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密會梅玄子
佛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因果相報,如影隨形。」人可以不信一切東西,但因果你卻躲不開。人在做,天在看,一行一動,老天都有一筆賬給你記著。烏髮棺材、壩頭叛變、鬼將風波、西雅樓遇刺、囚禁偽滿洲、生死抉擇……接二連三的事情讓祖爺感到好累。可怨不得別人,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回想這些年的江相歲月,除了騙,還是騙,終日鉤心鬥角、打打殺殺,弄來弄去,如今終於把自己弄在了刀刃上!
他第一次反思自己加入「江相派」究竟是對還是錯。他想到了張丹成,威風八面,叱吒風雲,最後又怎麼樣?無妻無兒,殘缺不全地灑淚而去;他想到了喬五妹,縱橫黑白,算盡天機,卻沒算到自己會猝死;他想到了張繼堯,一生都在扮演救世主,最後卻慘死在自己的八卦爐中;下一個也許就是自己了……
祖爺甚至開始羨慕梁文丘,羨慕他有一個好的大師爸,羨慕他可以開啟新的人生。而自己卻騎虎難下,足踏成空!
祖爺不怕死,但他知道,他的事還沒做完,凡事有開頭,就要有結局,擔子再重也要挑下去,這次不是為自己,更不是為「江相派」,而是為了大中華!祖爺開始思考接下來的對策,這步棋很險,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自己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會道門」會走向何方,日本人的下一步會怎樣,中華民族會怎樣。
這麼多年來,祖爺做局無數,他從來沒怕過什麼,但這一次他怕了,他輸不起,輸了就是千古罪人。祖爺苦苦思考,思考布局之法,終於,他找到了突破口。
夜裡,他帶了兩個貼身小腳去了「梅花會」,密會梅玄子。
「梅師爺別來無恙!」祖爺進門后抱拳一聲問候。
叫得梅玄子心裡「咯噔」一下,本來就對祖爺當漢奸之事一頭霧水,祖爺深夜到訪更讓他疑慮萬分。
「祖爺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梅玄子問。
「我是來和你談一談如何更好地服務於日本天皇的事。」祖爺皮笑肉不笑地說。
「哦。」梅玄子一愣,「祖爺戲言了,以我對祖爺和『江相派』的認識,祖爺絕對不會當漢奸!」
「哈哈!」祖爺大笑,「梅師爺過獎了,一介草民,苟活亂世,我們這種騙子,活一天算一天,人死球朝天,哪管什麼道義。」
梅玄子又是一愣,祖爺很少說髒話,這次很反常。
「梅師爺不也是當了漢奸嗎?」祖爺反問一句。
「呵呵。」梅玄子輕笑,「是啊,我們這種騙子,活一天算一天,人死球朝天。」
祖爺微微一笑,梅玄子果真不簡單,雙方互試深淺之時,誰也不敢妄言。
「這江南第一把交椅,我看還是梅師爺來坐。」祖爺說。
梅玄子搖搖頭,呵呵一笑:「『梅花會』根基淺薄,哪裡比得上祖爺的『江相派』,三百年巍然不倒。前段時間有日本人給我們撐腰,我們是有所抬頭,如今祖爺也得到了日本天皇恩賜的『宮教令』,這江南第一把交椅非祖爺莫屬了。」
祖爺也搖搖頭:「梅師爺過謙了,如果你我都不合適,那隻好讓賢於『天聖道』的左掌門了!」祖爺太刁了,他在試探梅玄子對左詠禪的看法。
梅玄子終於爆發了,說:「那個畜生!張繼堯就是被他害死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管正道還是邪道,師父就是師父,弒師如弒父,他還算是人嗎?」
祖爺不動聲色,喃喃地說:「活一天算一天,人死球……」
還沒說完,梅玄子打斷了祖爺:「祖爺,別再演戲了!我們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祖爺什麼為人,我很清楚。你敢當漢奸,就不怕你背後那個九爺(王亞樵)切了你?」
祖爺又是一笑:「人免不了一死,做漢奸也是死,不做漢奸也是死,死前風光一陣,也值!」
梅玄子騰地站起來,眼睛死死盯著祖爺,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鄙——視——你!」
祖爺依舊穩穩地坐著,說:「梅師爺,你轉身。」
梅玄子一愣:「什……什麼意思?」
祖爺指了指梅玄子背後的西洋鏡,說:「看看裡面那個人,你先對他說。」
梅玄子憤怒轉身,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大喝一聲:「操!」長袖一拂,啪的一聲把鏡子打翻在地,回頭怒對祖爺,冷冷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漢奸,你也不會當漢奸。現在我告訴你,你聽好了,我——梅玄子,也不是漢奸!」
祖爺心裡激靈一下,這正是祖爺想要的。
早年,梅玄子在上海自立門戶時,祖爺就派人調查了他的底細,當得知他是國學耆宿梅甫祖老先生的弟子后,便對這個後生另眼相看。梅甫祖是國學大師,人品才華都是一流,老先生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出家后一心清修,他和李叔同先生一個佛、一個道,在不同的人生軌跡上各自參悟著人生境界,終究一個涅槃成佛,一個舉霞飛仙。
上樑正,下樑直。梅甫祖教出來的學生無論如何也不會壞到哪兒去,所以祖爺當時很不解。至於梅玄子是因為什麼從道門還俗,在上海灘自立堂口,個中緣由,無人知曉。
「祖爺隨我來。」梅玄子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
祖爺知道,真正的秘密要揭開了。
兩人進了西偏房,祖爺一看,是個牌位,上寫:「先師梅公(諱)甫祖之靈位」。
梅玄子取出三炷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爐,然後三叩首。隨後對祖爺講起了他還俗的緣故。
在家難,出家更難。無論僧,還是道,真正出家之人並不是躲起來圖清凈,那叫逃避,不叫清修。《華嚴經普賢行願品》有言:「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蓮出於水,卻不沾水,日月懸於空,卻不依賴空,這種揮灑自如、飄逸空靈的境界不是靠躲避能達到的。歷史上無數高僧大德都是勤奮精進的典範,他們在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慈悲大願下,一行一動、每分每秒都在為蒼生考慮。涅槃的那一刻還念著蒼生,臨天發願,不舍眾生,就像地藏菩薩那樣「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所以,一時出家易,一輩子出家難。梅玄子就印證了這句話,他身上有太多的壞習氣。尤其是賭,他戒不掉。
儘管梅甫祖一次次教化,他還是狗改不了吃屎,有時他甚至想拿刀把自己的手剁了。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師兄們私下議論,說後院的「藏經閣」里藏有梅甫祖批註的《奇門遁甲》之書,這個消息讓梅玄子渾身為之一震!
「奇門遁甲」是易經最高層次的預測學,古代稱為「帝王之學」,它涵蓋了以天盤、地盤、門盤為經緯的五行、干支、九宮、八卦、星神等諸多預測要素,是中國神秘文化的集大成。古人有「學會奇門遁,來人不用問」的說法,意思是說,如果你懂「奇門遁甲」,你正坐在家裡喝茶,此時有人咚咚敲門,他還沒開口說話,你就知道他的來意。這種神仙般的讚譽讓「奇門遁甲」成為無數人心目中追逐的對象,古往今來,術數研究者趨之若鶩。
梅玄子得知「藏經閣」的消息后,就千方百計要把這本書弄到手,一旦學會了這門本領就吃喝不愁了,他可以隨時「起局」,用奇門之術選擇一個好的日子去賭,然後再在賭桌上選擇一個好的方位,在大吉大利的時間和空間里,必贏無疑!
殊不知一切預測術都是有靈性的,基於周易產生的一切預測方法都遵循一個規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聖人作易,為的是教化眾生,趨吉避凶,而不是用來滿足私慾,如果將預測術用在歪門邪道上那就劍走偏鋒了,最終會毀了自己。民間有些抱著發財夢去學「奇門遁甲」的人,最終走火入魔,變成癲瘋之人。
梅甫祖老先生看穿了梅玄子的心境,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一切有為法,都是玄幻泡影。你六根不凈,不適宜學玄學道術,否則必為其累!」
梅玄子深深地點了點頭,其實他根本沒聽進去,「盜書走人」的念頭在他腦海里騰騰升起。翌日三更,梅玄子隻身來到後院,偷偷潛入「藏經閣」,點燃一根蠟燭,用袖子遮住燭光,翻箱倒櫃,終於發現了一個手抄本《奇門遁甲集注》,此時巡夜的小道士們也發現了藏經閣里有燈火閃動,大喊:「有賊人!有賊人!」
梅玄子匆匆將經書藏於懷中,飛身破窗而出,而後爬上事先放好的梯子,翻越高牆,黑暗中一溜煙跑下山去。
天亮后,梅玄子跑出了四五十里地,坐在一棵大樹下,擦了擦額頭的汗,哈哈大笑起來。隨即從懷中掏出那本書,打開一看,頓時泄了氣,原來這只是一本總綱,也就是概要,主要講的是「奇門遁甲」的原理和起局種類及基本推演要素,具體的操作方法根本沒涉及,梅玄子這才發現,這本書的書名是「奇門遁甲集注卷一」,有「卷一」就必然有「卷二」「卷三」,乃至「卷一百」,他昨晚慌慌張張根本沒看清名字就偷書跑了出來,想到這兒梅玄子又悔又氣!
他想回去接著偷,但理智戰勝了瘋狂,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或許回去后,他會被師兄們打死,師父也會將他逐出師門。梅玄子想了想,決定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他還算良心未泯,對著梅花觀所在的方位磕了幾個頭,從此銷聲匿跡。
兩年後,梅玄子在街頭看到一則報紙消息,說國學耆宿梅甫祖老先生仙逝。他不顧一切地跑回了道觀。兩年前盜書之事還歷歷在目,到了門口,他有些遲疑,此時道門打開了,是玄空師兄。
玄空道:「進來吧,師父走前,還一直念你的名字。」
梅玄子一聽,淚水嘩地涌了出來。
跪在梅甫祖的牌位前,梅玄子思緒萬千,師父生前的一幕幕在眼前來回翻轉。
玄空哭著說:「師父走前,對我們師兄弟說了很多話,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你度化好。他有五百弟子和學生,每一個都走了正路,就是沒有把你拽回來,但他相信有一天你能迷途知返。他相信人人都有善根,只是機緣不到,還沒到萌發的那一天,他發下大願:如果他說錯了,死後遭雷打火燒、周身俱焚;如果他說對了,門前鐵樹立馬開花。結果師父去世第二天,門口那棵九十年未曾開花的鐵樹竟然抽出了鮮黃色的花蕊!」
「師父——」梅玄子仰天縱淚。秋風瑟瑟,草木含悲,梅玄子的悲號響徹雲霄。