下一輪的進攻會什麼時候。但宣布停火的第二天,上海的人們就開始了工作。一切就像上足了發條,雖然秩序被打亂了,但也要在亂的秩序上奔忙。

鳳儀組織元泰的工人們,將元泰所有能移動的物資全部運進租界,德昌堂的人也開始對附近死難的市民進行清理和掩埋,並向受傷的居民發放糧食和藥品。鳳儀擔心德昌堂人手不夠,又從元泰抽派工人前去幫忙。而液仙則組織化工社的人,把工廠變成了一個臨時的傷兵醫院。鳳儀忙完元泰的事情,又命人從物資中找出不少坯布,親自帶著工人們送到傷兵醫院。

雖然化工社搬過好幾次家,但鳳儀是它的常客,對它十分熟悉。她走進化工社,看見不少人打著繃帶、腐著腿、吊著胳膊,還有些人死了,一排一排放在院中的空地上。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在緊張的忙碌著,不少自發趕來幫忙的市民,也聽從著他們的調遣,幫他們服侍傷兵,或者搬運屍體。

鳳儀讓工人們將白布搬進去,液仙迎出門來。兩個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禁有生離死別之感。鳳儀笑了笑,液仙見她在危機之時,依然穿著一件得體的旗袍,頭髮緊緊地挽在腦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複雜的自豪。

"明天是大年三十了,"液仙道:"你帶著孩子和伯父過來,我們回家好好過個節。"

"算了,"鳳儀道:"我打算到倉庫和工人們一起過,他們有些人還沒有找到空,心情都不大好。"

液仙點點頭:"這樣也好,我明天晚上也要來這兒看望傷兵。"

"年貨辦齊了嗎?"

"現在拿錢也買不到東西,幸好我找了個朋友幫忙,弄了一頭死豬,肉還算新鮮。明天我就在這兒燒肉,陪大家痛痛快快地過個年。"

二人又閑聊幾句。鳳儀惦記著倉庫里的工人,還有家中老幼,匆匆告辭出來。還是液仙有辦法,她暗自嘆氣,現在自己去哪裡也買不到這麼多的肉了,戰爭突發,所有東西都被搶購一空,偏偏又趕上春節。鳳儀正趕路,忽然一個報童攔住了她。

鳳儀見報童衣衫襤褸,忙從口袋裡掏出一點零錢,遞給他,報童伸手接了,嘻嘻一笑道:"小姐,有人約您去靜安大道的沙利文喝咖啡吃點心呢。"

鳳儀一愣,順手接過報童遞來的報紙。報童一溜煙地跑了。沙利文……鳳儀想,那是上學的時候和杏禮、美蓮經常去的地方,難道是美蓮?!

她也顧不得回去了,趕緊轉過身,匆匆地趕往靜安大路。此時街上還是很紛亂,但因為租界沒有受到攻擊,秩序還算井然。幸好,這兒離靜安大道很近,鳳儀遠遠地看見了沙利文,那店和以前一模一樣,門前還擺著兩張桌子和兩把洋傘,居然還在開著門在營業。

她連忙走進去。店裡這麼多年並沒有什麼改變,還是鋪著她熟悉的小格紋檯布,她看見一個燙著頭髮-40],穿著毛領大衣的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悠閑地喝著咖啡,翻看著幾本《良友》-41]。鳳儀激動地走上前,剛想開口叫她,忽見她眼中有微微制止的意思,便停住了。

她站起來,優雅地道:"袁太太,怎麼現在才來呀。"

"哦哦,"鳳儀道:"我,我剛從方先生那兒出來。"

"他,他們都還好嗎?"

"好。"鳳儀見美蓮把他改成他們,不禁一陣複雜的心酸。她恐被人察覺,連忙坐好。店員走了過來,鳳儀要了杯咖啡,一塊蛋糕。二人一直等店員把東西送齊之後,才互相看著。鳳儀輕聲道:"美蓮,你還好嗎?"

"我很好,"美蓮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香港遠東發展公司的發展部經理劉名芳,你叫我劉經理就可以了。"

"香港?"鳳儀道:"這幾年你一直在香港嗎?"

美蓮點點頭。鳳儀道:"你也不和我們通個消息,還有道德,他一直很惦記你。"

美蓮沒有吱聲,停了停道:"這次我回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什麼事情,"鳳儀道:"道德每周給你寫信,都寄到了德昌堂,你知道嗎?"

"袁太太,"美蓮輕聲道:"事情非常重要,關係到許多人的生死。"

鳳儀有些回過神了,美蓮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請她幫忙,這才冒險也來見的。她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方便,可是,你也應該想想親人朋友的感受。"

"鳳儀,"美蓮道:"沒有大家安有小家。你看看這次的上海,還有幾家人可以好好的過一個春節。一個國家不能穩定興盛,這個國家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好好活著。古人說巢若破安有完卵,你的父親、哥哥都是革命黨,雖然他們不懂共產主義,但都是為了國家和人民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的人。這個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也懂得早。你知道嗎,我們去年十一月,就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42],我們要幫助中國真正地實現的共產主義,得到真正的和平和強盛。"

"共產主義?"鳳儀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她驚詫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共產主義就是大家按勞分配、各取所需,不管什麼樣的人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美蓮見鳳儀茫然的模樣,笑了:"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你要看看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才能夠明白,他們都是偉大的人。"

"馬克思,列寧,"鳳儀見美蓮的雙目和面龐,都散發出一種光輝,困惑地道:"我是弄不明白這些的,聽起來,你們的目的是想讓所有人過上好日子。"

"說的很好,"美蓮道:"你也可以這麼簡單的理解,國家變成得強盛,人民變得富足,沒有壓迫,也沒有戰爭。"

鳳儀聽到這樣的話,一時之間,不知多少滋味在心頭。她想著自己在街上逛奔之時,在生死之間轉了一圈,想不到此時又與美蓮相遇,不禁道:"要能這樣,那就太好了。"

"這也不難,"美蓮道:"只要我們每個人都能為之努力,就一定能成功。"

"你說吧,"鳳儀道:"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的。"

"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帳號。"

"是買東西還是賣東西?"鳳儀問。

"這個,"美蓮沉默了一會,道:"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但是請你相信,我們是為了後方很多同志的生存與需要,決不會用來做不光採的事情。"

鳳儀點了點頭:"帳號我幫你想辦法,但是子欣很快就回來了,他是總經理,我瞞不了他的。"

"我們相信你,也相信他,"美蓮道:"但是其他人……"

"你放心,"鳳儀道:"我自然會全力隱瞞。"

"元泰有青幫的背景,輕易不會引起懷疑,"美蓮叮囑道:"只要你和子欣小心謹慎,就不會有麻煩。而且,我們也不會長期使用,這個也請你放心。"

"美蓮,你不用那麼客氣,"鳳儀見她說得如此正式,嘆口氣道:"我們是好朋友。"

"事關重大,"美蓮微微責備道:"如果不是萬不得以,我也不會出來見你。我在上海已經暴露了,這是香港的新身份,但是用得久了,恐怕也有問題。"

"那道德怎麼辦?"鳳儀見她似乎毫不留戀道德,急道:"你總不能讓他等一輩子。"

"我也沒有想到他這些固執,"美蓮輕輕地長嘆一聲:"我以為他等個幾年,就……"

"就什麼,"鳳儀道:"他的脾氣你最了解了,幾年怎麼了,就是幾十年他要等你,就會等的。"她想著這一次相見,不知又要何時才能見到她,連忙勸道:"上海這個地方,你想找一個這樣至情至性的人,就是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人生難得有情痴,你就這麼狠心?"

"我有可能要到後方去了,"美蓮道:"他跟著我,不僅沒有孩子,可能也沒了事業,何苦來呢。"

"你怎麼知道沒有孩子、沒有事業?"鳳儀道:"孩子可以領養,事業可以重建,你既然說你們也有政府,難道你們的政府就不需要懂化工的人才嗎?"

美蓮聽到這話,不禁心中一動,她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讓我好好想想,帳戶的事情,年後能辦嗎?"

"能辦,"鳳儀乾脆地道:"但是你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美蓮驚訝地問。

"第一,你去德昌堂想個辦法,把你的信拿走;第二,不管你想個什麼結果,你都要見道德一面。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幫你開帳戶。"

美蓮看著風儀,啞然失笑:"你什麼時候學會威脅人了?"

"我不僅會威脅人,"鳳儀道:"逼急了還殺人呢,你答不答應?"

"我答應,"美蓮心知鳳儀是一心一意為了他們夫婦,不禁略略感動地道:"謝謝你了。"

二人喝著咖啡,品著蛋糕,遠遠望去,就像上海兩個有錢有閑的少奶奶,用這種方式打發著下午無聊的時光。誰能想到,上海剛剛經歷了一場侵略與戰爭,而戰事,還在繼續當中。鳳儀嘗了一口蛋糕,長出了一口氣:"這蛋糕真好吃。"她靈機一動,把店員叫來問道:"今天的蛋糕還有嗎?"

"有啊,不多了,"店員道:"您要多少?"

"天啊,"鳳儀興高采烈地道:"居然沒有人來搶貨嗎?"

"夫人,"店員笑了笑:"這可是使館區,恐怕一般人也進不來吧。"

"那你把蛋糕都給我,"鳳儀像個一個窮人在路上揀到了一個大錢包,開心地道:"統統都給我。"

"你買那麼多蛋糕做什麼?"美蓮問。

"你不知道現在年貨多難買,"鳳儀道:"我買回去給孩子們吃。"

"你有幾個孩子,"美蓮笑道:"吃得完這麼多!"

"除了大石頭和小石頭,還有倉庫里的,至少有幾十個。"

"小石頭是誰?"美蓮驚訝地問:"你又生了一個?"

"是我在路上揀的,"鳳儀道:"這孩子的父母都被炸死了。"

美蓮見她忙著數蛋糕的模樣,不禁微微笑了。她就是有這般魔力,不管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情況,都可以令身邊的人都高興起來。鳳儀意外地買到這些"年貨",又見到了美蓮,心情格外舒暢。她把蛋糕直接拿到了邵府。小石頭經過幾天休養生息,已經大好了,只是耳朵還是有些不靈。他的膽子很小,除了鳳儀,誰都害怕,這幾日與石頭混熟了,鳳儀不在家的時候,他寸步不離地跟著石頭,稍稍不見就會哭泣。阿金等人都嫌他哭哭啼啼,十分厭煩,倒是石頭很願意留在他身邊照顧,頗有兄長的德行。

石頭見鳳儀回家,高興地幫她拿東西,接她進來。鳳儀又去看小石頭,見他穿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是很壯實,臉色也有點紅潤了。鳳儀拍拍他的臉,讓阿金將蛋糕收起來,留著明天送往倉庫。石頭見是甜點蛋糕,他到底年齡小,不禁有些嘴饞,但他知道這是留著過年用的,也不開口討要,只是默默地看著。阿金見他盯著蛋糕,便悄悄遞給他一塊,他搖手不要,小石頭卻在一旁看見了,他話說的還不是很利落,又有點怕阿金,瞄見鳳儀在不遠的地方清點數量,便哼哼嘰嘰地哭了起來。

"怎麼了?"鳳儀走過來一看,隨即笑了,拿了兩塊蛋糕遞給他和石頭,小石頭慌忙接過來,一頭埋上去大吃起來。阿金瞥瞥嘴,心裡嘀咕"窮酸相",石頭見他吃得香甜,將自己的也遞給他。鳳儀道:"弟弟年紀小,吃不下這許多,你吃罷。"石頭這才吃了起來。邵元任在旁冷眼看著,等鳳儀忙完,將她叫進書房,道:"你真的要收養這個孩子?"

"是啊,"鳳儀笑道:"等子欣回來我和再他商量商量,但是我估計他也會同意的。"

"這孩子貪婪懦弱,又頗有心計,你留他是恩德,只怕長大之後,反成禍患,"邵元任道:"我看他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你要慎重。"

"爸,"鳳儀笑道:"他才來幾天呀,那麼點大的孩子,您怎麼這樣說。"

"三歲見大,七歲知老,孩子因為小,才不知道隱瞞天性,"邵元任道:"我看他和石頭比,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他自幼沒有什麼家教,估計父母也顧上不管他,自然會這樣,以後留在我們身邊,慢慢地教育,就會好的,"鳳儀想了想,笑道:"您當年收養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邵元任聽她忽然提起往事,微微一笑,鳳儀見他不再反對,忙給他倒茶遞水。邵元任也知道她是為小石頭討好自己,心想,她如此喜愛這個孩子,想必和她的身世有關,天下事都是早有定分的,自己也不好多加阻攔,想到這兒,他道:"凡事十分十美總是不妥,石頭品德都是上乘,所以才有這樣的兄弟。"

"爸爸,"鳳儀笑道:"您也太愛石頭了。"

邵元任對未來之事已瞭然於胸,當下默默不語。第二天晚上,鳳儀早早地與家人吃完了晚飯,便讓阿金、小衛幫忙拿上糕點,去倉庫探望員工家屬。她為了教育孩子,便帶上了石頭,又將小石頭抱在懷裡。邵元任牽著石頭,祖孫二人走在前面,鳳儀抱著小石頭跟在後面,到了倉庫,工人們自是感激非常,鳳儀將蛋糕一一分給孩子們,石頭見母親如此,心下十分感念,也幫著發了起來。唯有小石頭見這麼多好東西都被別人拿走了,便張著嘴嚎哭起來,鳳儀也不知他為什麼,叫阿金抱他去玩耍,阿金深覺這孩子討嫌,偷偷抱到旁邊罵了幾句,又在他屁股上拍了幾巴掌,他頓時不敢吱聲了,乖乖的一動不動。

大年初二的早上,鳳儀才收到子欣從南洋來的電報,說他們平安抵達南洋,四個月返回上海。鳳儀高興不已,帶著石頭去給李威拜年。鳳凰閣有組織的加入了抵禦外敵的戰爭,死傷了不少弟兄,李威心中也不是很痛快。但他見到鳳儀和石頭,又聽說康凱蒂平安,一行人再過幾個月就要回來,不禁大為高興。他給石頭封了個特大的紅包,石頭見紅包很沉,便躊躇著不接。李威道:"愣什麼,快點收下呀。"

鳳儀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李威叔叔,他覺得你給多了,"她又對石頭道:"既然叔爺爺一片好意,你就收下,把錢存下來留作上學用,或者捐給其他需要的孩子。"

"那,我分弟弟一半行嗎?"石頭問。鳳儀點頭稱好,他這才收下,又恭敬地拜謝李威道:"叔爺爺,祝你生意興隆、萬事如意。"

李威見石頭剛剛六歲,如此有禮有節,宅心仁厚,不禁大為歡喜,恨不能收為義子,又覺得這樣亂了輩份,若要收為干孫子,又恐傷了邵元任的面子,只得作罷。他已年過四十,還沒有子嗣,心知老母親不願意他隨便娶親,也不好說出口,乾兒子收了幾個,卻沒有一個像石頭這般惹人喜愛。他心想,等康凱蒂回來就趕緊生個兒子,然後稟明母親,老太太縱然不悅,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母子二人又到了液仙家,液仙早早在家候著了,石頭見他便高興地喊:"乾爹!"他也抱著石頭喊:"兒子!"兩個人好成一團,一會兒便不像長輩與晚輩,倒像哥們兒一般。鳳儀笑道:"你自己的兒子見到你都規矩的很,怎麼石頭一見你,就什麼規矩都沒了。"

"我是乾爹嘛,"液仙大笑道:"自然有些不同。"液仙的夫人也很喜歡石頭,見他來了,便留他們吃飯,鳳儀張望了一陣,沒有見到道德,便問液仙,液仙讓石頭跟著夫人和孩子們去玩,領著鳳儀來到小客廳,低聲道:"道德可能見過美蓮了。"

鳳儀吃了一驚,道:"何出此言呀?"

"他昨天晚上悄悄找過我,要我和辭行,而且滿臉喜色,"液仙用手在嘴角兩邊比劃了一下:"這都咧到耳朵根了。"

鳳儀忍不住樂了,看來美蓮是想通了。液仙長嘆一聲道:"我也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可是突然說要走,還真是捨不得。"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鳳儀問,她知液仙與道德友誼深厚,若無液仙,道德不可能發揮所長,並衣食無憂,若無道德,液仙也不能順利研究出各種生產技術。這二人秤不離砣,砣不離秤,已經十多年了,一朝離別,焉能不難過。液仙感慨道:"昨天說聲走,今天就不見了,連聲再見也沒有說。"

"你也知道他的性格,"鳳儀勸道:"他不和你再見,一定是怕你難過,而且見了面,更不知道怎麼告別了。"

"是啊,"液仙道:"只是不知道他和美蓮在一起,能不能過得幸福。他有時候就像孩子,自己不會照顧自己。"

"會的,"鳳儀道:"你不用擔心,他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液仙打量了她一眼:"你不是見過美蓮了吧,聽你這意思,似乎胸有成竹。"

"這是我們女人的秘密,"鳳儀胡亂開了個玩笑,隨即正色道:"她有些事不讓我說,我也不便告訴你,我們做朋友的,只有祝福他們了。"

液仙笑了笑道:"子欣他們有消息嗎?"

"我差點忘記了,"鳳儀笑道:"他們發了平安電報,說再過幾個月就能到上海。"

"回來就好,"液仙悶悶不樂地道:"子欣走的時候,我和他說,等他回來,就有一個國貨商場,結果,日本人把閘北炸成了廢墟。只怕,我們的商場要等他回來建設了。"

"沒關係,"鳳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對了,我想再過幾天,如果日本人能夠撤軍,我就想組織工人恢復生產。"

"是啊,"液仙道:"不管什麼原因,耽誤了工廠的生產,到時候交不了貨,責任還是我們自己的。"

二人計宜已定。就這樣,元泰在初五之後,一部分工人回到了工廠,先把炸毀的廠門與圍牆重新砌好,又運回了一小部分物資。但是為了防止戰爭再次爆發,工人們每天早上從租界把當天要用的物資運到南市,到了夜裡,再把每天生產完的產品,和一些不需要的物資,再運送回去。這樣來回折騰了大半個月,日軍再次對淞滬地區發起了全線進攻,戰爭持續了四十八個小時,日軍徹底戰領了閘北、大場、真如,中國軍隊全線撤退。但是第三天,國聯開會要求中日雙方停止戰爭,淞滬戰事方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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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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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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