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去即山

當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車。車只到巴陵(好個令人心驚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還要走四個小時。

《古蘭經》里說:「山不來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當我前去即山,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揖的舟一路盪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做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可以去橫渡大漠,可以去鶯飛草長或窮山惡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

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時間,從太初,它緩慢的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張愛玲談到愛情,這樣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

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

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限的時間,交會於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築在縱橫的枝柯間。

地名

地名、人名、書名,和一切文人雅士雖銘刻於金石,事實上卻根本不存在的樓齋亭閣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圖章上的姓名,既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能說它是假的,只能說,它構思在方寸之間的心中,營築在分寸之內的玉石。)

中國人的名字恆是如此慎重莊嚴。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中猛然跳出一個路牌讓我驚訝,那名字是

雪霧鬧

我站起來,相信似地張望了又張望,車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發獃,沒有人理會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驚。唉,住在山裡的人是已經養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物的詩「司空見慣渾無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而我亦是脆弱的,一點點美,已經讓我承受不起了,何況這種意外蹦出來的,突發的美好。何況在山疊山、水錯水的高絕之處,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一句沉實緊密的詩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罷了,例如「雲霞坪」,已經好得很夠分量了,但「雪霧鬧」好得過分,讓我張惶失措,幾乎失態。

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那種鬧只是閨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艷,但雪霧糾纏,那裡面就有了天玄地黃的大氣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對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體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點的詩句留在詩冊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顛水涯,繼續前行。

謝謝阿姨

車過高義,許多背著書包的小孩下了車。高義國小在那上面。

在台灣,無論走到多高的山上,你總會看見一所小學,灰水泥的牆,紅字,有一種簡單的不喧不囂的美。

小孩下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校長吩咐的,每一個都畢恭畢敬的對司機和車掌大聲地說:「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在這種車上服務真幸福。

願那些小孩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願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車,是晨霧未稀的通往教室的小徑,是剛剛開始背書包的孩子,一聲「謝謝」,太陽靄然地升起來。

山水的巨帙

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做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怡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覆罩東山。山輕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迴百折的線上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大千世界的種種觀望。

不管車往那裡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說得更清楚點,是層層稻香,層層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間山莊,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幾家山產店,幾家人家,一片有意無意的小花圃,車來時,楊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公車的終點站是計程車的起點,要往巴陵還有三小時的腳程,我訂了一輛車,司機是胡先生,泰雅爾人,有問必答,車子如果不遇山路,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裡的計程車其實是不計程的,連計程表也省得裝了。開山路,車子耗損大,通常是一個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輛車。價錢當然比計程貴,但坐車當然比坐滑竿坐轎子人道多了,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駕駛一起,文明社會的禮節到這裡是不必講求了,我選擇前座是因為它既便於談話,又便於看山看水。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來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的大叫:

「喂,我來幫你帶菜!」

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理直氣壯的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訴我那裡是他正在興蓋的旅舍,他告訴我他們的土地值三萬一坪,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密桃,那一片是蘋果……

「要是你四月來,蘋果花開,哼!……」

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我們山地人不喝開水的——山裡的水拿起來就喝!」

「呶,這種草叫『嗯桑』,我們從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

「停車,停車。」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細端詳了那種草,鋸齒邊的尖葉,滿山遍野都是,從一尺到一人高,頂端開著隱藏的小黃花,聞起來極清香。

我摘了一把,並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葉子開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總共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吃完那一片葉子。

「那是芙蓉花嗎?」

我種過一種芙蓉花,初綻時是白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粉的,最後變成凄艷的紅。

我覺得路旁那些應該是野生的芙蓉。

「山裡花那麼多,誰曉得?」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而行「車上致敬禮」。

「到這裡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山水的聖諭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

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聖諭。

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樹?一棵樹里能秘藏多少鳥?一聲鳥鳴能婉轉傾泄多少天機?

鳥聲真是一種奇怪的音樂——鳥愈叫,山愈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雲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閑於閑去的一個。

「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他,「你學了詩沒有?」

並不渴,在十一月山間的新涼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來喝一口。雨後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裡?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來欲大徹大悟了?

剪水為衣,搏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璇鞏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迴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領管?

俯視腳下的深澗,浪花翻湧,一直,我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但行到此外,我忽竟發現不然,應該說水是浪的一種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時的寧靜。

同樣是島同樣有山,不知為什麼,香港的山裡就沒有這份雲來霧往,朝煙夕嵐以及千層山萬重水的幫國韻味,香港沒有極高的山,極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說不好,只是一覽無遺,但然得令人不習慣。

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煙嵐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小的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山,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裡,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山之間,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對不滿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現的,他沒有發現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從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裡了!」

被發現,或不被發現,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那裡。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癬苔,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時同」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裡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虯髯客不帶一絲邪念卧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發,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卧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有華髮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乾枯乾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

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麥子。

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的確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庄矜……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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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經典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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