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領導也是人

第一輯 領導也是人

·領導也是人·

我給自己的新長篇取了個名字,叫做仕途。看這仕字,由人與士組成,明明是說,讀書人是做官的料,做了官才沒白讀書。學而優則仕,讀書為做官,做官才能上到高處。說得通俗點,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仕而優則學,做官好增學,官有多大,才就有多大。一旦官帽在頂,不是博士,就是教授,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且比博士教授牛氣得多,開口皆為學問,出言全是指示,筆落能驚風雨,一字勝過千金。肖某人學不學,仕不仕,學不仕,仕不學,才一輩子無所作為,興不起風,作不起浪。鬼混邵陽師專三載,浪跡吉首大學兩年,學不優,做到從七品,徘徊復徘徊,再也上不去,終致仕也不優。驀然回首,人家已是官升多級,學上數等,皆成高新尖精英人才,仕優學亦優。

仕字亦人亦士,還有另一層意思,當官的也是人,還是讀書人。用今天的話說,叫做領導也是人。這初聽無異於廢話一句,實乃驚世駭俗之重大發現。發現領導也是人,才敢正眼看領導,原來領導也是上眉下眼,豎鼻橫嘴。否則耳聞領導,便心發虛,膽發寒,脊骨發酸,膝蓋發軟。當年我就是不知領導也是人,見君如見虎,才落荒而逃,失去密切聯繫領導之良機,沒能在領導正確領導下,從勝利走向勝利。

強調領導也是人,是說領導不是神。領導高高在上,容易被神化。神好了得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一貫正確,東方不敗。神不可冒犯,只能奉於神壇,加以頂禮膜拜。承認領導也是人,才有勇氣承認領導不是神,領導也有局限,可以犯錯誤和改正錯誤。這樣領導才可能回歸理性,回歸自身角色,一心一意做好領導人,像領頭羊一樣,帶領羊群前行,而不是等著接受崇拜。領導不是神,同時也不是妖。人們議論領導,總會不自覺地冒出一句: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彷彿當官的天生就是壞種。舊時說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這是對領導的妖魔化。一旦被妖魔化,便渾身都是妖氣邪氣戾氣,專門掏人心肝,吸人精血。世上哪有妖魔?反正我沒見過,也不相信領導能成妖魔。

領導不是神,也不是妖,還真的只能是人。是人就要生老病死,都有喜怒哀樂。人很強大,頂天立地,寧肯站著死,不會躺著生。可事實正好相反,站累了需坐下休息,坐累了想躺下睡一覺。邱吉爾有經驗,有坐不站,有躺不坐。這個世界級偉人跟我差不多,也有犯困和疲勞的時候。魯迅有言,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原來勇士也有七情六慾,不是無血無肉的機器人,只要扭開電源,就勇往直前,戰無不勝。《夜宴》里,葛優對皇后說:你貴為皇后,母儀天下,睡覺還蹬被子。做皇后睡覺只能挺屍,連被子都不讓蹬,這皇后不做也罷。皇后不僅蹬被子,恐怕還尿床呢。皇后不尿,俺親自尿。小時生活差,尿床是俺拿手好戲。1974年俺還在讀初中,以學生代表身份,與老師一起抽調縣城集中批林批孔。俺這人天生就賤,住不慣五星級賓館,只好夾在老師中間,解開自帶被包打地鋪。夜裡睡得死,天亮醒來,大半床的低級趣味。被子不敢疊,害怕老師笑話,尿床也好意思批林批孔,只得捂個嚴嚴實實,像捂著一床雪花銀。不知林彪和孔老二是否也有尿床之美德?如果像俺樣也尿床,就放他倆一馬,不批不鬥算了。沒人能給答案,只得繼續上陣,把林彪和孔老二批垮批臭,批得體無完膚,再踏上一隻沾滿尿臊的腳。

人難免蹬被子尿床,也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這樣那樣的局限性,到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再高尚,也可能德有不劭;再能幹,也可能才有不備;再英明,也可能失察失策失准失算失誤失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硬說全知全能,永遠正確,不過自欺欺人而已。皇上問魏徵: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魏徵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原來領導也有不明白的時候,必須多方聽取意見。兼聽還不見得一定能得到事實真相,叫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就是眼見,也會看走眼,看到的可能是假相和偽裝,離真相相去甚遠。

人不僅尿床,有缺點和局限性,還是慾望之軀。慾望是與生俱來的。人初來世上,叫呱呱墜地。為啥呱呱?要吃要喝唄。待到奶嘴一塞,立馬安靜文雅起來,顯得很有修養的樣子。人兩耳如扇,專招美樂。兩眼如炬,專捕美色。一舌如瓢,專接美味。鼻孔本是用作呼吸的,也到處打探好聞香氣。人活一天,就得滿足一天的慾望。只有人死燈滅,慾望才會終止。人有慾望沒有錯,沒有慾望,哪來行動的原動力?儒家認為慾望是禍亂之根,必須抑制甚至滅絕,叫存天理,滅人慾。怎麼滅人慾?無非獨尊儒術,壓富抑商,視科技為奇技淫巧,嚴禁思想多元和物質發展,和尚沒老婆,大家沒老婆。這樣沒誰胡思亂想,胡作非為,自然乾坤朗朗。我一直想不通,人慾本就是天理,人慾已滅,天理何存?也怪我這人喜歡鑽牛角尖,想不通也要想,漸漸才想明白,人家是要滅人之所欲,以滿足己之所欲。滅掉別人性慾,女人都給他留著,他才好妻妾成群,佳麗三千。滅掉別人食慾,他才好滿漢全席,南北大菜。滅掉別人物慾,他才好金玉滿堂,江山萬年。

慾望不可滅,不過慾望也不可任其膨脹,泛濫成災,須由理性來駕馭。偏偏最容易膨脹泛濫的就是慾望。欲是谷,越填越欠,叫慾壑難填。人有四肢,本是用來爬行的,后逐漸進化,才兩腳立地,騰出雙手來勞動,儘可能地滿足自身慾望。勞動有了成果,還需手來保管和分配,這就是權力的起源。權力來自勞動成果,勞動來自慾望需求,權力必然會受慾望操縱。在慾望操縱下,手行使保管權力時,就有可能監收自盜,偷偷往自己窩裡搬運;行使分配權力時,就有可能少分給人家,多分給自己。手就這樣成為慾望的幫凶,見財撈財,見色掠色,見權攬權,一發不可收拾。

手越來越不可靠,只好依賴於心,用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洗心,讓心視君為父,為父財產再多,小老婆再漂亮,也別動心,別染指,這是孝治。只好依賴於腦,用仁者愛人以德服人的教化洗腦,好吃好穿好喝的通通讓給別人,自己嚼菜根,穿破衣,喝生水,大公無私,毫不利己,做道德楷模,這是德治。手生在肩膀上,不肯服從心腦,心腦也沒辦法,還得直接對手下手,銬子得而發明,手一伸就銬起來,這是法治。手銬住沒法再伸,倒是個辦法,可手永遠比銬子多,銬得一雙只是一雙。撇開手銬生產成本不計,將執掌權杖的手全都銬住,統治機構必然癱瘓,又不免投鼠忌器。於是動用眼睛和耳朵,進行監督,看到手有什麼動作,聽到手有什麼動靜,再找手的麻煩。眼睛和耳朵不是儀器,屬於肉眼肉耳,難免有失靈之時,上級監督太遠,下級監督太弱,本級監督太虛,自我監督太假。實在沒辦法,就把嘴堵住,手再不規矩,只要嘴不說三道四,就不會影響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天下太平。這是什麼治,不好命名,姑且叫防治吧,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要說對付慾望的最好手段,還真得靠這個防字。防口沒用,恐怕還須防手。雖說長舌如刀,口水淹得死人,可我查遍公安刑事檔案,還從沒發現哪件兇案,其作案工具是舌頭和口水。與其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倒不如防官之手甚於防賊。把官當賊防,並非說官就是賊。只是賊是人做的,領導也是人,領導也有一雙手,沒誰能確保領導就不會成為賊。防範於未然,還是把君子當小人防,先小人後君子。先小人,小人成君子;先君子,君子變小人。防不同於監督,監督來自外部,屬滯后措施。防是內部機制,須從內部做起,手未伸就先斷其企圖,就是有企圖也叫其無從下手。

至於怎麼設計防賊防小人機制,我是鼓搗小說的,已非我之職責。我能做的是從人性角度,將行走於官場內外的芸芸眾生行諸筆下,真實且充分地展現他們的欲求。慾望既然是行動的原動力,欲求本身沒有一點錯。權欲的存在,讓人樂於管理公共事務;物慾的存在,讓人樂於生產物質財富;性慾的存在,讓人得嘗愛情美果,讓生命生生不息。人類實在應該感謝上帝賦予的美妙慾望。只是慾望失去控制,也會帶來不少困惑,甚至災難。文學是人學,在我筆下,領導不是神,也不是妖,都是要食人間煙火的常人,像常人樣可親可愛,像常人樣難免有局限和不足。自然也有常人的種種欲求,只不過欲求方式各有不同而已。讀者覺得我的小說真實,跟生活本身沒什麼兩樣,這也許就是原因之所在。

不過有人還認為不夠,說我出版了那麼多反腐小說,也該給反腐開個方子了。我只得苦笑。我不認同我的作品是什麼反腐小說。小說也能反腐,期望也太高了點。不過硬要我談如何反腐,不談就不買我小說,我也只好多嘴幾句。反腐說白了,就是要管住慾望之手。管不如防,還是那句話:防官之手甚於防賊。怎麼個防法呢?說個鄉下的故事。從前有個生產隊,隊長精明能幹,做了許多實事,得到社員高度信任和擁護。可隨著威望一天天提高,隊長逐漸變得霸道起來,公章和倉庫鑰匙都掌管在他手裡,他要咋的就咋的,終致公權濫用,貪污多佔事發,被上面法辦。另選的隊長,又是同樣結局。大家於是協商出一套班子成員共同管理集體的辦法。比如公章劈作三瓣,隊長、貧協主席和文書各拿一瓣,使用公章必須三人同時出面。倉庫設兩道門,每道門三把鎖,鑰匙分別由隊長、副隊長、民兵排長、倉庫保管、會計、出納各掌一枚,六人全部到場才能開倉。這有點公權制衡的意思,還真管用,隊上清明了好一陣子。可久而久之,還是出了問題。原來這些拿公章瓣和鑰匙的班子成員,大部分是隊長的人,不是他的人也被他拉了過去,公章鑰匙跟隊長一人拿著區別不太大,財務開支,招工招干招兵,推薦上大學,都他一人說了算,還出現集體貪污窩案,班子被一鍋端掉。再組建班子時,大家覺得僅有公權制衡還不行,班子成員得由不同人群代表組成。隊上有好幾個姓氏,每個姓都屬血緣宗室,分別由各宗室推舉自己的代表到班子里任職,共同掌管公章瓣和倉庫鑰匙。任職時間不能太長,三年一換,包括隊長和其他班子成員。期間宗室代表違背本宗室利益,宗室可集體投票,將其罷免,另推代表。自此之後,監守自盜和濫用公權行為基本杜絕。

這個故事的意義很淺顯。生產隊長和生產隊班子成員都是人,是人就有慾望,就有一雙慾望之手。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沒誰能按住手不往外伸。對付喜伸忘縮的手,法治是必要的,可也是遠遠不夠的,得有公權制衡。公權制衡面前,手仍有可乘之機,得靠選舉罷免機制,對其進行進一步制約。這就是草根智慧。草根乃生命之基,生命乃宇宙之魂,草根智慧便是宇宙智慧。

·戲台上的官·

老家村外有個不起眼的小土丘。小時參加生產隊勞動,或上山打柴,下地割草,從小土丘旁經過,感覺累了,常會放下工具或柴草,坐到上面歇息一陣,一邊跟同伴們天上地下地神聊海侃。聊著侃著,話題就到了屁股下面的小土丘,有人說裡面埋著一台官戲。戲是拿來演給人看的,怎麼就埋到土裡去了呢?這事說起來還頗有些來頭。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村上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見村子不大,卻山環水繞,林茂竹密,青龍左高,白虎右低,怎麼看都是個該出些人物的地方。國人所謂的人物,自然就是威風八面手執生殺大權的大官小吏了。老者便問村人,是希望村裡人人都有官做,還是只讓少數幾個人做官。村人不知此話的玄機,自然願意人人都有官做。聖人有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呢。村人不見得知道聖人言,卻知道那句有福同享有難同擔的老話,樂意好事大家占,同喜同樂,不願個別幾個人騎在人民頭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老者說這好辦,手在空中劃一道弧,頓時變出上百件官服和全套鑼鼓響器。村人興奮不已,有的敲鑼打鼓,有的官服加身,以木樓為台,擺開架勢,演唱起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逢年過節或農閑時,村民們便湊到一處,披掛上陣,熱鬧一番。演的什麼劇種,也沒人說得清,估計不是儺戲,便是祁劇,放在今天也該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內容與別處戲劇沒啥區別,多為帝王將相和達官貴人的恩怨情仇。這當然並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有官做,個個都是人物,村人也就心滿意足,樂此不疲。

這種民間傳說自然不是吾村先民的獨創,估計別處也有過類似的說法。千百年來,我們最崇拜的就是這個官字,誰都想著做官,可真能做上官的究竟只是極少數。現實里的官做不上,那麼穿著官袍子,端著官架子,邁著官步子,打著官腔子,自作多情做做戲台上的官,風光風光,該不會有人來阻攔你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詳的老話: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事實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想鄉下人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生活勞累艱辛,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炫耀的,倒喜歡把自己羨慕的大人物搬上戲台,過一把官癮。又不過是業餘尋尋開心,不是衣食無憂的文藝工作者,也就沒有上級指令的硬性任務,非得表現什麼戰天鬥地的火熱生活,愛怎麼演就怎麼演。這官戲也不知演了多少朝多少代,反正純屬自娛自樂,戲裝道具和樂器響器又都是現成的,不用出一分錢的場租費和大腕出場費,工商文化等部門也不上門打秋風,也就百年千年地流傳下來,盛演不衰。

不想一日有高人從村上經過,一看覺得是個藏龍卧虎之地,趕忙翻身下馬,小心步行進村,生怕有所冒犯。一邊朝村人打聽,村上有什麼顯官重吏,好登門請安。村人樸實慣了,不會無中生有,編假話哄人,只得如實稟告,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只祖上考取過一兩個秀才,因不認識組織部門的領導,也沒混出啥名堂,窮困一生。高人怎麼也不相信,緩緩走進村裡,要探個究竟。忽聞鑼鼓震天,高腔入雲,尋聲引脛望去,遠遠見有青瓦木樓,樓上正在大張旗鼓唱大戲,樓前坪里則被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走近一瞧,戲台上全是高帽長刺寬袍廣袖的各路官員,彷彿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原來高人的判斷沒錯,村上確實是個出大官的地方,只不過沒出在朝廷和衙門裡,而是出在村中的戲台上。高人不覺撫掌大笑,躍身上鞍,揚鞭打馬,大搖大擺出了村子。這事被細心的村民察覺,大家身上某根神經就這麼深深地刺痛了。也怪不得人家高人小瞧咱們,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卻有事沒事上演官戲,又有多大意思呢?戲台上的官再威風,也不會給村上帶來任何好處和榮耀,大家還這麼自得其樂,也顯得太沒出息了。一氣之下,在村外挖個大坑,將演官戲的一應道具服裝和響器樂器什麼的統統埋掉,一是告別演唱官戲的無聊之舉,二是巴望送走戲台上的官,現實中能出幾個真正的大官小吏,下回還有高人過村,再不被小瞧,也不至於辜負了這一方佳山秀水。

村子就這麼沉寂下來,再聽不到昔日熱鬧的官戲。村民們日出而作,夜入而息,盼望子孫出將入相的願望一直縈繫於心,卻從沒見奇迹出現。又過去了不知多少年,快到我們出世的年代,村民們的願望漸漸變成失望,官戲也幾乎失傳。有人提出,反正村上出不了人物,乾脆挖開小土丘,取出道具,試著把官戲再搬上戲台。也是寂寞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大家心有所動,卻又擔心隨便動土,對村子不利,何況土丘里的道具肯定已經腐爛,再派不上用場。只得湊了錢,重新置辦戲裝響器,再憑著老輩人的口傳心授,揣摩演練,又在村中木樓上唱起了官戲。不想還沒過足癮,開始破四舊了,這些官戲被當做牛鬼蛇神和反動毒草,慘遭禁演,戲裝響器被強行擄走,一夜工夫毀得乾乾淨淨。到得我們這代人略有記憶時,也就再沒見過官戲,只在出現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時候,為配合上面意思,現編現演些憶苦思甜和抓革命促生產的應時小戲,戲台上演戲的有氣無力,戲台下看戲的昏昏欲睡,全沒有昔日官戲的精彩和熱鬧。看來大家留戀的還是官戲,且至今保留著一句與官戲有關的俗語,常掛在老輩人口頭上:戲台上的官。

彈指間,我離開村子已三十年。時間的塵灰是無情的,可將一切都塵封起來,我已很難記起村口那個埋著官戲的小土丘。偶爾回村一趟,也想不起到村口去瞧上兩眼,看看小土丘還在不在那裡。卻因不可避免地要接觸現實中的大小官員,經常會莫名地想起戲台上的官這句俗語。瞧那行走於世間的官員,不描臉譜,不著戲裝,不邁台步,卻比戲台上的官表演得更賣力,也更精彩。其實也不奇怪,生活是藝術之源,生活永遠先於藝術,也大於藝術,世間官員肯定比戲台上的官出色得多。不過二者也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有上台的時候,也必然有下台的那一天,不管你在台上時再威風。這好像是個鐵律,也是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常識。可咱們見過的不少生活里的官員,眼裡卻好像只有向上的梯子,沒有往下的台階,總企望永遠處於戲台中央,在聚光燈的追隨下,不知疲倦地表演下去。有台鞭子戲,裡面的皇帝在金鑾殿上坐了好幾十年,快壽終正寢了,還捨不得下位,編劇和歌詞作者便為他寫了句有名的唱詞:讓我再活五百年。

現實中的官員到底沒有藝術家們狂妄自大,痴想活上五百年的似乎還不是很多。可越活越年輕卻還是做得到的,也比較好操作。比如四十五歲是個坎,過了這個坎便不容易得到提拔重用,便設法倒著活,去年四十六,今年四十五。比如人大政協班子有七不進八不留的慣例,於是略施手段,去年五十七,今年五十六。要問領導們是怎麼從四十六活到四十五,從五十七活到五十六的,這是公開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過於認真。硬要認真,只好謙虛點,去問組織部的檔案員和人事局的信息員,人家高興了,說不定會給你面授機宜。越活越年輕不難做到,可也不能老是四十五或五十六,待在台上一動不動。這樣即使台下的觀眾拿你沒辦法,在台後等急了的新人也不幹,總會想法子轟你下去,以便取而待之。皇帝輪留做,今年到我家,世上沒有老占著茅坑不起身的道理。

留戀戲台,不用說是戲台讓人顯赫。人一顯赫,位子票子女子房子車子,五子登科,自在情理之中。老婆孩子,親朋好友,同學鄉親,七八姑八大姨,都跟著沾光,也無需贅言。光那份面上的榮耀,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妒火中燒。比如一個地方的媒體,最顯要的位置,最黃金的時段,皆無一例外屬於領導,叫做電視里有形象,廣播里有聲音,報紙上有英名。且從不需領導本人出一分一毫的廣告費。媒體內部就曾悄悄抱怨,那麼重要的時段和版面,若用來刊登廣告,企業產品銷量大增不說,媒體也早富得流油了。領導的音容笑貌和高姓大名頻頻出現在媒體里,子民們習慣成自然,若哪天沒見領導,心裡就很不自在,說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都一點不誇張。還會到處打聽領導下落,生怕領導已被雙規或逮了進去。領導倒也理解自己的子民,出國考察或在外開長會,會通過秘書班子,以書面講話形式不時在媒體上露露面,以免子民們擔驚受怕。

台上越顯赫,下台後就越落寞,不知這是不是辯證法。我有時吃飽撐得難受,會在街頭巷尾走走,以促消化,卻不時能遭遇某領導被人前呼後擁著,神采奕奕走出豪華酒店,威風八面的樣子。我生怕撞著人家大駕,被擠翻踩扁,只得遠遠躲開,看著人家狼行虎步,走向高檔專車,彎腰鑽入車門,呼嘯而去。可沒過兩個月,再在街頭見著該領導時,情形卻已大變。過去簇擁左右的隨從早不知去向,領導形單影隻,站在秋風中,正望著街口的車流發獃。目光黯淡,面容憔悴,頭髮不再像從前那樣油光水滑,青幽可鑒,彷彿一夜間突然變白,亂成枯草一堆。我甚覺奇怪,以為自己眼睛老花,看錯了人,定睛細瞧,還真是那位領導。回家找出報紙,打開電視,扭響收音機,才發現再沒有該領導的任何痕迹,我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打聽,領導果然已功德圓滿,走下戲台,成了前領導。這戲台上的官與戲台下的官,區別就有這麼大。

想弄清誰是已走下戲台的前領導,我還可免費教你一招。天黑時分,你到地方首腦機關大院門口去溜溜,若見有人守在門邊,睜大發紅的雙眼,戳著指頭去數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高檔小車,這人如果不是剛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神經病,必然是下台不久的前領導。這當然不是懵你的。你想想晚上又不是上班的時候,那些高檔小車們屁顛屁顛往機關大院里跑什麼?還不是書記樓和常委樓就建在大院深處,夜幕降臨,正是密切聯繫領導的大好時機。前領導在台上時,人家也是這個時候開著小車紛紛往他家裡跑,現在人已下台,人家另有新歡,再不可能去扣他家門,他在家裡待得難受,不到這大門口來數小車,又幹什麼去呢?我認識一位前領導,他頭天退二線,第二天就悄悄住到了鄉下老家。有次我在鄉下碰見他,問他城裡生活條件那麼好,為何非得跑到鄉下來?他倒是開心,說鄉下有個大好處,死後不必燒成灰,可將老骨頭埋進祖墳里,陪伴父母。留在城裡沒有這個待遇,還得天天晚上跑到大院門口去數人家的高級小車,自己眼睛老花,沒其他前領導的好視力,萬一數錯了數,就違背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了。

看多了官場戲台上下的表演,有時我不免暗想,豈只官場,這個大千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個戲台?世間之人,不管為官為民,屬強屬弱,其實都是演員,在人生的戲台上跑上那麼一圈,最後都得乖乖離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我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幽州台曾是燕昭王招賢納士的黃金台,懷才不遇的子昂高台獨立,茫然四顧,怎麼也尋不見燕昭王的身影,忽感天地悠悠,往者弗及,來者不聞,不覺熱淚飛灑,寫下這千古佳篇。反覆吟詠陳詩,我才意識到這幽州台其實也是戲台。這人立身於天地之間,有時難免自我膨脹,覺得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不曾想在前無窮后無盡的時間裡,我們擁有的幾十年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在左無際右無涯的空間里,我們容身的這個世界僅為方寸之地。如果能經常想想這瞬間和方寸之外,還有連我們的想象力都無法抵達的悠遠浩瀚的時空,我們也許會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戲台。在這個戲台上,無論你演的是小民百姓,還是帝王將相,到頭來都不過是微塵一粒,經不住時間的風輕輕一吹,就可吹得不復存在。

這麼說好像有些悲觀。可悲觀點有什麼不好呢?中國人不信悲觀哲學,只喜歡樂觀哲學,連寺廟裡都有歡喜佛。照我說悲觀哲學有悲觀哲學的合理性,人懂些悲觀哲學,心懷畏懼,才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過於樂觀,目空一切,膽大妄為,什麼都敢做,什麼都做得出來,到頭來必然樂極生悲,樂觀不起來的。這是題外廢話,不必置喙。(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世間三刑·

話說唐太宗駕崩,武則天儘管已做到才人級別,享受專員待遇,卻終因未給太宗生下一男半女,被趕出宮去做了尼姑。豈知女專員早跟太子李治有染,放下長線,待李治登位,又很快被迎回宮裡,憑著非凡的政治手腕,步步做上皇后。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武則天覺得干皇后還不過癮,還想弄個皇帝的乾乾。卻遭到滿朝文武反對,理由大概有兩大條,一是武皇后不姓李,沒有皇位繼承權;二是生活作風有問題,嚴重違反皇宮紀律條例。武則天於是大興告密制度,動用周興、來俊臣和索元禮一大批鷹犬,以謀反等莫須有的罪名逮住反對者,大動酷刑,逼其招供。剁掉反對派腦袋,封住天下人嘴巴,武則天終於如願做上女皇。不過女皇到底是個明白人,要想穩坐皇帝寶座,還得把國家治理好,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下去。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便是決定的因素。治理國家不是抄家抓人,酷刑逼供,必須起用能臣良吏,周興們絕對是靠不住的。不僅靠不住,還會壞你大事。這批鷹犬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女皇的辦法也很簡單,就是唆狗咬狗,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女皇有意要做掉誰,還愁沒人與你配合?她很快得到關於周興跟剛獲法的酷吏丘神績同謀的指控,把這傢伙交給了來俊臣。周來兩人好歹曾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來俊臣先請戰友吃過工作餐,再謙虛道:"咱們都是替皇上辦案子的,今天請仁兄光臨,主要是想討教討教,碰上人犯硬如石頭,不肯招供,該用什麼妙法,才撬得開他的嘴巴?"周興得意了,說:"這還不好辦?架只大陶瓮,四周燒上炭火,再把人犯放進瓮里,看他招還是不招。"來俊臣如法炮製,當真找來一個大陶瓮,堆上炭火燒旺,然後取出聖旨,高聲宣讀完畢,客氣地對周興說:"請老兄進瓮里去吧。"周興還能怎麼樣?只能按來俊臣的意思,一一招供。這就是請君入甕一詞的來歷。後周興被流放嶺南,途中為仇人所砍。至於來俊臣他們,其下場自然也不可能比周興好到哪裡去。

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舊人舊事。一千三百年眨眼過去。一千三百年後的所謂現代社會,還有沒有這種酷吏和酷刑,恐怕誰也不好否定。階級鬥爭年代自不必說,階級不鬥爭的年代,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也是簡便易行又頗能提高辦案率的好手段。敝人膽小如鼠,先前見著紅袖章就躲,紅袖章不常見后,碰上大蓋帽也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這輩子還從沒被人請進瓮里過,不知待在瓮里是什麼味道。倒是三十年前曾在生產隊倉庫木壁上書寫反動古詩和民歌,被一批兩打三整頓工作組領導同志一把逮住,當做反黨反華主席的典型嚴審重辦過。只怪我出生於餓殍遍野的饑饉時期,從小沒吃過飽飯,嚴重缺鈣,骨頭太軟,坦白交代得飛快,檢討書寫得也深刻,又有一定文采,可讀性比我現在寫的小說差不到哪裡去。也就遺憾地沒被綁老虎凳,灌辣椒水,坐直升飛機,至今想來還覺得挺對不起工作組領導同志的,也有愧於那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算是枉到人世走上這麼一遭了。詳情已記在拙文《文字劫》里,此處不加贅說。

酷刑待遇不是誰想享受就享受得上的,得有好福氣。享受另一種類型的刑罰就容易得多,不論福氣是好是壞。我通過多年刻苦鑽研,在沒有拿國家一分錢科研經費的前提下,研究出幾種刑罰類型,名之曰飯刑文刑和會刑,特貢獻給讀者諸君。

先說飯刑。

飯刑好解釋,就是吃飯如受刑。依我淺見,吃飯除了飽口福,主要是為活命,屬於生理需要,叫做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兩腿晃。曾幾何時,吃飯不再是生理需要,而成為革命需要。不是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就是做文章么?革命成功,或說吃飯事業成功,這人想不陞官,想不發財,人民群眾都不答應。換言之,想升到高處,謀個好位置,必先請可以提拔你重用你的人吃飯革命;要拿大工程,弄大款項,也得請可給你工程可撥你資金的人革命吃飯。只有革命事業干好了,該吃你飯的人吃過你的飯,你的大額紅包才出得了手,才可能進一步走近人家,漸漸抵達終極目的。從另一個角度說,有人請你吃飯革命,肯定是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說白了是你大權在握,手裡掌控著可供支配資源,人家盯住你手裡大權,不請你革命,心裡難受。明白了這個小道理,為什麼功成身退的原領導鮮有人再恭請革命,路旁乞丐餓得眼睛翻白也與革命無關,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我是俗人一個,不可能從沒動過升官發財的念想。只是我自知命不帶財,亦無官運,請人革命請不出什麼效益,革命事業一直沒什麼建樹。家底太薄,沒有有色收入來源,幾個小工資勉強糊得住自己嘴巴,革命本錢不夠,想請人也請不起。先前在有錢部門當差,革命可以簽單,也想過請請有權人,終因書生氣太重,怕面子小請不動人家,自討沒趣,只好背叛革命。如今到了清水衙門,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中間不管空氣,再沒簽單便利,加上人近天命,已無進步可能,革命事業也就幾近荒廢。

陞官沒戲,發財無望,可被人拉出去吃飯革命的事還是經常發生的。領導來了,陪的人太少,氣氛不足,顯得不夠尊重領導,有人會請去湊湊熱鬧。或是外面來了人,說起湖南有個肖作家,大小書店隨處是他的破書,不知是驢是馬,囑牽出去遛遛,電話會打到我手機上。我本來自卑感就強,加上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是絕對拿不出手的,見了高人,卵先縮三寸,哪裡還抬得起頭來?又沒什麼量,喝酒如喝農藥,兩口啤酒入喉,都會發酒瘋。也就不敢敬人,更怕人敬,酒杯還沒上手,額頭早滲出冷汗,像偷人老婆,被赤身裸體抓了現場似的。只得猛扒飯粒,儼然災區來的饑民。急切之際,嘴巴張得天寬,滿嘴暴牙暴露無遺,若恰逢停電,黑暗裡有兩排白色厲牙一開一合的,還會把人嚇個半死。或是猛喝茶水,喝得吱吱亂響,以壯自己狗膽。茶水清熱解表,下肚成尿,又有借口頻頻往廁所跑,以逃避喝酒重任。只是夜裡回家要做企業(起夜)家,還得加班加點,生產氮肥。生產辛苦,難免影響睡眠,翌日出門,兩眼血絲,別人又疑心你在哪裡幹了一夜壞事。

又想起人家不是專門請你來扒飯喝茶的,你總得維護維護領導威信。領導無不高明賢明加英明,否則也上不到那個位置。自然字字珠璣,句句真理,出口皆為指示精神。我天生愚鈍,精神領會不夠,生怕回去貫徹得不全面,落實得不到位,有違領導信任,惶恐不已。領導又是幽默的,說句什麼笑話,講個什麼段子,肯定會樂得滿座捧腹大笑,淚水鼻涕濕了一把又一把餐紙。惟你缺乏笑神經,愣愣的怎麼也笑不出來,實在是不解風情。光聽領導說話談笑還不夠,還得及時表揚表揚領導,或配合著說些笑話段子,逗領導和同志們開臉開心開胃。我本屬草根民族,大半輩子破帽遮顏,沒見過什麼大人物,一到稍大點的場面,舌頭就打結生澀,話不成句。出門前準備了一大籮恭維領導的美言,見著領導一激動,竟忘得乾乾淨淨,不知說什麼好。平時倒也注意加強學習和提高,在報上網上見到可樂的笑話段子,立即抄到本子上,有事沒事就背上兩段,以備急時之需。瞅准空檔,鼓足勇氣,將背熟的段子講給領導和同志們,講得有板有眼,聲情並茂,講得眉飛色舞,慷慨激昂,講得自己笑彎了腰,笑岔了氣,可止住笑,豎起腰,順過氣,再抬眼去瞧領導和各位,才發現座中誰都沒笑,一個個嚴肅認真地瞧著你這個說笑人,臉色僵硬,苦大仇深,且眼裡全是憐憫。只好自摑嘴巴,手又抽風似的不聽使喚,找不到嘴巴在哪兒。過後細想,領導和同志們講笑話段子,你該笑不笑,你講段子笑話,人家又有什麼義務一定得笑給你看?你以為你是領導!

白吃白喝不能予人好處,喝酒沒有酒量,領導說笑話講段子不會跟著歡笑,自己的笑話段子又逗不樂人家,還丟人現眼,這吃飯革命的美事於我也就成為苦事,每次一上桌便如坐針氈,無異於大刑在身。受刑不免痛苦,從此碰上有人請吃飯革命,我也就條件反射,未曾革命先害怕得要命,像有人要掘祖墳似的,打死我都不幹。只得很沒出息地賴在家裡,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飯,一瓢飲,一簞食,人不堪其憂,吾不改其樂。老婆不會下達指示精神,無需我貫徹落實。我老人家長相不雅,面目可憎,她也熟視無睹,跟沒看見一樣。不用喝酒敬酒,那點死工資勉強夠買油鹽購柴米,借錢打酒又沒杜甫的面子,酒債尋常行處有,走到哪裡都有借。更不用講段子說笑話,天天守著自家河東獅,她臉上有幾顆麻子,嘴裡有幾根獠牙,早數得一清二楚,自己身上的幽默細胞已然跑光,哪還開心得起來?這倒也腸胃安然,耳根清靜,吃飯只是吃飯,不再是革命需要,僅僅是生理需要。吃飯回歸其本來意義,也就不再是畏途,更不是飯刑了。

次說文刑。

我的觀念老化,總覺得言為心聲,寫文章跟說話和放屁一樣,皆因有話要說才說,有屁要放才放。話不說喉嚨癢,屁不放屁眼癢,有什麼想法不行諸於文,難免技癢手癢心癢,甚至食不甘味,寢不成眠。也就是說,寫文章跟非革命性吃飯沒啥區別,是一種生理和心理需要。原來人生在世,最管不住的是自己嘴巴,小民心裡憋屈,也會說怪話發牢騷。最忍不過的是自己屁眼,皇帝也要放屁,不放難受,忍屁成疾。最放不下的是手中筆頭,識得幾個字就有寫作願望,不一定寫道德文章,在廁所里書上我是張三爸爸,或我跟李四姐姐睡過覺,也是一種很過癮的寫作。想讀中小學那陣,同學們最怕寫作文,我寫起作文來卻毫無懼色,勇猛得很,視作文如紙老虎,跟美帝蘇修一樣,根本不可怕。偶爾謀得本無頭無尾的舊書,在裡面碰到幾個不太常見的新語怪詞或生僻古奧的字,當即默記於心,或抄到隨身小本子里,再現買現賣寫進作文,驚得語文老師杏眼圓睜,覺得我的學問和文才世間少有,常把我的大作當名著和範文,拿到課堂上朗讀給同學聽,要求同學們反覆學習,認真領會,融會貫通,長大后好有足夠的才華去解放全人類,最後解放自己。每次都樂得我尿濕褲襠,離校后又到處尋覓舊書老書,下次再如法炮製,哄騙老師,恐嚇同學。

寫作文寫到這個份上,以後想放棄寫作,恐怕沒人做得到。我也就一輩子戒不掉舞文弄墨的惡習。不論在學校當老師,還是在政府修志書,有時間就躲起來寫寫劃劃,否則就像失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後來憑此做上重要部門秘書,還當了副主任和主任,正好發狠往上走,卻怎麼也放不下手中筆頭,除了正常上班時間,八小時之外和雙休日、節假日都躲在家裡,弄我的文章,弄得不知今日何夕,不知爹媽是誰,更不知領導就是爹媽。也不看看人家,眼裡只有敬愛的領導,白天黑夜,寒來暑往,緊緊圍繞在領導周圍,領導一刻不見如隔三秋,以至茶飯不思,相思成疾。要說也不是不知道緊跟領導的好處,與領導走得近,領導高興了,賞你個好位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比寫什麼千古宏文神氣得多。也清楚文章當不得飯,養不了家,立不了身,只能誤事誤身,害人害己。可就是戒不掉這個心癮,彷彿吸多了白粉,不寫點就會手腳抽筋,口吐白沫,生不如死。

這話說得略顯誇張了點,可寫作也能成癮成癖,卻是千真萬確的,估計愛好寫作的人都有體驗。我是說寫作也是件樂事,就如剛才所說吸毒一樣,吸毒沒樂子,不刺激,恐怕就不會有人上癮了。可寫作會成為苦事,也是事實。有時甚至苦不堪言,就像吊你半邊珠似的。這當然不再是有話要說,有屁要放,而是沒話要說出話來,沒屁要放出屁來。更有甚者,肚子里沒崽,要你生出崽崽來。沒崽怎麼生崽?先進行人工授精,用高效保胎葯保住胎,胎熟后再打催生針,硬讓你把崽生到地上。給領導代筆為文,便屬沒崽生崽性質。領導要做報告,先把初步想法透露給你,就是給你搞人工授精,借你腹懷他崽。初稿成型,領導一次一次審查,要你反覆修改調整,充實加強,那是往你肚子里注射高效保胎葯,以免稿子流產。領導要上台做報告了,稿子還定不了,領導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督促你,批評加鼓勵,威逼加利誘,那是給你打催生針。稿子終於到了領導手上,被拿到主席台上抑揚頓挫大聲念完,那是你所懷領導的崽順利分娩,呱呱墜地。也有文章成稿后,領導還是不太滿意,再讓你修改已來不及,做報告時沒念上幾句便棄稿不用,想怎麼說便怎麼說,那不是授精卵出了問題,就是保胎葯和催生針打得太猛,肚子里的崽發育畸形,鼻歪嘴斜,缺足少腿,領導不肯認你崽為他兒。還有反反覆復弄上十天半月,一稿兩稿,基礎很好;三稿四稿,問題不少;五稿六稿,一槍斃了,最後稿子難產,連印都沒有成印的機會,那是你懷了葡萄怪胎,落得胎死腹中的悲慘結局。

做過刀筆吏的人都有類似體會,這樣的文章還能寫出樂趣來,恐怕就真是天才怪才了。我不是天才怪才,才視此類寫作為文刑。受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即使要動刀進行剖腹產,剖出的崽是我自己的,也是個莫大的安慰。過去我曾把代領導筆所寫稿子歸類整理,收進柜子,有事沒事拿出來欣賞一番,陶醉一陣,覺得今生雖一事無成,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卻也著作等身,且都通過領導的金嘴,灌輸給了地方和部門領導,產生了應有的效果,也值得安慰。只是有一天稿子題目下領導的大名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才意識到這些大著跟你本人其實關係不大,就像社會上那些代孕媽媽,你根本就沒有做母親的權力。彷彿被燒紅的烙鐵烙著一般,我又被上了一回刑。

還有一種文章的寫作,也跟受刑差不多,那就是寫表揚稿。表揚使人進步,批評使人落後,今人上進心強,表揚稿的需求量也就非常大。你是單位的筆杆子,不僅要給領導寫報告,還要寫作跟領導報告性質差不多的表揚稿,借媒體版面和黃金時段,表揚表揚領導和單位。這當然是很有必要的。有表揚內容還好,如實寫來就是,死不了你幾個腦細胞。問題是領導和單位的工作平平,你得挖空心思,無中生有,沒成績編造出成績來,沒典型製造出典型來,這就有些麻煩了。像我這種死腦筋,一講假話就面紅耳赤,心裡發虛,編起領導和單位虛假成績來,就像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壞事樣,無地自容,寫表揚稿實在遭罪。表揚稿被報紙和電視發表,想起自己編的假話到處散布,真如口吞蒼蠅,不是滋味。我從事文秘工作十多年,領導報告不寫得寫,究竟在我工作職責範圍之內,媒體上的表揚稿卻上得極少,就是不太想吃蒼蠅,敗壞腸胃。

所幸四十歲之後,再不用寫報告,也不必表揚領導和單位,終於減刑出獄。不想又有朋友找上門來,要我為其大著大作作序或弄評論。這當然是看得起我,否則也不會給我露臉的機會。作序和弄評論云云,說穿了也是寫表揚稿。不是說朋友的大著大作不值得表揚,是我一表揚人家,心裡就老大不自在。孩子自己的棒,文章自己的好,自己的好文章正愁沒人表揚,或自我表揚時間都不夠,又哪有心情去表揚人家?也怪我陰暗心理向來嚴重,老覺得表揚人家,是在間接否定自己。這之間的邏輯關係也不複雜,抬高人家,無異於貶低自己;大漲人家志氣,肯定是在大滅自己威風。這樣的虧本生意,我才不會去做呢。有時盛情難卻,不得不表揚表揚人家,總是弄得自己痛苦不堪,像被人放過血一樣。下次有人再請我作此類文章,索子套在脖子上,我都不答應,寧肯上絞刑,也不上文刑。

不肯表揚人家,自然也會設身處地替人著想,輕易不請人表揚我。我已出版小說十多種,大都由自己寫序,自作多情,自我表揚,自吹自擂,自鳴得意,自己給自己上刑。唯一的例外是我的中篇小說集《局長紅人》。成書前出版人讓我找找王躍文,請他寫幾句話。當時《國畫》出版不久,王躍文正紅得發飆,能逼他寫幾句話,自然求之不得,至少多賣幾本書絕對沒問題,攤到誰還不做夢要笑出聲來?卻又考慮與王躍文也有些交情,請他寫表揚稿,讓他無辜上刑,於心不忍。見我不肯去找王躍文,出版人暴跳如雷,只差沒跟我動手了。好在他們也出過王躍文的書,只好直接去找他。王躍文拉不下面子,咬牙切齒給《局長紅人》作了序,后又將此序收入他的隨筆集《有人騙你》,也不知能騙誰。王序使《局長紅人》熱銷一時,我卻覺得讓王躍文平白受刑,很對不起他老人家的。以後每次碰到王躍文,總是耳熱心跳,內疚不已,好像暗裡給他捅了一刀,刀口至今沒長攏來,還在淌血流膿。後來他調往省作協,害得我連理事會都怕去參加,不敢面對被害人王躍文。

如此畏懼表揚稿,主要是我的死腦筋轉不過彎來,總以為文章白紙黑字,好與不好,讀者一看便知,幹嘛非得有人金口玉牙給你表揚?唐宋八大家,加上我肖某人共九大家,其大著大作就不是誰表揚出來的,是讀者讀出來的。陶淵明似乎從沒有請人表揚的興趣。他一直不太習慣迎來送往那一套,接待水平老提不高,官才做到小小七品縣團級便掛冠而去,長年躲在江州鄉下,扶梨採菊,餵雞放鴨。偶爾寫幾首打油詩,只是覺得好玩,又可消磨時光,並不想流芳百世,也沒有振興中國文學事業的雄心壯志,自然毫無請人寫表揚稿的必要。何況也沒親戚在作協當主席,或在著名大學做文學教授,誰也不會把你的打油詩當回事,更別說弄個什麼魯迅文學獎或茅盾文學獎的,拿諾貝爾文學獎更是痴心妄想,老鼠想吃天鵝肉。當時有個叫鍾嶸的,估計是作協主席或文學研究所所長之類的人物,構思了好久,準備弄部《詩品》,給詩人們搞個排行榜。放話出去,家裡門檻都被人踩爛,惟獨不見老陶上門送書遞紅包,甚至電話都不肯打一個。你陶淵明不就寫了幾首打油詩么,有什麼了不起的?真是豈有此理。鍾所長嘴巴一撇,僅將陶詩列為中品,視為不入流之作。老陶無所謂得很,反正詩品跟什麼一級作家二級詩人三級槍手一樣,又不跟工資掛鉤,懶得理睬他姓鐘的。誰知東晉以降,特別是到了唐宋,東晉文壇和鍾嶸之類評論家大力表揚,煞有介事推為上品的東西,讀者們全不買帳,卻捧起被他們認為不入流的陶詩,讀得津津有味。想當年老陶若天天帶著紅包禮品,去評論家和作協主席家裡討表揚稿,沒寫幾首像樣的詩作,千年後的我們又知道他老陶同志到底是哪根蔥?

正因我這麼害怕表揚稿,才特別佩服某些文壇或別的什麼壇的領袖人物,誰發表了大作,出了大著,只要請他表揚,總是架式一擺,提筆就寫。偶爾讀到過這類表揚稿,發現文中所言,與原作原著根本搭不上界,才意識到領袖們壓根就沒看過人家的大作大著。沒看原大作原大著,竟然也洋洋洒洒,高屋見瓴,寫出那麼有水平的表揚稿,足見領袖們功力之深之狠。領袖人物到底不是吾等笨人,絕對不會自找苦吃,自尋刑受。不吃苦,不受刑,人家受到了表揚,自己拿到了豐厚潤筆費,各取所需,兩全其美,我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別的就不好多說了。

再說會刑。

不知誰這麼智慧超群,發明了會議這麼個好東西,實在讓人敬佩。從小我就喜歡開會,尤其是聲勢浩大的鬥爭大會。記得每次鬥爭會上,高音喇叭里總會播放那首聲情並茂的《不忘階級苦》。那是那個時代最最著名的流行歌曲,比起現在的《情人》《雙截棍》、《老鼠愛大米》、《你是我的玫瑰花》來,會唱的人不知多了幾萬倍。旋律也優美得不得了,至今音猶在耳: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歌聲中地主戴著高帽,帽上寫著打了紅叉的地主本人芳名,被隆重推到台前,跪在磚頭上接受批鬥。批鬥到關鍵處,口號聲浪翻波涌,此起彼伏,什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無產階級專政萬歲,一撥高過一撥。小將們和人民群眾喊一聲口號,地主就會應上一聲:我罪該萬死,我遺臭萬年!高帽跟著往前一啄一啄的,滑稽得很。有時用力過猛,帽帶系得不牢,高帽會脫離地主狗頭,掉到高高的台下,逗得人民群眾哈哈大笑。小將們也會大笑著帶頭高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惡狗地主狗頭落地!

除了鬥爭大會,還有批判會。批判會要進行思想批判,那是大人們的事,我們人小沒什麼思想,批判也白批判了,這種會議還沒資格參加。直到上中學,該有些思想了,才開始光榮地正式參加批判會。一般是在學校里批判老師。平時老師們凶神惡煞,教訓起咱們革命學生來毫不留情,這下輪到我們反過來批判他們了,想想就樂。見老師們威風掃地,低著認罪的頭,被批判得體無完膚,我們就得意得不行,真想衝上前去,將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是咱們農村出身的孩子,學齡沒到就被父輩摁著頭拜過孔聖人,背過人之初性本善,上學起蒙又在父輩督促下,趴到地上跪過老師,說是活著的孔聖人。對老師們也就心存敬畏,口誅筆伐時難免有心理障礙。真要上前打翻老師,再踏上一隻腳,腦袋裡的孔聖人立馬作起怪來,頓時勇氣銳減。不過再怎麼的,批判會太夠刺激,有參加絕對不會落掉的,至少比關在教室里快活得多。

可惜中學還沒畢業,就不再容易享受這麼可樂的鬥爭會和批判會了。後來讀師專,做上老師和國家幹部,日思夜想還能碰上幾次這樣的會玩玩,也一直未能如願。倒是要經常製造和參加些別的會議,諸如工作會,辦公會,形勢會,報告會,研討會,見面會,碰頭會,座談會,協調會,代表會,不一而足,三天三夜別想數完。有個科學辦法,就是可根據會議規模或與會人數,將種種會議簡單分為大會中會小會。大會講聲勢,萬人千人參加,想沒聲勢都做不到。中會講規格,出席會議的主要領導級別越高,會議規格也就越高。小會講內容,人事問題,經費問題,項目問題,都在小會上定奪,內容最重要。所以有人總結,會議越小越重要,越大越不重要。又說小會解決重大問題,中會解決一般問題,大會不解決任何問題。所以能參加小會的是核心領導,參加中會的是重要領導,參加大會的已不是領導,是廣大幹部職工和人民群眾。比如一地的書記會和常委會絕對是小會性質,是要解決大問題和關鍵問題的,常委擴大會議和市委委員會議屬於中會,只能解決一般問題和普遍問題,到了人數眾多的副處以上幹部大會,只不過宣布小會和中會決議,已沒什麼問題要解決了。部門的黨組會和局長會是小會,要敲定局裡的大事要事;黨組擴大會和中層以上幹部會是中會,討論一般性的問題;幹部職工會是大會,根本就不是為解決問題的,主要是讓領導班子集體亮相,表明這是一個團結的班子,戰鬥的班子,能帶領幹部群眾從勝利走向勝利的強有力的班子。

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只能參加大會,肯定沒混出什麼名堂。能參加中會,應該算是人物一個。若有資格參加小會,那就不僅是人物,已是人中之龍。我一輩子都夢想著做人中之龍,卻怎麼也做不上去,只能做做小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必將自己混同於沒混出什麼名堂的普通老百姓。證據是我幸福而光榮地參加過單位的中會,比如中層以上幹部會議,甚至局務會和黨組擴大會議之類。那是有會議記錄的,不信可去查記錄,上面有我的大名。開始參加這種中會,我很是興奮,覺得也是單位中層領導了,人前人後可人模狗樣一回了。後來才發現參加這種會議不過給大領導打和聲,什麼決議人家早在小會上確定好了,叫你參加中會,是你有兩隻耳朵,不是你有一張嘴巴。慢慢我就對參加這種中會失去了耐心,眼睛敬仰地望著侃侃而談的核心領導,思想卻老開小差,思念幾十年前的初戀情人,悄悄愛她愛了大半輩子,連她豐腴的小手都沒摸過,我真他媽不是東西。偏偏當領導的格外熱衷這種會議,一開數小時,也不管吾等陪會人腰椎突出,痔瘡複發,痛楚難當,如受大刑。我的腰痛和痔瘡就是那時落下的,每每發作,便被折磨得齜牙咧嘴,比沒摸過初戀情人的手還悲痛萬分。從此誰逼我去參加這類會議,我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以上這些會議怎麼也算務實會,確有實事要會要議。還有不少可開可不開,不開沒事開過壞事的務虛會。比如老乾座談會,完全可更名為老乾牢騷會。不開會老乾們分散各處,各發各的牢騷,影響只那麼大。一開會,老乾們的牢騷集中一處,個個怒火中燒,罵娘拍桌子也就在所難免。罵娘罵得最有勁的,拍桌子拍得最響的,一般是原主要領導,從前天天在堡壘中戰鬥,根本戰鬥不過來,沒法關心老乾待遇,這會兒終於有時間與戰友們團結起來,跟現任領導爭老乾待遇了。跟原領導過去的情況一樣,現任領導也總是很忙,尤其是一把手,難得出面召開這種老乾會,全權交給分管政工和老乾工作的副手,老乾們愛罵娘就罵他的娘去。不用說,被老乾們罵得狗血淋頭的分管領導,一定會比受刑還難受。受刑痛苦還可嗷嗷叫上幾聲,在老乾們面前,再難受再痛苦,還得裝出笑臉,好像你那麼賤,沒人咒你,你就不清爽,不快活。

還有一種務虛會,叫作品研討會。畫家出了本畫集,書家出了本書法作品集,作家出了本散文或小說集,甚至搞通訊報道的出了本新聞作品集,都要喊一班人攏來研討研討。所謂研討就是說好聽的話,讓作者舒服兩個小時。說好話的人可以不翻你的集子,只翻你不薄的信封,也可說出幾大筐好話來,好像你的東西好到天上去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聽不得這些美麗卻空洞的吹捧,特別替作者惋惜,花錢買人口水,還不如買幾瓶純凈水放家裡,天熱時可解渴。偏偏有作者受用,我更會為他感到難為情。尤其是輪到我發言了,不說幾句好話,辜負作者期望,胡言亂語一陣,又覺得是在哄騙自己和作者,既自欺又欺人。我是木榆腦袋,不想自欺,也不願欺人,不得不自欺欺人一回,人家沒卵事,我卻難堪難過難受不已,又相當受回大刑。為免遭刑罰,此類生產假話大話肉麻話的研討會,我能不參加就不參加,不管信封有多大。

還有一種叫追悼會的會,能不參加我也不參加。倒不是兔死狐悲,人總有這麼一天,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是追悼會的氣氛不對,讓人彆扭。一些有身份的人死後,會弄個治喪委員會什麼的,追悼會主持人得將治喪委員們的名字及身份挨個念上一遍,好像委員們的官位越高,死者就越有面子似的。只是我聽去,卻覺得不是治喪委員名單,而是組織部的任命文件,彷彿有意要氣氣死者:你不是為官帽奮鬥了一輩子嗎?聽到沒有?治喪委員們個個都官帽在頂,你卻只能在名字後面加上曾任什麼什麼的字樣,竟然沒有一頂能戴著鑽棺材。追悼會一項最重要的議程就是做悼詞。做悼詞的人都是有份量的,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同僚,彼此身份差不太多。比如死者是單位書記,做悼詞的人往往會是局長。兩人鬥了大半輩子,這下書記死了,局長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卻還要把悼詞做得悲痛萬分,緊要處甚至聲淚俱下。略知底細的人明白這哪是悲痛,純粹是在幸災樂禍,那淚水更不可能是悲痛的淚水,明明是喜悅的淚花。蓋棺論定,悼詞絕對字字溢美,句句讚頌,好像死者比拿破崙更英明,比華盛頓更偉大。拿破崙和華盛頓這樣的明主偉人到底不多,悼詞難免有些讓人生疑。說不準事實正好相反,只不過說著好玩兒的。當然人死為大,不會有誰跟死者過不去,較真去核實悼詞里的內容。寫悼詞和做悼詞的出發點肯定也是好的,一是通過歌頌死者,給後人樹立光輝榜樣,二也是逗死者開心,如果他還有聽覺,說不定會突然站起來,抱拳感謝大家給予他那麼高的評價。悼詞能讓死者高興,我這個旁人卻覺得挺黑色幽默的,很替死者感到不安。死者真是賢人,善莫大焉,那麼功德自在人心,還用得著在悼詞里大吹大捧嗎?若無德無能,沒任何建樹,這麼瞎吹一氣,豈不是正話反說,挖苦嘲諷死者?照我的膚淺理解,這可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也許是這個原因,每次參加追悼會,我都恐慌得不得了,害怕自己死後,也會被人這麼戲耍娛樂一番。若真是這樣,還不如開棺戮屍,那只是肉體上的摧殘,不是精神上的打擊。人死後屍體戮不戮總會腐爛的,精神一時半會兒還有可能不死,尤其是我這種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寫出驚世之品傳世之作的偉大作家。所以我已莊嚴寫下三不遺書,死後不成立治喪委員會,不開追悼會,不做又假又虛又肉麻的掉詞,一把火燒掉完事。如果違背這三不遺囑,硬把我弄到追悼會上去,供人挖苦嘲弄,開心取樂,惹出我的火性來,我可能會翻臉不認人,憤然從水晶棺里爬起來,撕毀治喪委員會名單,追打寫悼詞和做悼詞的人,叫大家都沒面子,下不了台。(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尷尬人·

官場說白了就是一個權力場。官場中有兩樣東西永遠圍繞著權力轉,這就是人和事。為駕馭好手中權力,當權者必須用好人,同時做幾件像樣的事。於是有人琢磨人,有人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人,不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事,不琢磨人;有人既琢磨人,又琢磨事。琢磨人得人緣,琢磨事得事功,琢磨人又琢磨事得勢。善於琢磨人的人是聰明人,把人琢磨透了,就找到了向上爬的梯子。善於琢磨事的人是能幹人,事干好了是政績,只是凡事往往跟利益有關,事幹得多,容易惹出麻煩,事與願違。善於琢磨人又善於琢磨事的人是魔鬼,可以通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什麼都不琢磨的人,要麼沒人沒事可讓你琢磨,想琢磨也琢磨不上,要麼則是官場混混,混一天算一天。

官場中聰明人和能幹人不少,魔鬼也經常可以碰到。魔鬼到底不是常人,此處姑且不論。只說過去我在實職部門當差,難免要跟能幹人打交道。這些能幹人里有財政局長,也有管財政的政府領導。別看財政局長和管財政的政府領導財權在握,被奉為財神爺,白天有人求,晚上有人請,其實他們也自有一本難念的經。這是管家婆的角色,為維持政府的正常運轉,為讓轄區的幹部職工拿到基本工資,吃得上飯,穿得上衣,做管家婆的必須付出超乎其他人的勞動和艱辛。比如政府常務副市長,要常務這常務那,別的人上天入地都難得找得到他,財政局這個地方卻常常不請自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吃皇糧的人越來越多,多如過江之鯽,常務副市長負責發放皇糧,不是鬧著玩兒的。別看這些年經濟高速發展,每年GDP增長水平都在兩位數以上,可不知怎麼的,政府還是入不敷出,經費永遠都是短缺的。尤其是中西部地區市縣幾級政府,領導們最發愁的就是幹部職工的吃飯錢,連續數月發不出工資的情況司空見慣。什麼數字都可估計加統計,多拍幾下腦袋就可拍出來,唯獨幹部職工的吃飯錢得一分一角落實到工資表上去,金庫里缺錢,腦袋拍爛了都沒用。被逼無奈,只好成立工資發放中心,把預算內外的錢統統集中攏來,先保障工資發放,有餘力再做其他安排。各地工資報表往上級財政報送時,政府一把手還要在上面簽字,得對工資發放的真實性負責。還有硬性規定,地方發不出工資,黨政一把手必須到上級黨委政府那裡去說明原委,不得有絲毫含糊。

這好像有點聳人聽聞,可事實確是如此。這跟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大環境不無關係。政府職能是按計劃經濟模式設置的,機構越精減越大,人員越分流越多。稅收體制和財政體制也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成本高,效益低。計劃經濟模式下的政府要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自然只能在夾縫中尷尬度日。

我寫過一部叫做《裸體工資》的中篇小說,裡面的主人公何鐵夫就是這夾縫中的尷尬人。何鐵夫自然是能幹人,不能幹也就做不了分管財政的常務副縣長。常務副縣長工作壓頭,天天要琢磨事,不可能老去琢磨人,難免費力不討好。何鐵夫也知道自己處於利益格局的矛盾中心,才處處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希望借主持政府工作的良機,過渡到正式的縣長。想實現這個可憐的願望,至少要能維持縣裡的局面,也就是說要養得活縣裡吃皇糧的幹部職工,穩定縣裡大局,否則一切免談。何鐵夫為此使出了渾身解數,在財政局長的配合下,將縣裡的細帳算了又算,親自找有稅源的企業討稅,想方設法打省財政廳主意,爭取定額補助,以充實縣裡金庫。何鐵夫還真有一手,企業爭取不來的定點生產指標被他爭取到手,人家請不動的財神爺被他請到了縣裡,別的縣領導平息不了的風波他一出面就能平息下來。他還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民本思想還留在他的骨子裡,縣裡幹部教師工作辛苦,連那幾個可憐的基本工資都拿不到手,自己寢食難安。當然何鐵夫也不是完人,迫於無奈,也得行賄,也得在比自己大的官員面前說些得體的奉承話。

不用說這些都是為了工作,為了縣裡幹部教師那幾個裸體工資。照理這樣的角色升任正式縣長,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何況何鐵夫已在主持政府工作。可最後他還是栽了,在就要成為正式的縣長的時候。栽的原因很簡單,他違規動用了一筆不該動用的資金,給幹部職工發了工資。這當然是事情的表面,深層原因還是何鐵夫沒琢磨透人,最後被自己最信任的合作夥伴使了花槍。不過為使何鐵夫或者說為使作者我本人不至於太尷尬,我讓何鐵夫最後喝到了紅顏知己左舒青給他斟的紅葡萄酒,也算是一個小小的自我安慰吧。

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不少不足,但我表達了官場尤其是市縣幾級官場的某些真實,再現了官場尷尬人的處境,同時對滯後於經濟發展的體制性問題提出了質疑。這也許就是我塑造何鐵夫這類官場尷尬人的意義之所在吧。(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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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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