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立萬歲
抱著黃袍的高懷德,從院前跳上來,走到站在廊柱邊的趙匡胤面前。這個場面猶似舞台上演出的戲碼。高懷德攤開手中的黃袍,披在抱著廊柱站立的趙匡胤身上。
後周國都開封城沸騰不已。
遠征軍即將出發迎戰侵犯國境的契丹(遼)、北漢聯軍。軍馬嘶聲終日不斷,遠征事宜徹夜進行,輜重車輛之聲到深夜還聽得到。
「我醉了……」趙匡胤對弟弟趙匡義和參謀趙普如此說。
身兼殿前軍都點檢、宋州節度使、檢校太尉等要職的趙匡胤,是個出了名的酒客。喜歡杯中物的他,習慣上一定要喝到醉倒為止。趙匡胤這次的打算是:在他醉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時被擁立當皇帝。
……
「這個點子很好。」趙普對採取這個方式表示同意。個性木訥的他很不喜歡說話。對爛醉如泥的人不用多說話,是他之所以樂於採用這個方式的原因。
被稱為「陳橋兵變」的擁立一劇於是展開。
距開封一日行程處,有個名叫陳橋的驛亭。建隆元年(公元960年)正月三日,北伐軍紮營於此。
終於要出發了!
出征軍士因而全都處在興奮狀態中。與此同時,他們的內心也充滿著一種不安——這樣下去不會有問題嗎?
踏上征途的人內心動搖是難免的。何況這是在皇帝死後不久,擔任這支遠征軍總指揮官的是年僅七歲的幼帝。想到這裡,士兵的不安心理越發加重。
我們應該擁立殿前軍都點檢才對!
在這種情形下,這句耳語很快傳遍全軍。
擁立劇的演出人正等待著,這個耳語變成眾人的心聲,最後迸發出來。等到心聲即將迸發之際,再以壓抑的方式使它爆炸。
擁立之事,等到北伐歸來后再說吧!——趙匡義和趙普對逐漸升高的眾人聲音,故用如此壓抑地表態。
「北伐歸來?這件事情怎麼可以再拖呢?這關係著我們此役的勝負,是刻不容緩的事!」
被壓抑的聲音將會如此反應——這是想象得到的。
「北伐歸來?誰能保證我們會平安回來呢?」
「我們需要的是這一場戰爭的領導者!」
「不打勝仗,我們怎麼回得來呢?」
「為了打勝仗,我們必須擁立殿前軍都點檢為皇帝……」
為使北伐成功,軍隊幹部確實冀求得到強力的領導者。而且事情還遠不止如此,擁立新帝在五代已是司空見慣之事,而以積極態度擁立新帝的人,結果都在新王朝居樞要地位。
不趕快搭這班車,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幹部們有這樣的打算是不可否認的。
軍隊從開封出發時,擁立新帝的氣氛就很濃厚,來到陳橋驛亭后,這個氣氛已升到最高潮了。
「你們說要擁立太尉,但企圖就帝位是一件賭命的事。你們願意一起賭命嗎?」趙普如此反問擁立派的將校。太尉就是國防部長,趙匡胤兼任這個職位。
「倘若太尉拒絕受擁立,到時候,你們準備怎樣?」趙普接著又問道。擁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謀反,擁立趙匡胤等於是反叛後周。
「如果那樣,我們就把太尉殺掉;同時,我們也當場自絕!」一名青年將校如此喊叫。
「我們也會如此!」
「讓白刃解決一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說了這樣的話。
「好!我現在知道你們的熱誠了。既然如此,我們就結為同盟,極力向太尉進行說服吧!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剛才說的『讓白刃解決一切!』」趙普說完這句話,就按照原訂計劃進行這出擁立劇了。
在陳橋驛亭宿舍里,趙匡胤正和平日一樣大飲其酒,他當然知道今天晚上會發生擁立政變。或許由於這個緣故,他這天晚上喝了和平時同量的酒仍無醉意。本來就海量的他,於是又喝了更多的酒。
他並沒有必要喝到爛醉,其實假裝爛醉即可。但為使表演逼真,他覺得還是真正爛醉如泥較為理想。
這會兒好像開始醉了……
喝了比平時多出將近一倍的酒後,趙匡胤才感覺有些醉意。
「哥哥,今天我並不是以弟弟的立場來見你,而是受大周國全軍的委託,前來央求哥哥受擁立就帝位的。希望哥哥接受全軍將兵的推戴。」來到門口的趙匡義,跪下來如此說。
「喔……匡義……你來得正好……快來陪……陪我喝酒吧!」
趙匡胤因醉酒而口齒不清。弟弟以為哥哥是在演戲,實際上,老哥確實已酩酊大醉了。
「請接受全軍之推戴。」趙匡義又說了這句話。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喝酒……喝酒……你少說廢話,快陪我喝酒吧……你剛才說推戴……這是什麼意思?」趙匡胤彷彿這個時候才想起來似的問道。
他知道來者是弟弟,也知道弟弟來的目的是什麼,但這時候的他持的是一切都無關緊要的心態——自己最好什麼都不知道。多次如此暗示自己的結果,他已到了幾乎接近此一狀態的地步。
「就是要請哥哥成為皇帝……」趙匡義道。
「皇帝?別跟我開玩笑啦……莫非我在做夢?我可不喜歡做這種噩夢……這種噩夢最好用酒衝掉……匡義!你來陪我喝酒吧……」
「哥哥,你不是在做夢,這也不是用酒就可以沖走的事。哥哥,大家一定要請你當皇帝啊!」
「要我當皇帝,這得看我有沒有這個意思呢!我不想當皇帝!」趙匡胤在自己的鼻子前搖搖手道。
「這是全軍的意思,也是眾人一致的決定。」
「意思?你們的意思關我什麼屁事!」
「這個意思有特別的意義,一方面,這應該算是天意。哥哥,你請看!」
趙匡義站起來推開門扉。宿舍院子里,整排軍中幹部都站在那兒。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趙匡胤,用手扶著桌子站立起來,腳步踉蹌地走到門口處。這晃晃搖搖的樣子,充分顯示他的確已爛醉如泥。最後他扶住廊柱,往院前掃視過去。
後周殿前軍幹部全都手執白刃,一陣風掠過院前樹木的葉子,發出沙沙聲響。在一片暗色中,無數白刃帶給人一種森然氣息。
「這……這是什麼意思?!」抱住廊柱的趙匡胤,搖晃著身子問道。
「殿前軍將校們說,倘若哥哥不肯就帝位,他們就要當場殺死哥哥,然後自己也將自刎而亡。」趙匡義指著一排白刃道。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說要殺死我?可是,我還不想死啊!」
「這我知道。在沒有完成先帝平定天下,使老百姓安居樂業的遺業之前,我們就算想死也不能死的。而繼承先帝遺業的領導者,除哥哥以外不做第二人想。哥哥!這不是為了什麼人,而是為了天下!」
「為了天下?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為了天下又怎樣?」
趙匡義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哥哥是真的醉了。如果是在演戲,他應該會在這個時候挺起背脊說「既然是為了天下,那就沒話可說了」。常陪哥哥喝酒的趙匡義,現在才聞出哥哥此刻身上散發出的酒氣,比平時要濃烈許多。
「哥哥,你也不必多說了……高懷德!」趙匡義對著院前方向如此喊叫。
「有!」被呼叫為高懷德的是殿前軍都指揮使。其他的人都手擎白刃,只有這個高懷德是雙手把一件黃色的東西抱在胸前。
「把黃袍送過來!」趙匡義又命令道。黃袍自然是指天子的御衣。這個政變集團連天子御衣都準備好了。
「請恕屬下冒犯。」
抱著黃袍的高懷德,從院前跳上來,走到站在廊柱邊的趙匡胤面前。這個場面猶似舞台上演出的戲碼。高懷德攤開手中的黃袍,披在抱著廊柱站立的趙匡胤身上。
「萬歲!……萬歲!……」院前湧起一片歡呼聲。
擁立趙匡胤的一齣戲,雖然在細節上有些走樣,但總算大致按照劇本演出成功。
「返回京師!」隔天,殿前軍突然接到這樣的命令。
「這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北伐之事取消了?」
「雖然天子崩殂,北伐之事一定要完成——上面的人不是這麼說嗎?」
「是啊,他們還說這是安慰先帝在天之靈的最好方法呀!」
「折返的目的是什麼?」
「是不是敵情發生變化了?」
知道擁立之事的,只有一部分幹部而已。數萬將兵大都不知道陳橋宿舍里發生的事。他們因聽到返回京師的命令而感覺驚訝,但能再度看到原本以為要暌違一段時日的家人,當然也是一件令他們高興的事情。
全軍幾乎在欣喜雀躍的狀態之下,由陳橋踏上返回開封之途。
趙匡胤的酒醉此刻已完全醒了。他在無意識狀態之下,度過了最艱難的場面。酒醒后,他知道自己接著要面臨的是什麼。要向全軍宣布的話,他早已準備好了,而且還做了多次練習。
「昨晚,我在酩酊大醉之際被擁立當皇帝。我是被迫如此,無話可說,但在受擁立的現在,先要各位答應我遵守下面三項規定。倘若各位不願遵守,我也要拒絕成為你們的主子——」趙匡胤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全軍鴉雀無聲。情形完全如他在練習時所想象的一樣。隊列里連一聲咳嗽聲都沒有,確認大家都豎耳傾聽后,他才繼續啟口道:「第一,絕對不可對大周國皇太後母子有任何無禮之舉。第二,不許有辱沒大周國公卿大夫之事。第三,不得掠奪大周國之府庫和財產。這三點,你們能遵守嗎?」
頃刻間,全體將兵從喉嚨深處發出「哇——」的喊叫聲,這聲音很像殺入敵陣時發出的吶喊。
「我把剛才的聲音當作是你們同意的表示。違反這三項規定的將被處斬,現在開始前進!」趙匡胤以充滿朝氣的聲音道。
接著,掌書記趙普以事務性口氣宣布:「不承認我們擁立新帝者一律視同敵人。我們對敵人絕不寬貸!」
趙匡胤所立的三項誓言,並不只是對軍人的宣言。他期待的是,這個情報在北伐軍返回之前傳到京師,事實上,這也是對朝廷以及廷臣的一種宣撫工作。知道政變軍絕不會辱沒廷臣時,公卿大夫應會安心支持新政權才對——這是他的算計。
趙匡胤以整頓軍容為由,拖延了一下北伐軍返回開封的時日。他這樣做,為的是要讓情報先傳回開封。
情報傳到開封朝廷的速度比預期還快。聽到趙匡胤被擁立的事實時,公卿大夫一度愕然失色,而在緊接著得悉三項誓言內容時,他們便都面面相覷。
這樣,我們不會有事吧?——他們彼此用眼神互問這句話,想探出對方心底的想法。唯獨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聽到擁立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離席要衝出去。
「你這是急什麼?」
一名公卿問他時,韓通吼道:「急!……這樣的事情還能不急嗎?我們大周國即將被篡奪。我當然要火速召集軍隊,以防禦賊軍攻來啊!」
韓通由宮中出來時,陳橋回師的殿前軍先鋒部隊已進入開封。率領先鋒部隊的是殿前軍將校王彥升,他看見認識的韓通走了過來,就開口喊道:「韓侍衛,新天子很快就要駕到,你趕快去迎駕吧!」
「什麼?」韓通發聲大吼,「天子在宮中!你所謂的天子是篡位者!是大逆不道的惡棍!」
「你竟敢和我們作對!」
王彥升猛踢馬腹立刻追趕韓通。絕不寬貸不承認擁立新帝者是上面的命令。王彥升將韓通追到他的宅邸后,將之斬殺,並且把韓家一家老弱男女全都殺掉。
對後周之滅亡殉節的,只有韓通一家人,軍部和廷臣都承認趙匡胤即位之事。
趙匡胤定國號為「宋」。兼任宋州節度使的他,以領地之名為國號,元號則為「建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