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家訪的地點在離鎮政府七八里遠的界背村。家訪人員除海局長、周鎮長、王校長、諸位記者和班主任老師外,還有陳東和呂品。陳東是聯絡員,呂品是家訪學生的兼課老師,同時海局長也提出要她前往,所以她只得隨行。

去界背村有一條毛馬路,車子勉強可走,但海局長說,哪有家訪開車去的?他這是以一位普通老師的身份去家訪。大家也就以步當車,甩著兩手,出了校門。

下午的太陽有幾分熾熱,還沒走上兩三里,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貴人便一個個汗流浹背、唇乾舌燥了。王校長說:「剛才疏忽了,應該帶上幾瓶礦泉水的。」周鎮長說:「到了山上,哪裡沒有礦泉水?」然後指著前邊不遠處說,「那邊不就有礦泉水?」大家抬頭,果然看見前邊不遠的衝口架著一隻不大的竹筧,一股晃亮的清泉從上面射將下來。眾人快步上前,有的用手捧,有的直接張了嘴巴去接,咕嚕咕嚕喝起來。一邊大加讚賞道:「好水好水,可比城裡那些加過工的瓶裝礦泉水鮮甜多了。」

喝夠了,也讚歎夠了,才發現還有兩個人沒有動作,一個是海局長,另一個是呂品。周鎮長就說:「呂老師是大知識分子,怕像我們這些粗男人埋頭撅臀的有失斯文,海局長你顧忌什麼呢?到了城裡后,你想喝這樣的好水,還沒地方喝哩。」海局長莞爾一笑說:「我不忙,你們喝夠了我再來。」順手在水邊的樹叢里摘下一片寬大的箭桿葉。端午節鄉下人都是用這種葉子包粽子,也叫粽葉。海局長將粽葉拿到竹筧下,用泉水小心沖洗乾淨,再捲成一個錐形口杯,滿滿地接上一杯,雙手遞給呂品。

眾人就鬨笑了,說原來海局長是一副憐香惜玉的柔腸。呂品已是滿臉通紅,稍稍猶豫,還是將水接過去,仰脖飲下。周鎮長便開玩笑說:「呂老師你知不知道,剛才海局長在水裡放了蠱的,你喝了就會情迷心竅,再也離不開海局長了。」眾人又一陣鬨笑。有位記者心生好奇,問周鎮長蠱為何物。周鎮長說:「蠱是民間用毒草和毒蟲浸泡出來的藥物,誰喝了誰就會喪失意志,放蠱人想讓他做什麼就會做什麼。」記者說:「那不是金庸小說里的奇葯?」周鎮長笑道:「應該差不多吧。」

大家笑著,繼續上路。

路越走越窄,不一會兒來到逼仄的山前,抬頭眺望,只見遠處的半山腰雲霧繚繞,錯落著幾戶人家。周鎮長抬手指指,說:「今天我們要家訪的姓唐的學生家就在那裡。」海局長說:「果然白雲生處有人家。」周鎮長說:「還是我們的海局長有肚才,出口成詩。」海局長謙虛地說:「哪裡哪裡,如今記性差了,過去背過的唐詩宋詞,全都還給李杜和蘇柳他們了。」周鎮長說:「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出口就是唐詩宋詞,我們這些粗人聽都沒聽過,平時只聽過鄉下人唱的幾句山歌,沒什麼文化。」

「呃,你何不給我們唱幾首山歌?」海局長說,「在城裡天天聽的是什麼恨呀愛呀,心太軟卵太硬呀,沒意思。」幾位記者就笑著說:「海局長見識廣嘛,還聽過卵太硬,我們可從沒聽過。」又回頭鼓動周鎮長快唱山歌,並打開攝像機,對準周鎮長。周鎮長來了情緒,撓撓腦勺,亮起那沙啞卻高昂的嗓門吼道:

妹屋前面一丘田,

一荒荒了十八年。

是丘好田郎來種,

是個好妹郎來連。

大家拍手叫好。海局長說:「還是比興手法,有韻有轍,內容也含蓄。」要周鎮長再唱。周鎮長於是又唱道:

情妹生得笑嘻嘻,

莫笑你郎穿爛衣。

莫笑你郎穿爛褲,

爛褲裡頭有東西。

大家大笑。海局長附在呂品耳邊說:「你笑人家穿爛褲沒有?」呂品就說:「撕爛你的嘴。」周鎮長見大家開心,又繼續唱。唱罷,笑聲更響了,都說周鎮長你的山歌怎麼越唱越下了?周鎮長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下嘛。」大家說:「從來就是天天向上?你怎麼向起下來了?」周鎮長說:「有向上就有向下嘛。」

說笑間,有人發現隊伍里少了一個人,一清點,原來不見了王校長。周鎮長說:「沒關係,我們原地休息一會兒,一路上沒見年輕村姑,王校長不會被拐走的。」果然沒多久,王校長就從來路的轉彎處冒了出來。海局長就問他:「你剛才是不是撿裙子去了?」王校長沒聽過周鎮長剛才的山歌,有點莫名其妙,說:「沒撿什麼裙子呀,只屙了泡尿。」周鎮長說:「一泡尿,幾條槽,看你拖下好遠了。」

這一下海局長想起一則幽默,說道:「大鳴大放那陣,學院里組織開會,要教授們發言,一位教授很踴躍,說黨的領導怎麼光榮偉大,社會主義制度怎麼優越、美好,革命運動怎麼及時、必要,但是……就在他正說但是的時候,忽覺丹田痛脹,尿意急迫,於是扔下但是,出門上了廁所。誰知等他痛痛快快解決問題回來,會議室里的氣氛已經發生變化,那些接過他的但是大鳴大放的教授們已被打入另冊。那教授從此緘口不語,運動中更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埋頭讀書搞他的學問,竟然躲過無數風風雨雨,而那些打入另冊的教授們則統統下放農村或進牛棚,吃盡了苦頭。若干年後,外放的教授們兩手空空地回到了學院,其時教授已著作迭出,碩果累累。牛棚教授們感慨萬千,嘆道,當初本是一同出道,如今相互之間的距離已不知有了多遠。教授沉吟片刻,深有感觸地說,要說我們之間的距離,也就一泡尿的距離罷了。」

大家說海局長的故事太有意思,頗具歷史滄桑感。又說今後各位不要叫王校長了,就叫尿教授得了。

這麼一路說笑,那高低不平的山間小道也就不再高低不平,不覺就到了姓唐的學生家門口。忽然一隻大黃狗翹著尾巴,豎著耳朵,狂吠著箭般射了過來,將眾人嚇得不敢近前。還是周鎮長老到,面無懼色,繼續上前,對黃狗吼道:「阿黃我們老朋友了,你還叫什麼叫?」那黃狗便不再吠叫,耷起了耳朵,在周鎮長前面搖尾乞憐起來。周鎮長回頭對眾人說:「咬人狗不叫,叫狗不咬人,阿黃實際上是見來了這麼多客人,激動不已,大聲對大家說,你們好,你們辛苦了,歡迎各位光臨指導!」說得大家都樂了。

姓唐的學生聞得狗吠,趕忙迎出來,將大家往家裡邀。學生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但質地不錯的西裝,因為過於寬大,裡面又沒襯衣,與褲子和赤腳更是不相協調,顯出幾分滑稽。一旁的陳東就對呂品說:「這肯定是今天捐贈的衣物。」呂品輕聲說:「沒錯,這是王校長交代班主任老師事先布置好的。」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學生的家長,一位衣衫破舊面色黑瘦的中年男人從屋裡走出來,他挪過幾條板凳,讓眾人在禾堂上落了座。周鎮長將海局長介紹給中年男人,說:「這是市財政局的海局長,特意來你家裡家訪,因為你家孩子在學校很用功,成績不錯。」又拉過學生,指著他身上的西服說,「這就是海局長贈送的。」家長就感激地握住海局長的手,顫聲說道:「感謝黨的好官、黨的好領導。」海局長說:「只要孩子們能把書讀好,國家和政府是捨得花資金、花力氣的,現在黨中央提倡科教興國,我們作為國家幹部,會儘力而為的。」

這邊交談正熱烈,那邊學生的媽媽已端上熱茶和炒熟的南瓜子,請大家品嘗。大家謙讓了一下,便抓一把黃燦燦的南瓜子,塞到齒間嗑起來,嗑出一片清脆的畢剝聲。邊嗑邊聊,嗑足了,也聊夠了,海局長就對周鎮長說:「該走了吧。」從身上掏出一張百元票子,往家長手上遞,說:「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給孩子買書做學費吧。」家長執意不收,海局長就假裝生氣道:「你是不理解我的心意了,我又不是給你,是給孩子的。」家長這才將錢收下,同時喊兒子過來,說還不給恩人跪下。就在孩子雙膝即將著地的當兒,海局長腰一彎,忙把孩子抱起來,摟到胸前,輕輕拍了幾下。

不用說,這個家訪的全過程和海局長的義舉,都毫無遺漏地進了記者的攝像機。

接下來,一行人又到隔壁兩個寨子里,又如此這般地家訪了兩個學生的家。幾個回合下來,天色向晚,周鎮長向大家宣布,今晚就到李村長家裡吃夜飯。大家都有些餓了,紛紛表示贊同,蜂擁著去了李村長家。

李村長是早就得了周鎮長的信的,人剛到,酒菜就上了桌。菜是農家的臘豬肉、小河魚和家養土雞,酒是村長自己熬的谷酒,大家吃得有味,喝得上口。就說城裡的豬牛雞鴨甚至魚鱉什麼的,都是吃帶有激素的飼料長大的,不僅味同嚼蠟,而且對身體有害,還是鄉里的東西口味好、營養正。酒興因而也濃起來,齊過三杯后,開始各自捉對而飲,一個個興高采烈的,儘管那谷酒不同一般米酒,勁很足。

海局長酒量不錯,跟每人都喝了個四季發財。周鎮長是酒中豪客,有心要把海局長放倒,先要王校長和村長他們回敬海局長,他在後面上。海局長來者不拒,又一一對飲了。幾個回合下來,周鎮長見海局長臉上酡顏微露,要村長將杯子換成飯碗,要跟海局長喝個六六大順。海局長說:「不行不行,今晚還要趕回鎮上,喝不得了。」周鎮長哪裡肯干,趁著酒興,拉住海局長,說:「我知道海局長姓海,一定是海量。」又說,「海局長是財神爺,今後我鎮上的教育和其他各項事業,都要靠您財神爺扶助,您不喝就是不願支持我的工作。」

一旁的陳東最清楚海局長的底細,他不但能喝,還很有一套喝酒的韜略,知道今晚的高潮即將來臨。果然就見海局長狡黠地笑了笑,對周鎮長說:「你真要我支持你的工作?」周鎮長說:「那當然。」海局長說:「那好,我們不要喝什麼六六大順,乾脆喝八發,怎麼樣?」周鎮長更加來勁,大聲說:「行!」海局長說:「痛快。這樣吧,我一瓶你一碗地喝,我來八瓶,你喝八碗,干不幹?」

周鎮長迷糊起來,不太相信海局長的話似的。其他人則大聲喧嘩起來,紛紛慫恿周鎮長,說:「你還不快上,海局長這是讓著你呢。」周鎮長說:「可以,我量小,用碗喝,海局長量大,用瓶子喝。」

其時海局長的桌上已經放上一瓶谷酒,周鎮長面前也篩上滿滿一碗。海局長又叮囑周鎮長說:「真的要喝?」周鎮長說:「真的要喝。」海局長說:「好,那你聽著,我一瓶你一碗,不多不少八回合,不得打折扣。」周鎮長點點頭,等候海局長開喝。

海局長說:「第一我心中有小平。」

周鎮長和在座的人都愣住了,一時沒明白過來,不知海局長說的小平的確切意思是什麼。海局長補充道:「就是小平理論,我心中如果沒有小平,怎麼做好財政工作?」眾人於是猛然醒悟過來,催周鎮長道:「你還不快喝?海局長已經有了一平(瓶),如果你覺得海局長心中不該有小平,你就不喝。」

周鎮長弄清了是怎麼回事,正要分辯,又覺得自己面對的是要有求於他的財政局長,且官品高過自己兩級,只稍稍猶豫,就端起酒碗送到了嘴邊,一氣喝了下去。大家拍手稱善,要海局長繼續。海局長說:「第二我工作有水平。」眾人附和說:「海局長工作還沒水平嗎?要不怎麼當得了財神爺?」周鎮長點頭稱是,仰脖喝下第二碗。海局長說:「第三我左手有文憑。」周鎮長說:「我知道海局長是大學生。」於是喝下第三碗。海局長用手握了握桌上的酒瓶說:「第四我右手有酒瓶。」周鎮長說:「海局長海量。」喝下第四碗。海局長說:「第五我對上抹得平。」周鎮長說:「海局長密切聯繫領導。」喝下第五碗。海局長說:「第六我對下擺得平。」周鎮長說:「海局長領導有方。」喝下第六碗。海局長說:「第七我家中有醋瓶。」周鎮長說:「海局長是個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後面總是站著一個女人。」於是喝下第七碗。

這時海局長把手中的酒瓶擰開了,說:「這第八瓶我沒有,我把酒喝下。」一口氣,把一瓶酒喝進肚子。周鎮長也跟著喝下第八碗。眾人已被海局長前面的七瓶吊起了胃口,紛紛問他第八瓶是什麼。海局長用衣袖擦擦嘴巴說:「既然第七家中有醋瓶,那麼第八瓶外面應該有花瓶,可惜我是七瓶幹部,還缺個花瓶。」

大家就叫道,這八瓶幹部妙,有了這八瓶,完全可以進政治局了。有人還說,海局長你還怕缺這花瓶嗎?我們席上就有花瓶,歸你了。大家於是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呂品,看得她酒雖沒喝幾口,臉卻紅了。

海局長和周鎮長這八瓶八碗,是今晚席上的高潮,全桌人的興緻都被充分調動起來。他們感到很新鮮,恐怕還沒誰見過像海局長這種喝酒的高招,這簡直就是中國酒文化的精髓。坐在一旁沒資格出風頭的陳東,瞟瞟海懷寶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心想真是時勢造英雄,假若當年他不是迷途知返,繼續寫他的狗屁文學作品,現在至多是個作協主席,恐怕也就不會有人這麼眾星捧月,用八大碗和他的所謂八瓶對飲了,只因如今他是重權在握的財政局長,誰也不敢也不會得罪他,讓他成了這席中之主,談笑風生,如魚得水。

陳東沒有太多的興趣投入這多少有些虛偽的熱鬧之中,便以方便為名,悄然離席,來到屋外。居高臨風,望著山間朗月和月下晃白的山影,不由得聯想起千百年以前古人把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那份情境,心想古人喝酒也喝得太凄清,太落寞了點,哪有今人這麼熱鬧風光?只是今人喝酒,已經喝不出多少酒中真味,有時甚至是對酒的褻瀆。陳東就有些隱隱的悔意,不該把剛才的時間全都泡在席上,應該早點出到外面來,欣賞欣賞這難得的月夜。這麼暗忖著,陳東不由得貪婪地做了一下深呼吸,似要把體內堆積得過久過多的濁氣兌換出去。

此時一條修長的暗影悄然飄到陳東身後。憑感覺,陳東知道是誰了。他輕聲說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呂品說:「是呀,要把酒拿到這月下來喝,那該多有意思。」陳東嘆道:「那是古人的情趣,時至今日,酒已漸漸蛻變成為一種俗物,不太可能與月結緣了,更多的時候與權勢和金錢攪在了一起。」呂品說:「我也有同感,許多場合,酒甚至讓人無法承受。」陳東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酒色財勢,人生四累。」

兩人正感嘆著,屋裡的人已陸續走了出來,準備下山回鎮。李村長送大家出門,說後山有一條近道,直通鎮政府,不必走白天的來路。半醉的周鎮長說:「我還沒糊塗,知道怎麼走。」主動走在前面領頭。

一行人踏著月色,翻過一道山坳,來到一個大石壁下的峽谷。走在前面的周鎮長忽然停住腳步,仰天長嘯了一聲。整個山谷頓時就顫抖起來,嗬嗬嗬嗬地回應著,餘音繚繞,經久未息。周鎮長指著頭上的大石壁說:「這是方圓數十里皆聞名的應聲崖,你們心裡有什麼願望,只要在這裡喊出來,應聲崖作了響應,你的願望就一定能實現。」

還有這等好事?眾人說著,卻沒有誰肯像周鎮長那樣大喊大叫。周鎮長就對身旁的呂品說道:「女人心裡頭總有些美好的願望的,你喊一句吧!」呂品搖搖頭,說:「心裡的願望只能藏在心裡,是不能泄露出去的。」

周鎮長轉而要陳東喊。陳東說:「我會有什麼願望呢?」轉而又想,願望又何嘗沒有?比如這次支教,不就是為了實現那個副轉正的可憐的願望嗎?但這樣的願望怎麼能喊出來呢?無意中,陳東的目光落到了呂品那朦朧的身影上,心想這次支教,也許什麼願望包括轉正的願望都不會實現,卻認識了呂品這個女人,這也是緣分吧,但願這緣分不會就此了斷,能一直延續下去。可這樣的願望也喊得的嗎?陳東當然什麼也沒喊。

其餘的人都把周鎮長的話當做玩笑,沒有行動。周鎮長不甘心似的,動員海局長喊。海局長說:「我的酒還沒醒,嗓子堵著喊不出來。」周鎮長說:「你雖然使出了八瓶幹部的絕招,可真正喝進肚裡的酒有幾口?醉了的是我,可剛才我不也喊出來了嗎?」海懷寶就笑笑,瞟了瞟眾人,然後把手捲成筒對住嘴巴,仰天大喊了一聲:「呂品,我愛你——」

整個的山谷於是震動了,那「呂品,我愛你」的聲音震顫著、回蕩著,像起伏的海浪,盪出去,又盪回來,許久沒有止息。眾人的掌聲也跟著響起來,都說海局長真是當世英雄,愛江山又愛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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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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