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葦渡河
苯波甲活佛沒有放棄競任,準備繼續跟古茹邱澤喇嘛對抗。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必然的選擇,反正已經失敗了,不如再拼一場,說不定還有翻盤的可能。如果第四場考試還是他失敗,那就是真正的結局了,他就得「回家」,離開山南密法領袖的地位,放棄可以轉世的活佛資格,回到童年或青年時學經的寺院,過一種終生不得有任何升遷的低級喇嘛的生活。
古茹邱澤喇嘛知道第四場考試對方會孤注一擲,幾次來到布達拉宮壇城殿,想從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這裡得到指教,但幾次他都沒有看到尊師的身影。最後一次看到的,卻是一個木質的蓮花凳和一頁空白經紙。蓮花凳代表觀想,空白代表本尊,經紙代表言說。古茹邱澤理解了,尊師說,觀想你的本尊,你是你本尊的代言。於是他坐在壇城殿的蓮花凳上觀想倉央嘉措,直到考試來臨。
第四場考試的方式是,兩個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者居中,圍繞著他們的考官和格西喇嘛們隨意提問,可以問到誰,誰回答;也可以同時提問兩個人,兩個人搶答,或依次解答。最後由考官投票評定優勝者。
布達拉宮持明佛殿再次成為考場。和前三場考試不同的是,九位考官分別坐在了蓮花生大師的八種神變銅像前和宗喀巴銀像前,似乎他們和神像具有同樣的莊嚴、慈愛與忿怒。兩個答辯經座之間不再有十米的距離,而是靠得很近。代表威嚴的三尺錫杖放在了格西喇嘛座位的前面。大家靜悄悄的,氣氛有些肅殺沉悶。
年長的尼瑪考官首先發問:「佛法是什麼?佛性是什麼?」
苯波甲活佛立刻搶答:「佛法是成佛救度之法,佛性是人所共有、不被客塵染濡的如來之藏。」
古茹邱澤喇嘛大聲說:「我認為,佛法即是德性,德性高,佛法就高,比如四攝法,就是施捨、愛語、善行和利他的根本道德。佛性即是自性,自性即是人性,人性之愛即是佛性之愛,人性之恨即是佛性之恨。」
有格西問:「佛會有恨嗎?」
古茹邱澤說:「佛恨無愛、無情、無悲憫。」
有格西問:「無上密門都是秘而不宣的,說出去就會失效。古茹邱澤喇嘛,你公開宣示『七度母之門』,難道不怕付諸東流?」
古茹邱澤說:「『七度母之門』是最大方便之法門,有可說與不可說兩種。我說的是可說的,它開放坦蕩、光明正大。」
有格西問:「那麼不可說的是什麼?」
古茹邱澤說:「不可說的自然也是不可問的。」說著雙手撫胸,半張著嘴不說話,一副執空無聲的樣子。
有格西問:「對可說之法,苯波甲活佛怎麼看?」
苯波甲說:「盡人皆知,當初西藏僧人為元朝皇帝傳無上密乘《喜金剛》大灌頂,授予雙身修法。朝廷於民間廣取婦女,踐行淫戲,男女裸處,放蕩恣肆,把君臣宣淫的穢行說成是垢行修蓮、在欲行禪、事事無礙的境界。在西藏本土,有僧團借口修習《伏藏密法》,招來婦女做明母明妃,沉湎於性的瘋狂,清凈的寺院幾乎變成了男歡女愛的俗世之家。宗喀巴改革宗教,一掃淫穢腐敗之風,才有了今天的聖教。古茹邱澤喇嘛以男女雙修張揚『七度母之門』,如果不是希望聖教返歸到宗喀巴以前,那也是愧對我們黃教祖師。一個喇嘛到了背師背祖的地步,他還有資格繼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嗎?」
有考官問:「古茹邱澤喇嘛,你承認你背師背祖嗎?」
古茹邱澤說:「我的本尊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是宗喀巴祖師的弟子,也是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崇敬的先世佛。我以祖師的弟子和尊師崇敬的先世佛為本尊,怎麼能說是背師背祖呢?我們知道,佛教的發展先有隻顧自己修鍊成佛的小乘,後有不僅自己成佛更要普度眾生的大乘。但不管小乘還是大乘,修鍊成佛都要經過漫長的過程——三個阿僧袛劫,一個阿僧袛劫的年數等於1後面加59個零。這就等於成佛無望,處於六道輪迴中的眾生有情不可能達到。所以釋迦佛祖又告訴我們,依照第三乘修行,就有可能即身即世成佛。第三乘就是金剛乘也就是密宗。密宗的出現不僅為修鍊成佛帶來了希望,還以『方便』之說,把男女妙合、世俗情愛引入了救度。於是在古印度和古西藏的佛教里有了感情生活的位置,這是人性對佛性的改造,是佛教的一場革命和對人類的一大貢獻,一個巨大的演變從此開始,我的本尊佛倉央嘉措便是巨大演變中的一個里程碑。倉央嘉措把情愛本能與極樂生佛、萬法一味與妙合一味融匯起來,追求男女陰陽平等不二、方便與般若平等不二、佛心與自性平等不二,以相親相愛的途徑,成就了覺行圓滿的佛道。」
有格西問:「可是我們仍然不知道淫行墮落和雙修成佛的區別?」
苯波甲說:「或許沒有區別,『七度母之門』是混亂的法門。」
古茹邱澤說:「在本尊倉央嘉措的灌頂里,手結印契是身密,口誦真言是語密,心作觀想是意密。大日如來因此幻化為代表身密的身光如來、代表語密的悲光如來、代表心密的心光如來。三如來以女神形貌出現,獰厲畏怖,剛猛異常,因為他們既要產生妙合之大樂,又要鎮壓粗欲之享樂;她們是斷離自我、斷離塵念、斷離貪慾、瞋恚、愚痴三毒的保證。修雙運,必須先修三如來,不成就三如來,就找不到雙修雙運的門徑。因此『七度母之門』完全杜絕了走入邪道的可能,三如來的存在,就是淫行墮落和雙修成佛的區別。」
寂靜出現了。大家都在琢磨古茹邱澤喇嘛的話。
突然有格西問:「如果一個人無從體驗妙合之大樂,怎麼能即身成佛,然後救度眾生?」
古茹邱澤莊重地舉起右手,伸出左手,響亮地拍了一下說:「改虎食為羊食,改坐禪為卧禪,改語咒為身咒。」
有格西問:「古茹邱澤喇嘛,請詳細說明?」
古茹邱澤說:「先說改虎食為羊食:修鍊『七度母之門』者必須吃素,素食滋養陰空,陰空盛而陽實舉。再說改坐禪為卧禪……」他邊說便做動作,「平躺,兩膝向外,小腿向內,腳心對腳心,腳跟接觸陰輪,手結禪定印,以髖骨和後腦支撐,懸空脊背。打通任督二脈后,脊背落地,行氣於肝腎兩經,然後推拿。兩手交疊,沿任脈推至橫骨,無數下,火燙為止;再用兩掌從肋下往上推,推至兩掌合起,無數下,火燙為止;後用右手掌按於生殖輪,順時針旋轉,無數下,火燙為止。」他不說了,停下來,觀察著大家的反應。
有格西趕緊問:「那麼什麼是改語咒為身咒呢?」
古茹邱澤說:「用金剛杵刺痛五官覺悟脈,這是紅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過失覺悟脈,這是黃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思維覺悟脈,這是黑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貯存覺悟脈,這是綠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先知覺悟脈,這是紫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鳥腿脾脈和蟻腰肺脈,這是藍度母的身咒;用金剛杵刺痛蛇眼脈和黑腎脈,這是白度母的身咒。之後,即可進入成佛救度之道。」
有考官說:「聽起來鼓舞,但險道崢嶸,不可輕入。」
古茹邱澤說:「不,修習中的危險已經不存在了,愛欲的強迫性和破壞性走向了主動和育成,所有猙獰、畏怖、邪惡的神都變成了護持佛法的愛欲本身。性合而無性,空樂而不空,『大敵』瞬間變成了菩提心,而菩提心便是華蓋之下的一輪太陽和一輪月亮,成為男女兩極的象徵,你是金剛身,她是彩虹身。賜福之浪滾滾而來,圓滿、純潔、平靜、敞亮,與人為善的心情和溫和的態度顯現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圖景,那就是香巴拉境界,就是抵達了彼岸,完成了』六波羅蜜多『——你首先是布施包括財施、無畏施、法施的模範;其次是持戒即諸惡莫為、眾善奉行的模範;第三是忍辱即耐受毀謗、讚譽、寒熱、病痛的模範;第四是精進即獻身佛法、勇猛救度的模範;第五是禪定即靜慮、寧和、淡遠、超脫的模範;第六是般若即通曉語言、藝術、醫術、邏輯、佛理的模範。到了這一步,自身的修鍊基本完成,就可以進入『七度母之門』的第四門了。」
有格西急切地問:「請說說第四門。」
古茹邱澤說:「進入第四門,就算是即身即世成佛。『七度母之門』的修鍊者為救度而利用情慾,但任何時候情慾都不是目的,甚至救度自己和以度母之道成佛也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利益人群、普度眾生,讓自己通過『大敵』運行獲得的菩提心最大限量地覆蓋民眾。所以『七度母之門』的即身成佛有自成和成他兩層意思,既然你能把你的喜樂運行到明妃的感覺中,你也能夠僅靠觀想和法施把喜樂融入無邊無際的慈悲之中,把大樂和極樂傳遞給所有鬱悶、悲戚、痛苦、絕望的人群。也就是把佛的歡喜遷移到所有人身上,讓所有人歡喜,讓所有的時刻充滿歡喜,這才叫即身成佛,是真正的極樂,是修鍊剎土三昧的根本目的。」
有考官問:「苯波甲活佛,你對密法修鍊有什麼證悟?」
苯波甲說:「神境通、天眼通、宿命通、他心通是我修鍊的根本。在神境通的證悟里,我和十地菩薩會晤;在天眼通的證悟里,我迄今已經看到了十六個人的五臟六腑,並為他們醫治疾病;在宿命通的證悟里,我洞悉了我的前身後世,二十年以後我將在德格地方轉世。」
有個格西立刻用擊掌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苯波甲活佛,這是第四場考試,如果你失敗,你就不是活佛,就沒有轉世的資格了。而你卻已經洞悉你二十年後將在德格轉世,這是不是說,你已經預知你將是競任考試最後的優勝者?」
苯波甲點點頭,驕傲地說:「是的,我一定是優勝者。」
有考官問:「那麼他心通呢?你對他心通是否也已經證悟?」
苯波甲說:「是的,我已經證悟,只要我專註一境,就能知道任何人的起心動念。」
有格西問:「那就請你說說,你的競任對手正在想什麼,是否正在想他必勝,而你必敗?」
苯波甲深深吸口氣,雙手放於膝蓋,右手向下,左手向上,閉上眼睛,略一觀想,便說:「沒有,他沒有這樣想。」
有考官問:「那他是怎麼想的?」
苯波甲睜開眼睛說:「他想,他想……」他欲言又止,側頭盯著古茹邱澤,似乎在徵詢對方的意見:說不說?
有格西好奇地逼問:「想什麼?」
苯波甲說:「他想……」
古茹邱澤擊掌制止:「不要說了。」忽地站起,看了一眼尊師,抬腳走向持明佛殿的門外。
格西喇嘛們哄然議論起來。
苯波甲大聲說:「古茹邱澤喇嘛也已經證悟天眼通和他心通,他看到了他的妃寶,他的心在哭。」
一片寂靜。有格西問:「他的心為什麼哭?」
沒等苯波甲回答,瓦傑貢嘎大活佛就說:「投票吧。」
投票的結果是:八票對一票,苯波甲活佛勝了。
大家都知道,投給古茹邱澤喇嘛的那一票是瓦傑貢嘎大活佛的。瓦傑貢嘎大活佛沉默著揮了揮手:大家可以離去了。投票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以尼瑪考官為首的另外八個考官,至少有一半並不具備公正的態度,他們只想讓古茹邱澤把修鍊「七度母之門」的結果一點一點端出來,然後,然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一種十分奇特的預感讓瓦傑貢嘎大活佛腦子有些麻木,麻木得有些可怕,那是大事件的預兆、天機不可泄露的預兆,驚心動魄之前,總是這樣的。
現在是三比一,考試又得繼續,至少還有第五場。
第五場考試會怎麼樣?古茹邱澤喇嘛能是優勝者嗎?瓦傑貢嘎大活佛憂心忡忡。他發現有一種陰影老在眼前晃動,它遮擋起一片空白,就像烏雲遮擋天空那樣。是什麼,是他心中的迷惘,還是不可測知的未來?
2
拉薩市公安局各級刑偵領導參加的緊急會議是在早晨召開的。會議只有一個議題,通報香波王子和梅薩的情況,部署抓捕行動。
重擔仍然壓在重案偵緝隊的碧秀副隊長身上。
局長就坐在他身邊,小聲說:「對你來說這是一鎚子買賣,破了這個案,你篤定就是市局負責刑偵的副局長兼任重案偵緝隊隊長,破不了這個案,我就不好給你說話了。」
碧秀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賭博,我和罪犯一樣,賭的都是命運。」
會議一開完,碧秀第一個走出會議室,拿出手機打給了偵緝隊的值班員:「通知大家,馬上趕到偵緝隊,開會。」
二十分鐘后,在拉薩重案偵緝隊的辦公室里,碧秀副隊長給自己的部下說:「案情重大,案犯重要,一開始大家都知道,但現在看來我們對重要性仍然估計不足。香波王子和梅薩是兩個十惡不赦的連環殺手。他們在北京殺害了自己的老師邊巴之後,連續作案,北京的姬姬布赤之死、甘肅拉卜楞寺的仁增旺姆之死、青海塔爾寺的伊卓拉姆之死、我們拉薩的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秋吉桑波大師之死,都跟他們有關。更要緊的是,他們還會繼續殺下去,如果不能立刻制止,就等於兩個殺手抹殺了我們重案偵緝隊全體警察的存在。」碧秀最後說了三個「一定」:「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一對惡魔的行動,一定不能讓他們跑出拉薩去,一定不能給我們重案偵緝隊丟臉,有沒有問題?」全體警察齊聲回答:「沒有。」
然後碧秀把重案偵緝隊的人分成了四組,第一組會同各個派出所的警察前往拉薩市的大街小巷和各個寺院,在所有來來往往的人中尋求發現;第二組會同拉薩武警支隊,排查所有的酒店旅館;第三組會同交警和機場、車站的警察,把守和監視機場、火車站、汽車站以及所有拉薩通往外界的公路要道和加油站;第四組也是最重要的一組,由碧秀親自帶領,聯絡、利用、監視所有已進入重案偵緝隊視線並和香波王子以及梅薩有關聯的人,比如智美和索朗班宗、王岩和卓瑪、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等等。碧秀認為,這些人比重案偵緝隊更有辦法接近香波王子和梅薩,在偵緝隊找不到線索的時候,他們就是鷹犬,他們走到哪裡,偵緝隊必須跟到哪裡。
四組人馬立刻行動起來,重案偵緝隊的全體警察只為一個目的而奔波:抓住或擊斃香波王子和梅薩。
碧秀是最後一個離開偵緝隊辦公室的,他想對留下來值班的瑪瑙兒說:「你終於來上班了?」瞪了她一眼,又沒說。
3
唐卡上的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就像威猛的瞭望哨,堵擋著所有的嘈雜。烈士陵園內、荒涼的公墓里依然保持著肅靜,沒有人來打擾他們。他們全神貫注在梅薩剛剛翻譯出來的「光透文字」上。
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記」仍然是倉央嘉措情歌:
杜鵑從門隅飛來,
大地已經蘇醒,
我和愛人的相會,
讓身心變得舒暢。
繁茂的錦葵花兒,
若能做祭神的供品,
請把我年輕的玉峰,
也帶進佛殿裡面。
「兩首情歌?」這一次,香波王子沒有模擬當年倉央嘉措的音調唱出來,他愣愣地望著,憂鬱地說,「倉央嘉措就要離開西藏了,前一首情歌是他最後的情愛記錄,說明即使危難來臨,他也沒有放棄和女人的約會。相反,危難往往是動力,越是深重就越會把他推向女人,儘管他也知道,所有他必須面對的危難都和女人有關,所有他必須奔赴的約會都意味著訣別。但我一直搞不明白,這個時候和倉央嘉措約會的是哪個女人?她肯定不是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因為他對她們的稱呼一直是『情人』,而現在『愛人』出現了。『情人』是多元的,『愛人』是唯一的,這在倉央嘉措時代的西藏,也是如此。我的結論是,倉央嘉措以達賴喇嘛的地位和生命為代價,經歷了那麼多生死不渝的愛情之後,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難忘的情愛邂逅。」
梅薩說:「作為詩人和歌手,倉央嘉措未必是經一事寫一詩或唱一歌的,他可以想象,可以虛構,文學本來就是一種以假亂真的東西。」
香波王子說:「但我還是相信,所有進入『光透文字』的倉央嘉措情歌,都有真實的事件作為依據,不然,涉及到的人物怎麼可能重現於三百多年後的今天呢?」
梅薩說:「往下說,后一首情歌怎麼回事兒?」
香波王子瞪著「光透文字」沉思著,半晌不說話。
梅薩著急地問:「很費解嗎?」
香波王子疑惑地說:「兩首情歌不是一個時間一個地方創作的,怎麼會合起來作為『授記』呢?『繁茂的錦葵花兒』這首情歌是倉央嘉措在後藏日喀則的作品,那次他在攝政王桑結的陪同下,前往扎什倫布寺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大師座前接受比丘戒,最終雖然被他拒絕,但他卻不能拒絕走進堅贊團布寢宮,他的寢宮就是佛堂。這首情歌就是在扎什倫布寺的寢宮裡唱出來的,不明白為什麼會用在這裡做『授記』,難道『讓身心變得舒暢』的這次情愛相會,發生在扎什倫布寺?不可能啊,這時候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已經奪取西藏政權,倉央嘉措一直被軟禁在拉魯嘎采林苑,雖然他有可能離開林苑,走向原野,不顧一切地去跟愛人約會,但卻無法走向遙遠的需要騎馬行走半月之久的日喀則。」
梅薩說:「但想象是無處不在的,離開了想象和虛構……」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邊的樹說:「別嘮叨了,我再次提醒你,我們面對的不是一件普通的文學作品,而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鑰匙,是發掘最後伏藏的前期伏藏。你靠那種想象啦虛構啦等等一般文學創作的規律,解釋不通。」
梅薩生氣說:「是你在給我嘮叨,我是出於禮貌回應你。」
香波王子說:「我給你嘮叨了嗎?我是在給我自己說話,在給我的影子說話。」
梅薩忍讓地說:「我就是你的影子嘛。」
香波王子說:「影子不會幹擾我,影子總是悄悄的。」
這一吵,亮了,香波王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似乎更亮了:「對啊,悄悄的,他去了,作為一個密法修鍊者,一個『明空赤露』的擁有者,他為什麼不可以用『遷識奪舍秘法』,悄悄地讓自己的靈識走向扎什倫布寺呢?對遷移的靈識來說,幾十幾百年的時間,幾百幾千公里的空間,就跟沒有延伸和沒有距離一樣。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什麼要把相會愛人的地方選擇在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拉薩的曠野里不行?沖賽康的店家裡不行?熱切期盼他的哲蚌寺和大昭寺不行?」
「是啊,為什麼?」
「一種解釋應該是倉央嘉措陷入了明妃之戀,他和『愛人』的相會,實際上是密法修鍊的一個程序。而宗喀巴的弟子、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修建的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的扎什倫布寺,則是完成這個程序最殊勝、最有加持力的道場。另一種解釋應該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是倉央嘉措畢生修鍊密法的成果。別人的修鍊是掘藏,他的修鍊是伏藏。既然是伏藏,而且一次比一次機密、一層比一層高遠,就不能再是拉薩的哲蚌寺和大昭寺,更不能是拉薩市井的店家和曠野的樹林了。當然我們也可以把兩種解釋合二為一,既是為了密法修鍊,也是為了秘密伏藏,他的修鍊是為了當下的伏藏,他的伏藏又是為了未來的修鍊。這中間有兩個重要環節,一個是倉央嘉措跟明妃的合作,一個是我和你的合作,都是陽體和陰體的會同,目的是為了平衡與和諧,而平衡與和諧是倉央嘉措乃至整個佛教唯一的追求。在佛教看來,極度的不平衡和不和諧是自然和人類所有災難的根源。」
香波王子盯著梅薩看她的反應。梅薩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香波王子問道:「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梅薩沒好氣地說:「影子不會說話,影子總是悄悄的。」
香波王子說:「現在是我讓你說,你就必須說。」
梅薩說:「好,我說,你有屁的道理。你說倉央嘉措用『遷識奪舍秘法』去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完成了密法修鍊的程序,不可能的。就算倉央嘉措有這個能耐,可他的『愛人』呢?就算他的『愛人』是佛母降世,能夠眨眼之間空行無阻,可他們的理由呢?光靠扎什倫布寺是宗喀巴的弟子、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修建和它是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這兩點,是沒有說服力的。甘丹寺還是宗喀巴親自興建的呢,色拉寺還是朝廷欽命的『大慈法王』釋迦益西創建的呢。甘丹寺是格魯派六大寺院的首寺,哲蚌寺排名第二,色拉寺排名第三,難道它們就不是完成密法修鍊程序最殊勝、最有加持力的場所?」
香波王子說:「反駁得好,但有一點你忘了,不管是密法修鍊,還是秘密伏藏,首先要安靜,其次要安全,這是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在拉薩,到處都是拉奘汗的蒙古騎兵,所有的大寺院都有蒙古騎兵把守,倉央嘉措又是被跟蹤監視的,安靜和安全根本談不上。而在後藏日喀則,拉奘汗的權力還到不了那裡,扎什倫布寺的住持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雖然對倉央嘉措拒絕接受比丘戒耿耿於懷,但仍然對倉央嘉措的密法修為抱有同門師兄的欣賞。這一點,倉央嘉措是知道的,當災難的命運讓最後的修鍊或者伏藏變得迫在眉睫時,他本能地意識到扎什倫布寺是唯一可取的殊勝之地。」
梅薩無話了。
香波王子拿著翻譯過來的「光透文字」晃了晃說:「再看『指南』。」
為什麼功高卻無記載?為什麼處處有的又處處沒有?
為什麼三色天梯之上是無限虛空的繁衍?為什麼遠走的神
王要在土、水、火、氣的叢林里隱藏整個世界?為什麼無
量光佛的祈願迄今沒有看到神變?四上師的助力引導上升。
三色宮寺、牧羊人的冬窩子,它是金色三寶之地。在雪域
明燈之主圈起防雪柵欄之後,索朗班宗拜託了先佛之殿無
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
香波王子望著「指南」一句一句地領悟,極力想把它跟日喀則和扎什倫布寺聯繫起來。他說:「有些是不好解釋的,好解釋的是『無量光佛的祈願』一句,扎什倫布寺是班禪大師的駐錫地,班禪大師是無量光佛的轉世,那兒有『無量光佛的祈願』是很自然的。還有『牧羊人的冬窩子』一句,喇嘛們的習慣是夏天去村寨草原講經作佛事,冬天待在寺院里,所有的寺院包括扎什倫布寺對喇嘛們來說都是冬窩子。至於『牧羊人』嘛,扎什倫布寺是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主持修建,後來才成為班禪額爾德尼世系的駐錫寺,根敦珠巴出生於后藏霞堆牧場的一戶牧民家中,從小幫著父母牧羊,直到十五歲才出家,所以自稱是『牧羊人』。再就是『在雪域明燈之主圈起防雪柵欄之後』一句,『防雪柵欄』在後藏比較常見,尤其是日喀則。最後一句是『索朗班宗……』」他突然興奮起來,「看啊,索朗班宗出現了。」
梅薩問:「什麼索朗班宗,很重要嗎?」
香波王子說:「又是一個倉央嘉措的情人,因為她小鳥依人,楚楚可憐,倉央嘉措在情歌里把她比作了畫眉。」他唱起來:
「瓊結地方的柳林,
畫眉索朗班宗,
不會遠走高飛,
註定能和我相會。」
香波王子一連把這首情歌唱了三遍,又說:「原來索朗班宗才是倉央嘉措的『愛人』。出現『索朗班宗』的這首情歌創作年代不詳,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索朗班宗』是什麼時候進入倉央嘉措生活的。現在看來,她大概在拉薩最後一個陪伴倉央嘉措的人。倉央嘉措離開拉薩這天,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瘋狂追逐著倉央嘉措,這個女人顯然就是索朗班宗。」
梅薩說:「索朗班宗,索朗班宗,又是一個女人。」
香波王子說:「大昭寺『光透文字』中的情歌『授記』給我們暗示了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在那裡倉央嘉措曾和他的『愛人』秘密相會,然後在修鍊中進行了伏藏。而『指南』又告訴我們,這個『愛人』就是索朗班宗,她肯定已經轉世,如今還活著。潛在的邏輯就是,她在哪裡,『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就應該在哪裡。」
梅薩說:「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倉央嘉措時代的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一個個都復活了,現在又復活了一個索朗班宗,而這個復活的,很可能會因為我們的尋找而死去。這是我在伏藏學研究中還沒有遇到過的。如果說蓮花生大師,或者倉央嘉措,或者任何一個大成就者,可以通過家族傳承和血緣傳承,把法寶伏藏在後人身上,那麼他們怎麼能保證幾千幾百年以後這些具有伏藏指南意義的女人會拿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給自己起名字呢?要知道起名字的偶然性非常大,比如我的名字,我媽媽有個朋友是研究格薩爾的,出了一本書送給我媽媽。我媽媽是只看電視不看書的,那天卻隨手一翻,翻到了《降服魔國》的梗概:以吞食嬰孩為樂的北方魔王勒烏茲安趁格薩爾閉關修行時,擄走了格薩爾的次妃梅薩奔吉。格薩爾單人匹馬前往魔國營救,途中降服了魔國戍邊大臣和魔王的妹妹,最後又得到梅薩奔吉的策應,利箭穿心殺死了魔王勒烏茲安。梅薩奔吉嫉妒格薩爾的正妃珠牡,在格薩爾的酒中下了迷幻藥,格薩爾只喝了一口,便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與梅薩奔吉留在魔國長達九年。媽媽看到這裡哈哈大笑說:『這就對了,就是要把格薩爾留在自己身邊,如果放他回去,他天天和正妃珠牡在一起,那你還不如嫁給魔王。這個女人有本事,我的女兒除了叫我的名字,還應該有一個對外的名字,就叫梅薩奔吉吧。』媽媽給我起了對外的名字自己卻從來不叫,上小學時帶我去報名,老師問,她叫什麼名字?媽媽摳著頭說,她叫梅薩……梅薩什麼來著?後面的詞兒忘了,於是我就成了梅薩。」
香波王子說:「偶然中有必然。你媽媽的朋友送書,很少看書的媽媽居然看起了書,恰好看到的是格薩爾王傳中梅薩奔吉的故事,後來又把『奔吉』忘了。我覺得這都是天意,在你沒出生之前,梅薩這個名字就等著你。」
梅薩:「又是宿命,有時候我痛恨宿命,痛恨我無法擺脫宿命。」
香波王子說:「不宿命就無法接觸西藏,無法進入藏傳佛教,宿命是伏藏的靈魂,伏藏是宿命的典範。我對下一個目標的判斷,也是基於宿命。如果『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在扎什倫布寺,我們到不了日喀則,就會被天災人禍擋住,你相信不?」
梅薩說:「好吧,我聽你的,什麼時候出發?」
「現在就去拉薩汽車站,肯定能趕上去日喀則的長途汽車。」香波王子捂著肚腹上的傷口起身,從樹上取下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的唐卡,握著木軸捲起來說,「我們得帶著它,它是我們的吉祥物。」
4
一走出那片藏身的公墓,香波王子和梅薩就意識到他們已經寸步難行了。一張通緝令居然就貼在公墓第一排最醒目的一座墓碑上,把他們驚出一身冷汗。如果貼通緝令的人再往前走十步,就能望見樹蔭下兩個被通緝的逃犯了。真是屍陀林主保佑,屍陀林母保佑。
兩個人縮起身子,前後左右地張望著,想翻牆出去,卻見烈士陵園大門口一個守門老人正在揚頭看著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還好,老人坐在地上,開始從一個鋥亮的小銅盆里往外數錢,並不看他們。好像不看就是有恩,香波王子感激地掏出兩元錢丟進小銅盆,拉起梅薩,大步走出烈士陵園大門。
突然,守門老人說話了:「請你們回來。」
香波王子和梅薩停下來:「幹什麼?」
守門老人說:「我想看看你們。」
香波王子說:「看看我們?」一抬頭髮現老人身邊的石柱上也貼著一張通緝令,兩個人的照片清晰得如同本人。他們嚇得都不敢出氣了,趕緊離開,似乎守門老人一伸手就會將他們抓住。
梅薩說:「連墳墓都貼著通緝令,拉薩已是天羅地網了,我們怎麼離開?」
香波王子說:「我也不知道,到了拉薩汽車站再說。」
這時梅薩的手機響了,是智美打來的:「你好。」
梅薩說:「你還記得我的電話?」
智美似乎一點也不想寒暄,說:「你讓香波王子講話。」
香波王子從梅薩手裡接過了手機。
智美說:「我很佩服你香波王子,大昭寺『光透文字』又被你找到了。」
「你怎麼知道?」
「秋吉桑波大師之死就是證明。但你是不會再有下一步的,你已經無路可走。」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你總不希望『七度母之門』的開啟夭折在你手裡吧?你和伏藏的緣分已經結束了,傳下去吧,為了神聖的『七度母之門』,我可以做你的上首弟子。」
「說真的智美,本來我會考慮你的建議,但是現在不了。伏藏是高潔之聖物,它要求發掘它的人善良慈愛、品端行正……」
智美冷笑道:「你認為我品行不端正?一個連秋吉桑波大師都敢殺害的人是不配教訓人的。當然這不是我說的,是警方這麼認為。要是你現在有機會看電視聽廣播你就知道了。靠通緝令出名是最快的,現在的拉薩,沒有人不認得你。快告訴我你從『光透文字』中得到了什麼啟示,警察正在迅速靠近你,你立刻就會失去自由。」
香波王子說:「好,我告訴你,『光透文字』的啟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在龍宮裡,你必須跳進拉薩河才能找到它。」
是戲謔還是實話?智美判斷著,咬著牙說:「香波王子我恨你,你奪走了梅薩我一輩子恨你。」說罷手機關了。
香波王子彎下腰:「哎喲我的肚子,疼死了。」
梅薩突然跳起來撲了過去,把他撲倒在一片小樹林里。幾步遠的馬路上,一些遠道而來的蓬頭垢面的朝聖者正在朝布達拉宮或大昭寺磕著等身長頭,一輛警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出小樹林,不敢走大路,就沿著一條人踩馬踏的西郊小路往東走,很快到了盡頭,一片土坯石料的廢墟擋住了他們。香波王子停下來,喘著粗氣,捂起肚子坐在殘牆上,看了看四周。顯然這裡曾經是一片民房,拆遷以後來不及新建,就成了廢墟。
香波王子說:「你看看,哪兒有佛龕。」
梅薩到處看了看,沒找到佛龕。
香波王子說:「不可能,你看倒塌的牆壁上,那些彩繪的吉祥盤長,說明是藏家,藏家怎麼會沒有佛龕。」
他自己找起來,最後在一堆破爛木頭和破爛藏袍下面看到了磚砌的半截佛龕。他扒掉爛木頭和破藏袍,掰下佛龕上泥塑的香爐,看了看,失望地說:「怎麼一點香灰都沒有。小時候,我常常被雅拉香波神山的山岩、冰石和自己的藏刀劃破,阿媽總是捧來香灰,厚厚地蓋上一層,然後用布一包,再念幾句祈福的經,過兩天就好了。」他拿著香爐看看,思忖著說,「也許這比香灰更管用呢,麻煩你,把它砸碎了。」
梅薩把泥塑的香爐放進佛龕,用石頭砸成了粉末。
香波王子亮出肚腹,抓起香爐粉末糊在傷口上,又用原來包紮傷口的哈達重新包紮好,問梅薩:「你知道它為什麼管用?」沒等回答又說,「也是阿媽告訴我的,一塊石頭你朝它膜拜一萬次它就會有靈性。一個香爐的壽命是無限的,它常常陪伴著一家幾代人,幾代人每天朝它膜拜,加起來豈止一萬次。而膜拜的內容無非是保佑無病無災、有福有壽,天長日久人的虔誠和願望就會浸透在香爐里,香爐的粉末自然就有消炎止疼、生肌長肉的作用。」
梅薩說:「照你這麼說,藥店就不用賣葯,就賣香爐粉得了。」
香波王子說:「這你就錯了,就算藥店會賣香爐粉,香爐粉也是不管用的。因為現代醫藥也是信仰、情感、虔誠和膜拜的產物。既然藥店已經有了這種產物,香爐粉就自動退隱,它只在沒有醫藥的地方和沒有醫藥的時間起作用。比如說現在的我,我已經不疼了,可以繼續上路了。」
梅薩說:「你在用心念戰勝自己。伏藏學有一個分支就叫心念歷程,自始至終沒有行動,從心念伏藏到心念掘藏,都是修行最好的高僧,依靠禪坐觀修,用佛法操縱著全過程。」
香波王子說:「佛法即心法,信仰的力量是無限的,我們走。」
梅薩問:「怎麼走?」
香波王子說:「跟著我,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香波王子走到那堆掩埋著佛龕的破爛藏袍前,挑了一件最臟最破的穿在身上,又挑了一件大小合適的遞給了梅薩。
梅薩不接,皺起眉頭,嘬著鼻子:「臭,臭,臭。」
香波王子說:「我們現在能遇到它,就是佛賜的聖物,所有的聖物都來自須彌山上的蓮花倉庫,帶著四季不衰的蓮花清香。你再聞聞,香不香?」
梅薩聞了聞,說:「不香。」但她還是咬著牙穿上了。
接下來,他們用灰土抹髒了自己的頭臉。
梅薩問:「這樣別人就認不出我們了?」
香波王子說:「還要朝拜。」
拉薩是朝聖者的天堂,天天都有成千上萬來自青海、甘肅、四川、雲南以及西藏各地的朝聖者匍匐在馬路上、廣場中、寺院里,做一個朝聖者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香波王子和梅薩走上公路,朝著拉薩汽車站的方向磕起了長頭。他們衣袍襤褸,風塵僕僕,把一個個等身長頭磕得盡量虔誠而標準。和別的朝聖者不同,他們的雙手沒戴厚木頭或三層牛皮的手套,只用破衣服包裹著,更顯見他們路途遙遠、摩擦地球的時間夠長。厚木頭的手套磨穿了,三層牛皮的手套磨掉了,只能破衣服裹手了。滿懷歡喜的朝聖者,哪個不是如此堅忍呢?
不時有警車、計程車、公共汽車和其他一些車輛從他們身邊經過,沒有人認出他們來,就連剛剛找迴路虎警車的王岩和卓瑪,也沒有想到前面那兩個臉上蒙塵最厚、衣袍爛洞最多、身上氣味最臭、磕頭最是一絲不苟、行動最是緩慢如蝸牛的人,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香波王子和梅薩。
路虎警車從他們身邊一晃而過。香波王子直立著,盯著路虎警車遠去的背影,把手在頭頂拍一下,在額際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正要拜倒在地,一輛拉薩警車尖叫著停在了離他五米遠的地方。他呆住了,身體僵硬地彎曲著,就聽梅薩在身後小聲說:「快跑。」他沒有跑,既然人家已經認出了他們,再迅速的逃跑都是多餘的。
然而虛驚一場,拉薩警車是跟蹤路虎警車的,緊急剎車是為了一隻野狗。野狗橫穿馬路,已經過去了,突然又不想活了似的拐到了馬路中央。
生命平等的意識是拉薩的陽光,所有人包括執行緊急公務的警察都會有溫暖的照臨。看著野狗安全了,警車才急急忙忙駛去。
香波王子長舒一口氣,回頭看了看嚇得一臉煞白的梅薩,嘴角一挑,輕輕一笑。他們繼續磕頭,兩個小時後來到拉薩汽車站。
傍晚了,連夜去日喀則的客車正在售票,車上已經坐了一些人。香波王子和梅薩趴在地上,臉朝地面,翻起眼睛瞪著前邊。彷彿長頭磕累了,再也沒有力氣繼續磕下去了。香波王子得意地想,全世界只有拉薩是這樣的:一個逃犯可以理所當然地俯卧在地,用大地遮擋面孔,而不至於被家喻戶曉的通緝搞得束手就擒。就算有明察秋毫的眼光掃過來,那也只能落在後背和後腦勺上,有用後背和後腦勺通緝罪犯的嗎?
但是得意就像掠過天空的星芒,閃過去就是黑暗。香波王子絕望地看到,所有上下旅客的車門口、所有還在售票的車站窗口,以及停車的廣場、進出車輛的路口,都有一些可怕的人影。他們不提行李,不帶老婆孩子,他們穿著夾克或者西服,假裝看報紙或者聊天,眼光卻在行人臉上瞟來瞟去。
香波王子說:「早該想到了,拉薩汽車站是羅網的收口,不是我們的起點。都是我的錯,到了非生即死的關頭,怎麼還能抱有僥倖。」
梅薩說:「來了后怕,不來後悔,趕緊撤吧。」
他們磕頭而去,就在許多便衣的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離開了拉薩汽車站。他們看到,就像影子一樣從北京跟到拉薩的喇嘛鳥就停在馬路對面的樹蔭下,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靠在車頭上說著什麼。香波王子尋思:他們肯定還是不希望警察抓住我,我是不是應該去尋求他們的幫助呢?立刻又搖頭,那跟投案自首有什麼區別?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早已是警察眼裡的反光鏡了。
有個朝聖者跟在了他們身後,他留著已經均勻地長出頭髮的那種光頭,裹著袈裟、用黑氆氌蒙著嘴臉,戴著一副沒有絲毫磨損的木頭手套。給人的印象是剛坐長途車來到拉薩,一下車就開始了朝拜。傍晚最後的陽光拉長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香波王子瞥了一眼就感覺有些異樣,回頭一看,不禁渾身一抖。他趴在地上等了一會兒,讓稍後的梅薩磕頭磕到自己身邊,小聲說:「骷髏殺手跟上了,他居然認出了我們。」
趴在地上的梅薩扭頭看了一眼。同樣趴在地上的骷髏殺手從黑氆氌上面露出血紅的眼睛,陰惡地瞪著她和香波王子。她心裡一瘮,頓時覺得站不起來了。
香波王子說:「你在我前面,往功德林的方向磕頭,不管我出了什麼事,你都不要停下來。」
梅薩問:「你要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我還不知道我能幹什麼,如果他還想殺我,我這次很可能真的要殺人了。」
但是僅僅過了不到一分鐘,情況就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正當香波王子跪在地上,厲聲責問匍匐而來的骷髏殺手「你想幹什麼」時,一輛警車飛速而過。警車走遠了,卻把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嚇得失去了控制,他一頭撞向路邊的水泥電杆,又彈回來,連車帶人摔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慘叫一聲,痛苦地蜷縮在了地上。很多人圍了過來,包括慈悲為懷的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包括兩個便衣。
一直沒有接到「不動佛明示」,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便猜測香波王子的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在拉薩以外的某個寺院,尤其是距拉薩四十五公里的甘丹寺和二百八十公里的扎什倫布寺,其重要地位對伏藏和掘藏都有極大的吸引力。他們一直守候在長途汽車站,卻沒有想到,自己早已成為警察抓捕香波王子的中介。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同時蹲下,想扶起香波王子,慈悲地問著:「沒事兒吧,沒事兒吧?」香波王子坐了起來,一看是他們兩個,忽地又躺下。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對視了一下,有點不相信,再次扶他坐起,想看個究竟,卻被香波王子使勁推開了。
所有的細節都被監視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的兩個便衣看在眼裡,立刻撲過來,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動不動。他在想:怎麼辦呢?
一個便衣一手架著他,一手拿出手機打電話:「碧秀副隊長,抓住了,香波王子抓住了,他化裝成朝聖者,在拉薩汽車站。」碧秀在電話里說:「不要讓他跑了,我馬上就到。」便衣說:「他跑不了了。」
這時,那個騎摩托車的人已經從地上爬起,聽著便衣打電話,意識到是警察,撒腿就跑。便衣一愣:他是誰,怎麼一見警察就跑?不管是誰,抓住了再說。一個便衣立刻給香波王子戴上手銬,牢牢控制住了他,另一個便衣起身去追攆那個騎摩托車的人。
一直趴在地上觀察動靜的骷髏殺手這時候一躍而起,撲過來一拳打翻了控制香波王子的便衣,扶起摩托車,沖著跪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梅薩喊道:「快,把他扶上來。」
香波王子反應要比梅薩快,沒等她起來,已經舉著手銬瘸到了摩托車跟前。「上,快上。」他喊道。
梅薩一臉迷茫:「我們跟著他?」
摩托車發動起來已經要走了,骷髏殺手一把將梅薩拽趴在後座上。香波王子抬腿跨了上去。被骷髏殺手打翻的便衣爬起來撕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身體後仰著,兩腿緊緊夾著摩托車。他是從小夾著馬背長大的,無意中練就的腿力這時候幫了他的忙。便衣被拽倒在地,而他卻牢牢固定在摩托車上。摩托車吼叫著前沖而去,便衣被拖出了十多米才鬆手。一大群便衣追了過來,追了一段就開始鳴槍警告。
碧秀出現了,大聲說:「真是愚蠢,他們是亡命徒,警告只能讓他們跑得更快。」說罷,急急忙忙鑽進了一輛警車。
這時有便衣扭著那個騎摩托車的人走來,對碧秀說:「我抓住了一個。」
碧秀說:「立馬押回去,突審。」
騎摩托車的人渾身發抖,癱軟在地上哭著說:「我是第一次偷摩托車,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吧,我老婆還在醫院等著我。」
碧秀一聽,說道:「賊娃子添什麼亂。」一踩油門就走。
碧秀的警車在拉薩河邊中和國際城的橋頭追上了摩托車。這輛偷來的摩托車跑了不到兩公里就沒油了。骷髏殺手跳下來,扔掉摩托車,從「遍撬一切」中摸出一把鑰匙,迅速取下了香波王子的手銬,小聲說:「牛跑,牛跑。」
梅薩問:「什麼牛跑?」
香波王子說:「放過牛的人都知道,受驚的牛群不往一個方向跑。」
骷髏殺手說:「我說跑,你們就跑,分頭跑,他只能選擇一個追,另外兩個就能活命了。」
香波王子迅速掃了梅薩一眼說:「我往自治區政府跑。」
骷髏殺手說:「如果我不死,我還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們。」他看碧秀已經從警車上下來,嗖的一聲把手銬扔了過去。
碧秀眼疾手快地接住,「哼哼」一聲說:「它對我沒什麼用,我不可能打死了人再銬住他。」說著,扔掉手銬,掏出了槍。
骷髏殺手說:「你的骷髏刀呢?黑方之主的教言你不會忘記吧,『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使命就是讓骷髏刀說話,你不會用骷髏刀懲罰人,你不是黑方之主派來的。」
碧秀再次「哼哼」了一聲說:「那我就讓它說一次話給你看。」他收起手槍,從懷抱里抽出骷髏刀,獰笑著晃了晃。
骷髏殺手大喊一聲:「跑。」
三個人朝著三個方向跑去,碧秀一愣,再掏槍已經來不及了,猶豫了一下,覺得先懲罰內賊更符合「隱身人血咒殿堂」的規則,便大吼一聲,朝骷髏殺手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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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波王子跑跑停停,跑了半個小時,才來到原本幾分鐘就能到達的自治區政府門口。他肚腹上有刀傷,又被摩托車撞了一下,能到達這裡已經是佛祖保佑了。門口馬路對面黑暗的樹蔭下,梅薩早就等在那裡,沖他打了聲口哨,看他行動遲緩,跑出來挽起他就走。
梅薩說:「你怎麼選擇這裡,這裡是很危險的。」
香波王子說:「附近有更合適的地方嗎?也許追捕者想不到,逃亡的殺人犯會來政府門口躲藏。」他在黑蔭里坐下,喘著氣,擦著滿頭的冷汗又說,「傷口又開始疼了。」其實一直在疼,他忍著,只是現在忍不住了。
公路上,幾輛警車劃破最初的夜色飛速駛過。
梅薩說:「香爐粉末不起作用啦?我現在就去藥店買葯。」
「絕對不能去,警察肯定知道我有傷,所有醫院和藥店都會有布控。現在只有一個地方,有可能搞到治傷的葯。」
「什麼地方?」
「大昭寺,國字臉喇嘛那裡,最初就是他給我敷了紅白黑三色羯摩藏藥丸,又用大黑天的哈達包紮了傷口。」
「那裡很危險。」
「危險只有一半,還有一半是希望。」
梅薩自語著:「一半是活,一半是死,我們是在賭命了。」
他們脫掉了一身骯髒的行頭,去掉了所有朝聖者的痕迹,攙扶在一起上路了。不敢坐車,只能步行,從自治區政府到大昭寺兩三公里的路,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所經之地都比較繁華,人影雜亂,燈影斑駁,有的是勾肩搭背的情侶。白天的喧鬧以最後的收場掩護著他們,很少有人關注這一對卿卿我我、過於平凡的男女。香波王子和梅薩安然出現在八廓西街的陰影下,混進一大堆長年累月把這裡當作露天寢地的乞丐中。
香波王子寫了一張紙條:「求見秋吉桑波大師。」花兩元錢讓一個老乞丐去敲門遞紙條。秋吉桑波大師已經不在了,守門喇嘛一定會交給和秋吉桑波大師最親近的國字臉喇嘛。
國字臉喇嘛果然出來了。遞紙條的老乞丐引他們來到了乞丐堆里。兩個壯碩的喇嘛跟在後面,卻沒有過來,躲在大昭寺門牆的拐角處,朝這邊張望著。
香波王子捂著肚子咬著牙,艱難地站了起來。
國字臉喇嘛說:「我知道是你,但你不該寫『求見秋吉桑波大師』,會引起別的喇嘛注意。」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能那樣寫。我有傷,我需要紅白黑三色羯摩藏藥丸。」
「我知道你來幹什麼,葯我帶來了。」國字臉喇嘛說著,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布兜,正要交給香波王子,兩個壯碩喇嘛嗖嗖嗖跑過來,揪住香波王子的同時,一把叼走了小布兜:「聖教的敵人,終於抓住你了。」
香波王子後退著說:「誰是聖教的敵人?」
兩個壯碩喇嘛一左一右擰住他:「所有的殺人犯都是聖教的敵人。」又指向國字臉喇嘛,「還有你,吃裡扒外的敗類,你幫助聖教的敵人你也是敵人。」
國字臉喇嘛突然喊起來:「乞丐們,我曾經是你們中的一員,你們誰還認得我?十年前秋吉桑波大師收留了我,叫我乞丐喇嘛。乞丐喇嘛今天對老朋友們說,秋吉桑波大師對我好,就是對你們好。這一男一女是秋吉桑波大師的朋友,你們要幫他們一個忙,不要讓這兩個不懂事的喇嘛抓住他們、上去,給我壓倒。」
四周頓起一陣騷動,有講義氣的,有湊熱鬧的,還有趁機使壞的,乞丐們胡喊亂叫著撲了過去,把兩個壯碩喇嘛壓趴在地上。乞丐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是偉大掘藏的一部分,嘻嘻哈哈、前赴後繼地撲壓著,一會兒便摞成了一座山。
終於不鬧了,兩個壯碩喇嘛從地上爬起來,摸骨摸肉地呻喚著,再向四周尋找時,香波王子早就不見了。兩個壯碩喇嘛推搡著國字臉喇嘛走向了大昭寺門口。國字臉喇嘛突然回頭喊起來:「再見了,香波王子,今生今世我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秋吉桑波大師,一個就是你。」
香波王子和梅薩其實就藏在大昭寺前唐蕃會盟碑下的陰影里,看著三個喇嘛消失在大昭寺門內,才走出陰影,來到乞丐們中間,這兒掏掏那兒摸摸,舍散了身上全部的零錢,然後慢騰騰離開。
梅薩說:「我以前挺討厭乞丐,覺得大煞風景,沒想到討厭的才是能幫忙的。」
香波王子說:「為什麼要討厭?乞丐是佛的一部分,是拉薩的一部分,或者說只要有佛,就會有乞丐。乞丐標誌著憐憫的存在,給佛提供了大慈大悲的理由。乞丐還是象徵,象徵了釋迦牟尼最初被人世的苦難所牽引,走向懺悔和拯救的時刻。每一個活佛、所有的喇嘛,都應該在乞丐面前照出自己:有沒有悲憫,能不能布施,可不可忍辱,是不是精進。乞丐之心,也是佛之心;乞丐之請,也是佛之請。人世與佛界,其實沒有區別,每一個乞丐,都可能是一尊佛,來挽救你,或者給你提供樂善好施的機會。」
「你和智美就是不一樣,智美一見乞丐,總說他們是寄生蟲,丟盡了臉面。」
「一般藏民都不這麼認為,他這麼說,肯定有原因。」
梅薩欲言又止,看著香波王子並不逼她說,就又主動說起來:「他父親作為宣諭法師,雖然能夠直接和神靈交通,卻並沒有神仙的富貴,所謂雲遊四方實際上就是一種半乞討的生活。這樣一種生活是不能養家糊口的,智美的母親很早就改嫁。智美是宣諭法師一手拉大的,十二歲以前就是個小叫花子。十二歲以後,已經被父親調教成占卜神童的他進入夏魯寺學經。沒想到師父兩年後還俗,徵得他父親的同意,把他帶到康定,送進了康定漢藏雙語學校。他在康定長大,其中有三年是和父親在一起,其餘的時間,基本過著孤兒的生活。但他是聰明的,有志向的,志向就是和父親一樣精通占卜,卻不再重複父親的生活。他要過好日子,要做人上人,要有錢,有知識,有地位,有享受。他仇恨乞丐其實就是仇恨貧窮和卑賤,仇恨自己的童年,仇恨不堪回首的歷史——自己的歷史和父親的歷史。」
香波王子說:「那是不該的,他父親其實比他強,儘管物質生活糟糕得一塌糊塗。」
「這個他也承認,所以總是不安分,想振興祖業。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和祖先比,越來越不如了。』關於他的祖先,教內熟悉他父親的人都知道,你恐怕也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那個統治過西藏的蒙古人,大名鼎鼎的拉奘汗。」
香波王子驚問道:「拉奘汗?不可能吧?」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智美堅信他的家族具有拉奘汗的傳承,他是拉奘汗的後代,他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傳後人。」
香波王子說:「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他抱著新信仰聯盟的觀點。」
梅薩說:「祖先的遺恨智美要彌補,所以對他來說,新信仰聯盟不僅是觀點,還是組織,他已經是新信仰聯盟的一員了。」
香波王子又是一驚:「什麼時候加入的?」
「就是那次出國,中國藏學基金會資助藏族青年學者去美國惠靈頓大學做訪問學者,邊巴老師推薦智美去了。一去就和新信仰聯盟的人發生了聯繫,彷彿他們知道智美的身世,也知道智美需要錢。」
「那麼你呢?」
「我也去了,這你知道。」
「我說的不是出國,是新信仰聯盟,你是不是也加入了新信仰聯盟?」
「那是以後的事,智美一再攛掇我,我不能不聽,我是他的女人。對你失望后,我就已經決定一輩子都是他的女人,既然這樣,他加入,我也只能加入。但我們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和改造,來不及了,回國的日期很快到了。」
「智美的攛掇不是你加入的理由,至少不充分。」
梅薩點點頭:「更充分的理由跟你有關,跟你的倉央嘉措研究有關。倉央嘉措是人,他的所有情人包括瑪吉阿米也是人,是人就應該有愛也有恨。瑪吉阿米是倉央嘉措的最愛,倉央嘉措也是瑪吉阿米的最愛,他們為了對方,彼此都經受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難,當然應該醒悟這些苦難是誰帶給她的。」
香波王子一副你懂什麼的神情:「你說他們有恨,恨什麼?恨聖教?倉央嘉措不會,瑪吉阿米也不會,他們都是虔誠的信仰者,即使面對死亡也不會有恨。」
「他們不恨聖教,難道不恨『隱身人血咒殿堂』,不恨那些血淋淋的謀殺?」
香波王子堅定地說:「也不會,他們誰也不恨,永遠不恨。」
「可是我有恨。」
「你?你恨什麼?」
「我恨倉央嘉措應該恨但沒有恨的一切。」
香波王子瞪著她,好像突然才發現:「倉央嘉措跟你有什麼關係?」
梅薩說:「難道我就不能研究嗎?別忘了,我一開始就愛你,你研究的我也在研究,為什麼,知道嗎?你不知道,我告訴你,既然你是研究倉央嘉措的專家,或者倉央嘉措的轉世,我就必須跟倉央嘉措有關係,不然我怎麼愛你,你怎麼愛我?」
「你熱愛倉央嘉措,你有恨,有恨就要加入新信仰聯盟,然後跟我一起發掘『七度母之門』,然後讓聖教蒙羞丟臉,然後和智美一起貪占錢財,出人頭地……」
梅薩大聲辯白道:「我跟他不一樣,不一樣,我們並沒有共同的目的。」
香波王子冷笑一聲:「我看不出來,倉央嘉措屢遭拉奘汗迫害,而你,自命為愛我愛倉央嘉措的人,卻和拉奘汗的繼承人一起實現著拉奘汗的遺言——追尋新信仰,既可笑又可恥。」
「所以我一直在彷徨,彷徨到今天我拋棄了智美,愛上了你。我連我媽媽的話都不顧了,她讓我只愛一個男人。」
「難道你現在愛著兩個男人,一個我,一個智美?」
「不要再提智美了。我說過,我的感情已經給了你,但心和靈魂還飄著。」梅薩嘆口氣,「不說這些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香波王子半晌無話,看到梅薩攙靠著自己,一副神情倦怠、楚楚可人的樣子,心頭一疼,說:「我們都需要休息。」
他們在朵森格路上找了個休息的地方。這裡好像是一個臨時的垃圾總站,有一片排放整齊的垃圾箱。從垃圾箱的夾縫裡鑽進去,來到中央靠著垃圾箱坐下,很安全。
香波王子說:「睡吧,累了。」
梅薩擔憂地說:「葯沒拿到,白來了,你的傷怎麼辦?」
香波王子說:「不要緊,就是疼,明天就好了。」
但是他們睡不著,拉薩的夏夜有時候是很涼的,就像今夜,涼得身體下面的水泥地變成了冰,加上對明天的擔憂,腦子就越來越清醒。
梅薩說:「這些垃圾箱肯定是傍晚集中到這裡的,明天早晨就會拉到垃圾處理站去,我們很快就會暴露。」
香波王子說:「我想起了一葦渡江。公元520年,梁武帝派人追趕菩提達摩。菩提達摩正走在江邊,自忖和梁武帝機緣不投,隨手摺了一根蘆葦拋向江水,然後腳踏蘆葦,渡江而去。我要是菩提達摩就好了。」
「實際一點,想辦法先把你的傷治好。」
「我祈求菩提達摩借我一根蘆葦,我祈求慈航普渡的觀世音菩薩幫助我們渡過拉薩河,我祈求希望不要離開我們。」
梅薩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傷口感染髮燒了?」
香波王子說:「機場有檢查,天路不通,路口有把守,地路不通,只有走水路了。拉薩的水上沒有路,也就沒有警察,我們要是開出一條路,不就可以安全離開拉薩了嗎?我是說,我們可以把拉薩河當作航道順流而下,正好是去日喀則的方向,漂流五十公里,到達雅魯藏布江,然後上岸,再從陸路往前趕。」
「你真把自己當成菩提達摩了,你有船啊?」
香波王子為自己的想法興奮得忘了疼痛,站起來說:「我們明天就造船。」
天剛蒙蒙亮,他們就開始行動了,先是騰空了一個垃圾箱,垃圾箱是帶軲轆的,香波王子鑽進去讓梅薩推著。梅薩反穿了香波王子的外衣,又從垃圾箱里撿了一頂男式燈芯絨單檐帽扣在頭上,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唱著倉央嘉措情歌,大大方方出現在馬路中央:
姑娘裝在少年心上,
就像蜜蜂撞上蛛網,
剛剛纏綿了才半天,
又想起修法的佛堂。
清晨的馬路上沒有別人只有警察,警察遠遠地聽到歌聲,又聽到垃圾箱的軲轆在柏油路上發出的轟響,就不再注意了。有個警察還說:「現在拾破爛的真多,不是拾而是搶,不勤快就搶不上了,看來這玩意肯定能賺不少錢。我要是不當警察,就去拾破爛。」
警察的漠視給了梅薩膽量,她突然在一家藥店門前停下來,咚咚咚地敲響了門。一個小姑娘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打開寫著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小窗口,伸出手接了錢才問:「什麼葯?」梅薩說:「我那個阿哥搶了人家的情人,人家動了刀子,流了很多血,什麼葯你看著給吧,好點的。」
再次上路的時候,香波王子在垃圾箱里掀起遮蓋他的一些爛塑料袋說:「你是誰?是觀世音菩薩,還是白度母?你比我有能耐。」
梅薩說:「我是跟你學的,學成了一個騙子。」
他們來到拉薩河邊,藏匿到一段廢棄水壩的導流洞里,污臭的氣息幾乎讓他們窒息,但污臭就是保護傘,這裡是一個老鼠都不來的闃寂之地。梅薩拿出兩瓶內服的藏紅雲白接骨丹、兩瓶外敷的麝香烏頭寒水石、一瓶酒精和一卷紗布,給香波王子洗了傷口敷了葯,又讓他干吞了兩片止痛藥,用乾淨的紗布攔腰一裹,兩個人心裡頓時踏實了許多。
香波王子說:「接下來的採購全靠你了。」
梅薩說:「我知道,但我覺得我們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香波王子拍拍胸脯說:「我失敗過嗎?你照我說的做。」
6
他們一起呆到上午十點,估計商店都開門了,梅薩再次反穿香波王子的外衣,戴著男式燈芯絨單檐帽,匆匆離去。她回來時已過中午,一個結結實實的編織袋累彎了她的腰。香波王子從裡面拿出了一個自動充氣筒、六隻汽車內胎、七根不鏽鋼摺疊式晾衣桿、一盤尼龍包裝繩、二十個編織袋,還有一個食品袋,裡面是麵包、火腿腸和礦泉水。
香波王子看了看,高興地說:「齊了,就是晾衣桿比我在北京見過的細了些。」
兩個人先飽餐了一頓,然後開始造船:先用氣筒給六隻汽車內胎充氣,再把汽車內胎一排三個綁成一個平面,把五根不鏽鋼晾衣桿橫三根、豎兩根地加固在汽車內胎上,最後又給內胎裹了兩層不吸水的編織袋防止它被岩石劃破。還剩下兩根晾衣桿,那是香波王子和梅薩的撐桿,用來擺脫觸礁擱淺的危險和掌握方向。
離開拉薩的船就這樣造出來了。梅薩看看錶,還不到下午四點。
香波王子說:「怎麼樣,我們的菩提達摩號?可以出發了。」
梅薩彷彿才意識到不是鬧著玩的:「真的要從水上走啊?」
香波王子仰起頭顱,豪邁地說:「聖城拉薩,祝我們一帆風順吧。」
他們把菩提達摩號抬進了拉薩河。
梅薩擔憂地說:「我會一點游泳,你呢?」
「你會游泳?藏民會游泳的可不多。」
「要是智美在就好了,他游得比我好十倍。」
「我們用不著游泳,我們會一直在船上。」香波王子說罷,舔了舔作為護身符的鸚哥頭金鑰匙,又把從烈士陵園拿來的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的唐卡綁在了身上。
香波王子坐了上去,達摩號頓時有些傾斜。梅薩知道已經不可能後退,咬咬牙趴在了上面。香波王子果斷地用撐桿撐住了河岸,使勁一推,就把達摩號推進了河浪。河浪拍過來,就像一隻手搡了一下又拉了一把,達摩號搖晃著,意識到自己是一艘船,便朝著水浪的誘惑滑翔而去。
這時,從岸邊的壩柳後面突然傳來一陣喊叫:「你們不要命啦?回來,回來。」
香波王子回頭一看,驚詫道:「智美和他的姑娘?他們怎麼也在這裡?」
梅薩說:「是你告訴他的呀。你說『光透文字』的啟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在龍宮裡,智美必須跳進拉薩河才能找到它。」
香波王子說:「我這樣說了嗎?」
梅薩說:「絕對說了,一出烈士陵園你就說了。」
香波王子想起來了:「對,我是這樣說的,我說的是他嗎?我說的是我吧?我在那個時候就預言了我和拉薩河的緣分,天意,天意。」
已經到了闊水地帶。香波王子用撐桿划著水,發現拉薩河的寬厚到了水中才能感覺到,你看不見底,卻能感覺到淹沒了九丈龍宮的深沉正在下面緩緩運動。香波王子拉著梅薩坐了起來。梅薩一臉蠟黃,驚望著水面說不出話來。
香波王子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們按照『七度母之門』的蹤跡來到了拉薩河,河神會保護我們的。」話音剛落,一個大浪撲過來,忽地舉起達摩號,又狠狠地甩向幽深的浪谷。香波王子和梅薩同時尖叫起來。
河岸上,智美和索朗班宗跟著達摩號奔跑著。
智美突然停下,憤怒地說:「他要想死就死去吧,還要帶上梅薩,也不知梅薩怎麼會喜歡一個要她去死的人。」然後拿出手機打給了鄔堅林巴,「快來吧,香波王子搞的是自殺式逃命,『七度母之門』的開啟這次真的要中斷了。」
監視智美和索朗班宗的兩個便衣立刻意識到有情況了,一邊跟著他們,一邊向河心眺望,一望便傻了眼:逃犯出現了,名副其實的亡命徒,居然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來。拉薩在沒橋的時候有過牛皮筏子,那是用來擺渡的,順河而下的工具和舉動自古以來都沒有過。拉薩河不是航道,密集的礁石會像撞碎水浪一樣撞碎所有的漂流物。
很快,便衣和不便衣的許多警察都來到了拉薩河邊。重案偵緝隊的碧秀副隊長拿著話筒向河心喊話:「趕快上岸,趕快上岸,你們這是自殺,奉勸你們不要自殺。」喊了幾聲就意識到,水流越來越急,上岸是不可能了,逃犯唯一的出路就是撞岩而死。他覺得義務已經盡到,收起話筒,命令自己的部下:「跟上,漂到哪裡,跟到哪裡,等著收屍吧。」
阿若喇嘛提醒道:「你還能見到屍體?用不了幾個小時,就會衝到雅魯藏布江。」
碧秀扭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消息靈通得很嘛,誰通知你們的?」
阿若喇嘛高深莫測地說:「拉薩河的河神通知我們來救人。」
碧秀說:「那就去救啊,站在這裡幹什麼?你念一句唵嘛呢唄咪吽,拉薩河就會幹掉。」
阿若喇嘛說:「警察是佛的護法,你們在這裡,我們顯什麼能?」
鄔堅林巴插進來說:「救人的時候靠警察還是靠活佛,警察說,靠活佛,活佛說,靠警察,其實警察就是活佛,活佛就是警察,你們兩個,一樣啊,都是救苦救難,救苦救難,誰都不能落井下石,對不對?」
碧秀意識到是說給他的,「哼」了一聲,走了。
阿若喇嘛走向一邊,把電話打給了王岩:「你們見不到香波王子了,再見到就是鬼,他還會轉世,轉世之後才能繼續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我們從北京開始就互相聯絡,明天我們就要回北京了,給你們打個招呼。」然後把香波王子在拉薩河上漂流逃亡的事兒說了。
王岩沉默著,突然喊一聲:「在哪裡?我們馬上就到。」
這時鄔堅林巴過來,一把抓住阿若喇嘛說:「我突然想起來了,說不定有個地方能救起他們。快,我們走。」
他們轉身離開。阿若喇嘛突然又回來,把同樣的話告訴了碧秀。
水急浪猛的河面上,達摩號的顛簸越來越驚險,好幾次都是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似乎就此完蛋了,又奇迹般地翻了上來。香波王子和梅薩渾身濕透,嗆得連連咳嗽,本能地貼伏在達摩號上,緊緊抱著汽車內胎。
香波王子說:「堅持住,堅持住。」
似乎是為了挑釁他這句話,惡浪挺起來,一掌拍在了他臉上。他感到一陣眩暈,黑暗頓時覆蓋了他。好在他沒有鬆手,他在黑暗中飛了起來,轟然落下的時候,水流好像平緩了些。
他喊道:「梅薩,梅薩。」
梅薩就在他身邊,她的感覺比他更糟,吐字不清地說:「我已經死了。」
好在河道突然變寬了,彷彿有一隻手突然撕大了峽谷,水流鋪展而去,頓時平緩了許多。兩個人喘著氣,吐著水,互相看了看,也看了看身下的達摩號。達摩號始終沒有翻,這似乎是最大的鼓舞。香波王子長舒一口氣,用額頭摩擦著船體,像是膜拜:保佑啊,西藏所有的神靈都來保佑。
梅薩恐懼地說:「太陽就要落山了。」
香波王子抬頭看了看,發現拉薩城已經遠去,要是從陸地上走,肯定已經超過了警察的封鎖線。他笑著說:「我們已經成功了,把不是航道的拉薩河當作航道,安全離開了拉薩。現在要做的是……」
話沒說完,只聽哧啦一聲,達摩號騰空而起,在空中停了一會兒,又被巨浪打進了水裡。梅薩身子一歪,淹進了水裡,又忽地上來,香波王子一把揪住了她。
「抓牢,抓牢。」他喊著,再看達摩號時,兩隻內胎已經划爛泄氣,作為骨架的所有晾衣桿嚴重變形,這才意識到礁石出現了。他坐起來,端起抱在懷裡的撐桿,瞪起眼睛觀察著。水面上出現一片血色。香波王子說:「你爛了還是我爛了?」立刻意識到,是自己傷口上的血,再一次涌流不止了。
一快頂端安駐著鳥窩的巨石飛速而來,香波王子毫不猶豫地朝著巨石戳了過去,只聽咔嚓一聲,撐桿斷了,達摩號絲毫沒有減速或者改變方向,而他自己卻差一點被戳翻到水裡。這次是梅薩拉了他一把,他剛把內胎抱住,水流就把達摩號衝到了巨石上,砰的一聲,又一隻內胎爛了。
現在,六隻汽車內胎還剩下三隻,達摩號幾乎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隨時還會撞裂划爛的三個連體的內胎。香波王子和梅薩趴在內胎上,看到河道突然變窄,急流更急,激起的浪花就像節日的焰火,直衝上去又散落而下,一座刀鋒般的礁石橫擋在前面。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香波王子上牙碰著下牙,咯咯咯地說:「別怕,大不了……」
梅薩哆嗦著叫一聲:「別說死,我就怕死。」
香波王子狠狠心說:「死到臨頭,怕也沒用。」
岸上的人順著拉薩河往下游跑,有奔走的,有車行的,跑在最前面的是喇嘛鳥。喇嘛鳥突然停下,鑽出阿若喇嘛、鄔堅林巴和幾個雍和宮喇嘛。他們走下公路,快步來到河邊。
鄔堅林巴說:「就是這個地方,只要他們安全到達這裡,就能堵住他們。」
這個地方河面並不寬,水流也很急,但前面是個葫蘆口,從上游漂來的許多枯枝敗葉、腐草朽木壅塞在這裡。此刻這些壅塞物唯一的價值就是柔軟,撞上去不會粉身碎骨。
碧秀帶著人到了,搖著頭說:「上游水那麼急,礁石那麼多,到不了這裡,這裡只是個收屍的地方。」
阿若喇嘛說:「凡事有個萬一,萬一他們活著到達這裡呢?你是不是不抓他們了?」
碧秀說:「是的,不抓了,我去抓鬼。」
阿若喇嘛拽上鄔堅林巴,扭身走向公路。公路上停滿了車,有警車,有計程車,有路過看熱鬧的公車私車,就是沒有他們希望看到的路虎警車。阿若喇嘛拿出手機正要打給王岩,鄔堅林巴突然興奮地喊起來:「看啊,有人下去救他們了。」
遠遠的激浪中,兩個黑點朝著香波王子和梅薩漂去,他們是兩個救援者,在最近的距離中看到了死神對香波王子和梅薩的威逼。
這是一次致命的撞擊,刀鋒般的礁石割散了三個連體的內胎,也割裂了抱在一起的香波王子和梅薩,他們來不及看清對方怎麼樣,就各自抱著一個內胎旋轉而去。渦流出現了,一涮就把梅薩涮進了水壑,她靠著自己那一點泳技,努力浮出水面,掙扎了幾下,朝著又一個漩渦一頭栽了下去。而香波王子卻被一股尖細的激流帶離了漩渦,直衝而下,更加不幸地朝著另一座暗藏殺機的礁石撲撞過去。只聽咚的一聲響,他感到天空掉了下來,黑暗棒擊著他,他腦袋一沉,「啊喲」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懷裡的內胎離他而去。
只有進到水裡才能感覺到,漩渦是可以漩進也可以漩出的。梅薩又一次浮出了水面,內胎脫手了,她本能地抓了一下,卻抓在另一個漂浮物上。就是這個漂浮物突然揪住了她的頭髮,拚命往上拽著,使她一連躲過了兩個漩渦。她以為是香波王子,抱住對方,懊悔地說了一句:「什麼一帆風順,我攔住你就好了。」然後被一股水浪嗆得幾乎閉氣。
拽她的人還在拽,但力氣越來越小,終於拽不動了,嘩啦一聲響,兩個人同時往下掉去,深淵出現了,他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突然覺得被什麼東西狠狠頂了一下,又急躥直上,嘩的一聲躥出了水面。就在這時,似乎有神力相助,脫手而去的內胎突然又被水浪卷了回來,那人一把抓住,套在了梅薩身上。
梅薩頭腦昏脹,半醒半迷,也不知是心說還是嘴說:「香波王子,你不是不會游泳嗎?我怎麼覺得你是會的。」
順著狂奔的水,連續撞岩而去的香波王子有了一絲絲的清醒,感覺有人使勁扶著他,心說到底是會一點游泳的,梅薩你比我強啊。然後不由得張開嘴,想吸一口氣,卻灌了一口水,還沒吐出來,便又一次撞到礁石上,昏迷再次控制了他。
救他的人大聲喊叫著:「你可千萬不要死,你死了我救你幹什麼?」他沒有內胎,全靠自己出色的水性保護著香波王子,也保護著自己,免不了也會狠狠撞在礁石上。他奇怪地想:怎麼在水裡撞礁就跟從山上滾下石頭砸著自己是一樣的?可不能再砸了,再砸我就丟死人了:在全系統的運動會上拿過金牌的游泳健將下水救人淹死了自己。他一隻胳膊用力划水,機警地躲閃著礁石。突然礁石變大了,眼看躲不過去,便把身子向前,抱住香波王子的頭,讓自己的屁股重重地夯在了礁石上。他疼得慘叫一聲,回身再游,又一頭撞到另一塊礁石上,兩眼頓時金花亂飛。等金花消失的時候,他看到了希望,一股水流從兩礁之間射過,那邊,一座平壩升起。不是平壩,而是壅塞河道的枯草朽木。它們本來也是漂浮物,現在卻攔住了所有其他漂浮物。
天色即將黑下去,河面上的人漸漸模糊。
鄔堅林巴興奮地說:「看啊,他們被堵住了。」
阿若喇嘛跑向河邊,兩腳插進水裡,焦急地喊著:「往這邊游啊,怎麼不遊了?」他不知道,就算是兩條魚,在這樣的水流里遊走,也會筋疲力盡的。更何況漂浮物雖然不動,但下面的水流很急,稍一鬆懈,就會卷到下面去,下面是黑暗而深長的黃泉隧道。
這時碧秀也喊起來:「喂,他們活著還是死了?」一連喊了幾遍都沒有人回答。其實河中的人也在喊:「快下來接我們,我們沒有力氣了。」岸上的人聽不見,風浪把聲音卷沒了。
阿若喇嘛抬腳就往水裡走,走到河流淹沒大腿的地方,突然又跳回到水邊:「哎喲我的釋迦牟尼,我可從來沒下過水。」然後朝岸上的人喊道,「誰是會水的,會水的下去拉一把。」
岸上的警察和圍觀的人都是藏民,藏民不是大山的兒子就是草原的後代,游泳對他們來說想都不敢想,那是龍王龍太子的本事。除非像智美這樣在北京生活的藏民,中央民族大學的游泳池把他培養成了魚。藏民都怕熱,別的人是熱了就吹涼,他是熱了就下水,一到夏天,幾乎天天下午泡在學校游泳池裡,泡了幾年就泡成游泳健將了。
鄔堅林巴走向智美:「現在輪到你了,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智美說:「他們到底死了還是活著?我是寧肯背屍,也不救命的。」
他身邊的索朗班宗說:「那你就不是人了。」
智美說:「我就沒打算做人,做人有什麼意思?」
河中的兩個救援者已經有些吃不消,昏迷的香波王子和也已經昏迷的梅薩死沉死沉地拽著他們,他們幾乎無力再把他們托出水面。甚至有一次香波王子被水流衝到了漂浮物下面,救他的人一手扳住一根朽木,扎進水裡,用牙齒咬住他的衣服才又撈了回來。兩個救援者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起來:「快來人哪,堅持不住了。」
風浪小了些,若斷似連地傳來喊聲,卻聽不清楚喊的是什麼。
碧秀幾次把警服脫了又穿上,給人的感覺是想下去救人卻又無可奈何。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比河浪還要瘋狂的叫囂是什麼:殺了香波王子,殺了梅薩,也殺了河裡的兩個救援者。他們立刻會被漂浮物下面的潛流捲走,天已經黑了,根本無法打撈。幾個小時后,就會衝進天下第一險河的雅魯藏布江,幾天之後就會衝進喜馬拉雅山脈,鬼神都不知道那幾個人是被他殺害的。但臨到下水時他只能長嘆一聲:旱鴨子,我怎麼是一隻下水就等於自殺的旱鴨子?
那邊,索朗班宗還在說:「你真的不救?那我就下水了。」說著就往水裡走。
智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又不會游泳。」
索朗班宗說:「連不會游泳的都要救人,你會游泳卻要冷酷到底,你真的不是人了。」
智美說:「我們只為『七度母之門』而活而死,你不明白嗎?」
索朗班宗急得跺跺腳,轉身離去,朝著岸上一層層的人乞求著:「誰會游泳啊,救救人吧,救救人吧。」乞求沒有結果,她坐在河岸上悲痛地哭起來,說:「我早就應該去找他,怎麼就沒去呢?」
她想起那次和香波王子的見面,當她說「前世註定的愛侶,那是要用倉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時候,香波王子立刻唱了起來。她沒想到香波王子的倉央嘉措情歌會是這樣一種聲音:就好像空著的心房突然迎來了主人,鑰匙一響,門就自動開了。此前也有人想進去,但是門,牢固的心房之門就是不開,錯覺中以為開了,一推卻又是牢牢的關閉。主人,你是我內心一千年的等待,終於等來了,所有的都已經為你敞開,你卻要死去了,你讓我眼看著你就要被滔滔河水沖走了。她學著香波王子的聲音唱起來:
眷戀的心上人兒,
若要去學法修行,
就隨著小夥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智美回頭看著索朗班宗,心說你越唱我越不救,不救,就是不救。我連梅薩都不想救,還救香波王子?他們死了我就是唯一的掘藏者。心裡恨著,耳朵卻在不由自主地諦聽索朗班宗的倉央嘉措情歌,莫名的感動不期而至。他吃驚地審視自己:居然他會被感動?片刻之後,他更加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脫掉衣服,在情歌的推動和護送下,來在了水邊。
智美問自己:你是拉奘汗的後人,你不是鐵石心腸嗎?
天黑了,河面上的人影和水流變成了一種顏色,救援是看不見的,只有聲音不時地響起來,證明他們還在和水流抗衡。差不多折騰了一個小時,河中的人才慢慢靠近水邊。
智美先是拖著香波王子來到了岸上,然後再下去,又是一番看不見的折騰,才又把梅薩拖上來。為什麼要先救香波王子?難道「七度母之門」比梅薩更重要?難道香波王子真的比他更有希望發掘到伏藏?不不不,他永遠不想清醒地面對那個一直被他死死摁在內心深處的想法。
阿若喇嘛緊張地問:「活著嗎香波王子?」
智美別他一眼說:「我不救死人。」然後又一次撲進了拉薩河。
公路上突然響起了救護車的鳴叫聲。這輛救護車早就停在那裡,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才顯示了它的存在。一個白大褂從車上下來,他戴著嶄新的禮帽、墨鏡和口罩,背著皮製的有琉璃光如來繡像的葯囊,胸前掛著銀光閃閃的聽診器,一看就知道是個土洋結合的藏醫。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是個羅鍋。在西藏,很多殘疾的藏醫都是頂頂厲害的治病救人的聖手,大家頓時肅然起敬。
羅鍋藏醫撲到香波王子身上,使勁擠壓著肚子。然後又指導阿若喇嘛擠壓梅薩的肚子。阿若喇嘛看著梅薩裸露的白皙的皮膚,猶豫著不敢。
索朗班宗過來,推開阿若喇嘛說:「我來吧。」
最後被智美救上來的是兩個救援者,他們實在沒有力氣挪動半步了,趴伏在水邊讓人拽著衣服拉到了岸上。
阿若喇嘛首先驚叫起來:「啊,原來是你們?」
王岩和卓瑪躺在地上,直喘氣不說話。
香波王子和梅薩依然是昏迷的。
羅鍋藏醫喊著:「快把他們抬上救護車。」看碧秀似乎不允許,便一邊朝救護車走去,一邊大聲說:「這兩個人要是被淹死,你們警察雖然沒有下水救人卻也可以不負責任,但要是別人救上來以後再死掉,那警察的責任就大了。」
碧秀想了想,吩咐部下照羅鍋藏醫說的辦。幾個警察把香波王子和梅薩抬上公路,又抬進了救護車。兩個警察上車后就不下來了,顯然是想跟著救護車去醫院。
羅鍋藏醫說:「快去看那兩個救人的人需要不需要拉到醫院搶救,需要的話一起走。」
兩個警察下車跑向河邊,沒跑出去幾步,就聽身後一陣發動汽車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救護車往路心一拐,朝著拉薩飛奔而去。
反應最快的不是警察,而是索朗班宗。她瘋了似的跑向公路,鑽進一輛計程車,喊道:「跟上去,跟上去,跟上那輛救護車。」
計程車司機問:「抬到救護車上的是什麼人?」
索朗班宗說:「我前世註定的男人,快快快。」
智美阻攔不及,趕緊穿好衣服,也攔了一輛計程車,追尋而去。
河邊,兩個警察大聲向碧秀彙報:「救護車帶著兩個罪犯走了,我們的人一個也沒跟上。」
碧秀問:「看清楚救護車是哪個醫院的了嗎?」
然後打電話給醫院,醫院總機轉了好幾個電話才讓碧秀明白:醫院並沒有派車前往拉薩河邊的救人現場,一輛救護車傍晚被人盜走了。碧秀憤怒地大叫一聲:「盜賊是誰?」然後指揮警察趕快上車追攆,卻見阿若喇嘛攔住自己說:
「你忘了你說過的話,萬一香波王子和梅薩活著到達這裡,你就不抓他們了。」
「我沒抓呀,你看見我抓了嗎?我去抓鬼。」
疲憊不堪的王岩和卓瑪從地上坐起來,望著公路上一輛輛迅急開走的警車,互相看了看。
王岩說:「但願我們救他們不是為了讓碧秀練習射擊。」
卓瑪說:「剛才在水裡,有一陣我累得差點鬆開梅薩,你知道為什麼沒有鬆開?就是想證明我的水性不比你差。」
王岩說:「結果呢,結果還是證明你比我差,你救的是女的,我救的是男的,重量不一樣。而且我還沒有忘記破案。我在水裡摸遍了香波王子,身上光溜溜的沒有一處刀傷,說明他不是那個貼了烏金喇嘛符號的人。」又看到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站在旁邊聽自己說話,便指著他們說:「你,還有你,都可能是烏金喇嘛,你們敢當著我們的面把袈裟和內衣脫掉嗎?」
阿若喇嘛說:「不敢,喇嘛從來不脫光自己,人前人後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