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醉酒之夜
孫學明恨死了自己的手機,因為這個小巧玲瓏的東西此刻成了傳播惡音的工具。
他聽到周寧十萬火急地說:你在哪裡?快來啊,我們讓人扣下了,離香日德農場不遠的一座山上,你們會看到一堆火……
他聽到張文華大義凜然地說:別叫孫學明來送死,我跟他們拼了。
他聽到劉國寧恐慌萬狀地說:我服氣,絕對服氣,行了吧?
孫學明大吃一驚,心想看樣子土匪正在給他們上刑呢。他說扎西警察,你是藏獒支隊最勇敢的藏獒,你身上有槍沒有?有?那好,你跟我走一趟,我的朋友遇到壞人了,我得趕快去解救。
扎西警察說: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麼時候去解救?
孫學明說:現在,馬上,就走。
扎西警察說:再喝一壺茶,再吃一點肉,吃好喝好咱們再走。
孫學明說:人命關天,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說著拽起扎西警察來到了門外。
天已經黑了,繁星滿天。風在高高地吹,車在快快地跑。孫學明心說這裡是班禪額爾德尼光耀過的地方,大師你可要保佑周寧他們幾個平安無事啊。我們是來尋找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的,這是大師祖上的法寶,千萬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快開。孫學明爆炸了似的喊。
一出香日德鎮,就有汽車跟上了我們。我們從反光鏡里看到,那是一輛白色巡洋艦。緊接著我們就發現,白色巡洋艦不是跟蹤而是追攆。我們的速度加快了,快到性能極好的日本巡洋艦追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追上我們。
巡洋艦橫在了我們前面,我們不得不停車。張文華首先下去,朝著巡洋艦揮揮手:幹麼呀,擋住我們?沒想到從巡洋艦里一下子出來了八個人,真不知他們是怎麼坐進去的。
為首一個大胖子喊道:下來,下來,都下來。
張文華下去了。周寧下去了。劉國寧下去了。我也下去了。我們都很緊張,不知道遇到了哪路人馬,是不是半路剪徑的強盜?是不是圖謀報復的盜墓賊?天色已經黑暗成墨了,四周沒有人蹤獸跡,除了我們四個手無束雞之力的旅人和八個力大如牛的歹人。
八個歹人虎視眈眈地圍過來。其中一個攥著酒瓶,聲音響亮地吞了幾口,砰的一聲把酒瓶摔碎了:我今天跟他們拼了。
怎麼辦?大家都知道跑是來不及了。
張文華幻想道:要是在北京我找一幫哥兒們滅了他們。
周寧心說:在古代可不是這樣,旅人走在唐蕃古道上,遇到強盜,強盜問你是幹什麼的?旅人說我們是找魂兒的,誰給我一個魂兒,我給他一千兩銀子。強盜說我給你一個魂兒。旅人問你的是什麼魂兒?我原是強盜,我要的可是強盜的魂兒。強盜一聽,轉身就走了。
歹人已經到了跟前,八個人撕住了我們四個人。
張文華說:朋友,朋友,有話好好說,山不轉水轉,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呢。
有個歹人說:話要好好說,也要慢慢說,走,山上說去。
我們被撕扯著,綁架到山上去了。
孫學明沒想到,火燒眉毛要去援救朋友的時候,他們乘坐的北京吉普突然拋錨了。司機張長壽爬上爬下地檢查了半天也不知道哪兒出了毛病。孫學明心說該死的喝茶,我們幹麼要來喝茶?我們跑了三個小時就為了喝幾碗茶。而扎西警察還一個勁地說不遠不遠就到了就到了呢。他們是什麼時間觀念?更糟糕的是我們明明知道是浪費時間還居然聽話地跟他來了。來了就出事,朋友遇難了,他卻陷在這裡寸步難行。真要是出了人命怎麼辦?連報仇也不知道找誰去了。
孫學明推搡著汽車,推不動就大聲說:扎西警察你聽著,班禪大師來過這裡沒有?
扎西警察說:來過來過,就在這個地方,紮起了三十里帳篷。
孫學明說:那他怎麼不保佑我們?
扎西警察說:就保佑,就保佑。他意識到自己是個藏民,同樣也是藏民的班禪大師不保佑他的朋友,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他使勁拍著北京吉普,著急地說:老馬老馬,上路上路。
孫學明後來一本正經地說,這時候他彷彿聽到班禪大師在天上輕輕笑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讓他們受點苦吧,找到人頭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過了一會又說:當然我也不能讓扎西警察一直羞愧著,他請朋友來家裡喝茶,畢竟是好人做好事嘛,走吧。
北京吉普突然就發動起來了。
扎西警察看看駕駛座上腳踩油門的司機張長壽,又看看自己的手,吃驚地說:我這是給班禪上過香的手,拍了一下,馬達就轟隆隆響起來,真神了。
又一次上路了,風馳電掣。
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班禪山的山頂。周寧不抱什麼希望地撥打孫學明的手機,一摁鍵鈕,居然通了。
孫學明他們趕到時已是午夜。
一看山頂上喝酒的場面,孫學明長舒一口氣,接著就氣吞山河地吼了一聲:我也來奉陪,喝。
信仰之野佛夢灘
一進入香日德農場的地界,蒼黃大地便濃綠起來。一排排防風林帶一任蔓延,厚實的莊稼毫無遮攔地走向視域之外,讓人吃驚,它長得怎麼這麼好?風裡飽和著麥田的清香,渠水酒一樣清冽,麻雀如走浪之草——嘩啦啦,嘩啦啦。這就是佛夢灘,九世班禪睡過覺的地方。
佛夢灘在沒有班禪佛的足跡之前,不過是一片生長著駱駝刺的戈壁,方圓十一萬多畝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紅柳樹。後來,樹多起來,也有了莊稼,人們都說,這都是靠了佛蔭的緣故,而形成巨大佛蔭的不光是班禪佛,也有班禪佛的追隨者。
張文華就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活佛是如何在香日德農場獲得圓滿而升入天界的。
此佛原來是青海湖北岸金銀灘白佛寺的喇嘛,叫嘉央恩保,意思是藍色的文殊。藍色的文殊說自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後裔,言外之意便是他認為他是最正宗的吐蕃人而很多他周圍的藏民都不是。這些藏民要麼是吐谷渾人,要麼是古羌人,要麼是西夏人,要麼是蒙古人,或者是吐蕃人和上述民族的混血。這個問題在藏土腹地並不重要,但在青海湖環湖地區這個古代漢藏交界、蒙藏交叉、羌藏交匯的地方,卻顯得有點重要了。它說明藍色的文殊具有十分古典而且現在已經不多見了的民族意識,這種意識又因為他是喇嘛而轉化成了堅強的宗教精神。因此在所有那些對宗教帶來傷害的年份里,他都是一個最有韌性的義務護法神。
1958年民主改革時,有人三番五次動員他參加縣政府的領導工作。他覺得喇嘛就是念經,政府的事情管不了也不能管,參加了兩次會議就再也不去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時,不讓他念經他偏念,不讓他拜佛他偏拜,拼了命要保護白佛寺不遭砸搶。造了反的藏民學生把他押赴刑場,假裝要槍斃他,他視死如歸,大聲地念著六字真言。幾個青年當權者(藍色的文殊從來不承認他們是正統的藏民),喝著酒,隨便商量了一下,就判了他無期徒刑,押送到香日德農場勞改去了。
到了農場,藍色的文殊才知道自己來受苦的這個地方就是佛夢灘。好啊,他高興哪,內心生出大歡喜。從此以後,他熱愛勞動,熱愛吃喝,天天笑著念經,夜夜夢裡念經,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的牆上或者地上畫個無量光佛(他是個運用線條的天才,作為藝術同行,張文華對此由衷地佩服),高聲唱著念經。這樣過了十五年,有一天農場的管教說: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他說:念經。管教又說:世道變了,你現在自由了,可以出去念經了。他說:世道變了經不變,反正是念經,我哪裡也不去了。
藍色的文殊沒有走。在自由的時間裡,他從五十公裡外的柴達木河邊挖來草皮,在佛夢灘西邊的荒山上,像鋪草坪那樣,鋪出了一尊二十米高十五米寬的無量光佛。這是一尊活著的無量光佛,生命的綠色茁壯而生,在夏天的陽光里,越來越茂盛了。但是綠佛不幸,草神有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一群羊,在不到半天的時間裡,啃光了所有的草。等藍色的文殊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阻攔了,他只好盤腿趺坐,為那些逝去的無量光草念經超度。
後來,他又在田野里種出了一尊一畝五分地大小的無量光佛,春天的嫩苗,夏天的青枝,秋天的金麥,大地上的佛像隨著季節變幻著衣裝。藍色的文殊就睡在佛足前的草堆上,晝夜守護著,彷彿已是心滿意足了。然而是莊稼就得收割,農場有人來找他了:我們划給你最好的水澆地,讓你種出佛爺來就已經不錯了,現在麥子熟了,地我們要收回了。藍色的文殊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給麥佛磕了頭,念了經,遠遠地去了。等他再回來時,那些曾經是無量光佛的麥穗麥秸,已經被捆綁到馬車上,拉走了。藍色的文殊知道它們去了麥場,在那裡它們將被打碾成糧食,然後裝進縫縫補補了許多次的麻袋,運往城市的機械化磨房。
草的佛爺是短暫的,麥子的佛爺也是短暫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佛爺就都是短暫的么?藍色的文殊不相信,他把眼光盯在了樹上,他開始育苗栽樹。五年以後,佛夢灘的土地上,出現了一尊青楊組成的無量光佛。他很大,大得只有站在山上才能看清楚,正所謂遠看是佛近卻無了——禪境哪。荒原上的牧民們當然不會認為這是一個喇嘛一個肉身的所為,他們相信是天賜——無量光佛降臨人間了,他變成了樹,變成了生命永恆的流淌,他再也不會消逝了。
張文華正是聽說了綠樹蔥蘢的佛像的壯美,才來到香日德,認識了嘉央恩保——藍色的文殊。那已經是1988年,藍色的文殊蒼顏白髮,用一雙紅柳根一樣蒼勁、溫泉水一樣暖和的手,摸著張文華的頭頂說:你問我的年齡么?我怎麼知道?你去問佛。張文華說:你不就是佛么?藍色的文殊搖搖頭說:我還有苦生靈的來世,我不是真佛。
一年後,藍色的文殊圓寂了。信徒們都說:他就是佛,他沒有苦生靈的來世,他轉了世還是佛,他已經在天上了。
張文華有一次去青海湖北岸的金銀灘尋找遠古的岩畫,路過白佛寺,走進去打聽嘉央恩保。有個老喇嘛告訴他:藍色的文殊還活著,上個月我還在香日德的佛夢灘見過他,他已經九十二歲了。張文華說:不可能,他的確已經不在人世了,香日德只有樹的佛,只有青楊組成的無量光佛。老喇嘛說:那就是他了。
他真的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後裔么?真的就是最正宗的吐蕃人即原始藏民的傳人么?張文華曾經問過藍色的文殊在香日德勞改農場的難友、西寧市大通縣東峽廣惠寺的活佛白瑪多傑。白瑪多傑說:是的,是的,他有人頭鼓,他肯定是的。
這是張文華第一次知道人頭鼓,知道人頭鼓是吐蕃人的古老標誌,所有吐蕃人的真正後代,都是人頭鼓的膜拜者,都是在人頭鼓的響聲里擁有靈魂和最終送走靈魂的。
廣惠寺的白瑪多傑活佛也是一個人頭鼓的膜拜者,但他覺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吐蕃人的後代,而是吐谷渾人和漢人的雜交。他是個性格開朗、精通歷史的僧人,當他告訴張文華他的名字是蓮花金剛的意思的時候,馬上又說:蓮花金剛是指引方向的菩薩,吐谷渾人都是蓮花金剛的變化,他們在被吐蕃人兼并的時候,以自己豐裕的日常生活用品,給落後的吐蕃人指出了一條走向文明的道路,那就是同東方的漢人和西方的波斯人建立一種除了戰爭以外的商貿關係。這是一條通往文明與享受的道路,它使吐蕃很快有了絲綢,有了審美的企圖,有了模仿絲綢和織錦的地毯,吐蕃人的日子富麗堂皇起來了。
張文華當時並不知道蓮花金剛的說法和許新國的觀點不謀而合,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只是開玩笑地說:了不起啊,吐谷渾人。蓮花金剛,指引方向,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能不能給我指個方向,看我今後的路子怎麼走?
蓮花金剛搖晃著寬厚的大手說:我不給人算命,我是巫聖大黑天的代言人,我只能占卜國運和神意。
張文華說:國家好了個人就會好,反過來說,個人好了國家才會好,你就給我打一卦吧。
蓮花金剛神秘地一笑說:不能了,我的人頭鼓丟了。
在張文華眼裡,蓮花金剛是個全知全能的佛爺,儘管有時候顯得有點故弄玄虛。從農場一個酷愛繪畫的管教那裡張文華了解到,當初蓮花金剛之所以來香日德農場勞改,也正是由於他太能耐太聰敏了,把領導人的肚腸一眼就看透了。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1966年的早春二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風暴就要來臨,誰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告訴所有他認為可親可敬的人:要亂了,要亂了,天下要亂了,還不趕快準備好?該燒的燒掉,該藏的藏掉,千萬不要亂說。友人說:你首先不要亂說。他說:我是指路的金剛,說不說都一樣,該來的總會來,躲是躲不掉了。
他的友人中有一個是大通縣的縣委副書記,他見了就說:索南朵啊索南朵,你原來叫索南朵,後來青海解放了你就改名字叫索南解放,再後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你又改名字叫索南愛國,過幾個月你還要改名字,叫索南衛東。他一把抓起索南書記的手摸了摸又說,你的手已經變硬了,你要打人了,你打人千萬要小心,別往死里打。
又見了一個熟人,是林業局的局長,他說:快跑,你要做鬼了,你趕快跑。
不久他的預言全部得到了驗證。在批鬥牛鬼蛇神的大會上,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請罪的林業局局長後悔地說:蓮花金剛叫我跑,我為什麼沒跑呢?我這個人哪,就是不聽好人言。主持批鬥會的索南衛東突然想起蓮花金剛對自己的預言,心裡不免一驚,又恨又怕地想:他怎麼什麼都知道?要是以後繼續亂說下去,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怎麼進行到底?
就在這天晚上,蓮花金剛被造反組織東方紅戰鬥隊抓了起來。他一臉奇怪的樣子,一再地說:你們怎麼今天來抓我?我算好的是明天晚上來抓我。他被關在大通縣監獄里,和幾個死刑犯一起度過了1967年的春節。正月十五這天,他突然號啕大哭,他說我看見廣慧寺沒有了,眾佛之家沒有了,佛像變成土了。
兩個月以後,他的幻覺變成了現實,從西寧來了一幫紅衛兵,夥同當地的造反組織東方紅,懷著無產階級的滿腔仇恨,砸毀了廣惠寺里的所有佛像,然後一把火將偌大一座寺院燒成了灰燼。
廣惠寺俗名郭莽寺,藏名賽庫合寺,因為是青海大寺佑寧寺的大喇嘛贊布端智嘉措創建,又叫贊布寺,建寺於1622年或者更早,有顯宗、密宗、時輪、醫學四所經院。主寺活佛敏珠爾於1665年被五世達賴敕封為敏珠爾諾門汗,從此,敏珠爾可以轉世了。二世敏珠爾1726年被朝廷迎請到北京,受到雍正皇帝的禮遇,並立刻成為清王朝的駐京呼圖克圖,地位崇高得如同上了九天,寺院也因此一再擴大。1731年,雍正皇帝頒賜廣惠寺寺額。廣惠寺在經學上師尊西藏哲蚌寺,兩寺的關係密切而綿長,其收藏並經歷代敏珠爾活佛闡釋過的論述藏區地理的名著《世界廣論》是一部國寶經典。在《世界廣論》的講讀聲里,更有造化的還是廣惠寺的醫學院,治病救人尤其是治療包蟲病的聲譽覆蓋青藏兩地,遠達印度、尼泊爾。
就是這樣一座如意寶剎,在蓮花金剛噩夢般的預言里,從大地上消失了。這時候的蓮花金剛已經被造反組織判了十五年徒刑,綁縛香日德農場勞改去了。開水渠,種莊稼,打土坯,蓋房子,栽樹,挖沙,繼續卜問國運和神意,當然是偷偷的。據說他成功地預言了林彪的垮台,預言了自己將在四個魔障(「四人幫」)被佛法降伏之後獲得公開卜神問卦的自由。
的確如此,蓮花金剛和他的難友藍色的文殊一樣,沒有刑滿就被釋放了。他回了一趟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大通縣,在連破磚爛瓦也沒有了的廣惠寺遺址上,露天睡了一個星期,然後又回到了香日德的佛夢灘。他在一座據說是班禪講過經的荒丘上壘屋建房,把一個破臉盆權當人頭鼓,噹噹當地敲著,定居下來了。房屋簡陋得擋不住雨雪風霜,但是不要緊,他說我在佛在。他在房屋前的平地上用石頭鑲嵌了廣惠寺的漢文和藏文,扛來廢棄的電線杆,樹起經幡,天天都是經聲佛語。
張文華認識蓮花金剛的時候是1988年夏天,金剛之軀正在生病,發燒發得一米之外就能感覺到他的滾燙。張文華給他退燒藥他不吃,他說他已經知道神的意思了,讓他難受幾天,讓肉軀之火把他身上的病毒全部燒乾化凈,他的病就會好了。
果然兩天後他退了燒,他吃著牧民們送來的糌粑,對張文華說:你給我畫張像吧?張文華畫了一張,蓮花金剛十分喜歡,卻沒有自己收藏的意思。張文華說:是我畫的不好?他搖搖頭說:你把我畫成人了,其實我是佛;你把我畫成佛了,其實我是人。你把我畫得再好,也不是我,越好越不是我;你把我畫得不好,就更不是我,越不好就越不是我。不是我,那他是誰呢?你不認識,我也不認識,留在我這裡就更沒有人認識了。畫像你留著,你要是沒錢花了,就賣出去,就算是我摸過你的頂了。
這幅素描後來被張文華帶到了北京,有個日本佛教徒在他的畫展上看到了它,驚喜地說:菩提達摩,菩提達摩,我從來沒有見過畫得這麼逼真的菩提達摩。這位日本人問張文華:此畫賣多少錢?張文華說:不賣。又問道,你怎麼說我畫的是菩提達摩呢?我畫的是一個現世高僧,他還活著,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他叫蓮花金剛。日本人笑道:你別開玩笑了,我收藏了中國古代的六幅達摩祖師像的真跡,我還能看走了眼?
張文華尋思,這個名叫白瑪多傑,號稱蓮花金剛,生活在荒涼的佛夢灘的藏族活佛,莫非就是菩提達摩的化身?於是他思念蓮花金剛,思念在香日德荒原和蓮花金剛一起度過的日子。
思念的時候,張文華想起另一件事來。有一天,他要蓮花金剛詳細說說自己勞改時的感受,蓮花金剛避而不談,倒是給他說起了一個基督徒的故事:
鄭州基督會堂的牧師張彼得,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押送到香日德農場,這一年他已經七十五歲了。他說:我從來沒到過這樣荒涼的地方,我要從這裡走向以色列,據說這個地方來過一個聖人,有人夢見了他,他夢見了誰?——大衛王家的後裔,以色列人的君王,奉父聖名來到世界,當受萬眾的讚揚。
張彼得逃跑了,當然會被抓回來。抓回來再跑,跑不掉就大聲念叨:骷髏地,今猶寒,每瞻望,淚不幹,多少人都願享清福,為主捨命有誰願?十字架,血未乾,魔鬼的計謀越來越兇險。多少靈魂被吞咽,有誰同情有誰憐。
他十一次逃跑,十一次被抓回來。之後就不是逃走而是出走,不是抓回而是找回了——管教們已經意識到,這個虛齡七十七歲的老人,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會以為是走向以色列的,所以他肯定不會真的走向以色列,他肯定還會走回來,只要肚子餓他就會走回來。管教們之所以還要去找,主要是想給上面有個交代。上面要是知道了就會說:一個判了刑的罪犯怎麼能隨便在監獄外面亂跑呢?是的,不能,所以我們把他找回來了。
老基督徒得到了管教們的同情,自由多了。有一次年終審訊(這是例行公事,每年對每個犯人都要搞一次,就好比監獄外面各單位的年終考核),提審張彼得的時候,管教們說:其實我們也知道你沒有罪,但是徒刑不是我們判的,你還得在這裡委屈下去,再過一兩年,我們給你上報減刑材料就是了,你別著急,好好活著,爭取活到一百歲。老基督徒潸然淚下,連連擺手,顫顫抖抖地說:我的罪比頭髮還要多,無數罪孽追上我,罪孽刑罰怎能免除?懇求你們拯救我,千萬別把我放過。審訊他的人面面相覷:這人怎麼了?說他無罪他反而跟你急。那就當他有罪吧,就把他關起來和別的犯人一視同仁吧。他很高興,從此再也不逃跑了。
張彼得1975年就解除了勞改,動員他走的時候,他幾乎憤怒地說:我罪極重,應當沉淪;我罪極重,污穢可憎;我罪極重,如浪翻騰;我罪極重,魔鬼纏身;我罪極重,尚可蒙恩;我罪極重,主恩最深。他不走。硬要讓他走的時候,他又說:我要從這裡走向以色列。第二天他就失蹤了,管教們說:等著吧,過兩天他就會回來。
管教們錯了,他這次是真的走了。他已是八十三歲的高齡,身上吃的喝的用的什麼也沒帶,只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走向以色列了。或者,他的以色列不過是一種精神天堂的符號,對他來說走向以色列就應該是走向生命的終結。
一個星期後,農場挖沙蓋房的勞改犯在香日德西邊的沙漠里發現了張彼得的屍體。
蓮花金剛說:張文華你知道張彼得為什麼死在了沙漠里?因為九世班禪當初流浪香日德的時候說過,一看見沙漠就想到死了,死就死吧,沙漠最乾淨。
張文華說:你說得有點玄了,但我理解這是基督教的東方精神,和佛教的視死如歸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走向諾木洪
走在前面的切諾基停下來等我們。早風的勁吹讓周寧和張文華的頭髮如同萋萋荒草。我們的北京吉普直撞而去,戛然一個剎車,孫學明搶先出去,問道:怎麼不走了?他這時已經有所清醒,知道趕路比找商店買酒要緊得多。
張文華說:往裡拐就是佛夢灘的中心,我得去看看好朋友蓮花金剛。
孫學明說:不行,你們不是說有一峰發情的美駝追著兩峰同樣發情的母駝去了諾木洪么?咱們也得追,儘管咱們不發情。
張文華說:不可能不行,路過這裡不去看朋友,我以後還怎麼見人家?再說蓮花金剛肯定已經算到我要來,我要是不去打個招呼,這一路就別想順利,他會念咒。
孫學明說:讓他咒吧,咱不怕,我是個福將,沒有什麼困難會難倒我。
周寧說:能順利則順利,咱別自討苦吃,要是找到蓮花金剛給我們打一卦——人頭鼓到底在哪裡,我們不就省勁了么?
孫學明晃晃腦袋說:這個想法不錯,磨刀不誤砍柴工嘛,看樣子我真是喝多了。
我們上車拐進了路邊的岔道。岔道兩邊一邊是乍黃還綠的麥地,一邊是干枝梅叢生的原野。我們顛簸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看見了蓮花金剛的廣惠寺。荒丘上的寺廟已不是最初的狹屋陋室,漢藏兩種文字的廣惠寺的寺名也已經由地上的石頭變成了燙金的匾額,滿眼的經幡獵獵飄搖,兩排十六個彩色的木質經筒在風中靜靜轉動,金幢高聳,石階陡立,信徒們的捐贈早已使這裡舊貌換新顏了。四條狗懶洋洋地卧在寺前的空地上,見了我們愛理不理。有個少年喇嘛從門裡走出來,好奇地看著我們。
除了頭大如山的王瀟瀟,我們都走下車來。張文華從狗鼻子底下跨過去,喊道:指引方向的菩薩,我來了。
少年喇嘛問道:你找誰?
張文華說:蓮花金剛,我的朋友。說著飛快地蹬上台階,走進廟門,轉了一圈又出來,沒有啊,怎麼沒有啊?蓮花金剛,白瑪多傑,我的會打卦算命的朋友哪裡去了?
少年喇嘛說:師傅去了諾木洪。
張文華問道:去諾木洪幹什麼?
少年喇嘛說:師傅說他聽到有人敲響了人頭鼓,師傅說這面人頭鼓應該是他的本尊巫神大黑天的,師傅說諾木洪有佛事,他看到三個川西來的喇嘛緊趕慢趕去參加了。
趕緊走。我們已經打聽到了運送海螺的駱駝,現在又打聽到了三個川西喇嘛的行蹤,又聽說了人頭鼓。人頭鼓的聲音無限偉大,遠遠地把能夠預知未來的蓮花金剛吸引走了。我們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走,連頭上套著磨盤的王瀟瀟也在車裡喊道:趕緊走吧,遲了就沒戲了。
荒風送爽,每小時一百四十公里,我們的兩匹駿馬插翅飛翔。
又是大戈壁,沒有人蹤獸跡的大戈壁,死了一般沉寂。
孫學明已經完全清醒了,瞪起兩眼望著窗外,突然喊起來:就是在這裡,停車。車停下了,他又喊:快開,攆上他們。
我們的北京吉普超過切諾基,攔住了周寧他們。大家都跳下車來。我問道:你看見了什麼?是駱駝?還是三個川西的喇嘛?
孫學明說:就是從這裡,拐進去六公里,有乾屍。
張文華說:佛眼,絕對的佛眼,能看見六公里以外的乾屍。
孫學明說:我要是真有一雙佛眼,用得著這麼辛苦地尋找人頭鼓?
孫學明告訴我們:乾屍的出現是1958年,諾木洪農場第二作業站在開墾荒地時,挖出了一具古代武將的乾屍。乾屍完整無損,肌肉已經風乾了,絲絲縷縷的頭髮和鬍鬚宛然如生,胸部有傷,傷口中塞了一塊綠色絲綢,華美的圖案上染濡著血跡。死者身著黃色織錦緞麵皮袍和護身軟甲,腰裡佩系著皮帶,皮帶上嵌有玉石,腳穿長統皮靴,頭戴紅翎皮帽。屍體用羊毛氈包裹。殉葬品有馬尾、鞍蹬、角質彎弓、箭壺和十一支精緻鋒利的箭鏃。更重要的是,乾屍的兩腿之間,有一個鑲了金邊的人頭鼓。這面鼓現在就收藏在海西州(青海湖西部即柴達木地區)博物館里。還有一個鼓槌,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說明這面人頭鼓是槌敲而不是手敲。
孫學明說:有人根據他的臉型和武器裝備說他是戰死在疆場上的蒙古武將,有人根據他的穿著打扮說他是吐谷渾人的戰地指揮官,有人根據殉葬的鼓槌和人頭鼓說他是吐蕃人的護法元帥,還有人說他是古代羌人的部落首領,後來投降了吐谷渾,又去打別的羌人部落。而我認為他是個苯教僧人,他奉了吐谷渾巫聖大黑天的命令,前去武裝傳教,或者護教,結果遭到了佛教徒的殺害。要知道,佛教在藏土代替苯教的過程是漫長而殘酷的,直到佛教基本吸納了苯教的主要內容,殘酷的對抗才算平息。這期間包括了吐蕃對吐谷渾的吞併和溶解,吐蕃之所以允許吐谷渾邦國的存在,主要是吐谷渾的教主巫聖大黑天對他們產生了和印度佛教的密宗教主蓮花生一樣的魅力。
孫學明又說: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挖出乾屍和人頭鼓的地方後來有了人群——布爾汗布達山裡的牧民來這裡建起了定居點,諾木洪農場有些不願意回家鄉的勞改就業人員在這裡蓋起了房子和干打壘,還在服刑的罪犯的家屬們連營業執照都不需要辦理就開起了飯館、旅社和商店。那裡差不多已經是一個荒原小鎮,名叫乾屍垣,是老百姓自己叫響的;那裡有一座小寺院叫嘎巴拉寺,嘎巴拉就是藏語骷髏鼓的意思;那裡是諾木洪最有宗教情趣的地方,拉著駱駝帶著海螺的信徒要去,過往的喇嘛包括三個川西喇嘛要去,那個先知先覺的蓮花金剛肯定也要去。
周寧哈哈笑了:現在只要是說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快行動。大家這才從洗耳恭聽中清醒過來,鑽進汽車,奔向了六公裡外的乾屍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