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輪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順水慢一倍多,這是漫長而難熬的時間。
夕陽西下,一分鐘比一分鐘暗淡。長江的風一陣比一陣涼。不知是什麼緣故,上班時熟識的人不約而同在一條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卻絕大多數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懨懨的,獃獃的,疲憊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搶,椅子上閃電般地坐滿了人,然後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搶船,因為船比車更可怕,那鐵柵欄門"嘩啦"一開,人們排山倒海壓上船來,萬一有人被裹挾在裡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印家厚和兒子坐在船頭一側的甲板上,還不錯,是避風的一側。印家厚屁股底下墊著挎包。兒子坐在他叉開的兩腿之間,小屁股下墊了牛皮紙,手絹和帆布工作服,墊得厚厚的。衝鋒槍掛在頭頂上方的一個小鐵鉤上,隨著輪船的震動有節奏地晃蕩。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風雷震九州》,他想總該可以看看書了。他剛翻開書,兒子說:"爸,我呢?"
他給了兒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說:自己看,這本書都給你講過幾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頁,兒子忽然跟著船上叫賣的姑娘叫起來:"瓜子——瓜子,五香瓜子——"聲音響亮引起周圍打瞌睡人的不滿。
"你幹什麼呢?"
兒子說:"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說。"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給兒子買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後又低頭看書。結果兒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摳下來塗在了一個小男孩的鼻子上,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著冰淇淋。於是小男孩哭著找媽媽去了。唉,孩子好煩人,一刻也不讓他安寧。孩子並不總是可愛,並不啊!印家厚愣愣地,瞅著兒子。
一個嗓門粗啞的婦女扯著小男孩從人堆里擠過來,劈頭沖印家厚吼著:"小孩撒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來是要道歉的,頓時歉意全消。他一把摟過兒子,閉上眼睛前後搖晃。
"呸!胚子貨!"
靜了一刻,婦女又說:"胚子貨!"又靜了一刻,婦女罵罵咧咧走了。雷雷從父親懷裡伸出頭來,問:"胚子貨是罵人話嗎?爸。"
"是的。往後不許對人說這種話。"
"胚子貨是什麼意思?"
"罵人的意思。"
"罵人的什麼?"
這是個愛探本求源的孩子,應該盡量滿足他。可印家厚想來想去都覺得這個詞不好解釋。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我長大了你講給我聽嗎?"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將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醜惡。
"哦——"
兒子這聲長長的哦令人感動,印家厚心裡油然升起了數不清的溫柔。
兒子老成而禮貌地對擋在他前面的人說:"叔叔,請讓一讓。"
印家厚說:"雷雷,你幹什麼去?"
"我拉尿。"兒子叮囑他,"你好好坐著,別跟著過來。"
兒子站在船舷邊往長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褲子才轉身,頗有風度地回到父親身邊。他的兒子是多麼富有教養!可他母親說他四歲的時候是個小臟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滾,整日一絲不掛。兒子這一輩遠遠勝過了父親那一輩,長江總是後浪推前浪,前景應是一片誘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說。累些,再累些吧。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賣聲也低了。底艙的轟隆聲顯得格外強烈。兒子伏在他腿上睡著了。他四處找不著為兒子遮蓋的東西,只好用兩扇巴掌捂住兒子的肚皮。
長江上,一艘幽暗的輪船載滿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連綿的岸,看不完一張張疲倦的臉。印家厚竭力撐著眼皮,竭力撐著,眼睛裡頭漸漸紅了。他開始掙扎,連連打哈欠,擠淚水,死魚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麗,想肖曉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種方法來和睡意鬥爭。最後不知怎麼一來,頭一耷拉,雙手落了下來,酣聲隨即響了,父子倆一輕一重,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