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遺詔(2)

1.遺詔(2)

這一下提醒了大家,紛紛下跪。隆科多才將硃諭交到胤祉手裡。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燈!」

梁英便捧了一盞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燭台過來,站在胤祉旁邊,他看過了交給胤。

胤就著燈細看,怎麼樣也指不出與大行皇帝筆跡有不同之處,只得默默地交給胤。

就這時,聽得有人哭著進來,大家轉臉去望,正是雍親王胤,望見御榻,便跪了下去,雙手握臉,好久沒有聲音,然後「哇」一聲,響亮非凡。就像兩三歲的孩子,驟遇驚痛,一時氣閉住了,必得好一會兒才能哭出聲來一樣。

他這一哭引發了其他兒子剛停的哭聲。但所哭的原因,並不一樣,有的是傷心自己繼承落空——雖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曉,畢竟還有萬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陰險,心狹手毒,從今怕難有好日子過;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問,兄弟束甲相攻之禍,恐不可免!

就這樣哭,沒有一個願意說話,因為一開口,局面馬上就有絕大的變化。只要對四阿哥一稱「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從誠親王以下,誰也不願作此尊稱。

於是隆科多打開了僵局,站起身來,疾趨數步,到得雍親王面前跪下,口中說道:「皇上請節哀順變,以國為重!」

這「皇上」二字,撞擊在雍親王心上,實在承受不住!莫非是夢?這夢可是來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渾身三萬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萬六千條繩子,輕飄飄地將他吊上天空。然後,那三萬六千條繩子似乎一齊斷裂,將他嚇得魂飛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監們都奔上來了,扶的扶、喊的喊;還有人掐人中,灌熱茶,一陣折騰,讓雍親王悠悠醒轉。而在這亂鬨哄的當兒,皇八子胤,已悄悄將誠親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談去了。

「三哥!」胤說道,「你看這件事怎麼樣?」

胤祉使勁晃一晃腦袋,握拳在額上輕輕槌了幾下答說:「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

「疑問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賓天,彌留之時,何以不召大家送終;第二、遺詔的筆跡雖不假,隆科多為什麼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開鐵箱?」胤又說,「倘或他把這張遺詔毀了,如今怎麼辦?豈不天下大亂了嗎?」

「是呀!這些疑問,都得有個明白交代才好!」

「對的。現在得要隆科多把這兩點解釋明白。如果不夠明白,我們不能承認有這麼一位嗣皇帝。」

誠親王胤祉同意他的辦法,立即派人將隆科多請了出來,由胤很率直地提出質詢。

「是的!我可以解釋。」隆科多已經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通前徹后地考慮了,不慌不忙地說:「皇上是在睡夢中駕崩的,御醫早就說過,皇上可能有這樣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讓我即刻開鐵箱,遵遺詔行事。這話,梁英也聽見的。」

「何以皇上一駕崩,命你首先開鐵箱?這是什麼意思?」胤緊接著說,「付託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應該命重臣共同開讀遺詔。舅舅,你說是嗎?」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過,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來了,皇上因為我管著步軍統領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讓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繼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護新君。」

這個理由似乎牽強,但卻駁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語氣從容,不似作偽的樣子,越發使人莫測高深了。

「兩位阿哥,」科隆多乘機說道,「皇上賓天,四海震動,如今新君嗣位應該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遲疑不得。否則於國家大大地不利,皇上在天之靈,亦會不安。」

「君臣的名分當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答說,「請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無話可說,答應著重複進殿。誠親王胤祉便說:「事情似乎沒法子了!」

「不!這時候非弄個清楚不可。」當即吩咐,「傳這裡的總管來!」

這裡的總管是由梁英代理,聽得傳喚,便向隆科多請示進止。

「照道理說,八阿哥無權傳喚。不過此刻不是講這些禮節的時候,你多帶幾個人去!看八阿哥問些什麼,你照實說好了。」

「是!」

「可是,你千萬記住,是皇上駕崩以後,我才遵遺命開鐵箱的。你懂嗎?」

梁英想了一下答說:「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說,「你明天就真授,實任這裡的總管。」

梁英答應著,挑了幾個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實的太監帶了去。

向兩位皇子行過了禮,只聽胤說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時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過皇上。」

「什麼?」聽得胤聲色俱厲地斷喝,梁英才發覺自己是誤會了,急忙說道:「八阿哥是問駕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時候,就在皇上跟前當差:二十五年了。」

「那麼,你總聽說過,皇上要傳位給哪位阿哥。」胤緊接著解釋,「我不是說,皇上告訴過你,要傳位給誰,是你總聽人說過?」

「是!」梁英答說,「有人說,西邊的十四阿哥,早讓皇上看中了。」

胤點點頭,對他的答語,表示滿意,「皇上是什麼時候駕崩的?」他問。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著,奴才走過去一看,似乎神氣不對,請隆大人來看,才知道咽氣了。」

「那時候隆大人在什麼地方?」

「在裡頭套間。」

「在幹什麼?」

梁英知道這句話很要緊,一說實情,便露破綻,他想了一會兒,歉意地答說:「奴才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胤皺著眉說,「怎麼會呢?」

「那時奴才只想著皇上,心裡在說:別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麼都顧不到了。」

誠親王胤祉比較忠厚,插嘴說道:「這也是實情。」

「好!你再說!」胤祉接著問,「隆大人來了以後怎麼樣?」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臉色就變了。」

「然後呢?」

「然後就開鐵箱,看皇上的硃諭。看完了隆大人對奴才說:是傳位給雍親王。說完,隆大人將硃諭又放回鐵箱,叫奴才小心捧好!緊接著就出殿來了。」

照此情況,似乎沒有毛病。但先開鐵箱一節,總覺可疑,胤想了一下又問:「皇上在睡著以前,有什麼話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精神一振,「不說皇上交代隆大人,萬一出了大事,首先打開鐵箱來看嗎?」

「喔,是這話!」梁英很機警,「有的。」

「當時皇上怎麼交代?」誠親王胤祉問說。

「皇上那時候已不大能動了。」梁英一面回憶,一面回答,話說得很慢,「手伸到枕頭下面掏摸,奴才幫皇上把鐵箱的鑰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裡。揮揮手命奴才迴避,奴才就走遠了。皇上的聲音很低,奴才聽不清楚。不過皇上一直指鐵箱給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這話就不對了!」胤指出矛盾,「你一會兒說聽見皇上交代,一旦駕崩,讓隆大人先開鐵箱;一會兒又說皇上的聲音低聽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梁英心裡有數,他剛才那段話,不盡不實;但他也很聰明,深知越描越黑,話中的漏洞怎麼樣也不能補得天衣無縫,因而索性認錯,「奴才記不太清楚了。皆因當時皇上病勢沉重,交代後事,奴才只想著皇上平時的恩典,精神都有點兒恍惚了。不過!」他加重了語氣說,「鑰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頭下面找到,皇上交給隆大人;還有,皇上一直指鐵箱給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記得,一點兒都不會錯的。」

他這麼一說,胤反倒無法再往下問了。揮一揮手,把他打發走了,問胤祉的態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說,「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證據。再說,皇上將鐵箱交給舅舅這件事,確是有的。不過——」胤祉非常為難地,「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個結果來。」

「不見得!把老九找來,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貝子胤。他是胤的死黨,所以直截了當地表明態度:「八哥怎麼說,怎麼好!」

「我是想請你出個主意,該怎麼辦。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嗎?」

「能不能拖著,先不見禮。慢慢兒再想法子?」

「你這個主意不行,國不可一日無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來。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心裡在想,如果不承認胤,就得用胤禎來抵制;倘或能夠將胤跟隆科多抓起來,由胤祉領頭,說奉皇考遺命,傳位於十四阿哥。一面派專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權,亦無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跟隆科多抓起來?守衛暢春園的副將,歸步軍統領隆科多指揮,他會聽胤祉的命令嗎?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個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愁莫展之感。

「今天是輸了!」胤終於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聲音中,充滿了絕望,但猶如垂死的掙扎一般,突然變得很有力量:「可是,還有扳本的機會!老九,你趁往西邊路上還沒有封禁之前,趕緊派人去接頭,只要那裡一起兵,我們在裡頭自會響應。」

胤對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穌教的牧師頗有往還,研究出幾種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種名為「套格」宜於簡單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論寫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來,平淡無奇,毫無破綻,暗地裡將要緊的字眼,嵌在中間,猶如科場作弊的關節一樣,對方只須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顯現,即是要說的話。當然,套格有很多種,一一編號,該用那一套格,事先約定,或者臨時暗示,皆無不可。

另外一種是用外國字拼音,譯成滿洲話,哪一個羅馬字跟滿洲話的某一個字「對音」,自有一套很詳細的規定。這個法子比較複雜,非學得純熟了,無法運用。好處是可以說得詳細,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傳達一句簡單的話。

當時胤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將這夜所發生的大事,先寫成滿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羅馬字,派親信侍衛,即夜飛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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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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