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迪撞大運

喬迪撞大運

瑞斯軍士,田納西人,身材修長,沉默寡言,身穿迷彩服也顯得整潔幹練,跟我們期待中的步兵排長完全不同。不久我們就了解到,他是那種典型——幾乎可以是某種樣板——三十年代時捲入正規軍,然後留在軍中,成了戰時訓練中心的骨幹,可是當時他讓我們很吃驚。我們很天真,我以為我們會遇上更像維克多·麥克拉格倫注那樣的軍士——身體結實、愛吼叫,並且十分嚴厲,然而可愛,像好萊塢老電影里的那種人。瑞斯確實很嚴厲,可他從不咆哮,而我們也不愛他。

第一天點名時,他叫不出我們的名字,就此跟我們有了距離。我們全都來自紐約州,大部分名字確實需要點努力才叫得出來,可是瑞斯被它們難倒了,簡直大大出了場兒。對著花名冊,他單薄的五官皺成一團,每說一個不熟悉的音節,唇上的小鬍子就猛地一抽。「蒂——蒂——愛麗絲——」他結結巴巴巴地叫道。「蒂·愛麗絲——」「到,」達利山德羅說,幾乎每個名字都像這樣。當他與沙赫特、斯科吉利奧、西茲科維奇這些名字搏鬥完畢,他遇到了史密斯。「嘿,史密斯,」他說,抬起頭,慢慢咧嘴而笑,可笑容一點都不迷人。「見鬼,你跟這幫大猩猩攪和在一起幹什麼?」沒人覺得這好笑。最後他點完名,把點名簿夾在腋下。「好啦,」他對我們說。「我是瑞斯軍士,你們的排長。那就是說我說做什麼,你們就得做什麼。」他瞪著我們看了好長時間,上下打量評價著。「全排!」他突然吼道,胸腔都跟著往上跳。「解——散!」他的開始了。到這天結束時,以及從此後的許多天里,他的形象,用達利山德羅的話說,就是蠢貨瑞貝爾(譯註:指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部聯盟的士兵)雜種,在我們心裡牢牢樹立起來。

在此我最好說明一下,我們大概也不怎麼可愛。我們都才十八歲年紀,全排都是幫混沌糊塗的城市小孩,這就決定了我們對基本訓練缺乏熱情。那個年紀的小夥子這般冷漠可能不太正常——肯定也不討人歡喜——可這是1944年,戰爭不再是什麼新鮮事,苦澀是種時髦的情緒。滿腔熱情的投軍只意味著你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沒人願意這樣。私下裡我們可能嚮往戰鬥,至少渴望勳章。可是表面上,我們是幫無恥的、自以為是的傢伙。要把我們訓練成軍人,一定是件棘手的活,瑞斯首當其衝,承受著最大的壓力。

可是,當然,一開始我們沒想到這層原因,只知道他管得太嚴,我們恨透了他的毅力。我們很少見到中尉,一個胖胖的、年輕的軍校畢業生,他隔很長時間才露一次面,總是說如果我們跟他合作,他也會跟我們合作;我們也很少見到連長(除了他戴眼鏡外,我連他長什麼樣也不記得了)。可是瑞斯總在那裡,沉著而不屑,除了發命令,從來不說話,只有冷酷,沒有笑容。我們觀察其他排就知道他對我們特別嚴厲;比如,在定量用水上,他有自己的管理方式。

那時正好是夏天,營地被得克薩斯酷熱的陽光曬蔫了。大量供應的食鹽片劑讓我們在夜幕降臨前勉強保持清醒;鹽分隨著汗水流失,在我們的工作服上留下一道道白色印漬,我們總是渴得要命,可是營區的飲用水是從數英里遠的泉水處運過來的,因此長期以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省著點用。許多軍士自己也渴得要命,因此對這個規矩要求不是那麼嚴,可是瑞斯卻它記在了心裡。「如果你們這幫人對什麼是軍人一無所知,」他說,「你們可以從飲水紀律中開始學習。」裝水的軍用帆布袋胖胖的像牛、羊這類動物的,沿路每隔一段距離就掛一個,儘管水給曬得燙燙的,喝上去還有股化學物質的苦味,但每天上午和下午我們最盼望的時刻便是命令我們把軍用水壺裝滿的那刻。大部分排會你推我擠地搶一個軍用水袋,讓它的小小鋼工作到袋子癟了,縮了,下面的地上留下一條濕印。可我們不是這樣。瑞斯覺得每人每次裝半壺水就足夠了,他會站在帆布水袋旁邊嚴密監視,讓我們排成兩行,按秩序接水。如果誰在水袋下舉著水壺的時間長了點,瑞斯會讓大家全停下,把那人揪出隊伍,:「把它們倒出來。全倒出來。」

「如果我這樣干,我就不是人!」有一天,達利山德羅把他給頂了回去,我們全都站在那裡,呆住了,看他們在毒日頭下相互瞪眼。達利山德羅是個壯實的小夥子,眼神兇狠,才幾周就成了我們的發言人;我猜他是唯一夠膽,敢於來上這麼一出的人。「你以為我是誰,」他叫道,「跟你一樣,是頭該死的駱駝?」我們哈哈笑了。

瑞斯命令我們其餘的人保持安靜,等大家止住笑聲后,他轉身對著達利山德羅,眯縫著眼,舔著干嘴唇。「好吧,」他平靜地說,「喝了它。全都喝了。你們其餘的人往後退,離水袋遠點,手從水壺上放下。你們給我著。來吧,喝。」

達利山德羅咧嘴沖我們一笑,雖然贏了,卻有些緊張。他開始喝起來,只在換氣時才停下,水從他胸前滴下。「給我接著喝,」他每次停下來,瑞斯都會大叫一聲。我們絕望地看著,渴得要命,不過我們有點明白了。水壺空了后,瑞斯又叫他裝滿。達利山德羅照做了,還在笑,但看起來開始不安了。「現在把它給喝了,」瑞斯說。「快點,快點。」達利山德羅喝完后,喘著粗氣,手裡舉著空水壺。瑞斯說:「現在戴上你的頭盔,拿著步槍。看到那邊的兵營了嗎?」一棟白色的建築在遠處微微閃光,幾百碼遠。「跑步去兵營,繞過它,然後跑步折返回來。你的兄弟們在這裡等你,你回來后,他們才有水喝。好了,現在,走。走。跑步走。」

出於對達利山德羅的忠誠,我們誰也沒笑,但是他費力地小跑著穿過訓練場,頭盔晃蕩著,那樣子真可笑。還沒到兵營,我們看到他停住,蹲下來,大口嘔著水。接著,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們看到遠處塵土中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兵營后,終於又出現在兵營的另一邊,開始漫長的回程。最後他回來了,倒在地t:,精疲力竭。「現在,」瑞斯溫和地說。「喝夠了嗎?」直到這時,他才允許我們其餘的人用水壺接水,一次兩人。我們全接完后,瑞斯敏捷地蹲下,自己接了半壺水,一滴也沒灑出來。

他就做這種事,每天如此。如果有人說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內的工作而已,我們的反應絕對是一陣長長的、完全一致的布朗克斯噓聲(譯註:Bronxcheer.紐約棒球迷對裁判表示不滿時發出的噓聲)。

我想我們對他的敵意有所鬆動,是在訓練期開始不久。一天早上,有個指導員,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尉,教我們如何使用刺刀。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在我們即將參加的大規模現代戰爭中,可能沒人會命令我們用刺刀搏鬥(而且也想當然地覺得,即使要求我們拼刺刀,我們有沒有掌握更好的擋、刺部位,其實真沒什麼太大差別),所以那天上午我們甚至比平時更懶散,任指導員對我們講述一通,然後站起來,照他描述的要點,笨手笨腳地做著不同的姿勢。

其他排看起來比我們更糟,看著全連都這麼沉悶、無能,指導員摩挲著嘴唇。「不對,」他說。「不,不,你們根本沒領會。你們往後退回原地,坐下。瑞斯軍士,請上前到中間來。」

瑞斯一直和其他排長坐在一邊,通常是個無聊的小圈子,離訓練地很遠,可他立即起身,走上前來。

「軍士,我要你給這幫人演示一下如何使用刺刀,」指導員說。從瑞斯舉起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槍起,我們知道,不管願不願意,我們有好戲看了。那種感覺是在棒球比賽中,一名大力擊球手在挑選球棒時你才會有的感覺。在指導員的命令下,他乾淨利落地做好每一個動作,修長的身材保持不動,指導員蹲下來,繞著他來來回回地講解,指出他身體重心的分配、四肢的角度,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接著j示範的最到了,指導員讓瑞斯單獨做完全套刺刀課程。他動作很快,但從不會失平衡,更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他用步槍槍托砸碎木頭壘成的肩膀,把刺刀深深插入一捆樹枝做成的、顫抖著的人體軀幹,再拔,又插入另一個之中。他看上去很棒。說他燃起了我們的敬佩之情也許有點過了,可是到他把活幹得如此漂亮,真讓人心曠神怡,明顯給其他排的士兵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我們排誰也沒什麼,可我想因為他,我們有點得意。

當天第二節課是密集隊形操練,這種課排長有絕對控制權,半小時內,瑞斯的呵斥又讓我們公然憎恨起他來。「該死的,他在想什麼,」沙赫特在隊伍里嘀咕著,「現在他可成了大人物,就因為他是個愚蠢的刺刀高手?」大家都有種說不清的慚愧,彷彿差一點就上當了。

我們最後改變了對他的態度。但要特別指出的是,不是因為他的行為,而是由於我們對整個軍隊,對我們自己態度的轉變。步槍射擊,是我們唯一完全喜歡的訓練內容。經過無數小時的隊形操練和軟體操,日頭下單調地聽了無數小時的講課.在令人中暑的板房裡看了無數小時的訓練影片后,實地走出去,打靶射擊,很是令人期待。待到真的射擊時,你發現的確很有意思。你趴在射擊地線地基上,步槍支撐架緊貼著你的臉頰,油光閃閃的子彈匣就在手邊,真的讓你十分暢快;你眯起眼望出去,隔著一大段地面,看到靶子,同時等著揚聲器里標準聲音發布開火信號。「右邊準備。左邊準備。射擊地線準備……示風旗升起。示風旗飄動。示風旗降下。開始——射擊!」你耳朵里一陣步槍的巨響,你緊扣扳機,開火時強烈的后坐力,都讓你激動得透不過氣來。然後你放鬆下來,看著遠處的靶子滑下去,下面坑裡看不見的手在操縱。片刻后,它再次出現時,有個彩色圓盤跟著冒上來,搖晃著,落下,顯示你的得分。跪在你身後的記分人員會嘟囔著「打得不錯」或「馬馬虎虎」,於是,你又在沙地里蠕動著,再次瞄準目標。與兵營里我們碰到的其他任何事都不同,射擊能激起我們的競爭本性,我們想讓我們排比其他排做得更好,沒什麼比這更能激發起我們真正的團隊精神。

我們在射擊場上待了大約一周,每天很早就去,在那裡待上一整天,在野外炊事班吃中飯,與以前在鬧哄哄的大食堂里吃飯相比,這是讓人精神為之振奮的改變。還有個好處——看來也是最大的好處——射擊場讓我們能暫時躲開瑞斯軍士。他帶領我們行軍到射擊場,然後回去。他在兵營里監督我們把步槍擦乾淨,可是一天中大部分時問他我們交給射擊場的那幫人,他們客觀、和善,不會過於注重細枝末節的紀律,而是更在乎你的槍法。然而,在瑞斯管我們的時候,他還是有很多機會欺負我們。不過,我們發現在射擊場上待了幾天後,他對我們不那麼嚴厲了。比如,當我們喊著口令走在路上時,他不會像以前那樣,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喊,一次要比一次大聲,直到我們乾巴巴的嗓子喊「哈,活,厄,吼!」喊到冒煙為止。現在,他會像其他排的軍士一樣,喊過一兩次口令后就算了。起初我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怎麼回事?」我們互相問道,迷惑不解。我猜原因其實很簡單,只因為我們總算開始做對了,聲音足夠宏亮,而且非常整齊。我們齊步走也走得很好,瑞斯用他的方式讓我們明白了這點。

去射擊場的路有幾里遠,經過營地的那段路很長,那裡要求正步走——以前,在徹底走過連隊道路和兵營之後,他才同意我們便步走注。可是由於我們行軍的新成效,我們獲准便步走,我們幾乎很享受這種走法,甚至熱烈地回應著瑞斯的行軍歌。這已成了他的習慣:待我們喊完行軍口令后,他會喊上一段傳統而單調的說唱式行軍歌,我們再喊上一句口號應答,以前我們討厭這個。可現在,行軍歌似乎無與倫比地激動人心,這是從舊時戰爭舊時軍隊里傳下來的地道的民謠,深深根植於我們正要開始理解的生活中。當他把一貫鼻音很重的「離開了」擴展成悲傷的小調時,這就開始了:「噢,你們有個好家,你們離開了……」我們就回答,「對!」同時右腳落下注。在這一主題之下我們會有不同的形式:

「噢,你們有個好工作,你們離開了(左)——」

「對(右)!」

「噢,你們有個好女孩,你們離開了(左)——」

「對(右)!」

然後他會稍稍變點調:「噢,喬迪撞大運,你們離開了(左)——」

「對(右)!」我們軍人般齊聲吼道,沒有誰想過這些話的意思。喬迪是你背信棄義的朋友、軟弱的市民,命運之神把你珍愛的一切給了他;接下來一組歌詞,全是嘲弄的對句,很顯然喬迪總會笑在最後。你可以把行軍、射擊做到盡善盡美,你可以徹底學會信仰紀律嚴明的部隊,可喬迪是股無法控制的力量,一代又一代驕傲、孤獨的人,就像太陽下揮動著手臂、走在我們隊伍旁邊這位優秀士兵一樣,他們面對的就是這種事實。他歪著嘴吼道:「回家也沒有用——喬迪搶走你的女人,走了。報數——」

「哈,活!」

「報數!」

「厄,吼!」

「每次你們原地休息的時候,喬迪又得到一個好處。報數!」

「哈,活!」

「報數!」

「厄,吼!快到營地時,他讓我們便步走,我們又成了單個的人,頭盔向後扣在後腦勺上,懶懶散散,一路得沒有步調,整齊一致的行軍歌落在身後,我們幾乎有些失望。從灰塵漫天的射擊場回來時,我們的耳朵給射擊噪音震聾了,在行軍的最後一程里,如果喊起正式的行軍口令,頭高高昂起,背挺得筆直,用我們大聲的應答劈開清涼的空氣,不知何故,會令我們精神振奮。

吃飯後,晚上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按瑞斯的要求,極其細心地擦拭我們的步槍。我們擦槍時,整個兵營里都瀰漫著炮膛清潔劑和機油的味道,濃烈但好聞。當槍擦到瑞斯滿意后,我們通常會踱到前面台階上抽會兒煙,輪流等著沖涼。一天晚上,我們幾個在台階上消磨時間,比平時安靜得多,我想,我們突然,以前常有的牢騷扯淡少了,再說也與這些天來我們剛覺察到的奇怪的安寧不協調。最後,福格蒂把這種情緒說了出來。他人很正經,只是個頭小,是排里的矮子,少不了成為大家取笑的對象。我猜他放鬆些,別那麼端著,於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啊,我搞不懂,」他倚在門框上嘆了口氣說,「我搞不懂你們這些傢伙,可我喜歡這樣——走出去,到射擊場上,還有行軍什麼的。讓你覺得你真的像個軍人,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樣說是極其幼稚的——因為「像個軍人」是瑞斯最愛說的話——我們滿腹狐疑地看著福格蒂有一兩秒鐘。可是達利山德羅面無表情,挨個掃我們一眼,看誰敢笑,結果我們放鬆下來.不緊張了。像個軍人的想法值得尊敬,因為在我們腦子裡,這想法連同這個詞與瑞斯軍士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他也成了我們尊敬的人。不久,整個排都變了。我們現在很配合瑞斯,不再跟他作對,我們盡量配合他,而不是假裝盡量。我們個軍人。有時我們努力到可笑的地步,可能會惹得那些小人懷疑我們是在開玩笑——我記得,無論何時,只要他發布命令,我們會非常嚴肅整齊地回答「遵命,軍士」——可是瑞斯板起面孔聽著,無比的自信,這是優秀領導者的首要條件。他也非常公平,跟他的嚴厲如出一轍,毋庸置疑,這是優秀領導者的第二個必要條件。比如,在指派臨時班長時,他頭腦清晰地否決掉幾個為了得到他的賞識一味奉承他的人,而是挑了幾個他知道我們會服的人——達利山德羅就是一個,其餘幾個被選中的也差不多。他的其他準則簡單且經典:以自己為表率,凡事追求卓越,從擦拭步槍到卷襪子莫不如此。我們追隨他,盡量模仿他。

可是,欽佩卓越容易,喜愛卻難,而瑞斯還拒絕讓自己討人喜歡。這是他唯一的缺點,卻是個大缺點,因為光有敬佩沒有愛,敬佩之情難以持久——至少,在多愁善感的青少年腦袋裡是如此。瑞斯像定量分配飲水一樣定量分配他的友善:對於每一滴,我們可能備感珍惜,可是我們得到的從來不夠多,難以解渴。當點名時他突然正確地叫我們的名字,當我們發現他批評里的污辱語氣日益減少,我們欣喜萬分;因為我們知道這些標誌著他對我們成長為軍人的肯定,可不知怎麼地,我們覺得我們有權期待更多。

胖中尉有點怕他,這一發現讓我們很高興;不管中尉何時出現,瑞斯臉上便浮現出高傲的神色,我們很難掩飾我們的快樂,又或者,當中尉說「好吧,軍士」時——語調里的不自在,聽來幾乎像道歉——也讓我們十分快樂。它讓我們覺得離瑞斯很近,這是軍人間驕傲的同盟。有一兩次,我們在中尉身後擠眉弄眼,算是他默許了我們對他的恭維,但僅一兩次而已。我們可以模仿他走路的姿勢、他眯縫著眼凝視遠方的樣子,把我們的卡其布襯衫改得和他的一樣緊身,甚至學他的說話習慣,南方口音什麼的,可是我們永遠不會認為他是好好喬注。他不是那種人。在訓練時間裡,他要的只是刻板的服從,還有,我們幾乎對他一無所知。

晚上,他極少待在營地,偶爾在的幾個晚上,他不是一個人干坐著,就是找上一兩個和他同樣沉默寡言的幹部,上陸軍消費合作社喝啤酒,別人難以親近。大部分晚上,以及所有的周末,他都消失在鎮上。我肯定我們沒有誰指望他會在空閑時間裡和我們待在一起——實際上,我們從來就沒這樣想過——可是哪怕些微了解點他的私人生活也有用。比如,如果他曾和我們一起回憶他的家,或聊聊他和他消費合作社朋友們的談話,或告訴我們他喜歡小鎮上哪間酒吧,我想我們全會又感動又感激。可他從不這樣做。更糟的是,我們跟他不同,我們除了每天老一套的操練外,沒有真正的生活。小鎮那麼小,迷宮般灰濛濛的板房、霓虹燈閃爍,鎮上擠滿了士兵。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那裡只出產寂寞,然而,我們曾在它的街道上大搖大擺走過。周圍沒有多少小鎮可供我們閑逛;如果有點什麼樂子,那些首先發現的人卻想保密,據為己有。如果你年輕、靦腆,還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的話,那地方乏味之極。你可能在勞軍聯合組織附近徘徊,也許找個姑娘跳舞,可她對乳臭未乾的士兵始終冷漠無情;你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在西瓜攤和投幣遊戲機前找點平淡的快樂,或者,你可以跟一伙人在黑漆漆的後街上無目的地四處瞎逛。照例,在那裡你會碰上另一夥也在瞎逛的士兵。「你們打算幹什麼?」我們彼此會不耐煩地問,唯一的回答是:「啊,不知道。四處走走,我想。」通常,我們會喝很多啤酒,直到喝醉或想吐為止,在同營地的公共汽車上,感激地巴望著按部就班的新一天。

因此說我們的感情生活自自足,可能就不足為奇了。像沮喪的郊區家庭主婦們一樣,大家從彼此無休止的渴望中得到滿足;我們慢慢分成幾個自私的小圈子,再又形成三兩一夥的哥們,就這三兩人還因猜忌而不停變換。我們用飛短流長串起無所事事的時光,許多流言蜚語都是我們排內的事情;因為,排之外的消息大部分來自連隊文書。文書人很友善,長期伏案工作。在凌亂不堪的食堂里,他喜歡從一張餐桌踱到另一張,一邊喝著仔細搖勻后的咖啡,一邊散播各種傳聞。「這是我從人事部聽到的,」他的開場白總是這句話,然後便是有關某個遙不可及的高級將領的一些難以置信的謠言(上校有梅毒啦;軍隊典獄長逃避一項戰鬥任務啦;訓練任務被削短,一個月內我們就要開赴海外啦)。可是星期六中午他的八卦不那麼遙不可及了;這是他從本連隊傳令兵辦公室里聽來的,聽上去有點像真的。他告訴我們,好幾周來,胖中尉一直想把瑞斯調走;現在似乎管用了,下星期很可能就是瑞斯當排長的最後一周。「他的日子數得清了,」文書含糊地說。

「你什麼意思,調走?」達利山德羅問。「調到哪兒?」

「你小聲點,」文書說,同時不安地朝軍士們那桌掃了一眼,瑞斯面目無表情地低頭對著他的飯菜。「我不知道。調哪兒去我不知道。不管怎麼說,這是極其骯髒的交易。如果你們想知道什麼的話,那我告訴你們吧,你們這幫孩子有營地里最好的排長。實際上,他太他媽的優秀了;這就是他的毛病。太好了,那些屁本事都沒有的少尉玩不轉。在軍隊里,那麼優秀永遠沒有好處。」

「你說得對,」達利山德羅嚴肅地說。「永遠沒有好處。」

「是嗎?」沙赫特問道,張開嘴笑了。「那樣對嗎?班長?跟我們說說,班長。」我們這桌的談話墮落成俏皮話。文書不聲不響地走了。

瑞斯一定在我們聽到這個消息的同時得知了此事;無論如何,那個周末是他行為突變的開始。他離開營地去小鎮時,緊繃著臉,一副要去一醉方休的神情。星期一一大早他差點誤了起床號。通常,星期一清晨他都有點余醉未醒,但從不會影響他當天的工作;他總會在那裡,用憤怒的腔調把我們叫起來,轟出去。可是,這次,我們穿衣時,兵營里一片怪異的寂靜。「嘿,他沒在這兒。」有人走到台階處,從瑞斯房門邊叫道,「瑞斯不在這兒。」讓人佩服的是,班長們立即採取行動。他們催著、哄著我們,直到大家連滾帶爬地來到外面,在黑暗中排好隊形,幾乎跟在瑞斯監督下一樣迅速。可是夜間內務值班軍士在巡視時已發現瑞斯不在,他趕緊跑去叫醒了中尉。

一般來說,吹起床號時連級軍官們很少起來,特別是星期一的早晨。現在,我們群龍無首地站在連隊道路上,胖中尉從兵營那邊小跑著過來。在兵營的燈光下,我們看到他襯衫扣子只扣了一半,頭髮凌亂;睡眼惺忪,氣喘吁吁,還迷惑不解。他邊跑邊喊著:「好吧,你們,呃——」

班長們深深吸了口氣,叫我們立正,可是他們只喊了句沙啞的「立——」,瑞斯就出現在薄霧中,站到中尉面前,說:「全排!立正!」他來了,一路跑來,還喘著氣,但平靜地指揮著。穿的還是昨晚那件卡其布襯衣,皺巴巴的。他按班點名;然後,踢出一條筆直的腿,來了個極其漂亮的陸軍式向後轉,乾淨利落,面朝中尉再來了個漂亮的敬禮,「全體到齊,長官,」他說。

中尉吃驚得不知道怎麼辦,只散漫地回了個禮,嘟囔著:「好的,軍士。」我想他覺得他甚至沒法「這種事情以後不得再發生」,因為,畢竟,也沒發生什麼,除了他在起床號時被叫起床外。我猜他這一天都在琢磨他該不該批評瑞斯衣冠不整;中尉轉身回營房時,看來已開始為這個問題煩心了。解散后,我們隊伍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笑聲,可瑞斯假裝沒有聽見。

但是,沒過多久,瑞斯軍士就掃了大家的興。他甚至沒有感謝班長們在緊要關頭幫了他的忙。這天餘下的時候,他對我們吹毛求疵,我們覺得自己早已做得很好了,他用不著這般挑剔。在訓練場上,他找福格蒂的碴子,說:「你上次刮鬍子是什麼時候?」

跟我們許多人一樣,福格蒂的臉上只有一層灰濛濛的絨毛,根本用不著刮。「大約一周前,」他說。

「大約一周前,軍士,」瑞斯糾正他。

「大約一周前,軍士,」福格蒂說。

瑞斯噘著他的薄嘴唇。「你看起來像個骯髒的雜種,」他說。「難道你不知道,你應該每天刮鬍子嗎?」

「每天我沒什麼可刮。」

「沒什麼可刮,軍士。」

福格蒂咽了口口水,眨巴著眼睛。「沒什麼可刮,軍士,」他說。

我們全都十分泄氣。「他媽的,以為我們是什麼?」沙赫特那天中午問道,「一群新兵蛋子?」達利山德羅發著牢騷,反叛地附和著。

宿醉可以作為瑞斯那天的借口,可是無法解釋他第二天、第三天的表現。他沒有理由、沒有補償地欺侮我們,他把他這麼多周來小心營造的一切都給毀了;我們對他那不堪一擊的尊敬一下子崩潰、瓦解了。

「事情最後定了,」星期三晚上吃晚飯時,連隊文書陰沉地說。「調令已發出。明天就是他的最後一天。」

「那麼,」沙赫特問。「他調哪裡?」

「你小聲點,」文書說。「可能跟那些指導員一起工作。一半時間在野外營地,一半時間上刺刀課程。」

沙赫特大笑,碰碰達利山德羅的胳膊。「他媽的不錯啊,」他說,「他會全盤接受的,是不是?特別是上刺刀課。那雜種就可以天天炫耀了。他喜歡這個。」

「你開什麼玩笑?」文書問,很不高興。「喜歡個鳥。那傢伙熱愛他的這份工作。你以為我開玩笑?他愛他的工作,這個變化太突然了。真齷齪。你們這幫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達利山德羅接過這番話,眯起眼睛。「是嗎?」他說。「你這樣看?你應該看看他這周每天在外面的表現。每天。」

文書十分嚴肅地往前靠了靠,咖啡都灑出來了。「聽著,」他。「這周他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你們他媽的指望他怎麼表現?如果你知道有人逼你拿出你最喜歡的東西,你他媽的會怎麼表現?難道你們看不出他壓力有多大嗎?」

可是,我們全都無禮地盯著他,告訴他,那不是他成為蠢貨瑞貝爾雜種的借口。

「你們有些傢伙太妄自尊大了,」說完,文書綳著臉走了。

「啊,別輕易相信你們剛才聽到的,」沙赫特說。「我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他真給調走了。」

可那是真的。那天晚上,瑞斯在他房間里坐到很晚,跟一個死黨喝悶酒。黑暗中我們可以聽到他們小聲而含糊的話語,偶爾還有他們威士忌酒瓶的撞擊聲。第二天在訓練場上,他對我們既不嚴也不松,只是站得遠遠的,沉思著,似乎腦子裡在想別的事。晚上,他帶領我們齊步走同營地,在兵營前,解散前,他讓我們保持隊形,稍息,站了一會兒。他一個個依次掃過我們的臉,眼神中透著焦躁。然後他開始用我們從沒聽過的柔和語調說:「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他說。「我調走了。在軍隊里,有一件事,你們要有準備。那就是,如果你發現什麼東西很好,什麼工作你很喜歡,他們總是會把你的屁股挪到別處去。」

我想我們全都很感動——我知道我就是:這差不多是在說他喜歡我們。可是太晚了。現在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太晚了,我們最主要的感覺是解脫。瑞斯似乎感覺到這一點,似乎把他打算說的話縮短了。

「我知道沒有人要求我一番演說,」他說,「我也沒打算演說。我唯一想說的、最最想說的是—一」他垂下眼睛,望著灰撲撲的軍鞋。「我想祝你們全都好運。你們要行為檢點,聽到了嗎?不要惹麻煩!」接下來的幾個字幾乎聽不到。「也別讓人擺布你們。」

接著是短暫而痛苦的沉默,痛苦得像不再熱戀的情侶分手。然後他立正。「全排!立正!」他再一次打量著我們,眼裡閃著光,眼神嚴厲。「解散!」

吃完晚飯回兵營時,我們發現他已打好包裹,走了。我們甚至沒有跟他握握手。

我們的新排長第二天早上到了,來自皇後區的計程車司機,矮胖,快活,他堅持要我們直呼其名:魯比。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好喬。只要有機會,他就讓我們在水袋下喝個飽,還笑嘻嘻地吐露,通過消費合作社的弟兄,他自己的水壺裡經常灌滿了加了冰塊的可樂。他是個鬆散的訓練官,路上他從不要求我們喊口令,除非我們經過軍官身邊;也從不讓我們唱行軍歌或別的什麼歌,除了那首他狂熱地領頭唱的、刺耳的《致百老匯的問候》,可他連那首歌的歌詞也記不全。

在瑞斯之後,我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適應他。有一次中尉兵營講他那通關於合作的講話,講完后,習慣地說「好了,軍士」。魯比大拇指勾在子彈帶上,散漫而安逸地說,「夥計們.我希望你們全都聽到了,記著中尉對你們說的。我想我可以代表你們大家,也代表我自己說,中尉,我們打算跟你合作,像你說的那樣,因為在我們排這兒,只要我們看到好好喬,我們一眼便能認出來。」

就像以前瑞斯的沉默不屑讓他十分慌張一樣,魯比的一番話讓中尉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好,呃——謝謝你,軍士。呃,我想就這樣。繼續吧。」中尉一消失,我們全都開始噁心地大聲噓他,我們捏著鼻子,或裝作用鐵鍬挖啊鏟的樣子,好像我們站在齊膝深的糞坑裡似的。「天啊,魯比,」沙赫特叫道,「你他媽的想得到什麼?」

魯比弓起肩,攤開手,好脾氣地哈哈笑了。「活著,」他說。「活著,你以為我想要什麼?」對我們越來越大聲的嘲笑喧鬧,他強烈地為自己辯護。「怎麼啦?」他說。「怎麼啦?難道你們不覺得他在上尉面前也會這樣做?難道你們不覺得上尉在營長面前也這樣?聽著,放聰明點,行嗎,你們這幫傢伙?是人都這樣!人人都是這樣做的!見鬼,你們以為軍隊是怎麼回事?」最後,他像計程車司機般若無其事地擺脫了這場談話。「好了,好了,你們就在這兒呆著吧,你們會明白的。等你們這幫孩子在軍隊中混到我這個年紀,你們才有資格說。」可到他說完時,我們全都跟著他笑起來;他贏得了我們的心。

晚上,在消費合作社,我們圍著他,他坐在一排啤酒瓶後面,打著手勢,說著那種輕鬆的、我們全都能懂的老百姓話。「啊.我的這個小舅子,是個真正聰明的傢伙。知道他怎麼離開軍隊的嗎?他怎麼離開的嗎?」接著就是一個複雜而不可能的變節故事,對此你得到的唯一反應就是一陣哂笑。「真的!」魯比會笑著堅持說。「難道你們不信我的話?難道你們不信我的話?我認識的這個傢伙,天啊,說到聰明——我跟你們說,這雜種真是聰明。知道他是怎麼離開的嗎?」

有時我們對他的擁戴也會動搖,可不會太久。一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坐在前台階上,遊手好閒地抽著香煙,然後我們離開那兒去消費合作社,路上相當詳細地討論——彷彿是在說服自己——跟魯比在一起以後,許多事讓我們非常享受。「嗯,是的,」小福格蒂說,「可我搞不懂。跟魯比在一起后,似乎不再怎麼像個軍人了。」

這是福格蒂第二次讓我們陷入瞬間的疑惑之中,第二次,又是達利山德羅打消了我們的疑慮。「那又怎樣?」他聳聳肩說。「誰他媽的想當個軍人?」

說得好極了。現在,我們可以沖著灰塵啐口唾沫,駝背耷肩,弔兒郎當地朝消費合作社走去。我們如釋重負,確信瑞斯軍士不會再糾纏我們了。誰他媽的想當個軍人?「我才不想,」可能我們大家在心裡都會這麼說,「這個膽小鬼也不想,」我們的刻意藐視提升了這種姿態的價值。不管怎樣,我們要的,我們以前要的,不過是種姿態罷了,而這種姿態比瑞斯那嚴厲苛刻的教條舒服得多。我想,這意味著,到我們的訓練期結束后,營地將把一群無恥之徒、一群自以為是的傢伙分派到各處去,被極度紊亂的軍隊所同化。可是,至少瑞斯永遠不會看到這一幕,對此也只有他才會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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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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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迪撞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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