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第五章(2)

《一尺英豪》

酒博士,你坐下,咱倆拉拉知心話。他蹲在那把能夠載著他團團旋轉的皮椅子上,親切而油滑地對我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腔調猶如天上的雲霞,璀璨奇譎,變幻多端。他像個妖精,像個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種旁門左道中的高級邪惡大俠一樣,令我望之生畏。我緊張著屁股坐在與他對著面的那張豪華的沙發上。他嘲弄地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跟莫言那個臭小子臭味相投拜了兄弟?我像只哺雛的金絲燕媽媽一樣呢呢喃喃地不是哺雛辯解道:他是我的老師,我跟他是文字之交,至今未能謀面,真是遺憾至極。他哼哼哼地奸笑一會兒,道:那姓莫的小子其實不姓莫,他本姓管,自吹是管仲的七十八代孫,其實是狗屁不沾邊。他現在成了什麼作家,牛皮哄哄,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呀,他那點老底兒,我全知道。我驚訝地問道:你怎麼能知道俺老師的老底兒?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小子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六歲時他點了一把火燒了生產隊里的倉庫。九歲時迷上了一位姓孟的女教師,一天到晚圍著人家的屁股轉,十分討人厭。十一歲時去偷西紅柿吃被人逮住挨了一頓好打。十三歲時偷蘿蔔被捉住當著二百多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寶像請罪,這小子記性不錯,背書一樣,把人逗得樂哈哈,回家被他爹臭揍一頓,腚都打腫了——不許你侮辱我尊敬的老師——我大聲抗議——侮辱?這都是他自己在文章里寫著的呀!他姦邪地笑著說,讓這個壞東西為我作傳,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只有他這種邪惡的天才,才能理解我這種邪惡的英雄。你寫封信催催他,讓他快點到酒國來,老子虧待不了他。他拍著胸脯說。他拍著胸脯說完,身體發力,使那極端高級的皮椅子風車般旋轉起來。我迅速地看到他的臉又迅速地看到他的後腦勺。臉、後腦勺,臉、後腦勺,臉上生動的奸詐,後腦圓溜溜賽葫蘆,裡邊滿是智慧。在團團旋轉中他升高了。

我說,一尺先生,我已給莫老師寫了信,但他還未回信,只怕他未必願意為您作傳。

他冷冷一笑,道:放心吧,他會願意的。這個小子一愛女人,二嗜煙酒,三缺錢花,四喜歡搜羅妖魔鬼怪、奇聞軼事裝點他的小說,他會來的。世界上只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像我這樣了解他了。

他又在團團旋轉中降低,刻薄地說:酒博士,你算什麼博士?你知道酒是什麼?酒是一種液體。屁!酒是耶穌的血液。屁!酒是昂揚的精神。屁!酒是夢的母親、夢是酒的女兒。這還有點沾邊,他咬牙瞪眼地說,酒是國家機器的潤滑劑,沒有它,機器就不能正常運轉!懂不懂?看你那張崎嶇不平的臉我就知道你不懂。你是不是打算與莫言那個小兔崽子一起來寫我的傳記?好,我成全你們,我配合你們。其實,寫傳的高手絕對不去採訪什麼,採訪得來的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你們要去偽存真,透過假話看到真理。

告訴你吧,小子,也請你轉告莫言那個小子,餘一尺今年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了是不是?我闖蕩江湖討生活那時節,你們這倆小畜生還不知在哪個地方呢!你們也許在玉米棵子里,在白菜幫子里,在蘿蔔鹹菜里,在黃瓜秧子里,等等。你說莫言那小子正在寫《酒國》?簡直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喝了多少酒就敢寫《酒國》?老子喝的酒比他喝的水還要多!你們知道每當月明之夜,在這驢街上縱驢馳騁的魚鱗小子是誰嗎?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家鄉在那陽光燦爛的地方。怎麼,你看著我不像?你懷疑我有飛檐走壁的絕妙身手?好,老子露一手,讓你小子開開眼。

敬愛的莫老師,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瞠日結舌:這個貌很驚人的小侏儒的眼睛里突然精光四射,猶如兩道劍芒。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在那皮轉椅上把身體一縮,一道飄忽的黑影,輕盈盈地飛了起來。皮轉椅團團旋轉著,啪,到了螺絲杠的盡頭。我們的朋友,本文的主人公,已經貼在天花板上了。他的四肢乃至他的全身,彷彿都生著吸盤。他像一隻龐大的、令人噁心的壁虎,在天花板上輕鬆愉快地爬行著。他的嗡嗡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小子,看到了吧?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師傅能在天花板上貼一天一夜,而且紋絲不動。說罷,他從天花板上落下來,輕飄飄的,宛若一片黑色的落葉。

現在,他蹲在椅子上,得意地問我:怎麼樣?相信我的本事了吧?

他的貼壁絕技驚得我遍體汗津,恍惚如在夢境中,想不到那英雄的騎驢少年竟是這小侏儒。我的心裡疙疙瘩瘩的,偶像被打破,滿肚皮充滿失望的氣體。老師,如果你還記得我在《驢街》中對那魚鱗少年的描寫:那皎皎月色、那黑色神奇小驢、那一片的瓦響、那少年口叼柳葉小刀的英姿……您同樣會感到失望。

他說:你不相信、也不願意那魚鱗少年就是我——我看出來了——但這是客觀存在。你要問我這身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我不能告訴你。其實,人只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鴻毛還輕,就沒有學不會的事情。

他點上一支煙,也不真抽。他把煙一圈圈吐出來,然後再吐一根煙的柱把那些煙的圈穿起來。煙柱套著煙圈,在空中久久不散。他的手腳一分鐘也不肯停閑,像一隻蹲在猴山上的小公猴。他旋轉著說:小子,我給你和莫言講個關於酒的故事,這可不是胡編亂造——胡編亂造是你們的事。

他說:

從前,咱這驢街上有一家酒店,雇了一個又干又瘦、年約十二歲左右的小夥計。這小夥計細長的脖子上挑著一顆大頭,兩隻大眼睛黑洞洞的,一眼看不見底。小夥計很勤快,打水、掃地、抹桌子,樣樣都干,幹得挺好,掌柜的很滿意。可緊接著怪事兒就來了:自打這小夥計進店之後,酒缸里的酒就賣不出個數來了。幾個大夥計和掌柜的都挺納悶。有一天,店裡拉來十幾簍酒,把幾口大缸都灌得滿滿的。夜裡,掌柜的埋伏在酒缸旁看動靜。前半夜過去了,一切正常。到了後半夜,掌柜的又疲又倦,正要去睡的時候,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好像一隻貓兒在走路。掌柜的豎起耳朵,打起精神,準備看個究竟。一個黑影子過來了。掌柜的在暗夜裡呆久了,眼睛習慣了,所以,看到了那黑影子是店裡的小夥計。他那兩隻眼睛綠幽幽的,像貓眼一樣。那小夥計揭開酒缸的蓋子,興奮地呼呼喘氣,隨即把嘴扎到缸里,滋滋地吸起來。缸里明晃晃的酒眼見著落下去。掌柜的暗暗吃驚,沉住氣,不驚動他。小夥計把幾隻大缸里的酒都喝了一遍,躡手躡腳地走了。掌柜的心裡明白,一聲沒吭,回去歇了。第二天清晨,掌柜的看到,那幾口大缸里都下去了一尺酒。如此海量,世所罕見。掌柜的是個飽學之士,知道這個小夥計腹中有一寶物,名曰"酒娥"。如能搞一隻來放在酒缸里,這缸里的酒永遠幹不了,而且酒的質量也將大大提高。掌柜的讓人把小夥計捆起來,放在酒缸邊,飯不給他吃,水不給他喝,只是讓人不停地攪動酒缸里的酒,攪得酒香四溢,饞得小夥計哀哭嚎叫,遍地打滾。就這樣一直熬了七天。掌柜的讓人鬆了他的綁。他撲到酒缸邊,低頭張嘴就想痛飲,只聽得"撲通"一聲,一隻紅脊背、黃肚皮、小蛤蟆形狀的東西掉到酒缸里去了。

你知道那小夥計是誰嗎?餘一尺陰沉沉地問我。我看著他滿臉的痛苦表情,遲疑地問:那小夥計,是你?

他媽的,不是我是誰?就是我!要不是掌柜的把我腹中的寶貝偷走,我這輩子很有可能成酒仙。

你現在也不錯了。我安慰他,你有錢、有勢,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玩了,神仙也沒有你逍遙。

屁!他把我的寶貝偷走後,我的酒量從此就完了蛋,要不,哪裡輪得上金剛鑽這小子橫行霸道。

金副部長肚裡大概也有隻酒娥,我說,他也是千杯不醉的主兒。

屁,他哪有酒娥?他肚子里有一堆酒蛔蟲。酒蛾在腹,可成酒仙;酒蛔蟲在腹,頂多是個酒鬼。

你再把那酒娥吞到腹中不就行了?

你不知道,嗨,那酒蛾在我腹中渴急了,一入酒缸,竟給活活嗆死了。說著,他的眼圈兒都紅了。

一尺大哥,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去把他的酒店給砸了吧!

餘一尺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罷道:懵懵小子,你還真信了?這都是我編來騙你的。世界上哪裡有什麼"酒蛾"呢?這是我在酒店當夥計時,聽掌柜的講過的故事。開酒店的人,都盼著酒缸里的酒永不枯竭,這是夢想。我在酒店裡當了幾年小夥計,因為個子太矮,幹不了重活,掌柜的嫌我飯量大,還嫌我眼珠子太黑,就把我給攆了出來。後來我就四處流浪,有時討口吃,有時幫人干點小活掙口吃。

你吃過了苦中苦,今日才變成人上人。

屁屁屁……他噴出了一串"屁"之後,惡狠狠地說:你這些話都是套話,胡弄老百姓可以,胡弄我不行。世界上吃苦受罪的人成千上萬,但最終能成為人上人者猶如鳳毛麟角。這要靠運氣,看骨頭,生著一身叫花子的骨頭,只能做一輩子叫花子。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對你說這些猶如對牛彈琴,你學問太小,理解不了。你除了懂一點釀酒的皮毛知識外,別的什麼都不懂。就像莫言一樣,除了懂得一點小說的皮毛什麼都不懂。你們師徒二人,是一對狗屁不通的混賬王八羔子。我請你們兩個為我作傳,看重的是你們倆都有一肚子烏七八糟的壞念頭。小子,洗耳恭聽,老祖宗再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

從前,有一個飽讀詩書的小男孩,在街頭上,觀看兩個雜技藝人的演出。那雜技藝人中,有一位奇俊的大閨女,年紀在二十歲左右。另一位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兒,看情形是那閨女的爹爹。所有的節目都是那閨女一人來表演,聾啞老頭獃獃地蹲在一旁,看著道具行頭什麼的。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老頭純屬多餘。但沒有了老頭整個雜耍班子立刻就不完整了,所以,老頭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那美貌女郎的陪襯人。

她先玩了一些諸如變雞蛋、變鴿子、大搬運、小搬運之類的把戲兒。看客漸漸多了,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她抖抖精神,說:各位看官,奴家的衣食父母,下面表演種桃。種桃之前,讓我們共同學習語錄:我們的文學藝術,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她從地上撿起一個桃核,埋在浮士中,噴上一口水,說:出!果然就有鮮紅的桃樹芽兒從浮士中鑽出來,眼見著長,一會兒就成了樹。接著就開花、結果。桃子熟了,一個個青白色,呶著紅紅的嘴兒。女郎摘了桃,分給眾人吃,無人敢吃。唯有那小男孩接過桃子,大口小口地吃了。問味道如何,他說好極了。女郎再次邀請眾人吃桃,眾人大眼瞪著小眼,還是不敢吃。女郎嘆一口氣,一揮手,桃樹和桃子都沒有了,只有一地浮土。

玩藝耍玩,女郎和老頭收拾攤子要走,小男孩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她會意地笑了笑,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端的是勾魂攝魄。她說:小兄弟,只有你敢吃我的桃子,可見咱倆緣分不淺吶。這樣吧,我給你留個地址,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按著這個地址去找我。

女郎摸出一支圓珠筆,找了一方白紙,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如獲珍寶,把那張紙收藏了。女郎和老頭子起行了,小男孩痴痴迷迷地跟著走。不知送出幾多里路,女郎駐足道:兄弟,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男孩憋了兩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女郎掏出一塊紅綢手帕,給男孩擦乾淚。突然她說:小兄弟,你爹娘找你來了!

小男孩一回頭,果然看到爹娘跌跌撞撞地追上來,且揮手張嘴,似乎在呼喚,小男孩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回頭,那女郎與聾老頭已經無影無蹤。再回頭,爹娘也無影無蹤。他撲倒在地,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天,累了,便坐在地上發獃。發夠了呆,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著頭上的海藍色天空,和一片片懶洋洋的白雲。

回到家裡后,這男孩便得了相思病,不吃飯,不說話,每天只喝一杯水,慢慢瘦脫了形,只剩下一張黃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他睜著眼看不到東西,一閉眼就感到那美貌女郎站在自己身邊,口吐香麝、眉目傳情,他高叫著:好姐姐,想死我了!運動身體撲上去,睜眼卻是虛空。男孩眼見著就不中用了。爹娘十分著急,把舅舅請來想辦法。舅舅是個飽學之士,目光銳利,胸有城府,遠見卓識,處事果斷。一看男孩模樣,就知道他得病的根由。舅舅嘆一口氣,說:姐姐,姐夫,外甥這病,藥石不能奏效,這樣拖下去,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倒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索性放他出去,找到了,也許成就一段良緣,找不到,也讓他死了這份心。爹娘流了一些眼淚,萬般無奈,只好依從了舅舅的建議。

三個人一起來到男孩床前。舅舅說:"孩子,我跟你爹娘說妥了,讓你去找那個女人。"

男孩從床上一躍而起,對著舅舅叩起頭來。也許是因為激動,那張黃蠟蠟的臉皮上,竟然浮起了一片紅潤。

爹娘說:"孩子,你人小心大,我們低估了你。現在,我們接受你舅舅的建議,放你去找那個魅人的女妖精,讓家中的老僕王寶陪著你,找到更好,找不到就早早地迴轉,省了爹娘牽腸掛肚。爹和娘在家給你尋個大戶人家的俊俏閨女,這個世界上,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非在一棵樹上弔死不可。"

男孩堅決反對爹娘的建議,說九天仙女也不要,只要那位會耍魔術的姑娘。

男孩的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開導兒子:兒呀,你是被那女妖精迷了心竅。其實,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女人好壞不在臉上,什麼俊,什麼丑,一閉眼都一樣。

男孩自然是執迷不悟,這一個情字好生了得!爹娘如何拉得轉?無奈何,只得餵飽了毛驢,備了夠吃半月的口糧,千叮嚀萬囑咐了老僕王寶,然後,哭哭啼啼,牽牽扯扯,磨磨蹭蹭,送男孩出村,上路。

男孩騎在驢上,晃晃悠悠,如同騰雲駕霧,心想不久即可與女郎相見,竟然得意忘形,在驢背上手舞足蹈起來,旁人看在眼裡,只道是這孩子痴了。

走了不知多少天,所帶乾糧早已吃光,身上盤纏業已花盡,那西風山杏花洞無人知道在何方。老僕勸回,他哪裡肯聽?執意西行。王寶偷偷開溜,討著飯回了家鄉。毛驢也死了。男孩獨自一人前行,日暮途窮,坐在一塊大石上啼哭,但思念女郎之心無一絲一毫減弱。忽聽一聲巨響、石落地陷,男孩隨之下落,睜眼一看,已在那女郎的溫柔懷抱之中。他幸福地昏了過去……

這個男孩就是我!餘一尺狡猾地笑著說,我在雜耍班子里待過,我練過吞劍、走索、吐火……雜耍藝人的生活講究很多,神奇而浪漫,為我作傳,此節應用濃筆重彩塗抹。

莫老師,這餘一尺是個想象力豐富的怪傑,他適才講述的故事,我總感到耳熟,似乎在《聊齋》、《搜神》之類書籍中見過。不久前翻閱《酒國奇事錄》,發現了如下的文字,抄錄,供您參考:

民國初年,酒香村來一雜技藝人,女,容貌姣好,恍若月宮仙子。村民圍觀。中有餘氏少年,名一尺、小字巴狗兒。此子系村中大戶余氏夫婦四十歲時所得,視若掌上明珠。是時此子年方十三,天資聰穎,美若冠玉。見女對己莞爾,不覺心馳神盪。女始玩呼風喚雨,又演噴雲吐霧,觀者喝彩不迭。后又出一盈指小瓶,舉而示眾曰:此瓶中系神仙洞府,誰敢伴我進瓶一游?眾環顧,目光交錯,皆以為狼亢身軀,盈指小瓶,何能兩人攜手共進?是為妖言惑眾也。一尺為女姿色所迷,踴躍出列,曰:某願隨卿進瓶。觀者皆笑其痴。女曰:君骨格清奇,體有異香,卓然於凡夫俗子之群,與君入瓶,可謂三生有緣矣。女遂舉指做蘭花狀,縷縷輕煙,自指尖蓬勃湧起,觀者俱如流波月影,破碎搖曳,難以定形。一尺覺手腕被女捉住,指若綿,膚若綢,柔若無骨。女附耳曰:君隨我來,嚶嚶燕語,口脂香麝。女將瓶望空拋出,但見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瓶口旋轉擴大,頃刻高有丈余,儼然一月亮門戶。一尺隨女姍姍而入。鮮花鑲徑,綠楊成蔭,珍禽異獸,嬉戲其間。余如醉如痴,春心如熾,反捉女手,牽拉入懷,欲行於飛之樂。女嗤嗤一笑,曰:君不畏村老恥笑乎?舉手一指,即見眾人在瓶外舉頸探視。余心中驚駭,中間一點,頓時萎靡。心中終不舍,意急喉窘,難以成語。女曰:君情深意切,妾心感動,如不嫌妾出身微賤,容貌醜陋,請於明年今日,來西風山杏花洞相會,是時妾將掃榻以待郎君。余心潮翻卷,舌牆唇垣。女一舉手,復見麗日晴空,盈指小瓶,置於掌上。余猶聞衣襟沾染奇異花香。

初,女捉余手腕,觀者即見其身體漸縮,女身亦縮,竟如兩隻蚊蚋,游飛入瓶。瓶則浮於半空中,團團旋轉,宛若寶器。觀者無不駭絕。

女取一葫蘆籽埋於浮土,口唾香津,曰:出!即見芽出成蔓,葉葉相迭,頃刻即有數丈。那枝蔓猶自上升,盤旋彎曲,猶如青煙。女肩挑行囊,踏葉上行,至丈高時,對余莞爾曰:郎君勿負前約。言畢,飛身上升,綠葉翻動,頃刻不見蹤影。一架葫蘆藤蔓,萎靡於塵埃。良久,眾人無言而散。

余歸,思女芳容月貌,飲食俱廢,晝夜僵卧床上,口出譫語,見鬼見魅。父母驚惶,多方延醫,但病如泰山,葯如輕雲,余形銷神脫,奄奄待斃。父母相對垂淚,無計可施。忽聞門外馬鈴叮咚,呼曰:母舅來矣!言甫畢,一雄壯男子,排闥而入。抱拳長揖,曰:姐夫姐姐別來無恙!母視其高鼻闊嘴,黃須藍眼,大異於國人,惶惶不能語。男大步至余榻前,曰:甥所患刻骨相思之症,藥石焉能奏效?昏聵二老,直欲斷送吾甥性命也!余病日久,閉目斂息,形同死人,早不能應人呼喚。客俯身延頸,察言觀色,嘆曰:鮮嫩靈肉,惟悴至此,吾甥不喜也。遂出紅丸三枚,置余口中。俄頃,余面上紅色洇漶,氣息粗重。客拍掌三響,呼曰:痴兒,去年之約期近,吾甥企盼日久,汝尚不思躦程赴約乎?余雙目睜開,光華熠熠,自榻上一躍而起,以手加額,曰:若非阿舅援手,幾誤阿姐大事。客曰:速行,速行。言畢,昂首而出。余不顧衣衫骯髒,跣足蓬髮,逐客而去。父母涕泣呼喚,終究不顧。

客勒馬佇立道旁,候余至,猿臂輕舒,將余提攜上馬,如提雞雛。遂加鞭,馬長嘶騰起,去如疾風。余坐馬上,雙手緊捉馬鬃,耳邊但聞風響。忽聞客曰:吾甥開目。余睜眼,見身處荒涼戈壁,四顧枯草萋萋,亂石密布,渺無人煙。客不語,拍馬疾去,宛若黃煙,俄頃蹤影消逝。

余獨坐哭泣,忽覺身下石陷,耳邊霹雷聲響,眼前金光萬道,大駭,昏厥。忽覺有縴手撫摸面頰,馨香撲鼻,開目即見女郎,大喜過望,涕淚交流。女曰:妾候郎君久矣。(此處刪去五百字)攜手漫步,見園中奇木異花眾多。有一株大木,葉如蒲扇,枝葉間結子無數,皆鮮活男童形狀。午膳,盤中一金黃男嬰,栩栩如生,生駭絕,不敢下箸。女曰:郎君五尺男兒,何懦弱至此?女舉箸猛擊男童雞頭,砉然而碎。女挾一童臂食之,嚙咬之態如虎狼。余心中益驚。女冷笑曰:此童非童,童形之果爾,郎君忸怩做態,妾不喜也。余勉從之,挾食一耳,入口即化,甘美無比。遂放膽大食,狼吞虎咽,女掩口葫蘆而笑,曰:不知味怯如羊,知味狠如狼!余急食不顧回言,滿腮油污,狀甚滑稽。女又進藍酒一壇,香醇無匹。女言此酒系山中猿猴採集百果釀成,世間難求……

莫老師,我想你已經看夠了,我也抄夠了。應該提請您注意的是:這篇不倫不類的文章里,提到了吃男嬰,飲猿酒,這兩件事,現在也正是酒國市的重大事件,或者是解開酒國之謎的兩把鑰匙。《酒國奇事錄》作者不詳,從前我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此書近年來在民間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據說市委宣傳部已發文收繳。所以,我猜測,此書的作者是一個現代人,還生龍活虎地活著,在酒國市。文中的主人公竟然也叫餘一尺!所以,我懷疑這本《酒國奇事錄》的作者就是他。

余先生,您把我徹底搞糊塗了。您一會兒是酒店的小夥計,一會兒是神出鬼沒的魚鱗少俠,一會兒是雜耍班子里的小丑,現在您又是威風凜凜的酒店經理——真真假假,變化多端,您的傳記怎麼寫?

他朗聲大笑起來。誰也想象不到從他那侏儒的雞胸脯里,還能發出如此響亮、清脆的笑聲。他敲打著電話機上的按鍵,使它內部的小電腦頭暈目眩;他把一隻景德鎮出產的細瓷茶杯高拋到天花板上,讓茶杯和茶水獲得重力加速度拋灑跌落在富貴堂皇的羊毛地毯上。他從抽屜里抽出一摞彩色照片,揚起來,照片飄飄搖搖,猶如一群彩蝶。你認識這些女人嗎?他得意地問我。我撿起那些照片,貪婪地閱讀著,臉上掛上了虛偽的羞澀。一個個美女,裸體,面孔都似曾相識。他說:反面有名字。照片反面,寫著她們的工作單位、年齡、姓名,與他發生性關係的時間。全是我們酒國市的。他的豪言壯語差不多實現了。

怎麼樣,酒博士,一個醜八怪,小侏儒,能幹出這樣的業績,該不該樹碑立傳?讓姓莫的小子快點來,晚了,我也許就要自殺了。

我,餘一尺,年齡不詳,身高七十五厘米。少時貧苦,流落江湖。中年發達。市個體戶協會主席。省級勞模。一尺酒店總經理。與酒國市八十九名美女發生過性關係。有常人難以想象的精神狀態,有超乎常人的能力。還有極其豐富的傳奇經歷。我的傳記,是世界上的第一本奇書。你讓莫言那小子快下決心,寫還是不寫,放個乾脆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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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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