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聯吳制魏
一
徐庶的影子消失之後,孔明仍望著那個方向好一陣子。
「何時才能再相見呢?」
和平到來的那一天,就是再會的日子吧。孔明不知何時緊咬著嘴唇。
「軍使,東吳的軍使來了!」背後突然傳來叫聲。
孔明急忙走到劉備身邊。孔明老早聽說,東吳孫權一聽到劉表的死訊,便派遣魯肅為弔問使,前往荊州。消息並非來自甘海,而是在東吳的孔明之兄諸葛瑾派人急報的。諸葛瑾即使對弟弟也不會泄露機密,此次魯肅前去,是公開弔問,並無秘密可言。只不過,雖名為弔問使,自然亦兼有偵察荊州實況的任務。
「魯肅充當弔問使,動身前去了。」
孔明之兄在急報中特別提到這句話。光這句話就夠了。魯肅的立場一直是反對曹操,主張東吳獨立,他深知光憑東吳之力不足以抗拒曹操,自然想到和荊州合作。然而,合作的交涉對象突然亡故,現在又該和誰交涉呢?魯肅想親自觀察、判斷,才自告奮勇當弔問使,親至荊州之地。
襄陽已然投降,魯肅不可能與向曹操投降的勢力締結反曹操聯盟。但荊州卻仍有反對向曹操投降的勢力,魯肅也只能以其為交涉對象。
「左將軍,」孔明對劉備說,「請告訴東吳的軍使,說我們打算去蒼梧。」
「嗯,……演一演戲吧。」
劉備心有默契。如果就這樣接受東吳合作的提議,可能會被認為敗軍撿到便宜,而受其輕視。因此,倒不如明白告訴對方自己還有其他去處。
魯肅出身臨淮東城的名門,出生后沒多久,即失去父親,由祖母養育長大。家裡原本富裕,但他生性慷慨,出手大方,將錢財用來召集年輕人,供給衣食。在南山以狩獵為借口,舉行軍事訓練。當地父老批評說:「出了這個狂人,魯氏家道衰矣!」
年輕的周瑜那時當居巢縣縣令,偶爾經過臨淮。袁術這時候還是霸者之一,這一帶在其勢力範圍內。袁術有意延攬周瑜,但周瑜寧願棲身在居巢縣,主要是因為他通過觀察袁術的人品,認為還是遠離他為妙。周瑜至居巢就任時,帶領數百名部下前往,他向臨淮的魯肅請求援助糧食。魯肅家裡有兩座儲存三千石(當時一石約二十七公斤)白米的倉庫。魯肅指著其中一座倉庫,若無其事地對初見面的周瑜說:「裡面大概有三千石的米,請任意取用。」
袁術看中魯肅,任命他為東城的縣令。魯肅和周瑜一樣,看出袁術沒什麼前途,帶著百餘名年輕人,去投靠居巢的周瑜。沒多久,周瑜跟隨東吳的孫策,魯肅也隨行。時值建安三年(198年),周瑜二十四歲,魯肅大他三歲。此後,即使孫策陣亡,兩人一直都是孫權陣營的重臣。
事隔十年,魯肅充當弔問使前往荊州,已進入三十七歲的盛年。
「將軍,將前往何處?」魯肅問。
「想去投靠蒼梧的吳巨。」
「哦,蒼梧郡,遠在他處啊。將軍和吳巨是何等關係?」
「建安二年至三年間,我在曹公麾下時和他熟識。」
「那是十年前的事啰!」
「是啊,我想他還記得我吧。這人不錯,應該會接納我才對……不過,還是有點擔心就是了。」
劉備只是在演戲,但演技一流,讓提供劇本的孔明甚為佩服。劉備說「擔心」二字時,表情令人覺得他有窮途之慨。
「人也許不錯,但恐怕不會接納將軍吧?」魯肅說。
「為什麼?」
「將軍會率領軍隊前去吧?對方恐將認為將軍有所企圖。任何人都會……」
「話是沒錯,可是,我怎麼能夠丟棄與我共苦的將士呢?」
「像將軍這等氣度的人,去投靠吳巨,不是有點奇怪嗎?將軍何不自立?將軍只要將曹操趕出荊州,就可在此地自立。」
「趕出去?我現在才被曹操趕到這裡來呢。」劉備苦笑。
「將軍,」魯肅坐正身子,說道,「將軍如果有這個意思,在下的主君願傾力相助。問題只在於將軍有無此意願。在下以為,視曹操為漢賊的英雄,此時必須攜手合作才行。」
「有沒這個意思?倒不是沒有,只不過……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才在那兒被打得落花流水呢。」
「那兒?將軍是說當陽嗎?在下認為曹操在那一帶力量有限。遠征之兵疲憊,而且對南方之地不熟,再下去就是水鄉澤國,他們必不善水戰。」
「我聽說曹操軍曾挖湖,訓練水戰。」
「那種玩具湖、玩具船……哈!哈!簡直是扮家家酒嘛。不會有什麼作用的!」
「不過,曹公可是很強的啊!」劉備聳起肩。
「豫州牧啊!」魯肅改口稱呼。先前都稱劉備為將軍,因為劉備官拜左將軍,也曾當過豫州牧,「您可曾與孫討虜交戰過?」
「很幸運的,不曾有過。」劉備回答。
孫權曾受曹操賜封「討虜將軍」的稱號。豫州牧、左將軍、討虜將軍,這些官職、稱號的源頭,都在實力者曹操身上。
「那真的是幸運。」這回輪到魯肅聳肩了。
「孫討虜應該很擅長水戰!」劉備口吻像是讚歎一般。
「劉豫州,」魯肅語氣似乎有點不耐煩,「重點是您的意願要強啊。您麾下的兵力之外,江夏太守的兵力也有一萬,不是嗎?而且,水軍不是沒損傷嗎?」
魯肅的聲調原本熱絡,現在似乎一下子就冷卻下來。他拚命想說服劉備振奮起來。他到漢津時,聽說除了被曹操追趕的劉備軍之外,關羽所率領的水軍也來到了。
「莫非……」
魯肅閃過一個念頭。他此刻正在說服劉備去投靠孫權,劉備說他吃敗仗已無鬥志,想逃到南方的蒼梧,言下之意是已對天下斷念。但,果真如此嗎?
既然江夏太守劉琦的萬餘兵力無損傷,那麼,順漢水而下的關羽水軍應該也一樣無損傷。據說,關羽率領著一萬名精銳。
「莫非劉備想保住兵力?」
魯肅突然有這樣的念頭。果真如此的話,那劉備就對天下尚未斷念,也許是想將曹操誘進南方,逼他從事不擅長的水戰,以逆轉形勢。不過,面對具壓倒性優勢的曹操軍,兩萬、三萬的兵力可是以卵擊石啊。再怎麼說,劉備都需要援軍,莫非劉備一開始就想到要跟東吳結盟?
也許比起東吳的孫權,敗逃的劉備更熱衷於結盟。但他看到我拚命在遊說,故意說要去蒼梧,假裝沒有這個念頭。——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魯肅不就被耍了嗎?
「子敬閣下,在下也曾建議主君與東吳結盟。其實,我們才更熱切想結盟。請向討虜將軍轉達此意。」
孔明一聽魯肅語氣轉冷,便緩緩說道。
「哦!這聲音……」魯肅眼光轉到站在劉備身後的孔明身上,「莫非是子瑜閣下的令弟,不只聲音像,連容貌都……」
「是的,在下諸葛亮。」孔明點頭示意。
二
曹操不再追擊在當陽潰敗的劉備軍,而順勢南下進入江陵。劉琮投降,曹操得以兵不血刃地佔領襄陽,但襄陽已無一艘可用的戰船。
「關羽率領所有水軍下漢水……」
曹操聽到此事,恨得咬牙切齒。
并吞荊州后的下一個目標是東吳,而和東吳交戰,當然要打水戰。*烏丸之後,在鄴都的玄武苑造湖,施行水戰訓練,為的就是要和東吳決戰。曹操的計劃是,攻陷襄陽時,先接收漢水水軍,再在江陵合併荊州的長江水軍,但沒想到漢水水軍被關羽帶走了。不過,就荊州整個水軍而言,主力還是以江陵為中心的長江水軍,漢水水軍在量上根本不能相比。
「動作再慢一點,說不定連長江水軍都保不住了。」
這就是曹操急著趕往江陵的原因。到江陵一看,水軍尚未被染指,兵器庫、糧食庫也都原封未動。
「還好!」曹操喘了一口氣。
曹操想乘著并吞荊州之勢,一鼓作氣擊破東吳。曹操此次遠征特別重視氣勢,他之所以沒有追擊處於潰滅狀態的劉備軍,一方面是怕中對方的詭計,但另一方面卻更擔心氣勢受挫。
「應該蓄存實力。」喘一口氣之後,曹操對重臣們如此說道,這話似乎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進駐江陵以後,曹操當即論功行賞,他任命歸降的劉琮為青州刺史,封支持荊州投降的重臣蒯越等十五人為侯,並釋放因反對襲擊曹操後背、遭劉表懷疑而被下獄的韓嵩,拔擢為大鴻臚。蒯越被任命為光祿勛,劉光為尚書,鄧義為侍中,文聘則被任命為江夏太守。雖然這之前劉表已任命長子劉琦為江夏太守,但曹操一點也不當回事。
曹操優遇投降者,主要是針對東吳。曹操知道孫權陣營也有不少人主張向他投降,重臣張昭便是其中之一。
「子布(張昭的字)太老實了,似乎缺乏說服力,恐怕說不過那些年輕人。」
曹操正確掌握東吳的情報,他雖然希望東吳投降,卻也不怠於備戰,到達江陵便立即編組水軍,並展開訓練。
曹操所謂的那些年輕人,其實是東吳的主戰論者周瑜和魯肅。年輕也只是和五十三歲的和平論者張昭相比而說的,他們兩人也都超過三十歲了。還有些人比他們更年輕,那就是二十八歲的諸葛孔明和二十七歲的東吳主君孫權。
三十七歲的魯肅充當弔問使前往荊州,因遇戰爭,到當陽附近即折返。——此消息亦傳至江陵的曹操耳中。曹操相當關切情報的搜集。
「劉備派一名叫諸葛孔明的年輕人隨魯肅回去。」
一位幕僚向曹操稟報這樣的情報。
「那是隆中的卧龍,我聽過這個人,應該是徐庶的朋友沒錯。去問問徐庶,看他是何等人物。」曹操說。
曹操居然記得劉備在荊州當客將時延攬的新人名字,但他不親自去問徐庶,而叫幕僚去問,也許是並不太重視這件事。他心想劉備看中的人應該是有兩下子,但此人既然比徐庶年輕,不至於有什麼了不得吧。
被問及孔明的事時,徐庶只說些不傷大雅的話:「這個人學識淵博,思慮深入,而且富辯才。」
曹操聽幕僚這麼說,嘀咕一句:「是辯士啊。」
曹操心想:現在劉備不憑藉孫權之力,只有自滅或逃亡了。為說服孫權施以援手,當然要派遣一位能言善道的人,這個角色不適合關羽、張飛,乃至趙雲。和這些武將相比,諸葛孔明這名青年可能好一點吧?
「稟丞相,我們是否也應該派辯士去?」幕僚問。
曹操搖頭,回答:「一封信比一名辯士更來得有效。」
曹操認為派遣辯士,還不是去勸降,那倒不如送一封恫嚇的信,還更具效果。對文章頗有自信的曹操,已經在腦中打好草稿:
……近奉辭,伐罪人,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之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所謂會獵,字面意思是相會狩獵,真正的意思則是挑戰。
「據劉備陣營內傳來的密報,一名叫諸葛孔明的年輕人,自願當使者。」
幕僚稟告新情報。
劉備的行轅中,亦有人私通曹操陣營。處於亂世,明日不可預料,有朝一日說不定天下歸於曹操,此種私通當可用來表功。
「什麼?你是說這不是劉備下的命令?」曹操揚起單邊眉毛。
「是的。據說左將軍原本想逃往蒼梧的。」
「是嗎?……劉備是還有這個地方可去。也許他已心灰意冷,想拋棄一切去這地方……難道劉備說出這個念頭,卻被孔明這年輕人給打消了?」
曹操陷入沉思中。
又有一名幕僚進來,稟告新情報:「劉備的軍隊沒在夏口駐足,又往東去。」
「往東?」
「和我們正好反方向。」
「他正朝往東吳。孫權的陣勢已推進至柴桑。戰火就要點燃了。」
曹操點頭說道。他昨夜已獲悉孫權大本營已移至柴桑。
三
如同曹操所推測的,劉備外表似乎仍有統一天下的熱情,但中途的確曾興起放棄的念頭。
天下統一是萬民之幸。
諸葛孔明相信這一點,也以此為最高理想,為實現此一理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例如,劉表一死,他力勸劉備取下劉表的荊州,便是基於這個因素。但,劉備卻說了一句「我不忍心」,而沒接納他的建議。
劉備從曹操陣營逃出,劉表二話不說就欣然接納他,劉備忘不了這個恩惠,無法乘劉表亡故之際而背叛其子。
「景升公對左將軍的確恩重如山,但那是私恩。萬民之幸和私恩,何者為重?」
諸葛孔明以此言逼迫劉備。劉備一臉為難,無力地搖頭。
「這是什麼話?不用說也知道何者為重。」
孔明已按捺不住,劉備卻還拘泥於私恩,因不忍心而為難,這是他高於他人的情操。
「應該讓這種人君臨天下。」孔明內心如此慨嘆。
心懷天下的人畢竟異於常人,我孔明豈可將自己的價值判斷硬套在劉備身上?——孔明以此自責。
「一切都拜託先生了。先生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孔明臨去柴桑時,送行的劉備這麼說。孔明不覺用手捂住嘴巴,擔心自己失笑。無法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的人,居然對部下這麼說,豈不好笑?
建議劉備軍由夏口往東移進的人,是魯肅。既然劉備有意與孫權結盟,駐屯地當然最好能盡量靠近對方。魯肅對那一帶的地理相當熟悉,建議說:「樊口那地方不錯,適合大軍駐屯。左將軍的一萬多水軍也可以在那兒靠岸。」
孔明和魯肅一起赴柴桑。途中兩人天南地北聊了不少話。
「這個人真像我的主君。」
孔明不知何時有這樣的感覺。他覺得魯肅的個性似乎也是明知道應該怎麼做,但到頭來還是依感情做了最後的決定。可能就因為這個緣故,魯肅很能體會劉備的心情。
「閣下的主君,是屬於不會被部下背叛的那種人。」在下長江的船上,魯肅這麼說。
「怎麼說呢?」孔明問。
「怎麼說?閣下倒想想看,這樣的人誰背叛得了?他應該可以說是幸運的人吧。真的,的確……」
魯肅似乎對劉備甚為傾心,一時還找不到形容詞呢。孔明為此感到高興,因為東吳應該也有許多謀士,魯肅必定會站在支持結盟的這一邊。
行船的旅程很枯燥,孔明便聽魯肅談論有關東吳重要人物的種種。
當地出身的人肯定是贊成降服於曹操,代表性人物為彭城出身的張昭。他們似乎傾向於「主君要我們自己挑選」,亂世必須有指導者,他們想儘可能挑選有能力的人,為他們消除災厄。這一點和荊州一樣。
荊州的主君是劉表,但劉表未必是絕對的主君。因此當曹操來攻時,蒯越、蔡瑁等人便投降了,對他們而言,只是用曹操替換劉表而已。一旦出現更有能力的人,替換又何妨?
「張昭就等於是荊州的蒯越……」
孔明想到這裡,意外地發覺兩者類似的地方可真多,不覺笑了起來。
「有什麼不對?」魯肅皺起眉頭問道。
「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心裡想的卻很相似。而且,天下英雄也有不少人是相似的。真有趣。」
「是嗎?在下卻以為人大抵都不相似。光是曹操南下這件事,原本交情不錯的朋友,都會鬧不同意見,真是十人十色啊。」
「閣下和周郎意見相同吧?」孔明問。
周瑜字公瑾,一般都稱呼他為周郎。「郎」這個稱呼,含有年輕又有威勢的美男子之意味,《三國志》他的傳中,稱他「有姿貌」。也就是說,他是相貌非凡的美男子。
在東吳陣營,周瑜和魯肅是眾人皆知的主戰派雙璧。
「意見也不是完全相同。反對曹操這一點是相同,但做法不同,周郎有我無法模仿的地方。」
「什麼地方?閣下是不是比他年長?」
「和年齡無關吧?周郎他……怎麼說才好呢?……毫不猶豫。」
「那是果敢啰?」
「很難說清楚。」
魯肅否定用「果敢」來形容周瑜,大概光用這兩字沒辦法說得貼切吧?
孔明已大略體會出來了。魯肅是劉備型的人物。不管說什麼為天下蒼生,就是無法攻打恩人的遺孤。和魯肅相比,周郎又似乎和孔明相似。如果能自己裁決,孔明必定毫不猶豫地攻打襄陽的劉琮吧。
「和魯肅比起來,周瑜恐怕更難纏。」孔明這麼覺得。
「不談這個……」魯肅改變話題,「閣下不像令兄。」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您不是說像嗎?」
「容貌是像,聲音也像,但內涵不像。對,就是內涵不像。」
「是嗎?」
孔明突然沉默下來。他大概十五年沒見過哥哥了。七歲的時候分開的,當時哥哥已經是大人了。在和孔明分手之前,哥哥剛過完被認定為成年的加冠儀式。儘管說是大人,哥哥也不可能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孔明自己也有所成長。尤其在想法方面,如果兩個人相同才是奇怪呢。
哥哥臣隨孫權,據說目前人在柴桑。雖然一直有信函往來,十五年來的首度會面,也足夠讓孔明興奮的了。
長江的水波之間,突然浮現繼母的容影。
四
一到柴桑的陣營,孔明立即去哥哥那兒,打算次日才與孫權會面。為養子的事往來於荊州的那幹人也在哥哥身邊,孔*情寬鬆不少。
「娘呢?」孔明問。
繼母也是母親,在儒教體制下,詢問雙親起居,是為人子的義務,當然要先問才行。
「很健康,在陽都那段期間常生病。遷來江東之後,就絕少生病了,想必是水土較能適應吧。」諸葛瑾說。
移居江東之後,繼母身體意外地轉好,此事曾聽往返荊州、江東的甘海多次提起,孔明也知道。
「哥哥身體健康,是最好不過了。」
「不,我也已經三十過半了……今天我們就全不談公事吧。」
「好啊。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孔明一下子覺得溫馨起來,也許應該說,哥哥這邊表現得比孔明更為熱絡。孔明在這時候發現自己心中居然有冷峻得令自己都吃驚的東西。他之所以想輔佐劉玄德,其實是因為自己受到劉備那不可思議的熱情所圍繞,讓自己覺得活得像個人樣。劉備是需要孔明,但孔明可能更甚於此,沒有劉備也許無以活下去呢。
「比我想象的還要圓熟。」哥哥說。
「哥哥是指我嗎?」
「是啊。我從甘海口中得到的印象,你似乎像被研磨過的刀子那般。」
「哦,甘海這麼說嗎?」
「不,甘海倒沒這麼說,是我從他的話中察覺出來的。娘對你也有點心疼,曾提說你不知變成什麼樣子?」
「這又……」
孔明聽說繼母為自己的事心疼,胸口一下子繃緊起來。
「我回去會告訴娘,你的情況比想象的還好。」
「謝謝。」
話題轉至喬的事,他是諸葛瑾的次子,當了無子嗣的孔明的養子,最近才過門。孔明告辭的時候,諸葛瑾說了一句話:「討虜將軍喜歡唱戲。」
孔明思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既然討虜將軍喜歡唱戲,就順著他唱雙簧嗎?然而孔明並不知道江東此刻正唱什麼戲,又如何切入話題?
「哥哥的意思應該是討虜將軍喜歡作戲。」
孔明認為大致上已能正確解讀哥哥的啞謎。
隔天,孔明獲孫權召見。孫權以道觀作為本營,但房內並無其他人,孫權單獨召見孔明。孫權較孔明小一歲。他突然對孔明說:「我已經決定*老賊曹操。」
既然已經決定,那就無須孔明費口舌說服了,頂多也只是協商結盟的細節而已。
「在下知道了。這對我方而言,也是可喜的決定。」孔明說。
「孔明,我找你來,不為別的事……」孫權說。
其實孔明並不是被召來,而是自願來柴桑的。但在孫權眼中,只要是來柴桑的人,都是他召來的。
「大廳就要召開會議,」孫權繼續說道,「我希望你列席說明為什麼主戰,也就是要你在席上大罵曹操這老賊,並主張要*他。可以嗎?」
「好的。」
孔明點頭。這大概就是哥哥所謂的孫權喜歡唱戲吧?事情雖然已經決定,但他還需要戲劇性的舞台。孫權打算利用孔明這個新面孔的一搭一唱,把舞台弄得有聲有色。
「南方的奏案真細緻。」
孔明撫摸奏案的表面。北方的奏案通常比較厚重、粗陋,南方則較輕巧,裝飾的雕紋也較漂亮。
孫權猜不出孔明的心意,便故意轉動身子。
「討虜將軍是打算利用大廳的會議,一舉提高士氣嗎?」孔明說。
「沒錯。所以,必須請你大聲疾呼。」孫權轉回身子,回話道。
「請將軍在會議上裝出無法決定該主戰還是主和的樣子。」
「當然,我本來就是這個打算。」
「讓麾下重臣屏息望著苦惱的主君……在下決斷那一瞬間,勢必可以大大提高士氣。」
「你很能了解我的心意,比子瑜還要敏銳。」
「不,家兄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是嗎?也許是吧。」
「也許有點冒昧,可否請將軍下決斷之前暫時退席?在下認為這樣可能比較好。」
「要吊足大家的胃口嗎?」
孫權單邊臉頰浮起笑容。孔明則又用手撫摸奏案,凝視著孫權,問道:「這可以一刀兩斷嗎?」
「可以……就這麼辦吧。」孫權回答。
不久,孫權召集部下在大廳開會。主戰派巨頭周瑜尚未從任地鄱陽趕到。議題是從與曹操開戰或投降,二者選一。如果決定與曹操開戰,就將和順漢水南下的劉備共同作戰。
「劉豫州派遣軍使來了。他是子瑜的弟弟,名門出身,我們先聽他說說豫州的意見。」
孫權要求孔明大展其辯才。
強弩之末勢亦不能穿魯縞。
孔明首先引用《史記·韓長孺傳》中眾所皆知的成語。魯縞,即魯國所織、質地極薄的絲布。再怎麼強的弓所發射出來的箭,一旦到達它最遠的極限,其勢便失,此時的力量就連薄絲布也無法射穿。
孔明的意思是說,從鄴城出發的曹操軍,到達長江流域,就形同「強弩之末勢」。
接著,孔明又指出曹操水軍極弱,在玄武苑的湖內做水戰訓練,如同魯肅所說的,簡直是辦家家酒。曹操軍真正有水戰經驗的,只有江陵的水軍而已。他們還是曹操從劉表那邊奪取過來的,對曹操沒什麼忠誠可言,其中甚至有一些將領也許想伺機復仇呢。——這樣的對手,有什麼好害怕的?
「話又說回來,這一陣子,東吳的水軍不是把荊州黃祖的水軍打得體無完膚嗎?這種勝利的*,應該還沒有消失才對。諸君當中,有許多人都打過這場勝仗。而敵軍應當比那時候還要弱,因為他們是被以往毫無關係的曹操所指揮,而曹操和他的主將都不懂水戰。我們豈有敗給這種對手之理?如果不戰而降,不被幾世史家恥笑才怪。在下現在甚至就聽得到他們的笑聲。這真是可恥的事啊……」
孔明的語氣一點也不激動,但是句句刺入眾人的胸口深處。
「曹公擁戴天子,我們如果違背他,將會被稱為朝敵。」
和平派的張昭,提出的反論顯得軟弱無力。
「曹公並非擁戴天子,而是挾持天子。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如果說這樣也算是擁戴天子,那麼,以前的董卓也算么?不遵從這個兇惡的董卓的,可有人被稱做朝敵?」
對於孔明的嘲諷,張昭毫無反駁的餘地。
孫權則依然扮演苦惱主君的角色。
「曹操是在天子身邊的漢賊。」孔明果斷地說,「打倒此賊,才算是天下的忠臣,不是嗎?曹操一旦敗逃於北方,就無威脅東吳的勢力存在了。劉豫州的荊州和孫討虜的東吳都將立足於不動的基盤。如此形成三分天下的局勢,天下眾生也可獲得安養。」
孔明在此特彆強調,對曹操作戰之後,荊州將為劉備所有。
五
如果周瑜也在場,恐怕會反問:「誰規定戰後荊州歸劉備所有?」
如何反駁這一點,孔明也早有準備。
其實東吳也是力有未逮,沃野千里是事實,但耕作的人卻很少,也就是人口過疏。耕作的人少,意味著拿武器作戰的人也少。
劉備雖說是敗逃,然而劉琦有萬餘兵眾,關羽也有大約同數的兵眾,加上當陽幾乎無戰而逃的兵眾約一萬五千,總共約有四萬兵力。
東吳對外極力隱藏兵力,其實兵力極少,四萬的劉備軍對孫權軍而言,如同救世主一般。但是,東吳的領導層絕口不提此事。不,應該說,就連領導層當中,也僅有少數知道實況。
「我方的確是前來求助,但,也是幫助貴方。」
孔明打算最後再提出這句話。他老早就從江南各地的佛教徒集團得知上述的事實。遭笮融殺害的豫章郡佛教徒集團領袖徐習之弟徐季,一直都傳遞各種大小情報給孔明。孔明隨時可以掌握東吳方面的正確兵力。不過,孔明打算不到最後的關頭不打出這張王牌,因為要是有人質疑「是誰提供這個情報給孔明的?」第一個被懷疑的,恐怕就是孔明的哥哥諸葛瑾。
在孔明提出劉備領有荊州的主張之後,周瑜才從鄱陽趕來參加會議。看到周瑜回來了,孫權便站起來,說:「給我一點時間想想,我到另一個房間思量。」
「將軍!」魯肅對著臨去的孫權背後叫道,「如果將軍想向曹操投降,屬下也不再堅持。畢竟屬下也出自臨淮東城的名門,曹操應該也會用屬下吧。屬下只要乘著牛車,帶幾名隨從,和士大夫打打交道,還是可以過此餘生的。只是,容屬下失禮,討虜將軍是新興的家世,並非多顯赫的名門,可不知喜歡名門的曹操會如何對待討虜將軍您了?」
孫權一邊聽著魯肅的話,一邊緩緩地走出大廳。
時間花得比孔明預期的長得多,想來孫權還是喜歡作戲,很欣賞自己的演技。
不久,孫權返回大廳,只見他拔起腰際的長劍,用力砍向奏案,隨著劍的「咻」聲,塗著紅漆的美麗奏案,一下子變成兩半。
「從現在起,要是有人提說要投降的,就是如此下場!」孫權吼道。
這時候,孫權才公布曹操的書函,也就是那封上面恫嚇說「方與將軍會獵於吳」的高壓挑戰書。將領們莫不憤慨,孫權正欲藉此憤慨提高戰力。
於是,孫權下達動員令。
「先出動三萬兵力吧!」
雖然孫權這麼說,但孔明看穿頂多只能動員兩萬。
此時,劉備採納魯肅的建議,在樊口駐紮二千名水軍。孔明透過徐季集團,送密件給劉備。內容是:「水戰可委諸東吳。」
劉備擔心縱使能與孫權結盟,要是對曹操作戰沒有什麼實績,恐怕影響戰後的利益分配。不過,孔明擔心的倒是別的事情,那就是:關羽所率領的水軍乃漢水水軍,並不諳長江水戰,甚至未曾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如果對曹操作戰失利的話,將不利於戰後的立場。
徐季特地趕到樊口,向劉備傳達為何要將主導權讓予東吳軍的理由。
「是嗎?說的也對。」
劉備很乾脆地諒解了。
曹操統率號稱八十萬的大軍,泛著長江,浩浩蕩蕩而下。所謂號稱,通常都超過事實一倍以上,曹操軍充其量只有十五萬上下。
本來曹操為保存戰力,打算暫時停留江陵一陣子,但為順勢,卻較預定更早進兵。
其實,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曹操軍中惡疫正在蔓延。曹操軍的主力是遠自中原而來的將兵,時令已過陰曆九月,長江沿岸對這批中原出生的人,正是所謂的瘴癘之地。缺乏免疫力的將兵立即染患水土不服症,士氣一天天低落。沒有染患水土不服症的當地將兵,原本隸屬於劉表麾下,對踐踏襄陽的曹操,只有憎恨,談不上忠誠。
延遲一天,軍勢就低落一天。而順勢而戰卻是曹操此次作戰的基本原則,無奈如今軍勢直線下降。
曹操軍抵達赤壁。詩人曹操決定在作戰之前做詩配曲,讓將士合唱。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想慰勞、鼓勵遠征的將兵,空虛的內容只會招致反效果,因為他們內心充滿鄉愁與厭世感,不能避開這些不談。因此,曹操一針見血地歌詠人生如朝露,正好抓住他們的心,然後加以撼動,再緊緊抱住,使其沉靜下來。曹操想從心底鼓舞將士。
曹操在赤壁之戰前夕所作的詩《短歌行》,被視為不朽名作,收錄於《昭明文選》中。
青衿,是書生的衣服,悠悠我心表達對它的眷慕。這兒的書生是指年輕的士兵,眷慕他們的人,則是指我這個總司令曹操。
我曹操渴求人才,如同欣然接納山、海、土、水,希望它們更高、更深—般。以前的聖人周公,一聽有人才來見,即令在用餐當中,也會吐出口中的食物,急忙出來迎接,天下之士由此心服。我願將此心自比周公之心,熱切延攬人才。但願諸位不要辜負我的期許。
歌聲響徹赤壁的天空,聲調帶著悲傷。曹操自己也低聲吟唱,但心情卻振奮不起來。因為剛剛幕僚才來報告染患疫病的將兵人數,數目遠比前一天更增加許多。
「非速戰速決不可。」
曹操喃喃地說,接著又繼續吟唱自己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